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开,声音沉似金钧,“将派往逐州的人马尽数召回。”
刘睿本是屈膝低头坐着,闻得外面人声,这才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才又变了脸色,放在腿边的手攥紧了,“狄将军?”
刘睿眼望狄风,欲动却不敢动,一时被他这三句话给震住了。
狄风挑眉,“可是因清浏关?”
狄风停步,见方恺一路疾跑过来,不由皱起眉头,“何事如此慌慌张张的?”
知与不知,痛与不痛,身伤如何,心伤又如何。
烈日刺焰之下,他与她并列阵前,邺齐大军掷枪并甲、高呼三声陛下,可她却不知那殊礼是为她而行,亦不知那是他给她的何等尊荣!
他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还望刘将军莫要想不开,狄某还盼回京之后,再同将军一晤。”
语气虽是波澜不惊平稳无比,可字字都透着寒气。
她输不起。
狄风面色沉了些,“狄某一年前亦曾兵败于此,收兵回京前特意寻访过这附近的山野林家,问清了逐州周围的地形种种,因是知道那西涧盛夏时水势最汹。”
她的倔强和柔软,她的强硬与不舍,于那一夜那一刻,正正印于他心间。
狄风听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却不打断,直待他停下,才开口,“就算是此时,刘将军都不信狄某会真的只率五千人同你邺齐大军叫阵,更莫论当初的薛晖薛将军了。以薛将军之老沉谨慎,又怎会放大军出关迎战!关外两山之险,最适伏兵,邺齐当是比邰涗更怕!”
狄风未在意方恺口中在说什么,眼睛只是盯着掌中木牌,上面八个纂后勾边的红字煞是令他心惊,“御前文字,不得入铺”——
贺喜抬眼,挑眉,“将留守于秦山东面、分赴江陵潞州二郡的大军全数调回,合师共赴寿州!”
帐内狭小不堪,虽是燃了几支烛在四角,可还是觉得暗。
背山安寨,营似月牙,中军抵山。
狄风闻言一怔,随即面色骤变,抿了抿唇,未答,手却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碎的碎,裂的裂,恰似他此时的心!
他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后悔!
这件件之事,怎可能……会是因她而为!
不过是半晌鸳鸯梦,他便以为他看见的是她真心。
日头当空而照,远处营道边上来来往往的士兵们时不时地偷瞥一眼,这一干众将立在中军帐外,甚是奇怪。
乔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立时跪至地上,“谢将军大恩!”
那名致果校尉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抖,“西境才传来的消息,邰涗国皇帝陛下要于六个月后行大婚之典。京中使司是于五日前收到邰涗国书的……”
贺喜右肩微动,身子向后略侧,“你也出去。”
肩上伤口被新桑树汁浸着,又痒又痛,几不可忍。
朱雄一撇嘴角,正要再言,就听帐中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东西触地碎裂的声音。
一路北上至浔桑,夜里的风竟带了丝凉意,略有怡人之感。
她就似那迷魂之香,只闻一次,便永不能戒。
刘睿一时哑然,半晌才结巴道:“你……你也非常驻此地,怎能知道西涧此时水涨?”
狄风看她,见她脸上犹带病色,心中略一迟疑,“本想明日让你随回京之人一起走,但你这身子……”
狄风眼神定定,望着他,慢慢吐出两个字:“西涧。”
他虽是如是说,可心中却隐隐有些明了。
刘睿看他,“是又如何?”
他之所以甘冒此险,而不按先前所定之计慢慢蚕食南岵,是因为他想要快!
狄风摇头,“并非是泅水而过。西涧两侧山间,遍地均是毛竹,邰涗大军至西涧后捆竹成筏,靠了那些竹筏才过了西涧。”
她说,太荒唐。
苏祥本是邺齐京中太医院的院判,位在从五品,虽是年近四十,可在太医院中也算是年轻的了。此次他自燕平随圣驾至开宁,贺喜率军入邰涗境时留他在朱雄麾下。上东道大军至邺齐西境后,朱雄接符掌兵,他便随朱雄之部一路北上,过秦山后,于十二日前与贺喜大军合师于交河之东。
肩上伤口在向外渗血,火辣辣地烧着他的心。
贺喜攥了攥拳,望着诸将,“都出去。”
他拱手让她疆土,她命人夺他重镇。
狄风眼角一抽,只觉这帐中再也待不得,便支吾了两声,抬脚就走了出去。
她命狄风去夺逐州,已是冒险之举;她既是要让他痛,那他便遂她此愿,放逐州不救!
刘睿眉头微皱,“既是水势最汹,邰涗大军又怎能泅水而过?”
方恺见狄风未听,不禁又急道:“将军可有在听属下说话?”
刘睿不答,偏过头,也不看他,半天才道:“逐州既失,我本已无颜再对我邺齐皇帝陛下及千万百姓,之所以久未以死抵罪,不过就是等着见狄将军这一面。”
她竟想得如此周到,她竟是真的明白他的。
贺喜眉间深陷,猛地推案起身,案上断笔滑出案边,落在地上,一路滚至帐边。
乔妹“嗯”了一声,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拾袖擦了擦眼泪,又道:“将军是我这辈子都没遇过的好人……”
他随手捻起一根草,在指间搓动着,眉头浅皱,事出紧急……
逐州既得,以邰涗眼下国力兵力,她根本不可能让狄风陈进率军冒过秦山,搅入邺齐南岵二国之战。
狄风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块木牌,手指慢慢沿着那八个字的纂痕划过,而后默然一叹。
狄风低笑,“是故二位将军只知西涧春冬尽是泥沼,却不知夏秋西涧之水大涨。”
刘睿拧眉,想起当日在城楼上薛晖所言,便再说不出话来。
他骇然,他惊颤,他且不敢信自己竟能容女人如此相待!
他后悔这十一年间,他竟从不敢开口对她说,其实他后悔。
中军帅帐之后又隔了三十步,才见南营。狄风之部此次南下统共只有五千人,一战之后便只剩四千多一点,虽在逐州城外扎营时用方营布寨,可大多士兵都分在东西北三营,因此南面营中无多少士兵驻扎。
多日来贺喜不听言劝,带伤率军向东疾行,定要在入秋前将南岵重镇蓟城攻下不可,因是导致伤口愈合得极慢,若逢战事,伤口必是复裂。
杵州漫漫一夜,苍翠高树之下,他亲手为她绾了发髻,可她却不知他从未对旁的女人做过此事!
狄风点了点头,悠悠坐下。
乔妹已穿戴齐整,静静地坐在床边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起身,低了头小声道:“将军……”
刘睿闻言又是一惊,“邰涗遂阳?你竟是要将我押解上京?”
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不求何事,只愿能助她守这江山,只愿能长留她之身侧!
诸将互相一望,面面相觑,往后退了几步,心中皆明——
她低柔婉转的声音那一夜曾说过那么多话,可他竟然忘了。
纵是她在他背后生生捅了他一刀,将逐州夺了去——他也未像此时这般心痛!
若非那一日拆信后看见这二字,他非疯了不可!
朱雄微怔,却是不答,只低声道:“这岂是你我打听得了的!”
……勿乱。
方恺喘着气,二话不说,更不顾上下之别,将手中木牌并信猛地塞至狄风掌间,而后又对狄风道:“京中消息,太医院御医宁墨近除殿中监。”
刘睿点点头,低叹道:“我两日来思虑反复终是不得。死前惟有一愿,恳望狄将军能将此事告之于我。”
刘睿面色颓然,“败军之将耳,狄将军不必对我这般客气。”
邰涗大军既入南岵,中宛屯境之兵便站风观望,暂无派兵南下施援,这才使得邺齐大军如利剑劈竹,不到一个月便连克南岵数州。
座后立着名青袍男子,容貌不甚年轻,正敛眉低头,从一侧小几上拿过木碗,右手指间夹着约莫二指宽的竹片,上面用明黄细绸裹了,从那碗中蘸起呈乳白色的粘稠物,小心翼翼地敷在贺喜出血的右肩伤口上。
众人面色尽是不信之色,“陛下?”
刘睿闻言猛地将头转过来,“西涧?”语气且惊且疑,面上尽是不信之色。
事出紧急,勿乱。
他舍蓟城而向寿州,只因夺了寿州便能扼住南岵京北粮道,便能将整个南岵箍于掌中!
当时苏祥甫一见贺喜肩上之伤,心中便小惊了一下。贺喜自登基起御驾亲征数次,却从未有过一次伤得如此厉害。南岵地多山林,夏季潮湿闷热,贺喜肩伤未得良药及治,待他来时已是隐有溃腐之象。
他不是不求,他是不敢求。
帐外响起士兵大声禀报之声,狄风低声应了,那人便掀帐入内,恰是依方恺之命来送饭菜的。
狄风走过去,不等人唤他,便先开口道:“留四个人,其余皆撤了。”
她的笑那般艳,她的眼那般亮,她的唇她的身子……那般软。
狄风隔了半晌,重又看向他,“刘将军也不必如此,胜败乃兵家常事。依狄某看来,邺齐大军亦是勇猛非凡,只不过……”
狄风低笑,“刘将军还是吃些东西罢,明日离了逐州后也就吃不到这些了。到时一路上都有人在侧严加看守将军,只怕将军是想寻死也不得。”
他步子不急,缓缓出得帐外,一转身,就见先前帐中诸将正在帐外一侧候着,谁也未曾离去。
他日夜念她为其心焦,她遣送国书言之大婚。
他沉默了十三年,掩藏了十三年,本以为一藏便可一辈子,可他是却高估了他自己!
这种种之事,他先前虽是略有疑惑,却也并未在意;只是现下一想,这许多事情凑在一起,其后依稀透出的那个原由,让他心下大骇!
朱雄一见他便急了起来,“苏院判,你怎么也出来了?皇上的伤……”
只消再想一瞬,他便觉得自己就要发狂!
帐帘未放,中军大帐处处通明,外面骄阳似火,帐内却似结了霜一般,静得出奇。
草中有零星小花,白中泛黄,显得柔弱不已。
狄风出得刘睿帐外便直往中军帅帐行去,才至中军行辕前,远远便望见西面营门处有人声骚动之状,虽觉奇怪却也未顾得上多想,直直进了帅帐中。
狄风端起饭碗,吃了一大口饭,才道:“明日遣人送刘将军直赴遂阳。”
刘睿只觉嗓间发痒,一口米饭梗在喉头,怎生都咽不下去,他抬头望过去,就见狄风已转身,大步出了帐外,再没回头。
他伸手,摘一朵来,搁在掌中,花瓣湿滑的触感润了他的心。
朱雄身子微颤,竟不敢再往下想,左手攥住右手,狠狠将自己掐了一把!
贺喜未披甲胄,身上单袍褪至腰间,肩侧血迹染目,两手握成拳撑在案角,额上亦满是汗粒,“再给朕说一遍!”
朱雄迟疑了一瞬,出列上前,“陛下,逐州一事究竟如何还未得决议……”
她要大婚。
狄风低头望他,一脸不置可否之色。
不知狄风听闻她要大婚,心境会是如何。
半月前,邺齐大军一过秦山,狄风副将陈进便率部入南岵,一路掠镇至秦山之西才止,而贺喜竟让之不敌,只分出一万兵力在秦山之东案寨扎营,以防邰涗大军异动。
乔妹本是黯色的眸子一下亮了起来,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将军不再要我回逐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