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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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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骊山华清宫中,上皇与韦尚书都穿着宽松的道袍,在热气氤氢的华清池边对弈,眼见白子已杀得黑子尸横遍野,上皇额上冒出密密汗珠,真可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韦尚书却仍一派悠闲,手持白子欲再下一城,此时,旁边有人插入话来:“老头,还不推秤?真要等到满盘输吗?”

    “璇玑……”她的名字在唇齿间流过,青木香还在鼻间,像是她就在身边……她从来没离开过……

    上皇气得五官错位,青瓷杯敲得棋案一片磕脱磕脱响:“可恶!我不过看在我宝贝孙女的面子上,赏你们个恩典,竟然这么嚣张,你们……”

    “不爽不要叫。”韦尚书随即补上一句。

    “徒孙?”李贞一楞了一下,随即微笑:“喔……是虞赓的女儿吧?那孩子小的时候我见过一面,不过也忘了,现在怎么样了?是个当官的料吗?”

    “嘘……”田敦礼将气吹在她耳畔,引得她轻笑,昏暗的光线中,他想起当年在南陵,第一次与虞璇玑共寝的那一夜,她也曾经这样低低地轻笑……他的右手往下滑,穿过十五娘的指缝,扣住她的手。

    韦尚书哼了一声,总是和气的笑脸拉下来,一边收着棋子,一边冷笑着说:“老是老,哪来的贤?”

    “台主这么晚还不睡。”、“现在关东事全仗台主支应,能睡得着吗?”两个庶仆小声地嘀咕,对干了一小杯,又翻着红泥炉,烤些冷饭团子吃。

    “徒儿啊……”李千里眉头稍展,望着罗巾上的行书,有点匆忙,不像写给情郎,倒像写便笺似的,写到台内的汇报跟公文都还端正些……一想到这里,他的眉头又拧了回去。

    “喂喂喂!”上皇连忙出声。

    这方罗巾是虞璇玑特别包在匣中,说要给座师的私信。初收到还以为是什么秘辛,还好特别避到一旁去开,要是他没多个心眼,就这么当着其他官员打开,御史台主竟收到部属一方绯罗,若不是传成御史台禁断之恋、就会变成风流女进士诗挑座师,堂堂御史台上空肯定布满朝臣的玫瑰色想象,那还怎么纠举弹劾官员?

    李千里独坐在东都中书令厅内,自虞璇玑东行后,他就搬出韦家,住进中书令厅,以示长期抗战之意,横竖厅中本就有卧榻寝具,并不需要另外张罗。他披着件道袍坐在榻沿,手里把玩着一块薄薄罗巾,薄巾是淡绯轻罗裁成,上面淡墨写着几行字。他将罗巾摊在膝上、又收起,待要握在掌中又怕糊了墨迹。将那罗巾忽而绕在指上、忽而折起,默然无语,房中只有炭火燃烧发出哔啵的声音,但是他却觉得心跳声大得吓人。

    上皇瞪了这舅婿二人一眼,很不情愿地说:“她说了要跟女儿女婿吃饭,还有一桩那时因为姓褚的在旁边,所以她没说……不过我猜应该没错……就是想见李贞一你这混帐!”

    整肃官员是一定要的,要从吏部先下手,所以他还要再兼吏部尚书,把御史台人马移过去,彻底改变吏部的规章、风气,让御史台与吏部更一致。然后是整顿刑法,法为立国根基,要让大理寺更独立出来,专门讨论法条与规定,让刑部成为完全的执行单位,以御史台监察,三重审查三重监管,降低人情影响的可能。还要重新规划财政,最首要的就是解决掉目前各官署中严重的浪费问题,人力、时间、物资、运费上的浪费,与看管不周、国库通私库的情形,使得梁国的财政有一半以上耗损在这些无谓的浪费,而御史台中这类案件多得不能再多。这三帖猛药后,还有两样是他一直挂心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动手的内外两患,内有内侍省、外有藩镇,内侍的势力如冰下伏流,表面看来恭顺平静,底下却是暗潮汹涌,而藩镇就更不用说了,只要还有一个不听话的镇,朝廷就要再扶植两个以上的镇去弭平兵祸,这是个无底洞,没有填完的一天……

    上皇与韦尚书兀自吵闹不休,李贞一却只是淡淡一笑,起身离去,上皇见他要走,连忙一手扯住韦尚书,另一手架住韦尚书脖子:“喂!李贞一!你敢走出华清宫,我就宰了这小子!”

    “我这就修书给秋霜。”

    李贞一抚着长髯,一手捶着腿:“但是,秋霜若要与虞璇玑过个双宿双飞的日子,其中一个就要辞官在家做夫人,秋霜连主父都不干,自然不可能在家相妻教子,那么,虞璇玑会愿意吗?”

    田敦礼看了十五娘一眼,婢女出身的侍妾,有时候比士家出身的妻子来得贴心,明媒正娶、家世相当的妻子总觉得吃晚饭的时间就是夫妻相处谈话的时机,但是他有时已经没有力气去应付儿女的教养问题、父母的健康状况或者家中的各项支出活动,只是想有一段完全安静的时间,什么话都不要说、不要问。但是他也明白,侍妾懂得这一点,不全是因为她们体贴他,而是她们一直以来都等主人发话才回话,她们习惯沉默……

    “总不能婚后两个都继续做官吧?他们官品悬殊、地位也如云泥,就算你在吏部那边帮忙,也不可能一直都在一处,夫妻分居两地为官,算什么事?”

    “你问我我问谁?不管怎样,总之先替秋霜挡掉持盈再打算。”韦尚书移过炭盆,眸光一闪:“持盈是褚令渠一手养大的,秋霜一点不知温柔,持盈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就是要人哄,哪可能爱上他?那秋霜就只能做深宫怨男,埋没一辈子,就算能够施展,也是在褚令渠眼皮下讨生活,我可不希望秋霜被褚令渠抓在手上!”

    一阵风来,几瓣梨花静悄悄地飘落,凄清而寂寞。十五岁举明经开始,从布衣入仕,五十年来,青衫绿袍绯领紫衣全部穿过一遍,到此时,也还是一袭布衣、也还是深深的寂寞。

    将罗巾收到金鱼袋内,与鱼符字条相伴,李千里拿下额上网巾,丢到巾栉架下的衣篮里,经过衣架旁,在张开的紫袍上一拈,拿掉一段线头,鲜亮的绫面在灯下闪着浓紫光泽,隐隐可见手掌大的暗织凤池纹。李千里凝视着紫袍,这身浓紫凤池纹,花了他整整二十年才穿上身,而这二十年,步步艰难。

    田敦礼见她神色间有些倦意,想起一事来:“我离京前,你才与我说怀有身孕,怎么不留在西京待产?而且夫人是知道这事的,怎么能让你来?”

    “混帐……真不甘心……”李千里咬牙说,狞着脸吹熄榻边烛台。黑暗中,他将被子拉到脖子,闻到指间一丝极淡的青木香,脸上表情又松开来。

    李千里慢慢走回榻边,揉着僵硬的肩膀,与担负一个国家相比,眼下平乱都还算稀松平常,他仍然望着紫袍,心中不禁想,若是这回平乱后,仍是他当中书令呢?或者说,如果他能在承平的时候任中书令,他会做什么?

    而此时萦绕在他心头的感情,则是深深的遗憾、深深的寂寞。他不可能与李千里争她,因为她不是他心中的第一顺位,所以遗憾。他也不可能与她一起走过剩下的人生,因为御史始终是藩镇的敌人,更因为她受朝廷大恩,以她的官宦出身与师门背景,她都不能与藩镇过于亲密,所以寂寞。如江上月影,似是触手可及,实则远在天边,若问相思为何,却是此事最相思。

    “虞璇玑……”田敦礼无声地念着她的名字。

    御史台带给他功名、权力与成就,但是御史台永远无法填满他心中深深的孤寂与寥落。

    也许潼关的那个黄昏,是预示着他和虞璇玑的命运只能相望不相闻,她选择了李千里、选择在御史台下为他效力,以她的聪明,也不会不明白,一入官场就与自己的座师有情,李千里的地位又这么高,只要她在官场一日,就不可能脱离李千里。但是在那日,她在潼关握住李千里的手,也不刻意避人耳目,她已经感情与仕途上做出了选择……

    “那就宰吧,反正他也活够了。”李贞一头也不回地说,摆了摆手。

    “秋霜不是人在东都吗?让他把持盈郡主的事查清楚,既然她有可能即位,就要好好注意,虞璇玑若回东都,也让她去跟持盈接触,女人之间,说起体己话容易,务必把持盈抓牢了。”

    “持盈哪……似乎跟陛下的个性很不一样?而且年纪也很轻吧?所以才想抓秋霜做免钱的参谋跟侍卫?”

    “他怎么了?”

    “明天宝宝也要来华清宫……”上皇说。

    想到这里,李千里突然自嘲似地一笑,寂寞地摸了摸下巴:“还是以御史台主的身份看事啊……”

    “知道啦!我再留一日就是。”

    “所以?”韦尚书挑了挑眉。

    “有劳上皇再派车把我们送回去。”那人将垂下的一绺发往后一拨,作势要起身:“十一郎,走吧。”

    “我看你也是关心则乱,既然担心他们俩的前程,那秋霜跟持盈的事不是正好吗?陛下下旨,他们不分也得分,一个做主父,持盈柔弱容易控制,秋霜就是真正的皇帝,提拔虞璇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李贞一冷静地说。

    东都之外,不少人彻夜难眠。

    “我看是老弱病残。”旁边插话那人又凉凉地送了句闲话来,上皇恶狠狠地看向他,只见那人也是一身道袍,须发灰白,一张椭圆的脸,五官倒很潇洒,即使看得出年事已高,那端坐的姿态、随意的道士髻依然透出一种飘逸出世的优雅风流。

    “是啊,李国老对女人向来温柔,现在是年纪大了,听尚仪姑姑说,一直到致仕前,李国老都是宫女们最喜欢的大臣,连尚宫尚服这些大姑姑说起他,都还想念得很,这回他来华清宫,姑姑们可把压箱底的宝贝全都翻出来穿戴,尚食姑姑还亲自下厨做他的饭食呢!”

    “鹤!你这臭小子!竟敢这样忤逆我!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这黄口小鸟一手拉拔到现在这个地位,晓飞就不认娘了!混帐!我明日就让宝宝把你贬到柳州去。”

    “大帅……”

    上皇闻此言,才不甘愿地扔掉手中黑子,赌气把满盘棋子抹得乱七八糟:“算我输了还不成!什么鸟棋!什么鸟臣子!杀得那么狠!不知道什么是敬老尊贤吗?”

    “抱来枕被,我们在这里睡。”田敦礼含混地说,十五娘应了一声,自去里面取枕被,田敦礼合上眼睛,与记忆中的虞璇玑道别:“璇玑啊……我不能给你一个婚礼了,你选择的,是一条我不能一起走的路哪……”

    虽是春寒料峭,那人却拿了柄蒲扇,不在乎地扇了扇:“我在南山隐居得好好的,正与内弟把酒谈心,是谁派车把我们绑来?还叫我们一起泡温泉的?”

    “凡事关心则乱,你不知道,秋霜十几年前就看上虞家那孩子了,现在肥肉送到嘴边,哪有不咬下来的道理?这才收到门下,原先只有秋霜单方面喜欢,也当他发花痴就算了,他们俩离京前,我观察下来,那孩子只怕也对她老师有意思,总之,这师徒俩王八绿豆看对眼了。”韦尚书摩着膝盖,似乎十分烦恼地说:“我心里呢,是又盼着他们在一起、又盼着不要在一起,两个都是我的传人,真不知怎么办好。”

    “想得挺美,秋霜哪里拉得下面子做主父?褚令渠身段这么软的人,有时候听人背后说他吃陛下的软饭,都还会生气,要换了秋霜,不杀光对方全家才怪!”韦尚书摇着头说。

    韦尚书闻此言,便不说话了,看向身边那人,只见他露出一抹苦笑,已起了深深鱼尾纹的眼睛微眯,叹了一口气。他是韦尚书的二姊夫,出身五姓之一的赵郡李氏,但是这些家族背景都比不上他的名字来得有人望,掌管御史台十七年,名震朝野,人称天下文宗、士林祭酒,不敢直呼其名,以封爵尊称为赞皇公。

    “不见不是比较好吗?陛下和主父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李贞一在亭内缓缓走了几步。

    幕府文官、地方官与京官视事办公的时间很不一样,京官是早入午归、下午轮直;地方官一般分成早晚两衙视事,中间有一段休息时间,黄昏击咚咚鼓方歇;而幕府文官则全看幕主要求,魏博是天下雄藩,幕府是军务民政一手抓,因此虽然待遇很好,视事的时间却很长,也分早晚两衙,但是是寅入辰退,中间约有三个时辰的休息时间,接着是申时入府,酉时退衙,每日朝会,每五日有晚会,商议幕府诸事。

    他想起潼关斜阳中,那一双携手而行的人影,那个举朝皆知的冷肃台主,也会在她耳边吹气逗她轻笑吗?一种怀念似的感情涌上来,不是嫉妒也不是恼怒,他握紧十五娘略粗的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拐跑我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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