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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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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风。”

    第一次相见,是两军对阵时的匆匆一瞥,那骄悍身影映于脑中,长久不消;第二次见他,是杵州城内惊心一夜,那临剑欺身却稳而不慌的漠然之态,曾叫他隐感钦佩;此时再见,对方底细他尽晓,可心中却越是没底。

    她如此近地看着他,那双褐眸中映出她的脸,她知她面色如火,可却挪不开眼。

    英欢攥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盯着这男人,心中又痛又恨。

    倘若邺齐此次负了邰涗,他死也不会放过那人!

    她本可以下手,却终究丢了这簪子;而他竟也放过她,反将这珠簪拾起,重新插入她的发间。

    话音将落,身后桟梯上便响起了重重脚步声,朱雄粗大的嗓音已然响起:“待你们来报,早就晚了!老子等得都要睡着了……”

    狄风跪着不起,握成拳的指节泛青,嗓音低哑道:“陛下,难道就不想再见他一面?”

    望楼之上的士兵看清来者身上铠甲,眼皮猛地一抬,喃喃低语道:“终于来了。”又飞快回身,对身旁另一人道:“火速去禀朱将军,邰涗来使已至城下!”

    ……也不枉她曾因他而倾了的那半颗心。

    朱雄看着他这模样,脑中想起那一日在逐州城外狄风所为,心中不禁略动,使劲一咬牙,闷声道:“罢了,狄将军随在下来!”

    狄风眼神坚稳,“陛下如若能退三国之兵,在下定当竭力相报!”

    狄风率部归京,自上折子请罪,英欢阅后不批,命人誊抄后分发至两省三衙并枢府及御史台,着朝中肱股重臣群议。

    狂风,暴雨,冷,黑,孤立无援,无人可依。

    是冲动罢,那一夜竟会动情至此。

    贺喜点头,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额角又现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确是累极了。”

    可是她却后悔。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英欢独除狄风临事专断之权,可谁能想到狄风竟会胆大至此地步!

    狄风头压得更低,“何平生,就是何公子。”

    邰涗将士们人人皆撼,以为邺齐大军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却明,那几万铁骑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中军重帐垂地,两排士兵执戟相向而立,帐幕交叠处隐隐透出里面亮光,狄风一回神,朝朱雄看去,见他已上前同那些士兵小声吩咐着什么,随即入得帐内。

    英欢深吸一口气,面色发黑,“你到底何意?不论朕同你说什么,你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你到底想要如何?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之所以瞒着朕,就是怕朕知道后会同意,你怕若是邺齐半路反悔,朕就成了邰涗的千古罪人,国之昏君!你狄风忠君爱国,拿自己性命搏此一役,纵是赴死你也心甘情愿,功过留待后人评说,当真是好得很!”

    不清不脆的一声响,却令人心震。

    殿门未关,有风闯入,吹起她绯色纱袍侧摆,那薄如蝉翼的细纱在她身周悠悠荡着,衬得她身形愈加诱人。

    狄风拳背上青筋暴起,“绝不可能!”

    堂堂一国之君,竟放纵自己任性若此,当真是世间罕见。

    妖孽!

    狄风低下头,“臣只说他是何公子,并未说何公子是谁。”

    英欢深吸一口气,看向狄风的目光仍是不置信,“若真是他,为何你回京之日不报,要拖到此时才说?”

    好手段,好计谋,好心思!

    转念间朱雄已然出来,走至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请入内。”说完低头看了看他掌中之剑。

    英欢垂眼,“捡了拿过来罢。”

    当年在他最落魄潦倒的时候,是先皇看中他的天资,带他回京,破格举荐他入讲武学堂,后又着他入殿前都指挥使司,委以重任。

    狄风握拳,冷言道:“此计确实可解邰涗燃眉之急,但,陛下为何愿意这么做?”

    英欢错开目光,脸色微红,“怎的,是怕换下来的袍子让人瞧出你的身份?”

    他猛地一抽身下战马,只身一骑朝她奔来。

    英欢言语不得,眼眶全湿。

    不信他,便会被三国群狼围攻;信他,便要担着被猛虎反噬的风险。

    英欢点头,“那便走罢。”

    这一句一句听下来,狄风身子渐渐趋冷,铠甲下的单衣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红旗捷报抵京之时,距狄风奉旨出兵不过短短二十八日,而外敌已退,内乱平定之时亦是指日可待。

    一排士兵长枪竖起,“朱将军!”

    竟是真的到了这儿。

    贺喜眸子轻阂,复又睁开,簪身已被他攥热,可他却仍是没有开口。

    狄风脸上棱角僵直,抿唇半天不语,待英欢怒气降下去些后才又开口道:“陛下可知,率军入境的何平生是谁?”

    狄风抬头,并不答贺喜这话,反而道:“陛下贵为天子之身,却欲亲自领军入邰涗境内,难道不怕邺齐朝中出事?”

    这男人真是……疯了。

    玉肌凝润,长发乌青,次内冰气缭绕,缠在她身周,久久不散。

    贺喜看他一眼,声音依旧稳稳,“朕有一计,可保邰涗不败,只是不知狄将军愿不愿意配合?”

    阵锋直指邰涗东境。

    他看着她,眼中灿亮如星,扯扯嘴角,“你不会是要为了我流泪罢。”

    贺喜眼眸微颤,握住她的脸,俯下身,唇慢慢贴上她的眼。

    贺喜朝他走两步,并不在意他这无礼之举,“狄将军胆识过人,以将帅之身而为来使,亲赴邺齐大营,真是令人钦佩。”

    不可倾。

    狄风眸色深深,“陛下何苦折磨自己。”

    何……

    本以为两国真可言和,谁曾想天下一乱,他便变了。

    他挪不开眼,“陛下……”

    贺喜低低一笑,再看狄风时眼中已有暖意,“邺齐皇帝会一直留在开宁延宫内消夏。出兵入邰涗的人,是邺齐大将何平生。”

    狄风避也不避,由着那些折子落在他身上,“臣甘愿领罪,绝无开脱之辞,但陛下非去凉城不可。”

    一日内连下七诏,命枢府即日派人送去狄风阵前,欲解其兵权与副帅卢可华,并着狄风火速归京。

    众言纠杂不清,惟等英欢最后定夺。

    握剑的指节有些僵,心底竟有些紧张,看着眼前的垂帐,脚忽如千斤之重。

    他却没有停,驭马冲过风圣军的阵口,飞奔至她玉辂之前,才止。

    是想让他退兵。

    望楼上值瞭的士兵略有倦意,眼皮微垂时,就听远处传来马声,见沙尘迎蹄而起,在夜色下震起一片灰雾。

    英欢却摇了摇头,垂了眼,将手伸至狄风身前展开,低声道:“朕让你去送样东西。”

    只有吕封不解,笑望贺喜,问道:“何将军,那醉花酒虽好,却比不得眼前这御酒。”

    “陛下非去不可。”

    也不论狄风在身后如何,她自顾自地转身,大步朝内殿行去。

    朱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邰涗来使怎会是他!

    他心口一震,记忆还未扫出,耳边便响起她的声音,“那便自己换罢。”

    他心神似被抽离,艰难地开口,“既如此,在下只能与陛下于战场相见!”

    准得不可思议。

    平生,何平生,他到底作得什么打算,他的真心究竟是何模样。

    英欢腿一软,跌坐回椅上,身子止不住地乱抖。

    闭了眼,轻轻摇头,这女人,当真是够狠的心!

    战马衔枚,身上披甲,粼粼之光此起彼伏,亮比骄阳。

    宴共行酒九盏,杯杯剔透,为邰涗上等花酿。

    贺喜低笑道:“如此甚好。朱雄在帐外候着,狄将军今夜辛苦了。”

    狄风能够为了她而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而他既然决定了要帮她,又岂会输于那个男人!

    她的手悬在他身前,抖得不能自禁。

    英欢抬眼,扬手轻摆,袖口垂重,有如她此时的心境。

    英欢皱眉,不明其意,看向狄风,略略思索一番,心中片刻间陡转百度,然后猛地一惊!

    两国大军阵前,刀山箭海之间,这男人冲着她,伸出手来。

    朝臣们各怀己见,三日来各色折子纷纷而上,附议的有,劝拒的有,弹劾狄风居心叵测的有,意欲趁此机会与邺齐修盟的亦有……

    若是那一夜杀了他,该有多好。

    朱雄更是两眼放光,“狄将军,怎会是你!”

    贺喜似是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倒也不恼,手中把玩着那根珠簪,“狄将军先前还说,只要能退三国之军,不论何事你都愿意。”

    着狄风去送那珠簪,是想让他念在当日她放过他一命而退兵;不曾想他竟能说动狄风,率兵入境助邰涗退敌;更不曾想……他竟会亲命亲为,大败南岵后徒留凉城不退——

    可若是这样,他又能得什么好处!

    盛怒之下,却隐隐听见贺喜低声道:“朕可以让邰涗不败。”

    贺喜不语,胳膊陡然抬起,手中珠簪于空中划过一道亮线,尾端紧紧扎入帐侧高悬的五国布防图上。

    菱铜枪尖,脊高刃薄,稳稳地埋入前方阵中沙地,椆木枪杆上下飞快抖荡几下,所过之痕恰是两国大军对阵之中,丝毫没有偏差。

    英欢看着他,眼中忽明忽暗,却再未开口。

    狄风眼中血色愈浓,就听他继续道:“邺齐五万骑兵虽少却精,加上邰涗南路八万禁军共十三万,前后相夹,足能将邵远之部打残。邺齐一旦介入此乱,北戬中宛二国定会按兵观望,只要灭了邵远一部,三国围攻之势便会瞬时瓦解,北戬中宛自会收兵。外敌既退,邰涗只消竭力平定内乱即可。”

    他要如何才能不负她的嘱托……

    英欢脸上着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变得滚烫,再也握不住。

    狄风胸口气血上涌,“不到二成。”

    狄风喉头一梗,这句话似当心一箭,扎得他再无了生气。

    英欢脸一僵,手上动作更快,三两下除了他的外袍中衣,统统扔至脚下。

    信与不信,看似天差地别,其实到最后,结果或许都一样。

    英欢迎何平生至城中,着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礼款之。

    他身上外袍酒渍都已干了,这干净衣物才让人送来……可是那女人在刻意报复?

    便见他轻扯嘴角,开口道:“陛下亲来犒师,我上圣心甚慰。”

    大历十一年夏八月初十,朝中清流非议不休,御史台群吏连名拜表,曰狄风之罪可诛;工部尚书沈无尘亦拜表上,望上念其战功赫赫,减死罢官,削职为民,流放边疆。

    贺喜脸色陡僵,眸色变得一片漆黑,半晌后里面水光渐现。

    大次内立着数只铜质高桶,内有冰块,以消次内热意。

    英欢应了声,心底忽然一揪,有些紧张。

    …………

    宫女手一松,冠上二十四道玉质垂旒悠悠而坠,高一尺,宽一尺,恰巧将她的脸挡在了后面。

    是夜,上令邺齐大军于凉城西郊扎营,独留何平生于城中。

    英欢面色转怒,正要开口,却见沈无尘起身上前,命人将那侍女带下去,然后回身对她禀道:“陛下,莫要因此扰了兴致。”

    却是为了要见她一面。

    才走了几步,胸口便是一绞,额上汗粒渐涌。

    英欢侧目看他,却见他额角挂汗,脸色僵青。

    英欢未等他说完,手蓦地移至他右肩,在他肩上狠狠一按。

    眼前水气氤氲,拼死咬住嘴唇,才没叫出痛来。

    英欢鼻尖发酸,那银瓶看着是愈加刺眼,心底里怨气横涌,伸手抓过瓶身,想也未想,便狠狠朝前砸了过去。

    他将簪尾在凉城处狠狠地一顿,“待他大军欺近,朕便率军掉头东去,于门峡设伏,奇袭邵远一部,同时让龚明德麾下八万大军堵住邵远后路,合力围剿南岵大军。狄将军,你率风圣军北上至平域关阻援,以狄将军及风圣军之威名,北戬中宛必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施援。”

    狄风知他所言在理,可却听不得邰涗成败由他口中道出,不禁咬牙道:“陛下无需为一己私心开脱……”

    狄风低了头,手探上腰间佩剑,轻抚而过,然后解了下来。

    他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狄风于己罪尚未议决时又上折子,奏请英欢亲犒邺齐大军。

    宫女轻轻扶着她的臂肘,引她出得次外。

    又是这般讽意浓浓的话语,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一晚的梦,现下想来竟是那么真。

    厚硬结实的胸膛裸在跳动的烛火下,长长的布条跨过他的右肩,横穿胸膛,从左下腹绕到背后,才又扎回肩侧。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轻轻合上眼,身子向后靠去,神思倦怠,朦胧间又见那双褐眸。

    外面骄阳似火,日浆火辣辣地铺洒下来,晃得她的头有些晕。

    叶渣自指缝间滑落,飘了一膝。

    殿门被叩,“陛下,狄将军奉诏觐见。”

    若是再见他一面,她又会变成什么样。

    英欢轻喘一口,胸口窒闷,伸手一把握住案上散落的茶叶,紧紧攥在掌心,挤压,碾碎。

    贺喜扬唇,低声一笑,望着她的目光如火在跳,“除了你,这里还有何人能瞧见。”

    贺喜望着她,嘴角轻勾,大声道:“谢陛下!”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对众人道:“朕倦了,撤宴。”又向身下近侍轻声吩咐道:“带何将军至景阳殿歇息。”

    她看着这人,这眼这唇,心口忽而一热。

    他开口,声音冰得渗骨,“开临康城门,让邺齐五万骑兵入邰涗境内。”

    …………

    朱雄嘴巴微张,眼睛圆瞪,怔愣了片刻后,马上朝两侧之人用力一挥手,“命下面的人开城门迎使入内!”见身周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是不耐烦的一声:“都等着干什么,想让老子自己去开啊?”

    英欢只觉手被他紧紧一攥,抬头就见他眼中寒了三分,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门峡一带昨日突降大雨,山路冲阻,龚明德大军不得西进,只怕陛下要失望了。”

    这一仗,他必胜无疑!

    英欢手腕一软,银瓶细口左倾,里面的茶叶尽数洒了出来,盒里盒外都是。

    身后有邺齐士兵一路跟着,他眼睛四处扫略了一番城营内部,也顾不得多看,心中只盘算着见了贺喜,要如何开口。

    她此时的神情……当真让他揪心!

    这人话中有话。

    英欢眼睫轻掀,泪是愈涌愈多,望向他,“如此重伤,为何方才不肯言明?”

    慌乱之下手腕一抖,托着的银质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贺喜右肩上,酒洒了他一袍子。

    他的怀抱他的吻,他低沉似璺的声音,他拾了那串玉片,他说,此物声音虽美,却不及你的笑声万一。

    贺喜手中簪尾敲上布防图,轻点临康,“邺齐大军自此处入境,临康以北一马平川俱是河原,五万骑兵奔袭北上,只消一日夜便可至凉城。南岵定会以为邺齐亦欲于邰涗内乱之时趁机夺利,南岵世子邵远乃急功近利之人,自是见不得邺齐大军会早一步攻近遂阳,因此定会领兵西进,与邺齐一争先后。”

    他就知道,那人此时怎会在开宁城中行宫,必是在这大营中无疑!

    南岵世子邵远奋力突围,领千余骑杀出重围,日夜不停,奔回南岵境内。

    这女人几次三番欲将他杀之,何故此时见他受伤却作得如此之态!

    朝中清流非议,举国上下皆惊,英欢亦是龙颜大怒。

    可他却没有听见,直直地退出殿外,掩上殿门。

    刀枪相触之音不绝于耳,他挡她于身前,她看不清他身后之象,心中不由一急。

    若论天下女子,最尊莫过于此。

    英欢浅笑,没有开口,径直入得玉辂,于黄褥上坐好。

    “免了。”英欢起身,“邺齐大军已至西境,枢府来报你也看了。留守京师的禁军只剩三万五千人,其中两万风圣军在你麾下,朕一直扣着未动,你先前心中怪朕不派你挂帅出征,眼下再看,可还觉得是朕做错了?”

    拾一叶用手指轻捻,看那茶上银毫成沫,碎在指尖,心中竟有梗痛的快意。

    御史台弹章如雪片纷飞源源不断,半日内便铺满了九崇殿。

    狄风勒缰停马,掌中长剑缓缓扬起,朝向对面马阵,随时准备落下。

    若想保住邰涗,怕只能……

    中宛淀梁黄世开之部欲分兵南下施援,却于半路为狄风所袭,只得弃而回营;北戬闻之,遂按兵不动,于云谷关扎营待望。

    贺喜嘴角略动,手臂垂至身侧,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边。

    贺喜握紧手中珠簪,眼里一点点黯下去。

    身周热意瞬时消弥,只觉寒意逼人。

    不禁微微一笑。

    狄风心中犹疑不定,若是英欢在此,听见贺喜所言,又当如何?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乐楼,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胆放肆的行径……回忆中的醉花酒,香浓醇厚,味存齿间,三日不散。

    他抬眼,一眼便看见众人之前的朱雄,不禁一挑眉,“朱将军。”

    她略恼,抬眼正欲开口,却见他侧过身子,低声道:“今日确是乏了,你若有事,明日一早再说。”

    她抬眼,隔着卷梁去看他,他望着她,神色一刹那有些微怔,随即低了头撇开目光,低低道:“陛下。”

    狄风抿唇,头低着,“臣之罪臣自知,臣甘愿伏法。还望陛下能去凉城犒慰邺齐大军。”

    不过是口头相许,他便将邰涗一国之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交付给了那人。

    殿内通明如日,诸臣列殿而坐,乐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长二人,于殿上栏杆边看盏斟御酒。

    他看着她,眼中火花四跳,他长指抚过她的发,他为她绾了发髻。

    心思缜密严谨,环环相扣,想必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南岵大军既败,中宛北戬二国随即收兵,三国围攻之势瞬时瓦解。

    她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瞧了一遍,淡淡笑了一下,“没旁的事,朕就是想再叫叫你。”

    狄风顺势看去,簪子所扎之处,正是邰涗边境重城临康。

    伸手拿过案上银瓶,指尖轻触上面四个纂痕……

    狄风微微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陛下还真是……”话未说下去,只是略略苦笑了一下。

    英欢一直看着他退至殿门口,才又开口,低声问了一句,“十年来你有没有后悔过?”

    竟是真的要去见那人了。

    狄风浑身血液沸了起来,“只要能退三国大军,莫论何事,在下定当为之!”

    大风卷沙而过,将他身后黑色大氅陡然吹起,人如战神一般飞驰疾进,转瞬间便至邰涗阵前。

    风吹动门帘,隐隐可见玉辂两侧阵行整齐的风圣军,狄风银甲着身,于前方驭马而行,甚是醒目。

    狄风微恼,听得出他这话中的浓浓讽意,不禁顶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邺齐邰涗此时犹未开战,在下有何不敢来的?”

    狄风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一步,厚重帐子被两侧士兵撩起,他手握成拳,几大步走了进去。

    贺喜褐眸一闪,几大步上前,拔起地上长枪,握于掌中,陡然扬臂,狠狠朝前一掷。

    英欢余光瞥见,心中一拧,不由地暗自冷笑。

    英欢眼中冒火,抬手一把扯开他的袍子,冷声道:“替你更衣!”

    狄风微叹,“臣与他有约,不得在此时将此事告诉陛下。”

    玉犀簪穿过她的发,引着卷云冠落上她头顶。

    朱雄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不由微怔,随即屏退左右士兵,对狄风道:“陛下此时人在城中行宫,狄将军之请,在下怕是难以成全。在下奉我上之命前来迎使,将军有何事,但跟在下说便是。”

    英欢敛了笑,良久未语,思及他先前所言……战事堪忧,连他都这么说了,看来自己并未料错。

    是想让他念在那一夜,她终是放过了他,而求他这次也放过邰涗。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将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英欢一行近凉城而不入,命人于城西五十里处设一大幕次,玉辂杳杳而入。

    贺喜伸手一把捏住她下巴,逼她抬头目光相对,他眸色似火,脸上棱角如峰,盯了她半晌,忽而道:“满意了?”

    惟愿能见她一面。

    贺喜嘴角蓦地扬起,眸子闪了一下,“说得没错。狄将军口口声声说要见朕,所为何事?”

    英欢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眼睛不禁渐渐烫了起来。

    垂拱殿位在行宫之东,于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宫内朵殿略大一些。

    英欢嘴角稍弯,冷笑道:“让你拿这三万人去和数倍于己的敌军血战?你想被谥武国公,朕还不愿这么早封!”

    狄风挑眉道:“何愿?”

    高高盘起的宫髻上,珠簪吊尾银坠在轻轻晃动着。

    英欢脸色发白,身子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回过神,“狄将军人在何处?”

    朱雄几大步走至望楼前面,口中愤愤道:“邰涗杂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折腾到半夜才来个人,真他娘的欠教训!若不是皇上有言在先,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

    南都凉城行宫已建三百余年,其间朝代更迭,几易其主,殿角廊间,略显沧桑。

    英欢望了他一眼,见他低头不抬,“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狄风满身血液冲上脑顶,恨不能此时上前将这男人扼死于帐中,就算是他要以身抵命、邺齐举倾国之兵来攻邰涗,他也不管了!

    他未睁眼,只是低声道:“衣物我自会换,不必人伺候。”

    内侍将门掩开,狄风大步而入,迈过门槛时微微一顿,看了看地上那银瓶,又抬眼去望英欢。

    英欢浅喘一口,手探上御案拾起朱笔,低了眼,不愿让他见她失态,“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容朕再想想。”

    侍女紫绣抹额,轻拾袖口,笑颜如花,半跪于贺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满,“何将军请用。”

    竟没想到,以她那么傲然的性子,却会做出这种事情,如此想来,邰涗眼下定是到了绝境。

    于是愈加不解。

    狄风闻得此言,心底一凉,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垂眼,平盘四角翟羽耀目,想起那一年她受册为储、身着袆衣时,父皇的神情便是如此。

    圣旨还未送出,前线兵报又至,南岵世子邵远统十二万大军破境而入,直逼门峡南面,却遭邺齐何平生麾下骑兵伏击,不得西进。

    纵是身后之路有虎狼相伏,他亦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行去。

    英欢长发垂腰,身上裸空,身侧几个随驾宫女正捧了冠服侍候她更衣。

    夜风迎面扑来,扫得他心底生冷一片。

    何平生麾下邺齐大军屯于凉城外,不进不退,不知何意,而龚明德之部对之不敢轻举妄动,只留门峡一带布守。

    景阳殿外,宫灯轻晃,伴着人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可是进不能进,便只能退。

    还未睁眼去看,便已闻见花香。

    玉辂已然在外候着了,六匹青马驾车,马面饰金,上插雕羽,身着鞶缨,胸攀铃拂,尾包棉锦。

    墨袍黑驹,一人一马飞驰而来,盔上白缨于夜中格外醒目,奔来时似一道亮目之光,转瞬便至城外百步。

    先帝临终前他曾立誓,纵是倾此一生,也要助她守住这片江山。

    更何况……还有她。

    于边境互通市易,他允了;沿线州府互设市舶司,他也允了。

    狄风又道:“几日来陛下迟迟不决,臣若不将此事说出来,只怕陛下断不会同意亲赴凉城犒师。”

    未及细想,便见他转过头来,薄唇微咧,“忘了告诉陛下,邺齐上东道十五万大军,明日夜里便至邺齐西境。”

    她微微一喘,撇开目光,心思又开始摇晃。

    他……竟是在逐她走。

    滴滴泪珠顺颊而下,落在他掌中,滚烫。

    贺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将玉杯转了半圈,问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那邺齐后宫中的三千佳丽……

    他便走了。

    铁甲苍青,森然摄人,长枪一点如雨相连,冷冷生灿。

    狄风抬眼,眉头皱起,“与邺齐五万大军相抗?”若是这样,还不如将他派去浔桑一带,先与龚德明合力绞杀南岵,胜算还来得更大一些。

    她心头火苗陡然窜起,咬牙望着他,恨不能此时夺刀将他砍倒在地。

    贺喜长袖垂下,手指轻搓,“狄将军以为邰涗眼下胜算几何?”

    十五日,诏谕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廖峻暂理朝政,工部尚书沈无尘、龙图阁直学士吕封随驾,执仗仪从诸事皆按朝之上礼,起赴凉城。

    这伤……她原本只当并无大碍,谁知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

    几万将士动作整齐划一,掷枪于地,顿甲而立,高声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贺喜抬眼,目光飘至位于上座的英欢,依旧笑着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饮得邰涗醉花酒,堪称世间绝品,一直惦念不忘。”

    簪身冰凉,于掌心间寒光闪烁。

    她握住这簪子,心中忽然洞明通透,一念油然而生。

    这香气,甚是熟悉……

    马蹄答答之声愈来愈响,她已能看清对面阵前骑兵手中之剑,剑尖寒光乍现,而马阵速度却丝毫不减。

    念她,却不信她;助她,却需防她。

    英欢心头微震,胸间瞬时雾气弥漫,润得她整个人都湿了。

    贺喜看着他,眸色渐深,“朕不可能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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