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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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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在她的身份即将变为江夫人时,陈子柚不能确定她是否还会对与她丈夫多年纠缠不清的女子继续保有那份善意,虽然与那人纠缠实非她的本意。

    她的这声谢谢倒是发自内心。

    “她两个月前又做了一次手术。手术前对江先生说,既然江先生没有现成的结婚对象,那倘若她能活着离开手术室,就让江先生娶她,所以……”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生活气息吗?”

    陈子柚脸上的笑意撑得很辛苦。她表面镇定,其实正思索甩手而去是否会导致比较严重的后果,可巧这时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有人进来低声对苏禾讲了两句话,她点头,几秒钟后,表情淡然的江流走了进来,看了陈子柚一眼后将目光迅速移开,然后走到苏禾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江先生临时有会议,大概要晚来两个小时。”

    “您说过您整个下午都没事啊,而且您睡得那么香。”

    苏禾的掌心干爽而温热,很出乎陈子柚的意料。她站起来时显得更弱不禁风,握她的手时却很用力,很久都没松开。陈子柚轻轻抽了一下手,居然没抽出来。

    “不会的,我只为江先生工作。”

    “不要紧,这儿还有一张。” 江流又慢慢地掏出另一张支票郑重地放到她面前。

    果然那人鬼魅般再度挡到她身前:“陈小姐,请合作。”

    那天她在最近经常去的美容院里做精油按摩。

    她们一直在聊各自的家长里短,婆婆妯娌小姑子,还有老公出轨儿女早恋,都是与她的生活甚为遥远的话题,顺着缥缥缈缈的音乐一起传入她的耳朵,不太真切,就像她的梦中有人唱歌有人说话。她继续在年轻女服务员的按摩下半梦半醒,直到熟悉的名字跳入她的脑海。

    “如果您恨他,想报复他,那就更应该留在他身边,这样才有机会折磨他,陷害他。”

    其实整整两版的内容都是江离城公司的内容,关于新人的情况寥寥数语,大意便是二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不离不弃,情深不渝。报上没有新人照片,文下记者评论:江先生将素来的低调贯彻得十分彻底云云。

    电话另一头长久地无声,直到陈子柚打算断线时,江离城有一点缥缈的声音再度传来:“那是这些年来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时如果我不多管闲事,把你扔在那里就好了。”

    苏禾柔声说:“你是把陈小姐‘请’来的,还是把她‘抓’来的?”

    江离城也讨厌他坐着时别人站着跟他讲话,这一点这对未婚夫妇可真像。不过江离城纯粹是因为不愿意仰头看人,不知她是因为什么。

    “陈小姐,陈小姐,您该醒醒了。”小姑娘轻唤着她。

    “他结婚,送我礼物做什么?”那盒子好木材好皮质,又不大,肯定又是珠宝首饰之类的东西。陈子柚兴致缺缺。

    “我戒烟多年了。”苏禾又恢复成纤弱的模样,不太认同地看着她吸烟的样子。其实陈子柚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苏禾时,她脚底一堆烟头,全身都是烟味。

    陈子柚回家后将那个装着碧玺与血的盒子塞到她的储藏室的最深处的一个柜子的最底层,那柜子里全是她早已废弃不用但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比如儿时的衣服,童年的玩具,还有她刚刚剪短但没有丢掉的长头发。

    “我与江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了,如果您让我来是想确认这件事的话。”

    陈子柚在支票上填了二十万元。

    “小孩子不懂事,请你见谅。”苏禾朝她莞尔一笑,好像刚才她只不过是帮那男孩子拈起一根落到脸上的头发,“江流,麻烦你将陈小姐安全地送到家。”她特地将“安全”二字咬得很重。

    禾苗的禾,她在十年后才明白这个字的正确写法。

    少女时代的她是焦点也是异类,她长得好穿得好脾气好成绩也好,几乎样样都比别人强一点;她很安静不聒噪,女孩子该有的优点她全有,女孩子常有的缺点她很少有;她不太合群但也不孤傲,待人友善出手大方,只有一个可以聊悄悄话的亲密女友;她常常收到很多署名的匿名的情书和小礼物但都一笑置之,因为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性朋友,就在邻班,又是邻居,每日晚自习送她回家,口袋里总是为她装着各种糖果与巧克力。

    “珠宝只是一部分,他很擅长投资。他跟我家那位有业务联系,人我见过一回的,只能说,他与那些宝石在一起时,比较吸引眼球的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也要结婚了。”

    也许江离城正误解她在说反话,所以陈子柚又解释了一遍:“那时你已经认出我是谁,却仍然救了我,并且放了我。你以前说的对,你本来给过我逃脱的机会。”

    她被他噎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她在路上忆起苏禾当年的模样,面如满月,体态丰盈,举止洒脱,甚至有一点粗鲁,如热带的花朵般鲜艳而充满活力。

    “苏HE,你还记得这名字不?”

    “我自己编的。”陈子柚坦诚地说,突然醒悟,又看了那瓶子几眼, “你别告诉我,这里面盛的是他的血。”

    “你以前就这么爱说话吗?”

    “那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哪个女的那么好命啊?”

    “那你就不用特意过来一趟了。”

    “我没空。”她快跑了几步,伸手便招出租车,那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江先生说,您或者收下,或者丢掉。”

    出租车停下来,只当情侣在闹别扭,又走了。

    陈子柚终于找回声音:“你还真喝了?你不怕我下毒?”

    “不小心撞了一下。”

    那是曾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之一向她施过援手的人,即使这些年她刻意忽视与某人相关的任何人,也不曾真的遗忘。

    那几个重点字眼像一滴墨水一样滴到她的大脑中枢,滑过一道清晰的印记,渐渐蔓延到心脏,四肢,她从轻飘飘的状态渐渐沉到地面,她终于觉得踏实了。

    “你见过江离城本人吗?”

    “他现在好像是没有恨我的理由了。可是,我难道没有理由恨他吗?”

    “四年零两个月。”江流思索了一下,肯定地说。

    过了好一会儿,江离城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最近你过得还好吗?”

    “刚才是谁带陈小姐来的?”

    然后有一天,她偶尔听说,江离城要结婚了。

    而此时坐在她面前的女子与她当年的印象判若两人,单薄清瘦,面容苍白,气质也变得纤弱而沉静,果然如西洋画中的贵妇画像般,透着一股优雅的病态美感。只有眼睛乌黑清亮,依稀可见当初的影子。

    她不见得多感动,可是那故事带着宗教色彩,虽然是她编的,她也不敢随意亵渎,所以她只好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代价,收下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她就经常在傍晚时分拿一瓶果酱到蚂蚁窝边去喂蚂蚁,看它们如何倾巢出动搬运食物。

    “请坐。我今天扭到了脚,否则我会亲自去接你。” 苏禾和气地说。她坐在那儿,伸手向对面的椅子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脚。

    陈子柚解着安全带,半天没解开,江流突然说:“禾姐生了一场大病后就变得神神叨叨,从去年开始就坚持说江先生今年秋天前必须要结婚,否则躲不过人生大劫。她每过几日就打电话提醒江先生这件事。”

    江流额上的青筋也开始突突地跳:“陈小姐,我是否曾经不小心得罪过您?”

    接下来的两个月,陈子柚做了很多她从没做过的事,是否有意义另当别论。

    陈子柚觉得生活就是这么离奇,你越不在乎的东西,它来的总是这么容易,比如工作,比如金钱。而你在乎的……有一些小火花在她脑中轻轻地闪烁了一下,被她掐灭了。

    假期里,陈子柚参加了一个旅行团,中间几经转团,游遍了小半个中国,直到她觉得实在没力气继续玩下去,才买了返程机票。

    “那我送送你吧。”苏禾说罢也扶着桌沿站起来,黑衣衣架男亦步亦趋,但没有扶她。

    “其实禾姐不会害您,她只是脾气有点古怪,喜欢恶作剧。”

    苏禾似乎很惬意地笑起来。当她笑的时候,那种纤弱的病态感就似乎消失了。她一边笑一边回头说:“你看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跟小城以前特别像?”

    在银行里,她将那二十万元当着江流的面划入自己的帐户,然后她请江流陪她去银行的保险箱库房。她打开其中一个保险箱,那里面已经有不少东西,她取出其中的几件,从她随身背的大包里掏出几个小盒子放进去,锁好。那里是这些年来江离城送她的全部贵重的礼物。她将那枚钥匙交给江流:“请再帮我一次。”

    陈子柚轻轻笑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说:“为什么?因为我外公死了,他的仇恨终于真正放下了?因为他现在失了多年来的第一奋斗目标,有些无所适从了?或者,他觉得把我留下算是一种补偿方式?还是,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一旦我离开了,他觉得不适应?”

    陈子柚再度笑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凝神想了一会儿,问江流:“你能记得我俩认识了多久吗?”

    她不眠不休鏖战两天两夜看完一部五十多集的连续剧,饿了吃饼干,渴了喝饮料,然后她倒头就睡,一睡再睡上两天两夜。

    “你跟谁说对不起?”她的声音仍然温柔。

    江流垂下睫毛。

    陈子柚笑起来:“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他授意你这么说的?”

    黑衣男立即上前扶住因打人而晃了一下没站稳的苏禾。

    “那,未来的江夫人,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陈子柚隔着桌子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陈子柚打断江流。

    那时够年轻够乖巧,恋爱这个字眼是一定要被排除到高中生活之外的,师长们的信任是不能辜负的。他们行为自觉举止规范,什么话也没说出口,最逾距的举动不过是牵牵手。但是他们计划去同一个城市,考同一所大学,未来有很多可能,他们有很多计划。然后……再也没有以后,当时他背弃了她,而后她遗忘了他。

    “没有,不麻烦。”

    后来她还是跟着那人走了,没吵也没闹。她心中隐约知道那样没有用,社会新闻天天播报,某喧闹路段妇女被劫,行人被打,众人愤慨,真正管事的却少。

    江离城又了静默良久:“你自己保重。”

    纵然这礼物看起来十分真诚,但她却觉得,这才是江离城送她的最恶搞的一样东西。

    “不会。”

    “怪女人。”那少年喃喃自语着离开了。

    她对江流说:“你再等我一下,我也有东西送他。”

    “就是当年那个屠夫老王?他明知道我非常讨厌那个家伙。他存心整我的吧?”

    “只是偶尔。”江流谦虚地回答。

    她趴在床上,小姑娘柔软的手心与手指还在她身上揉来揉去,空幻的音乐飘着,隐隐约约的聊天断断续续地传来,她似乎在收听娱乐新闻台,新闻的男主角是某个闪亮的男明星,她似乎非常熟悉,又觉得特别陌生而遥远,而那个女主角……苏HE,苏HE,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说过,甚至可能见过她,但此时记忆中茫茫一片。

    她并没把这话当回事,但那个没拨过几次的号码,居然记住了。

    她走得一瘸一拐,陈子柚本想说“请留步”,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只见她已经艰难地走到自己身边,却端起原先放在陈子柚面前的那一小碗汤,送到她面前:“真的不喝吗?”

    “为什么要喊?”

    “她现在就是装的像皇后,也改不了她当年是不良少女小太妹的事实吧。”

    “陈小姐不要紧张。何姐想请您喝杯茶,不会耽误您很久。”来人很礼貌,声音很年轻,说话的口气却不容反驳。

    旅行团里常单身男女。每转一个团时,都会有单身的年轻男子向她示好,在途中给她诸多照顾。她拒得委婉得体,心中倒也没特别排斥。

    “她?这女的怎么还没死?”那女子咬牙切齿,突然提高声音说,“天呐,江离城,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当年经常跟苏禾在一起的那个从来不说话的漂亮男孩子?苏HE跟我同岁,比他大好几级吧,姿色也没多好。他看上她什么?”

    “你现在不如以前那么可爱了。”苏禾女士优雅地叹着气说。

    陈子柚有点找不到状态的感觉。她此时的感觉就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被拉去演戏,剧本内容都不知,整个地莫名其妙。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陈子柚冷冷地说,转身想绕开他。这只是一种姿态,明知无果。

    她看了那个号码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了回去,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江离城的声音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是我。我刚才收到了你的礼物。”

    “其实我不恨他。以前或许很恨,但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甚至有时候,我会觉得很体谅他。可是人这一世,再长也不过百年,如果按我父母的寿命来算,那我现在剩下的时间还不足一半。我还有很多的事从没做过,还有很多的地方从没去过。在这样有限的生命里,我希望我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两瓶酒她已经喝了其中的半瓶,她将还未开封的那一瓶从严格控温的冰柜中取出。之前工夫做了全套,她连酒贴都事先画好了。她用水笔在自制的酒贴上写:“祝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签上日期,没有署名,然后将酒贴贴到酒瓶上。

    当她的创口完全恢复时,她自己开了几小时的车去邻城新开张的游乐园,过山车海盗船太空梭沙漠风暴星际探险滑草漂流……玩遍每一种游戏。玩那些惊险游戏时耳边惊呼不断,只有她自己是安静的。有一个少年有几次都在她邻座,在每一次高中坠落时喊得惊天动地,后来一直盯着她看:“你每次都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不是吓晕了呀。”

    她不作声,心中迅速估算,喊人与拨电话报警哪种方式更可行。

    “其实这些年来,平均每月我也只见江先生一面而已,五十个月,江先生最多也就找了我五十次。据说五千元已经是极高的价码,我按八折算。江流,你看我已经过分地高估我自己。”

    江流用手指按着自己继续跳动的眼角,听她又说:“你能陪我去趟银行将这张支票兑现吗?”

    司机师傅恰好开着电台,她紧捂着话筒拨通号码,DJ的声音盖住了拨号音。仿佛接通了,她问那人:“我们去哪儿?我今晚还与朋友有约。”

    因为那个项目她也掺和了一脚,而且帮忙翻译了几万字的资料和论文,林医生后来坚持要帮她引荐,于是她在本城的医学院里谋到一份轻松又顺手的工作,环境好,工时短,待遇也不错,很适合她。

    江流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江夫人,我应该再次谢谢您多年前对我的善意。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怀旧的,至少我不喜欢。现在既然您已经看见我现在的模样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陈子柚沉默。

    “江先生让我带您去城东老王那里看您受伤的脚。”江流不卑不亢地说。

    她轻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我可以原谅,但绝不代表我能够遗忘。所以……谢谢江先生肯放过我,祝他以后天天如意。请你代我转达最后一句话,刚才离开时我忘了说。”

    但是那里面的东西还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那居然是一枚小巧的香水瓶子,造型并不奇特,方方正正很大气,是她收藏最多的那种款式。但是瓶子的材质,却是她曾经在江离城手中见过的那块据说不可估价的九色碧玺。

    “你应该早说。你看我已经撕掉了。”陈子柚把那八张支票碎片放入烟灰缸,浇上半杯茶,然后朝他摊摊手。

    陈子柚捻起那张支票:“如果我撕掉它,你会觉得我特别矫情吗?”

    服务员送上茶点,一样又一样,看起来很别致。还有两小碗汤,盛具精致无比。另外还有烟灰缸,与餐具同样精致。

    她买了很多花种花苗还有漂亮花盆把阳台变成了一个实验田,然后她发现她能养活的植物只有仙人掌。

    陈子柚脑中有个念头轻轻滑过,她对他们说:“我要用来酿酒。”

    虽然现在的江离城什么都不缺,但是礼尚往来,她似乎也该送他一样结婚礼物。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她那瓶自酿的白葡萄酒是他花钱也买不到的。

    她从梦中醒来,恍如隔世。这是她第一次梦见与她一起成长的邻家男孩,情绪有些茫然。其实她从没怨恨过他,因为在她还来不及怨恨时,她已经遇见了江离城。从此她的怨与她的恨,都有了新的归宿。

    苏禾端起碗,轻啜了一口:“你的模样还是以前那样,个性倒是变了不少。”

    她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的一圈青紫。之前倒是没留心,估计是那男孩子抓她手腕时留下的。其实也怪不得那男孩,她天生就这种脆弱的皮肤,轻轻一碰都会淤青。

    梦中的同学们有人废寝忘食做习题背单词,有人躲着老师偷偷传纸条谈恋爱,有人上课睡觉放学拉帮结伙打架滋事。

    “可能下个月。”

    她估算了一下,限量版酒瓶、非常规温度对冰柜的严重损耗、还有她的人工费,哪一样似乎都要比那些琥珀色的液体有价值多了。她最近果真无聊得快要发霉,或许该重新找一份工作。

    “我不饿,多谢。”陈子柚站起来。

    陈子柚极度无语地将手伸出去。其实她并没怀疑那汤中有毒,她只是很单纯地不想碰这里的东西任何东西。这位举止莫名变得高贵优雅的未来的江夫人存心以大方姿态反衬她的小人之心,令她觉得十分别扭。

    她撕最后那一下时,江流慢慢补充说:“但是我会觉得您特别傻。跟钱过不去的人都很傻,这钱又不违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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