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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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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客人竟是周然。

    沈沉一一告诉乙乙这里的历史,诸如:女院长二十多年前还是个年轻的美女;那位痴痴傻傻的智障老人从这里创办第一天起生活在这里,已经超过了半个世纪……他还带乙乙去看一棵梧桐树上的划痕,那是他六岁生日时偷偷用刀子刻下的自己的高度,因为破坏树木他被罚站一星期,并且失去收到节日礼物的机会。

    青灰色显气质,藕荷色显女人味,晓维一时难以定度。

    乙乙惊了一身冷汗,连声说抱歉,快步跑到路对面。那司机把车停在路中间,骂骂咧咧地下了车。乙乙用手作喇叭状,朝那司机喊:“老兄,这是学校门口限速40,还有,你停在快车道上了。你超速又乱停车,可要小心交警和摄像头呀。”

    “爸、妈,周然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你们想吃点什么,我来做饭。”

    “后来我大哭着告诉了老师,老师狠狠训了他。”

    乙乙的好意被驳,有些犯堵,不客气地说:“你这位地球卫士环保精英,怎么在谈到人的问题上就变得这么冷血漠然了?”

    公司里年轻男子居多,客客气气地称她一声“晓维姐”,有什么力气活会抢着帮她做。公司里原先只有三名女性,她来之后没几天也被她们接纳了,在茶水间里与她聊美容聊明星聊新上映的电影,中午邀她一起逛街或者一起午休。

    李鹤亲自把晓维送回人事经理那边,同时送回去的还有她的面试记录。人事经理对老板亲自送人过来没表示出任何诧异,只是边接着电话边站起来对他表示了一下欢迎以及欢送。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把面试记录翻到最后一页,挂掉电话后问晓维:“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需要时间考虑吗?”

    “经常被来参观的人捏脸扯鼻子摸头发,穿着别人捐赠的旧衣服,看着被涂得乱七八糟的旧书,还要往很多卡片上写感谢话,一个劲地鞠躬感谢。换作是你,你会喜欢?在福利院长大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是孤儿,你不是。”

    李鹤也伸出手:“哪里,这么优秀的员工,应该感谢的人是我。”

    他们回到办公桌继续刚才的面试。

    “谁要来?”晓维大脑一时停摆,问了一句十分多余的话。

    “后来这件。”晓维一秒钟内作了决定。

    “哦。”晓维表了一下态,就像“三句半”的结束。

    “听过。她跟以前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周然问:“你怎么还不睡?”

    “这孩子真可爱。他的家人怎么舍得不要他?”乙乙一边在心中想着,一边发现这孩子只有一只胳膊。

    晓维心下有些难堪。她出于礼貌,向周然介绍说:“这是我的老板,李鹤先生。”又向李鹤介绍周然:“这是周然。”她希望李鹤不要太细心地发现她介绍周然时没加称谓。

    “看戏。”晓维不冷不热地说。

    “我刚知道你丈夫也在这现场。你怎么不去陪他?”

    “有人请我在专栏里写几句话。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我得实地考察一下。”乙乙说,“你这也是为了工作?”

    晓维与周然周末例行晚餐。

    “跟她一般见识,你掉份不?”

    晓维在她们的追问下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因为有一段时间她总是做与实验室有关的噩梦,所以在实验室里她有心理障碍。

    “对不起,我脚疼。”

    “不客气。”周然低头继续吃饭。

    辞职多年以后,林晓维在大家噼噼啪啪的掌声中,又重新走入一个新的工作环境。在那一瞬间,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年周然作为转学生空降到她的班级的那个画面。

    晓维牢骚了没几天,她以前的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请她回去继续工作,晓维想起那些噩梦连连的夜晚,无论如何也不愿重操旧业;周然也给她推荐了两个去处,但她铁了心要靠自己找工作,周然的推荐她看都没看。

    这天晓维又去参加一个新的面试。她出门前换上一身正装,仔细地描了淡妆。离开工作岗位多年,镜中的白领女子形象,连她自己都陌生。

    “这么多年了,你的样子几乎没变。”罗依说。

    “哪有。我这种行为当时在老师眼中,那可叫品行端正,还受表扬了,哈哈。”

    “乙乙刚才还说我的气色比前阵子好多了。”晓维说话时,越过周然的肩膀恰好能看到陈可娇,那位小姐一边与别人共舞一边又在瞪她。舞池灯光很亮,他们挨得很近,晓维看得清她眼中的凄怨与嫉妒。周然带着晓维转身,晓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怨恨你,你有选择你自己生活的权利和自由。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到乙乙。”

    “别那样,去的人虽多,但给予实质帮助的少。有人带着一种明显的施舍的姿态,甚至有人带着孩子们去接受自豪感教育。他们还不如不去。”

    在妇女们的八卦时间里,晓维渐渐了解到公司每一名同事可以公开的秘密,她的事情也被问及。

    “特别吗?很普通啊。” 李鹤摘下眼镜递给她,让她看个仔细。

    陈姑娘不知是否真的没听懂晓维的挪揄,天真地说:“受教受教。”又指指晓维的胸针,“哎呀,这深紫色胸针跟这浅紫色裙子特别搭配,显得您又高贵又优雅。看来紫色真的适合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像我,再喜欢这颜色也总是不像。”

    周然与他的父母不亲近,晓维一直没弄明白原因。他对老人的吃穿用度慷慨到极点,老人有病有伤时他也担心焦急,但他很少回家,除了春节这样的大节日外,他甚至根本不在那边过夜。

    晓维几乎要被他俩的对白酸倒,李鹤走远了她都没发觉。

    “我们要招聘一位办公室助理。做这份工作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只需要细心和耐心,工作零碎,头绪很多,可能还需要经常加班,却不像其他的岗位那样有业务提成。更多的时候,配合其他人做了很多工作,成绩却不属于自己。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晓维重新找工作的过程不算顺利。她陆续面试了好几处地方,都不了了之。

    林晓维陪老板李鹤去观摩一家客户公司的新品发布酒会。晓维穿着及膝的软缎旗袍,挽了个古典发髻,戴着珍珠耳坠,令李鹤大大地惊艳了一下:“这下他们总该记住我了。”

    “现在也来得及。”晓维边说边望向门口,那里刚刚来了迟到的新客人,酒会主人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握手,拍肩,好不热情。她们离门口很近,听不清客人解释什么,但主人声音洪亮,非常清楚:“哪里哪里,你能来就已经很赏脸啦。”

    周然爸妈来的那一天,周然有公事要晚归,他打电话拜托晓维多费心。

    晓维以前没睡过沙发,花了不少时间来适应。沙发太软,而且空间有限,几乎不能翻身。晓维边听着周然沉稳的呼吸声边在心里骂他,很久才睡过去。

    晓维终于回神,愤愤地说:“我当然知道是你的爸妈。”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晓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半米之外是仍然沉睡着的周然。

    “我没难过。很多事情听起来好像很不好,但实际上并不坏,回想起来也挺温暖。比如那位老人,别人都觉得她可怜,可她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像小孩子一样。”

    “一码归一码。老人家待我一向都很好。”

    “换话题换话题。”

    陈可娇气白了脸,一定要让说过“还有一件青色的”那个店员给她交待。她咄咄逼人,乙乙也绝不让步,倒霉的店员当了一回夹心饼干,欲哭无泪,最后连老板都被惊动了。

    这天下午晓维再见到李鹤时,心中泛起怪异的感觉。她将这定义为“同病相怜”。

    周然有点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林晓维,你一把年纪了,就别玩这套女高中生把戏了吧。”

    “两件都买。”乙乙建议。

    “那我送你回家?”周然低头看她的脚,“好像有点肿,你站太久了吧。”他弯下腰状似想替她检查一下。

    罗依几次欲言又止,晓维猜他可能想问乙乙,只是问不出口。所以当他们分别时,晓维主动提起乙乙:“你听过乙乙的节目吗?”

    周然外表依然整洁光鲜,神情却疲惫困倦,身上有很重的烟酒气味。他一进房间就去洗澡。当他披着裕袍擦着头发出来,早在他回家前就洗漱完毕的晓维坐在卧房内的沙发上看杂志。

    她在会客区填了一张面试卷子,回答了人事经理的几个问题,然后被请进总经理办公室。

    不一会儿乙乙走开了,晓维又落了单,她移步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没多久,那位半红不紫的媒体人陈可娇也过来了,站在晓维身后,又不讲话。

    这里也并非全无变化。从院长那里得知,沈沉幼时的那些伙伴都离开了,有人开了公司,有人成了劳模,也有人去世了。这里又多了不少小孩子,不乏看起来漂亮又伶俐的。有个姑娘与小伙伴在走廊里嬉闹时一头撞在乙乙身上,乙乙被撞退了一步,那孩子仰面跌倒。乙乙急忙去扶,本以为她会大哭,岂料她朝乙乙裂一笑,爬起来第一件事却是去揉乙乙被她撞到的地方。

    “你对女高中生的把戏倒了解得很,你高中时代就跟女生夜里共处一室了,还是……”

    乙乙说:“老人家们常说‘心善被人欺’,这些话都是从生活实践中提炼出的精华。不过呢,善良总归是一种美德,是好事情。你说是吧?”

    “你对周然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了解。”乙乙惊叹。

    周然突然说:“爸妈下周要过来住几天。”

    “那现在行吗?今天我们要给一个大客户备一批货,每个部门的人都在帮忙。你若是能来,正好多一个人手。”

    其实平时周然若是有应酬,下半夜回家才是常态。这个时间已经够早了。

    学校外面没有足够的停车位。很多人顺便停在路边,但沈沉把车停到了三百米之外的收费停车场。他说在别处可以变通但这里不成,决不能教坏小孩子。

    乙乙扭头朝着沈沉大声喊:“喂!听见没?”

    晓维发牢骚:“我是不是很像一枚软柿子,可以被人随便捏?”

    他走到她身旁:“你喜欢?”

    “我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李鹤含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表情耐人寻味。

    周妈诧异:“你们原来不是都用钟点工吗?怎么现在你上班了反倒要又工作又做饭?”

    “你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之前,得到过至少三次表彰,你在那儿一共才做了四年。你在不适合的前提下还能做得这么好,这一点让我赞许也很惊奇。”

    “我学这个课只是出于好奇……”晓维避开李鹤探究的眼神,预感到这一回的面试又要告吹。都怪她脱离社会太久,以至于找不到与陌生人交流的感觉,即使面对李鹤这样温和的男人也感到吃力。

    他们正说着话,这边就来了不速之客。周然从大厅另一侧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说:“我想借这位女士几分钟,可以吗?”

    晓维抢回工作证,因为周然看她的二寸近照看得有点过于专心了。“谢谢你先前帮我费心了。”

    “罗依?”

    店员要把放在乙乙身边的那件青灰色风衣拿给陈可娇试穿,乙乙伸手一压:“这件我要了。”她朝陈可娇歉意一笑:“对不起啊。可是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来得比你早。”

    “来这里工作。”乙乙替晓维以及自己回答,“喂,那边有人在等你呢,别管我们,快去忙吧。”

    “这是我妻子生前的志向。她尚未实现就去世了,所以我来替她实现。”

    “我小的时候,非常不喜欢有人去看我们,”沈沉说,“他们看我时就像看笼子里的猴子;我也非常不喜欢他们送我的礼物,因为那都是别人不要的。”

    晓维似笑非笑,乙乙有些了悟:“不会吧?周然什么时候沦落成这种格调了?”

    “我真想向你讨教如何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轻的办法,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已经过了三十岁的样子。每次我一想到自己再过几年就三十了,都觉得好可怕呀。”

    晓维看不下去,把风衣脱下往架子上一挂,从乙乙手中接过自己的衣服套上:“我们走吧。对不起老板,我们两件都不要了,请这位小姐随意选吧。”

    一对舞者恰好滑过他们身边。男子朝周然揶揄地笑:“老夫老妻的,要亲热赶紧回家去。”他的女舞伴比他笑得更大声。

    晓维有一丝尴尬。她以前不愿陪周然参加这样的酒会,现在却与别的男人一起出现,虽然是为了工作,她仍然觉得不自在。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几分钟,乙乙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对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银杏树小声说:“对不起。”

    晓维没料到周然愿意解释,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位陈姑娘又用了恼恨的眼神瞪她,晓维心里憋气,不顾舞步的规矩,拖着周然转了大半个圈,结果周然步子太稳又不配合,晓维的重心顿时不稳,险险地一歪,被周然一扯,正扑进他怀里。这下子她的脚真的有点扭到了。

    “你小时候心灵阴暗。”乙乙说。

    她们买好了给老人的礼物又去为自己买衣服。晓维试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乙乙递给她一件同款的藕荷色:“再试试这件。”

    “这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晓维希望他不要再问她以前的工作了。

    “你烦死了。”

    “这么一个小地方也会有这么多熟人,邪门。”晓维轻轻嘀咕。

    他们交流了一刻钟,李鹤问:“你学的是生物,之前的工作也与本行有关。为什么现在要改行呢?”

    有人给晓维解释:“李总也是学生物出身的,参与过国家级科研项目,后来改行了。”

    “在新公司里做事比较累,因为制度规范不建全;待遇也不会太好,因为客户不稳效益就不高。”周然对着她的工作证研究了一会儿,“早知道你喜欢做这种跟你专业不搭边的琐碎工作的话……”

    晓维觉得周然今天看起来怪怪的,很久后发现原来他戴了一副粗框眼镜:“你眼睛怎么了?”

    “老头子,不早了,让晓维他们早点休息吧。”周妈赶紧打断周然的话,生怕他俩较真抬杠。

    晓维心虚地解释:“钟点工老家有事请假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她们逛完一圈原路返回,经过那家店时看到那两件风衣还挂在那儿,原来陈可娇闹了一场后也没买。她们向老板和店员再次道了歉,顺理成章地买走了那两件衣服。

    “你在看什么?”周然问。

    出了店门,乙乙甩膏药一样甩着晓维的手:“我替你出气,你却扯我后腿。干吗呀你。”

    “真见鬼了。”晓维坐到办公桌前时,低声地念了一句。

    “晓维,你是不是也怨恨我?”

    “没什么。你的镜架很特别。”晓维很窘。

    沈沉说这些话时,口气平淡温和,听在乙乙心中却十分心酸。她抱抱沈沉的腰:“都过去了,别难过。”

    乙乙驱赶着周然,因为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场已经严重地辅射到她这个无辜的路人。虽然她与周然也不错,但她总归是要先站在晓维这一方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给我们公司做采访,只是工作而已。”

    晓维气得不想说话,坐在那儿继续看小说,等到把那章看完,抬眼一看,周然已经睡了。

    她们这边说着话,周然已经摆脱了主人和几个与他寒暄的客人,朝她俩走来。

    李鹤派给晓维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顺便偷师酒会的创意,考察灯光音响饭菜质量和幕后这家礼仪策划工作室的服务水准,他自己则要去 “巴结”几位潜在客户。他边说边感慨:“男怕入错行。”

    最年轻的姑娘说:“呀,跟老板一样。”

    周然向李鹤伸手:“刚才还没谢谢你照顾晓维。”

    乙乙噗地笑出来,小声对晓维说:“哎哟,我认出她来了。电视台记者兼新晋女主持人陈可娇,她的出现把市台的整体水平拉低了一个档次。”

    “周然那种人,要么不解释,如果解释了就不会说谎。而且他讨厌麻烦,更讨厌爱找麻烦的人,不会与这样的人牵扯过多的。”

    她的工作做得还算得心应手。之前公司里没有办公室助理这个岗位,所有的工作都被李鹤分摊在各部门。当她到来之后,这些工作便渐渐地转到了她这里。

    “我也随时都可以。”

    饭店里,晓维给周爸剥虾壳,周妈给晓维挟菜,周爸把影响周妈健康的东西全从她碗中拨到自己碗里。服务员结账时,将他们三人当作父亲母亲与女儿。

    今晚这任务恰是晓维擅长的。她每个角落都转一转,每道菜都尝半口,对酒会的细节安排已经了然于胸。她还躲开了几个男人的邀舞,倒不是假清高,只是不习惯被陌生男人握着手扶着腰,那种别扭的感觉很久都无法散去。

    “哦。”周然把眼镜摘下来,“是变色太阳镜。刚才忘记摘了。”

    李鹤笑着说:“刚才在那边我跟周先生就经人介绍认识了。”

    态度都足够无礼,理由也让人不服,但晓维终究一个字没反驳,说了句“我明白了,谢谢你”便起身离开。

    晓维只能在二老的目送下,微笑着与周然一起进了卧室。

    “他说你就信?”

    “一共只两件。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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