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十九

    先帝在位时此殿原作景灵殿，英欢即位后则改灵字为欢，独显临天之势。

    攻池夺利还是功亏一篑，成败之间不过一线相悬。

    本以为可以不去想便可以不去在乎，可他却是做不到！

    这就是她要下嫁的那个男人？！

    她不知他此时有多难多煎熬，她不知他也会无措也会怔惶……

    贺喜伸手，一把扯过来报驿官手中之折，眼神如刃，扫过面前诸人，哑着声音重重道：“他吕坚之部有敢过阳州一步者，断其足！”

    全都是拜她所赐！

    邰涗东路大军中行大疫，此事他先前闻得时，不是不惊的。

    前半夜她在他怀中睡得沉沉，但却不时流泪，泪水沾湿了他胸口一片，可她自己却是不知。

    她从京中派人至邰涗东路大军中宣谕赐药。

    帐外诸将见他皆默，头压得一个比一个低。

    那一夜邰涗凉城，行宫景阳殿，殿中之榻，榻上锦单，留的分明是她的处子之血。

    他本以为此一生都不会同父皇当年那般，受情所扰、困于一人而置天下江山于不顾，可他现如今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可知？！

    宁墨身子朝内挪了挪，她在他怀中轻动，挤偏了身后锦枕，枕下一样东西依势滚了出来，至他二人之间才止。

    她可知，他若是于寿州一役受阻，那他便再也不是先前那个征战常胜人人畏之的东喜帝！

    从夏入秋，整整一个月，邺齐大军围城打援，寿州城内久困无粮，可南岵军队竟然仍是巍然不动……

    他先是将自己的心败给了她，又于这漭漭沙场上重重跌了一大跤。

    寿州城不破，邺齐攻不停！

    她低眉想了想，又道：“你去御药房，让人给狄风独备一银盒药。”

    二十八日，中宛归德大将军黄世开率军南下，自南岵北境一路直入，屯兵于南岵京北瑞州。

    帐中间地上铺着盐硝牛皮，约莫有两张案台那么大，狄风正伏身于上，手中执笔，飞快地画着什么。

    南岵京内闻之大惧，压兵不出，弃寿州而守京北诸镇，遣使至中宛求援；寿州久困无粮，刺史王预开城门以降，披白焚草于邺齐军前。

    他不语，却大步走过来，伸手将纱帐撩起上勾，俯下身，手撑在榻侧，侧过头，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浅吻，而后凑至她耳边，低声道：“臣从未怨过陛下。”

    迎着这瓢泼大雨，心中诸事，一瞬间全想透了。

    她那字字言言，不过是说与她自己的一句定心之语罢了。

    多夜未曾留人于殿中过夜，竟忘了她枕下藏着这样物什。

    宁墨嘴角微弯，抬手探至她的眼旁，指腹轻摩，擦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

    英欢怒气稍平，本以为他是要回府，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御药房那边，亦不愿在太医院诸臣齐齐效力之时，自己在这边一夜享逸。

    英欢接过来，冰凉触感溢满掌心，上面略糙的纂痕压着手心纹路，心一颤一颤地疼。

    “南岵援军已下数日，吕坚之部不敌，欲弃阳州而退……”

    贺喜上前半步，一脚踢翻面前的乌木马扎，横木乍然而裂，他的拳攥得咯咯响，恨不能将这帐中所有物什统统拆了去！

    这就是那个男人？！

    宁墨站在一侧，等了一会儿，见他无意开口，便笑道：“狄将军，在下给你送药来了。”

    她眼皮颤了一下，睁开来，透过纱帐，隐约可见殿中昏黄的光线下，宁墨立在云母屏风一侧，正在着袍。

    贺喜吸了口气，扬起下巴望向远处罩雾蒙影的寿州城墙，负手于身后，紧握成拳。

    霸道似他，无惧似他，这天底下有没有何事能让他心惊，能让他无措？

    贺喜收回目光，手攥得更紧，低低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她是不是还不够痛，所以能这么快就下成婚之诏。

    天威盛甚，龙旗旆飘， 他以天子之身在前压阵，军令似山如铁——

    被情蒙蔽了心智，血与真心换来的又是什么？！

    南岵不似邺齐，越往北湿气竟是越大，行军一路夜里安寨，已不能做栅营，寿州城外不远便是淝水，邺齐大军兵不善水，自是挡不住这等潮气，军中怨气徒生，只盼能早些攻下寿州。

    他倒吸一口冷气，左手缓缓探至肩上，捻到一丝血。

    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一念便知。

    狄风头手中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我不需进药。”然后抬头，朝宁墨这边看了一眼，重又盯着眼前未成之图，声音转冰，“宁太医若是无事便少走动些，这营中诸道均是泥泞不堪，万一污了宁太医的素衫白袍，可要如何是好。”

    十九日，邵景达之部抵阳州，帝命军于城下列阵而峙，自驭马持抢于阵前，军心大振，一役即胜，斩敌三万余人；邵景达股中二箭，率余部弃甲而走，归京八日而亡。

    邺齐军心略有散动之迹，自六月出征入邰涗，至今已有四个月整，莫论士兵心中浮躁，便是他自己，亦时常担心邺齐朝中政事！

    十月十六日，南岵齐王邵景达率五万亲军南下，欲解寿州之困；时邺齐大将吕坚驻阳州，不敌而走，帝闻之大怒，于寿州军中抽兵二万亲率北上，纳阳州军三万人于麾下，斩吕坚于军前，以血祭旗，兵甚畏之，无敢言走者。

    大历十一年秋，东路军中瘴疫肆行，上遣翰林医官宁墨赴秦山以西勘察疫情，宣谕赐药。

    那人的霸气与帝道，那一把剑一杯酒，那两国大军前的定定相望，那一根珠簪一双丝履，那一场刻骨铭心痛穿一生的鸳鸯梦……

    本以为最初听闻她要大婚时的盛怒之火已消，谁知现如今知道那男人要来，他竟是比先前更加恼怒！

    虽说宁墨只是赴军中宣谕赐药的太医院御医，可将士们却不敢无礼，都知他殿中监之后担的是什么身份。

    那个细小银瓶，亮光犹现，上面那四个字，他看一眼便永不会忘。

    英欢心底陡沉，低眼去看，胸口窒了一瞬。

    她睁眼看见的是他，闭眼看见的亦是他。

    她那一句话，非允非诺，亦不是说与他听的。

    他以为他得了她的身子便能得了她的心——

    不等诸将持疑作劝，贺喜便回身，大步入得帐内。

    十万大军列营于此，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他此生还未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几乎要将自己焚烧至烬。

    才置稳，帐外忽然有人来急报，“陛下，北面军报！”

    他领十万军士在此挥汗洒血，没日没夜地强攻寿州城，可吕坚却在阳州怯战欲退，竟然放南岵大军北下不阻！

    入夜已久，景欢殿内烛火渐暗，却未全熄。

    胸口之火愈燃愈烈。

    心镜空明，先前的火气怒意也瞬间不见踪迹，额角略疼，可脑中却无比清醒。

    这才发现她已是醒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眉间不平，眼中带怒。

    宁墨闻言，脸色微变，过了许久才点头，“臣知道了。”

    世上可还有比他更体贴的男子？

    宁墨自从离京至此，还未见过如此好的日头，走在路上时，脚步不禁也放慢了些，手中温桶略晃，口中轻轻吐了口气。

    天阴，帐中暗。

    他撩袍走过去，口中轻道：“多谢。”便提桶进了帐中。

    谁都不愿于此地久待。

    他抬眼，“说。”

    且还拖着他邺齐十几万大军，同他一道受这份罪！

    她身侧之位，非真男子不可坐也，这个宁墨，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又有什么资格，敢尚她之尊？！

    他替她打下秦山之西，拱手让之……可她不却管他身上之伤若何，心中之伤又若何。

    殿角琉璃瓦上闷闷地响了一声，然后淅沥声渐大，秋雨骤至，这天，是要降凉了。

    当日为她沏茶时就已见过，却不曾想这东西竟被她一直搁在枕下，夜夜压着。

    随后越溅越多，不消一刻，雨帘成幕，沙土变泥，淅沥声越来越密，最后竟成倾盆之势。

    一滴雨落下来，碎在他的靴尖上。

    她似朝天之凤，尊贵无量，艳逼天下，她身上九彩耀天之光，岂是凡人伸指便可涂染的？！

    手中银瓶越来越热，她心里身外俱烫。

    他垂眼，嘴角微扯，低低笑出一声，七分冷意，三分自谑。

    英欢伸手去环他的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透过来，于这初秋静夜中暖了她的心。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听着那殿门关合，听着外面雨声愈大，她的身子慢慢僵了起来。

    天边乌云沉沉压移，愈来愈黑，转瞬便拢住江雾，又挪至营帐上方。

    可她在他怀里，梦中之泪却是为谁而流。

    这么多日子以来，竟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平静。

    平辇悠悠而行，一路轻晃，晃至最后，他心中陡然明了，一切均悟。

    贺喜左脚挪了一步，靴底带起重泥，沿着裤脚向上，溅起一路污渍。

    是梦还是心底的缠思，那般压抑的低泣声，苦苦忍耐的哽咽声，削瘦的肩膀在他胸前颤抖，让他心中徒来惆怅之感。

    …………

    他低眼，手握成拳，“是。”而后起身下榻，重又系好袍带，喉间却是梗得生疼。

    更不会再为她痛一次心。

    过往之事层层漫出，挡也挡不住。

    他怒火将旺，身边诸将无人可挡，均不敢言。

    世上之事，再讽不及此！

    宁墨松开她，伸手将它拿起，握在掌中转了一圈，然后抬眼看她，把它递还给她，“陛下。”

    殿中烛苗跳动了一下，映在纱帐上的光影黯了黯，英欢眼角微动，皱眉，翻了个身，手朝一侧搭过去。

    十一年来他以为他懂女人，可他阅遍天下女人，却独独读不懂她！

    但那银瓶之上的字迹，分明不是出自她手。

    他夺了她的心又伤了她的身，纵是将十个逐州失之与她，又有何补？

    英欢起身坐起，长发散乱，被里被外相缠不清，“朕何时说让你走了？”

    白日里在辇中听见她的那句话，他的脑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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