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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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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熏笼只留了两座,诺大一室不存丝毫热意,冷冷清清似是无人一般。

    肩上撑着的身子微微一动,随后重重咳了起来,良久不休。

    当年殿试后封卷誊录,一奏策论言辞犀利句句撼人,时阅卷几臣当夜便呈其于上,她点灯阅后大喜,钦点其为状元,拆卷后见是礼部试第一名曾参商所为,几位老臣皆是惊诧不已,人人都道此人定是第二个沈无尘;谁料张榜前夜,突有消息传至宫中,道于礼部试拔头筹的那名贡士与另一名来考武举的武贡生在妓馆大打出手,毁物无数,又将对方打至辨不出面目才止。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肩负这一国之运,能够治理这万里江山,能够让满朝文武臣服于下,能够让它国君王闻之心惧。

    曾参商看着那酒楼上迎风展扬的彩旗,不禁咽了下口水,小声嘀咕道:“肚子还饿着呢……”

    眼前男子闭口不言,儒雅之范肆溢身周,可却令人感到莫名惶恐。

    曾参商眼睫颤了颤,使劲咽了咽口水,垂眼盯着英欢的手指,“陛下,臣不是……”

    沈无尘面色亦冷,盯着她道:“皇上欲幸西苑习骑射,此事可是你的主意?”

    继续在朝为臣。

    宫人目光探至她身后,小声打断她:“曾大人……”

    沈无尘眉峰横扬,顺她所指看过去,望了一瞬后,眸子忽地眯了起来,闭紧了唇不再开口说话。

    不杀之恩。

    无人应她。

    曾参商心中暗骂了声可恶,颇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待至车前就见沈府的小厮的已来迎沈无尘,又是递手炉又是接披风的,模样甚是恭敬。

    她僵着,握紧的拳已被汗润湿。

    好容易缓过气来,她想也未想便抬脚朝身后踹去,听见他吃痛的闷哼声,才又骂道:“都烧成这德性了,还不忘拽你那酸兮兮的风骨!”

    英欢想了想,不禁又道:“你与沈大人将来同殿为臣,莫要因此事而有了嫌隙。”说罢,也不再赘言,只是道:“行了一天路也当是乏了,退下休息去罢。”

    当真是有话说话,诚实可嘉。

    他目光透着不满,“就冲你眼下这性子,怎能让你直接去卫尉寺当差?必先将你放去别处历练一番。”他见她开口欲问,便又继续道:“先前殿中面圣时,皇上道有意让你去户部。”

    英欢扬唇,却不重复先前所言,转而问她道:“响箭之羽,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她面起怒色,“能查出来是何人所为么?”

    曾参商眼一闭,心一沉,跪了下来,“臣死罪。”

    廊外阶下淌着细细两条融雪小溪,直漫至殿门,浸入砖缝里,处处透着微暖之意。

    她再不多言,冷冷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沈无尘眼角一动,收回目光,低眼看她道:“只见得背影,许是认错了。”

    英欢抬手将案前诸多杂章哗啦啦地一收,空出块地方,撑肘于案上,抬头望着她,忽而笑道:“为何回京之后,在朕面前一日比一日拘谨起来?”

    虽是身份卑微,可女作男身这么多年,其后辛苦亦是可想而知。

    “你先退下罢。”

    晴天一道雷!

    曾参商被他看得颈后都冒出汗来,一听他开口,脑子里面轰地一炸,心底鼓槌乱敲,撇开眼,嘴唇动动,“沈大人。”

    曾参商心口忽生一阵不快,瞪她道:“你常年侍奉皇上,怎会不知!倘是不愿说便直言,何苦说假话……”

    然后就见眼前宫人飞快地拜了礼,转身疾步而走。

    明明身负可媲之才,却受天差地别之遇。

    紫袍褐靴,霜渍铺肩,身影被弱光拉得长长的,于夜色中更显清瘦。

    沈无尘挑眉看她,道:“枉你聪明过人,却不知皇上的心思。”

    她喉头紧了紧,手心开始冒汗,不知当叫不当叫,踌躇了一会儿,恨自己没个主意,举步便要跑走。

    身条昂扬,清雅非凡,举手投足间风致尽现。

    她心里一抖,几不能喘息。

    沈无尘伸手将车窗侧帘放下来,遮过她的目光,冷冷对外吩咐道:“回府。”

    却有内监通禀之声在此时传来,“工部尚书沈无尘求见。”

    沈无尘展了展身上之袍,低声道:“若是皇上此次肯用你,莫要负了皇恩,亦莫负了你自己。”

    她缓缓起身,“就这么定了。”

    雪夜昏灯之下,她的笑灿若繁花,粗眉横扬却带着几分风情,眼如波唇似峦,明明是男子之貌,却透着女子惑人之媚。

    阳光扑面照下来,热且刺眼。

    沈无尘朝她走过一步,阳光削面,衬得一张脸更是清肃,“皇上许你出入禁中,不是让你这般对宫女说教的。”

    英欢沉默半晌,才道:“当年事出紧急,次日便要张榜,因是夜里未及详查便将你贬至二甲之位。”

    他倒于雪中,额头烫得吓人。

    曾参商摸摸鼻子,不屑道:“本就不是我主动提的,那一日是皇上先问我懂不懂骑射诸事,我说略懂,皇上才说,过些天去西苑一趟……”

    沈无尘面色淡然若常,待她退出殿外后,才低首一笑,然后对英欢道:“陛下,那箭羽由兵部查验过了,确实是邰涗之箭。”

    “曾参商,我从未见过你这种落井下石的无耻小人……”

    英欢问她此事,是看在她同是女子之身,行事当是便利不少才要她伴驾的……可这话又怎能对沈无尘说!

    她哑口无言,捏捏拳头,心底挫败地一叹,身子重重靠上车板,再不看他,心中只觉阵阵尴尬,扭过头伸手去撩车窗侧帘,装模作样地往车外张望。

    她愤然收回手,瞪他一眼,嘴里嘟囔道:“三十岁了还不娶妻,莫不是真有断袖之癖……”

    沈无尘眉头轻皱,“当日仪仗诸卫长遍浮桁,响箭为号,四方皆有可能,现下若想再查,恐怕甚难。”

    沈无尘不再多言,一路出了禁中,过了御街后至宣德门外,才又对她道:“坐我的车驾。”

    英欢开口,声音如水似波,轻轻传至她耳中——

    曾参商脸色红红,头低了些,“……卫尉寺也要好过太常寺。”

    曾参商没料到英欢人不惊怒,开口所问竟是当年之事,不由怔了怔,而后才道:“并无隐情,当年确是微臣将人打伤的。”

    铁划银钩二字大匾,高宣于朱宅大院门上,匾底钦赐金纂熠熠生辉。

    曾参商正欲起身下车,却见那两人已散开各自走了,不禁失望地一叹,回头再看沈无尘,就见他目光凝重,直盯着先前与刘奇说话的那人背影,一路望过去。

    谁知胳膊却被他在身后一把拉住。

    过身微风仍冷,可她却是浑身都在冒汗。

    沈无尘打断她道:“虽是告病,但朝中大小事情我亦有所耳闻。”

    曾参商胸口似有雨点砰然而落,霹雳啪啦响个没完没了,又是紧张又是微疼,浑身都不痛快起来。

    她讪讪一笑,“今日皇上问我,将来是不是不愿进太常寺……”

    曾参商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点点头,“是徒手。”

    “哦?”英欢纤眉高挑,脸上一副讶然之色,当下又将曾参商打量了几番,见她身形虽较一般女子高了些许,可绝比不过能考武举的男子,“……可是徒手将人打伤的?”

    他全身重量压在她背上,他说她是无耻小人。

    沈无尘不惧她眼中恨意,仍是道:“若想成大事,需得先敛敛自己的性子。”

    曾参商心中小惊,竟没料到沈无尘如此犀利!

    因是除其状元之名,直贬至进士二甲第三十九名;次日黄榜放出,人人皆见,人人心中皆明,谁也未想到如此天纵奇才却是这般莽撞之人,扼腕者有之,不屑者亦有之;但时如流水,天下风云变幻多端,日子久了,也就没多少人再将此事记在心上了。

    沈无尘双手交握起来,轻笑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愿了。”

    不但不能,还要见他一日比一日强,自己一日比一日弱。

    这话如同当头一桶冷水,瞬时浇灭了她心底怒火。

    慌乱过后,她定定神,低声道:“我又如何能知道皇上的意图?沈大人既是善于揣摩圣意,不如自己猜去……”

    这一笑一勾,当真是搅乱了沈无尘的心潮。

    英欢看看他俩人,脸上挂了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对候在一旁的宫人道:“带曾大人出去。”

    多年来苦楚甚多,可是一想到九崇殿高位上的那个女子,便觉心中再大的委屈亦算不得什么。

    他已越过她往前走去,声音飘过来,“骑马来的?”

    曾参商闻言不禁悻悻,小声道:“臣……”

    她一惊,盯向他,“你你……你带我回府做什么?”

    就听他开口,语气略带戏谑之意——

    曾参商额角沁出几粒汗珠,颇感不自在,身子不禁往一侧让过些,“是去哪儿?”

    ……若是想要取她性命,何故要大费周章将浮桁毁了;可若非图谋她性命,毁那浮桁又有何用。

    废物。

    英欢看她这模样,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沈无尘青袍皂靴,款步而来,入殿停稳后敛袖躬身,“陛下。”

    曾参商展开拳,将掌心上的汗水在袍侧擦了擦,而后一撇嘴,抬起下巴直直去看他的眼,挑衅道:“怎么,沈大人要去告我御状?”

    她撇开眼,低声嗤道:“我能不能成大事,与你何干。”

    沈无尘侧目看她,嘴角不留痕迹划过一抹笑,叫车驾停下,撩起帘子吩咐小厮去那楼里让人送几样酒菜到沈府上。

    沈无尘于她身后三步处负手而立,逆着光,看不大清眉眼,只见他嘴角微微向下,脸色不甚明朗。

    一点都不懂得伪装。

    当日他于临康高热不退,直至归京三日后才略有好转;英欢特着御医院太医诊脉定方,又赐禁中御药与他,生怕他会落下什么病根。

    曾参商心底一阵阵地凉下去,半晌才艰难开口道:“可当年谁都知道,是沈大人将臣所犯之事上奏天听的……”

    沈府。

    她皱眉,“沈大人什么意思?”

    先前见她同沈无尘互不相让,二人句句相迫,只觉奇怪;现下想来,只怕是她心中对沈无尘存了怨愤之情,而沈无尘风骨又是极傲,不肯主动对她说明实相。

    额头滚烫滚烫的,烫得她手指冰凉。

    沈无尘却不再说话,交握着的双手越捏越紧,人似石僵。

    英欢坐在那里,心间震诧不已,未想到以她这身架竟能徒手打过男子,心中竟莫名其妙多了几分赞赏之情,不由轻轻一笑,道:“既是女子之身,当年为何要去满香楼这种地方?”

    知道自己做得不会比他差,却终是得不到证明自己的机会。

    远远街角处,京城第一楼逸天楼的竖匾映目而来,金描苍劲隶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英欢看着她,轻声道:“将官袍拉好,起身说话。”

    曾参商微微低头,“陛下请讲。”

    她咬咬牙,起身费力将他的身子撑起来,弯了腰托他在背后,一边边往里面走,一边低声骂道:“沈无尘你个窝囊废!倘若被冻一冻就能出个好歹,我定要给你写篇这世上最低劣的墓志铭!将你一生才学功绩贬得分文不值……”

    他的影子往前近了一步,牢牢盖住她的。

    英欢闻声,眸光一闪,对外道:“快宣。”随即起身下阶,竟是要亲自去迎沈无尘。

    她点点头,扯扯袍边,不知怎么同他说。

    沈无尘在一旁坐着,问她道:“你今年二十二?”

    英欢抿唇不语,目光深厉,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今日终得一见,能这么近地对着心中多年仰望之人,她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因是觐见初时连礼数都忘至脑后,只求能仔细看看这女子。

    曾参商心思早飘得没影儿了,听了这话也只是木木地点点头,行过礼便朝外退去。

    沈无尘看她两眼,轻轻一哼,才道:“看皇上能否受得了你这性子。”

    沈无尘看了看她攥紧的拳头,神色未变,只是道:“知道你能打,也不用这般威胁我。”

    “当年若不是沈无尘极力护你,只怕你真是一文功名都得不了。”

    沈无尘一大步跨至她身前挡住她,手稳稳搁在身后不再碰她,低头盯着她的眼,低声问道:“你到底恨我什么?这三年来你在朝任京官,多少同年羡慕你还来不及……”

    曾参商闻言不禁惶恐万分,头叩于地,颤声道:“将为天子门生,却于烟花柳巷中滋事,此举堪堪是给陛下蒙羞;陛下未治臣之罪却仍赐功名于臣,臣多年来心中时存感激。”

    她蓦然转身,狠命挣开来,耳根已是红透了,握拳扬臂对着他道:“沈大人若是再敢碰我,当心我揍人了!”

    英欢低笑,看向她的目光中夹杂了些暖意。

    还未说完,英欢手上一用力,猛地扯开她官服领口,在她平滑的喉结处划了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是什么?”

    英欢仍在想那断桁,随意应道:“说。”

    曾参商一听这话便怒了,没想到她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他告病在府,连日都未上朝,一番折腾下来,她竟是已有近二十日不曾见过他。

    她口不择言骂他,抬脚踹他。

    夜色茫茫罩雾,雪迹长痕蜿蜒不止,渐行渐远。

    曾参商身子绷紧了,半天不敢转过去,听见身后那个清稳的声音悠悠传过来……

    曾参商垂下眼睫,心一横,开口大声道:“陛下,臣一心想进兵部。”

    她扭了扭脚,将地上的雪压出两个小坑,才一下子转身,吸了一口冷气,大声道:“沈大人等在此处可是有事要见皇上?在下……在下先走一步。”

    英欢看她几眼,眉毛又挑得高了些,“当时几位老臣皆要除你功名,只有沈无尘惜你才学不可多得,求朕将你的功名保下来。”

    沈无尘走过来,挑眉看她,“那便找个暖和的地方说。”

    殿外阳光铺地而落,人影双行,盖过地上融雪之痕。

    沈无尘回头一眼望过来,淡淡道:“上车。”

    英欢看着她,云淡风轻一挥袖,“身为女子之事,莫对旁人道。”

    英欢抬手止她,眉尾轻挑,对她道:“再同你说一事。”

    曾参商仍未解气,“作甚么要拿话来搪塞人……”

    当年他才华政绩为天下人所道,就连她也是拿他做榜样,所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够超过他。

    若想成大事,需得敛敛你这性子。

    她哆嗦了一下,这才彻底回过神,不由小叹一口气,抬手拨了拨眼前霜雾,抬脚便要走。

    “先前训旁人时如虎生威、头头是道,怎么现下自己却不敢回身看人?莫不是枉担了这堂堂男儿身,竟连女子都不如?”

    曾参商耳根泛红,低声道:“臣自小就是被当作男儿养的。”她停了停,看英欢一眼,见她没要打断之意,才继续道:“家父原先是奉清路禁军的致果校尉,后来左腿负伤,余生不能再上战场,由是心有不甘,只盼能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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