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上抱病未愈,坐守顺州,命于宏、林锋楠二部自仓州分兵向北,趁中宛北路禁军南下之隙,疾攻中宛北面数州。
她半阖了眸子,心底惶然一动,知他在指什么。
他动作停住,撑臂在榻,透过浓浓夜色看她,“陛下去何处,臣便去何处。”
他站在原地,看她形如傲梅之枝,束发散丝于清晨凉风中轻扬,足下飞快地朝北面城头走去……不由又是低低一叹。
心不由一紧,又一动。
因他终于不再总是将她瞒在鼓中,肯事先叫她知道他的打算。
大历十二年那个雪夜,她从康宪公主暂住寝宫出来,在殿外的廊柱旁狠狠咬他,哭着打他,含糊不清地叫着那个人。
北戬皇帝向晚第三子,初封宁安郡王,后封宁王,大历元年四月殁,年二十。
劲松逍扬的四个字,似要飞起扑入她的眼中。
…………
已过整五日。
…………
当日贺喜以此计速破顺州城……
十六日,帝领轻骑二万先行抵赴,过营而不入,孤军纵深,直捣齐州西郊中宛大营,速战速走,一夜歼敌人马万余,中宛禁军大骇,撤军入齐州城。
她口中散出低哑的笑声,可里面却漾着丝丝寥落,轻轻一捏他的手指,道:“睡罢。”
他未及她再开口相询,便轻一点头,脸色愈冷,独自断认了她心中所猜之测。
顺州既破,帝率邺齐人马重部连夜拔营向东,欲解齐州之急。
多说何用……
她理了理外袍上下,疾步走去门口,一把将两扇门板噼啪推开,任夜风裹着战火焦然之气腾空而入,眼望远处城头之向,站着不动。
屋外火光一闪一闪而过,转瞬便成倾天之势。
然后慢慢压下头,嘴唇在她额上点了一下。
赵烁慌慌然跪倒,伏在地上,连叩数下,颤声道:“陛下恕罪,军中携药不足,单缺御药房一味成药,因是未及……”
思绪在她眸光扫至折报上的潦草墨字时,骤止。
…………
自贺喜领军东进至今,时过近三月,只闻邺齐大军攻城拔寨役役胜,却不知他人在军中是否一切安好无恙。
此次御驾亲征,他贵为皇夫,不便随她一道出京,再加她心中本也不愿点他伴驾,由是才命太医院老臣赵烁为随军医官,一路伴她至此。
病日已去,人的精神一天要比一天好。
几不能信……
方恺眼中有水光涌现,蓦然回头,冲右弩台高喝道:“放!”
落叶娑娑,被风时时扫进扫出。
小校面有愤色,却低了头,小声道:“……北戬攻势太强,军中弟兄们疲累几日,此时力有不逮。”
近半年来人在军中,吃疲受病连绵不止,突来这些清萧时日,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远处万人阵前,利箭悬于弓弦之上,眼看便要齐齐而发——
负手于身后,白袍前裰被扑身而来的烈风吹成两片,陡然扬高,如大翼之蝶一般舒展而飞。
“无意。”他低声道,撇眸避开她的目光,然后轻轻拉过她的手,随意搭指于她腕上,过了半晌才松开她,皱眉道:“……还是那年的旧疾。”
……等我回来。
三军阵前,将士们为国而置死生于度外,她岂有胆怯之理!
她呼吸骤窒,盯着他的双眸瞬缩如针——
声音如絮而飘,随风窜入他耳中。
可心虽如此,却又实说不出口,才借了那一纸信笺,叫她知晓这一事。
英欢轻一垂眼,心底娑娑而动,耳边一下响起他昨夜贴着她,说的最后那句话——
笺上印了暗纹。
之前提过让他离城回京,谁知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一人独归,非要同她一道留于城中。
他抬手一指北面案上,看了看她,走去拿过药碗,便要去倒。
英欢脸色微沉,对他道:“你去罢。”
恰是又一个五更。
一早便知、一早便明……
她猛地一闭眼,心口急剧在震,惊不能言。
向……朱……
她也未避,只是垂了眼,淡了脸色,本是温暖熟悉的怀抱,现如今竟变得这般僵硬陌生。
大历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北戬出兵,怀远大将军胡彭领八万人马越剑峡袭南,进逼顺州。
英欢晗首,淡笑,随即高声道:“你同将兵们在此辛苦力战,朕岂有高枕于榻之理?”看见女墙之后的士兵们都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声音不由又高了些许:“邰涗风圣军之威名,赫赫响震五国广川,从前未闻有败,今后更加不会!”
英欢想了想,又问:“方恺眼下人在何处?”
“陛下,北面急报!”
她随驾至军中多时,大小战役参历无数,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莽撞鲁猛,却不知今日何事能令她慌然无措成这副样子。
府衙官宅上房内,湘帘拂颤,窗上冷布薄似光,主厢偏阴,屋内较之别处要凉上些许。
英欢不等他开口,上前便问:“城头怎样?”
八万大军横扫向南,如此不留后路之势,若非确信她无重兵屯于顺州,又怎敢这般无所顾忌?!
英欢垂眼,唇角轻轻一扯,伸手拿过那粥,一勺勺舀着吃完,然后叫人进来,侍候着洗漱一番,便要和衣就寝。
她身子一僵,伸手抵开他,脸色顿时冷如冬冰,“何意?”
北面捷报频频,京中又无大事,几日来一晌一晌似被拖得长了许多,闲暇之时竟让她恍恍生出如梦般的感觉。
英欢蓦然甩袖,盖住僵直的手腕,一把撩起床幔,冷眼看向赵烁,道:“好生调养这四字,朕已听你说了多少回?!”
点烛阅卷,似是已然习惯了外面震天战声。
英欢轻吸一口屋外扑进来的凉风,沿案缓缓坐下,攥紧了那纸,眸光散淡,半晌才启唇冷笑,“当真是人心难测……”
想着,他脸色便渐渐冰了下来,站起身,将纱幔掩好,垂首对她道:“莫论如何,臣此番前来,定会照料好陛下,不再需旁人操劳。”
瞳缩人惊……
他在众人惊愕目光之下,又缓缓上前几步,身临墙头才止。
英欢自城头女墙一侧上来,抬眼便见浓滚矢烟,耳边尽是震天战声,足下不由一顿。
她知他用兵如神,下城猛疾,却算不出他此去攻伐中宛都城、路斩数州须得多久。
英欢陡然睁眼,看见下面众人都在等她定夺,不由轻轻一喘,开口道:“调奉清路所余禁军南下,能多快便多快。”
白袍宽敞的袖摆被风吹得忽上忽下。
宁墨撑掌于案上,微一低头,眼里黑溺,低声道:“今夜由臣陪陛下,可好?”
……北戬此次,当真是算尽心机,挑了个好时候!
天蒙蒙开始亮。
早就该知,她这一生,怎会有清享了无涩事的时光。
他慢慢握住她的手,轻声唤她:“陛下。”
“宣。”英欢纤眉微扬,也不叫人传膳,只接了湿帕擦擦脸,又漱了漱口,便倚在床上等着。
倒是他,听见她答应得这般快,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然半晌才微微一笑,“……谢陛下。”
他又道:“陛下千里之外龙体生恙,太医院接报不敢妄断,怕若是单发御药亦无法急缓陛下之疾,为图安妥,才派人亲来替陛下诊脉。”
大历十三年七月,邺齐大军东进遇阻,中宛北路禁军疾速南下援都,欲剿邺齐东路人马于齐州之西。
喉头泛起腥甜一片,她歪过身子,掩袖低咳起来。
他抬手拢了拢她身后散乱的长发,又道:“原以为此番前来能够一睹邺齐皇帝陛下英容,却不料臣还是慢了一步。”
英欢瞳中一缩,人乍然清醒过来,盯他盯了半晌,才微一展眉,脸上陡惊之色迅消,水眸淡眄,和和缓缓道:“京中发药,倒将你也一道发来了。”
十八日,林锋楠进破宛军于滦江口,直抵东岸,焚其营栅,又破之于瓜越,严、德二州平。
慌忙动手先拆此报。
奉清路援军仍在路上,何时能够抵赴尚且不知,城中守军就似困兽一群,日日夜夜被监于牢,虽有利爪,亦无法为战。
英欢一垂眼,回身去屋内取了剑,出门时淡瞥宁墨一眼,一字不发,便大步走了出去。
心底旷凉一片。
流火飞萤日渐远。
早先邰涗遣沈无尘、邺齐派古钦先后出使北戬,所议不外乎就是今日这局面,就算北戬此时出兵南下、欲趁乱图占中宛北面数州,也不过是意料中事而已……
来报恳请他在破顺州后,疾速御驾挥师、率军东进解围。
她阖眸一瞬,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睁眼再看远处北戬大军那势收利落之态,轻一启唇,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问他道:“你是谁?”
瘦瘦的下巴,明眸红唇,脸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几年来她在宫中用药之度一向是由宁墨同另一太医院轮臣互诊,而自他被册皇夫之后,更是常由他一人替她诊脉独断。
方恺脸色黑冷不已,出列一步,道:“臣等方才已然议了一议,眼下无非四策:一为从奉清路调所驻禁军南下来援;二为命永兴路屯兵东攻北戬,以使北戬收兵回朝;三为疾命于、林二部弃北面已夺诸州、回师来援;四为命人东报邺齐大军,恳其分兵来援。”
英欢动动眉头,不多言,握了折报起身,越过他往回走去,待近主厢时鼻翳一动,才蹙眉道:“怎的还进药?不喝。”
时邺齐大军东进势猛,连拔忝、关,遂下裕州,直逼吴州。
夏夜炎炎,其心凉凉。
外面不远处有人一路小跑过来,靴底铆钉敲地噼啪作响,不多时便闯入眼际,是个戎装小校。
曾参商在旁低声道:“陛下,方将军及风圣军其余四品以上将校都已在一堂候着了……”
宁墨缓缓起身,看她飞快抬手束发,不由一沉眉,道:“守城之事,自有方将军及麾下将士们筹断,陛下何须这般自扰?”
曾参商连宁墨仍然未退都不避,飞快抽了封折报出来,手指微抖着递上来:“一刻前刚送到的……北戬出兵南下。”
他略一垂首,低声道:“别无它事。”说罢,一撩袍摆,便要出去。
风渐渐走疾,唰地刮开她随手搁在膝上的折报,一袭哗哗散落时,前面蹲下来一个人,替她一一拾起,折拢后又递给她。
她眉头轻蹙,猛地咳起来,一下又一下,重得震醒了自己,还未及睁眼,便觉身后探过来一只手,轻轻扶着她的背——
英欢兀自想了半晌,才看向曾参商,问她道:“于宏同林锋楠在仓州如何了?西面可有战报送来?”
竟然是他!
今夜轮到她被人围攻。
她没有动,似是已然睡着了,隔了许久许久,待他欲伸臂揽她入怀时,才忽而启唇低声道:“若是城破,你将何去何从?”
想当初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以北戬一偏隅小国,怎会有朝一日敢举倾国之力、趁隙攻伐她御驾所处之城!
英欢掩了眼中之情,不动声色地收好手中信折,而后看向他,道:“可还有事?”
英欢面色未变,迎风侧目,看向身旁之人,终是淡声对他道:“……竟然真的是你。”
她不接他的话,只慢慢闭了眼,半晌才道:“军中不比京中,你行事须得处处依规,否则莫怪朕不讲情面。”
虽无署印,可她却知这是他亲笔写与她的。
看了那信笺,心虽存戚,却也欣慰。
夜一下变得更加寂寥。
瞬时之间,城上守兵激|情奋涌,齐齐高呼万岁,声闻数里,气势百倍,战气腾腾,一扫先前疲乏之状!
她只有对着那人、想着那人、念着那人的时候,神色才会变得飞扬陡亮,喜怒哀怨皆是情。
城外战鼓隆隆之声撕裂天幕,似是永无止尽。
燕朗其殁之鉴犹在眼前,哪容得他们随意出城!
她直直上去坐了,眸光飞快一扫下面诸人,单刀直入开口便问:“哪一路调兵来援,最快?”
一进一堂便闻齐齐恭道“陛下”之声,前方又有人升座与她。
她昨夜便知……
入秋之后日落渐早,夜风中肃杀之气愈来愈浓。
不等他再开口,便扬手遣退了他。
只是他面上阴雾转瞬即逝,身子一斜,外面阳光扑过白袍一角,复又映亮了他那张淡稳面庞。
曾参商点头,道:“于林二位将军至今还未破城,但来报说仓州虽坚,却也抵不住围守时久,破城之时指日可待。”
左右二弩台后半跪着脸已被烟火熏得辨不出面目的排排弓弩手,引机向下,随远处队将旗令,齐齐将弩矢射往城下攻城兵阵中!
十一日,邺齐兵败齐州,西退百里,扎营御敌,整军待守。
方恺皱了皱眉,心知定是来不及,却也别无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又道:“北戬大军来袭,顺州城中只有风圣军不到二万人马,实是势危,臣等虽定会拼死守城护驾,可却不敢存完全之念,陛下是否移驾……”
兜兜转转,还是落得这般局面。
她仍是困着,醒不过来,只翻了个身,青丝滑开,铺满颈周,身上虚汗又开始冒。
大婚喜夜,她纵是在迷蒙不清之时,满心满念想着的,仍是那一人。
远方北戬大军仍然停着不动。
曾参商话语如珠般地急急又道:“北戬十万大军齐发,二万在北佯攻中宛边镇以遮人耳目,其余八万绕过剑峡、沿西境一路南下,直扑顺州城!”
可他既是让她等,那她便等。
方恺闻得身后有异,猝然转身,待看见英欢戎装之影,脸色不由大变,急急道:“陛下……”
她握着那纸的手松了些,眼底阴霾之色愈盛,脸色冷然,开口轻声又道:“……当真是,人心难测。”
旁人都觉讶然,她却不多言,便依了他愿,任他留在城中,也不多管。
他低眸,脸色如冰染成霜,未有言语,似是默认。
他这才又回头,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她,眼底攒了些笑,开口道:“陛下不愿见到臣?”
大历二年正月,宁墨初录太医院内舍生。
英欢将人尽数遣退,自落了床幔,倚在软枕上,阖了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北面大军前些日子递来的战报。
只能坐等北戬主动攻城。
英欢握着那纸的手微微有些抖,目光越过她肩侧,朝宁墨看去,就见他闻言后面色亦变,不由压声道:“你先退下。”
她竟会以天子之身,亲自来城门之上督战!
风圣军一向以奔袭作战之力为傲,守城本就不是其强项,此时以寡敌众,面对数倍于己的北戬大军,士气不振也在情理之中。
热意困乏。
他脸上神色如常,见她扬笑,眼里一下温润了些许,低声道:“自陛下出征以来,臣在京中日夜惦记着陛下,生怕陛下于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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