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一刹那间全然空茫,竟有了不知身在何处所对何人之感。
既然如此……
欢若平生。
这消息传至邺齐军中,众将士们亦是慌了许久,秦山虽东西有届,可寿州一带湿气比秦山以西更大,瘴雾之疫来势凶猛无兆,怕是防也防不得。
天亮后竟是大晴,有金光自云后漫出,灿遍每营每帐,连营道上的泥水都透着些清亮之色。
……曾经只道她是无情之人,可无情之人又怎会如此。
莫论身,莫论心。
未燃烛火,只撩高了外面帐帘,让光线多透进来些。
身旁却没人。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为了她,将自己逼入此种困境!
为邰涗京中太医院御医,领翰林医官衔,又兼殿中监一职。
他伤她,她睚龇必报;他助她,她反叫他伤!
这一个银瓶四个字,她想丢,却无论如何祛不了心底里的印迹。
英欢指尖捻着被面上的薄绸,半晌又问他道:“心中当真不怨朕?”
入秋叶未枯,脚下土不干,清晨露珠洒帐,潮得都要叫人心中生出藓来。
只是她不该担心,他事事称王,又怎会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一场瘴雾大疫让军中人心惶惶,若非宁墨一行及时赶赴军中勘病赐药,怕是军中死伤之数远不可测,军心亦会大动。
她进时他退,她退时他亦退,无论何时何事,他永不会与她为难。
宁墨低下头,“陛下……”
一百五十里,放马只需一夜便至!
她可知,他将秦山以西给了她,又放任逐州失守不顾,若是此时再攻不下寿州以北诸地,那他和弃军弃民于不顾的昏君又有何两样!
其实她说什么,统统与他无关。
她不知他亦非事事都可言胜!
就连他在对着她时,都不能真正纳她入怀;就连他在拥着她时,都不能真正让她服软……
苦不堪言,言亦无辞。
疫情稍稳,宁墨担心会有反复,便将同行诸人尽数遣离军中,自己只留一名殿前司侍卫在身边,于邰涗大营中又多待了近一个月。
宁墨先前带着笑意的嘴角略垂,将手中温桶放下,没有开口。
他邵景达自南岵京中领王室亲军南下,欲过阳州而直捣寿州邺齐大军,是想要替儿子报当日门峡惨败之仇!
他攥着那薄纸,望着帐角一侧被潮土浸出泥渍的褐黄之迹,心中怒火翻腾不休,狠狠将纸揉作一团,于指间碾碎,而后猛地一洒,看着那带了墨迹的碎屑于空中散开,渐渐落至地上,沾了湿泥,辨不出原样……他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
他千算万算胸志勃勃,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寿州拖了如此之久!
她算尽事事,却从未算得透他。
狄风扔了手中的笔,起身,也不看他,直往里面走去,“军心已稳,瘴疫亦平,宁太医打算何时归京?”
她握住他的手,但手指却冰凉不已。
贺喜未动,诸将谁也不敢走开避雨,一干人立在原地,任雨水浇淋洒落。
担忧时却也在庆幸,幸好邺齐大军尚安无事,否则以眼下这情境,疫病若发,他是再不能于南岵境内留下去!
那殿上高悬之匾,亦是她亲笔挥之,后着人照刻,字字跋扈,容不得旁人存异。
日里浮江不休,夜里入榻不眠,待在这个抬手水雾便沾袖的地方,他的火气是一日比一日大。
宁墨略笑一下,点了点头,“狄将军人在帐中?”
那人姓宁,名墨。
带着凉意的雨贴透了袍子,身上先前粘热的湿意渐渐消弥,取而代之的是渗心的冰潮。
她看着他那一双色正茫寒的眼,不由伸手,去拉他的袖管,轻声道:“再陪朕一会儿。”
寿州攻不下也就罢了,难道连阳州也守不住?!
自中军行辕向北望去,透过那重重营帐,依稀可见江岸近侧往来不休的方舟竹筏,于青灰色天幕下愈显沧重。
他是不是还该让她更痛些,痛到她能记住那痛,明白在这世上除了他就再无人能配得上她,也再无人能让她痛!
当日那瓶中之茶……
…………
一步错,步步错。
身侧之位殿中之塌,只留一人,那人是谁,无关紧要。
宁墨眉头紧拧,回身对英欢屈身行礼,“臣告退了。”
子仇父报,他先前竟未算到这一层……
想来也当真是讽刺至极,若非他当初入邰涗灭邵远之部,恐怕眼下也不会使久未挂帅出征的邵景达急急披甲驭军、南下伐他邺齐大军!
他猛地火了,几大步上前出得帐外,几不能信自己先前听见了什么!
普天之下,有谁能得如此放肆,敢这般唤她的名,敢这样写这个字!
冒刃流血的是他,陷难受困的是他……坐成享逸的却是她。
英欢身子朝后退了几寸,手扯着被角,脸上泛起了桃色。
他一向自诩寡漠冷静之人,登基十年来,从未于军政大事上出过错!
谁知他是全然错了!
她从宁墨怀中抽身而出,拥过被子转过身,“你去御药房罢。”
秦山之西地阔林多,邰涗大军屯兵多时却未建城营,只伐木筑栅,作方营而驻。
两笺纸在他掌中,捏得过久,隐隐作烫。
燃烛,抬手将身上湿透了的袍子扯下来,右肩伤口略痒,扎肩白布一解,痒又转痛。
除却手中十万大军,贺喜又命人征调南面已下六州当地壮丁共八万余人,造筏运石,以方舟竹筏载炮,自淝水上向寿州城里遥射石弹,日夜不休,誓要将寿州城中军心打乱、士气震碎!
那人此时身在何处,心中又作何念,可有想过她,可会想到她?
她要大婚,可以。
他那般悍利,迫人不及,又怎会真的受伤。
全都是因为那女人……
奈何当日她的一纸婚诏,便能让他于一刹那间就气昏了头,弃原计于不顾,并师北上直指寿州,以至于现如今栽进这前荒后芜的境地!
是想速战,可速战又是为何,他身上之伤……怎能受得了日夜疾行奔袭急战。
倘若今日她身边是旁的男子,她照样做得出此事,也照样说得出此话。
几人点点头,帐前守兵也侧身相让,请宁墨入内。
中军行辕前,狄风的几名近侍刚从里面出来,正大声说着话,可一见宁墨过来,便都低下头,敛声道:“宁殿中。”
她心底深处那一角,藏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又担着何情。
案前置座,可他却不坐,直直立于案侧,动也不动。
心中沉闷之情因这明媚阳光,眨眼间便灰飞烟灭。
宁墨望着她,收手松了袍带,转身坐至榻边,将她揽进怀中,低低叹了口气,“陛下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臣只要长留陛下身侧就好。陛下白日里的那一句话,当真是折煞臣了。”
缓涤慢荡,将胸腔内的烦尘一点一点刷尽。
贺喜深吸一口气,抬脚,靴底用力踏上地上那些纸屑,拼命地碾,似是在泄愤。
当真可恶!当真可恨!
贺喜于邺齐出兵前,麾下共二十万大军,过秦山后连克宋州、毫州、陈州、宿州、许州、蔡州等重镇,虽是败南岵大军无数,可己军损伤亦重,至寿州城下时只剩十五万;其中十万兵马由他亲掌,强攻寿州坚城,三万付与吕坚,北上至阳州阻南岵京北之援,二万付与朱雄,留于六合平一地,防南面已降诸地生变。
麾下将领耐不住帐中湿热之气,均在外面候着。
不会在前替她争锋,却能在后承她之弱。
原来是邵景达……
身痛不够,那便心痛。
他当初就不该为了她而改计,亦不该对她存有那种种荒谬的念想!
邵景达,南岵世宗第三子,当今南岵皇帝的同母胞弟,先后被封宣城王、鄂王、齐王,为南岵王室中骁勇善战第一人,沙场威名亦为五国所知多年。
他为何要自己痛,他偏偏就要她陪着她一道痛!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为她流一滴血。
贺喜咬牙,低头看了眼手中折子,飞快地抬手从中间用力一撕,然后扬手丢还给那驿官,抑了抑怒气,才开口问道:“南岵援军何人为帅?”
枢府之报,道他统军直逼南岵寿州。
景欢殿景欢殿,可除了她自己,这皇城之内又有谁敢念出这个字。
但她为什么要将那男人派至南岵,派至秦山以西,派至离他不过短短一百五十里的地方!
宁墨望一眼外面夜色,又听这雨声,往榻边走几步,“御药房今夜定是忙翻了天,时间紧,湿气重,臣想过去那边看看,以防万一。”
那他便成全邵景达这一战之愿!
旁日里内侍臣子们,去欢留景,只称此处为景殿。
他动作轻慢,取了外袍,系好,欲走时又顿住,回头瞧她一眼。
这个男人这个宁墨,又有何能,能得了她的芳幸?!
天阴承雾,处处带了湿气。
前夜大雨,营道泥泞不堪,马蹄踏出的印子如一个个小坑,深深浅浅铺了一路,里面尽是污水。
她大婚一事,他是否已知,他会不会在乎,他会不会心痛?
此一生,也就该是他这般的男人,才能长伴她身旁罢……
那小驿官大汗,小声道:“南岵齐王邵景达。”
纵是京中留有中书老臣佐政,但邺齐国中军务政令一向自上出,他人在军前,却是日日都能收到从燕平一路传来的急要驿报。
他转过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对诸将道:“攻城之军分出二万人马,朕明日率军亲赴阳州!其余人马停止攻城,撤营五里,围城而扎,等朕北面消息。”
而且……他是邵远的亲生父亲。
他心火渐平,吐了口气,抬脚将地上那马扎勾了起来。
她可知他这一切全是因为她?
她说了那句话,可却不愿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