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亲人

陈小姐，您还没做母亲吧。我还有过一个小外孙女，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这么小，”他用手比量了一下，“真是漂亮又可爱的小东西，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婴儿。”

    陈子柚按住他的肩：“别动，有一根长头发。”

    江流摇头。

    她不太适应早晨醒来时见到江离城。

    陈子柚的唇角勾起了一个笑意。她又眺望了一会远处的山脉，将视线转到林医生身上：“我外公，有可能康复吗？”

    “这位陈小姐，来过好几次。您还记得吗？”林医生说。

    本来就长的路，因为路况不好而变得更加漫长，碟放完了也没到终点，她又换上一张笑话集锦。

    “但是比三年前已经好太多了，不是吗？不要灰心，陈小姐。以前他只记得他的二十岁，现在他已经可以回想起小时候教你钓鱼。只要有耐心，他会好起来的。”

    江流点头。

    她吸了一口气，也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有事要早起，你继续睡”。

    “她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用麻烦，请帮我叫出租车。”

    她欣喜地跑上前，那老人缓缓地回过头来。然后她就惊醒，一身冷汗。

    “当然可以，但要等雨停以后。”林医生侧身轻轻将躲在他身后的陈子柚拖出来，“这位小姐来看望您。”

    “只除了我来的时候吗？林医生，他恨我。在他的潜意识里，宁可我是死人。”

    尽管她怕黑，但仍勇敢地走进去，因为那里有她唯一的亲人。

    “我再回去看看他。你等我一下。”

    江流不动声色地想挪开她的手，试了几下没成功，但陈子柚主动地放开了他。

    陈子柚直到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恢复到与来时差不多的时候才站起来，向一直陪着她的林医生欠一欠身：“今天真的谢谢你，林医生。”

    她的车技不高，此刻路滑，视线也不好，她开得更仔细。车里很闷，在音响里装进一张欢快闹腾的碟片，乒乒乓乓，咣咣当当，买碟时老板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相信她会听这种歌。她说：“我给老人家买的。”

    让他冒冷汗的并不是向来冷淡但温柔的陈小姐个性大变，而是他发现，陈小姐似乎被江先生给同化了，无论她那冬日阳光般没有温度的笑容，还是带着冰凉气息的温和语调。这种认知让他发毛，以至于他刚才居然没敢反抗。

    “只要林医生同意，你就可以来。是吗？”老人朝林医生投去一个微笑，又看向陈子柚，“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女儿年轻的时候。”

    她在门口慢慢地作着深呼吸。林医生微笑着鼓励她：“别担心。他今天早晨情绪很稳定。笑一笑，对，就这样。你今天这身打扮非常漂亮，就像女学生,也让我想起我的年轻时代。蓝色和白色是两种好颜色。”

    “你希望再见到她吗？”林医生缓慢地开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姑娘，你是我见过的神经最坚韧的女子。像你这种人，我们这里可不欢迎你。”

    终于她看到一点微光。她恐惧又充满期待地朝向那道光走去，终于看到幽幽的光下有一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影。

    孙天德老人给了她一个慈爱的笑容：“你好，小姐。你这一身衣服很漂亮。”

    林医生说：“最近有机构捐了大笔研究经费给我们研究所，并指定为几名情况特殊的病人承担医疗费用，其中有孙先生。没有人告诉你吗？”

    陈子柚微微地发着抖，林医生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安抚她镇静。

    林医生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可以吸，而且你吸烟的样子很好看。不过，还是少抽的好。”林医生的口气像在教导学生。

    陈子柚试着维持住她的笑容。她说：“我希望我外公也会喜欢。上一回，他翻一本旧杂志，看到这样一身装束的女子剧照时，神色很温柔。我外公他以前最喜欢这两种颜色。”

    陈子柚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烟雨迷蒙的远山，不由自主地触了一下额角。那里有一处浅浅的疤痕，如今已经被头发盖住。那是三年前，当她的外公从昏睡中恢复神志时，她惊喜交加地流着泪扑进他怀中，他抓起自己的点滴瓶子砸向她留下的伤。

    江流连心脏都开始发冷。他僵硬地点点头。

    “早，陈小姐。”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带着刺耳的金属磨合声，室内漆黑一片。

    “谢谢你，林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我陪你去，但是不要太接近他。我们还不能确认他究竟何时会有暴力行为。你知道的，他见到你时，情绪起伏比较厉害，你可能会有危险。”

    “有过先例？说来听听。”

    “嗳，原来这片子是喜剧？我太太也是看一回哭一回，但她每次都是伤心得泪流满面。”

    “不对，她已经死了，她不要我了。”老人突然捂着脸，全无风度地哭起来。

    她轻手轻脚地洗漱，但穿衣服的悉簌声仍是惊动了他。江离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怎么这么早？不再多睡一会儿？”

    昨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而且因为要早起，她在手机上定了五点的闹钟，她很少在这个时间起床。

    江流还没在楼下等上一刻钟，她已经快步出来了。

    她要去公司取车，与她的家同一方向。陈子柚说：“先送我回家换衣服。”

    那条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陈子柚不易察觉地发着抖。她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但永远带着失望离开。

    此刻他友好而慈祥。他礼貌地说：“上午好，林医生。今天天气不错。”

    再接下来，江流的嘴就像被缝住，直到陈子柚让他在一家早餐店门口停车时，他也不出声。

    “还好。一会儿我想出去散散步，他们说，需要你的同意。”

    陈子柚轻轻地摇头：“只要您同意我下次可以来看您。”

    在林医生阻止之前，陈子柚已经冲上前去拉开老人自虐的手：“您别这样，别这样。”她的语气低得不能再低，一脸哀求的神色。

    陈子柚又沉默了很久，很慎重地开口：“林医生，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教。”

    陈子柚在生理期前两天的晚上本来就睡不稳，不舒服也不自在，再加上旁边还躺着一只沉睡的狮子，她更紧张。

    她把烟蒂丢进垃圾桶，又抽出另一支烟，正要点着，身后有温和的男声响起：“吸烟有害健康。”

    陈子柚不知所措。

    她情神木然地沿着走廊绕上这幢建筑的最顶层。这幢楼的历史不长，样式却很旧式，只有四层，每一层都环绕着围廊，没有窗户。四楼的围廊上面有宽宽的旧式的屋檐，一直伸到栏杆外面。

    以前从没在有这样状况的时候与他相处过。如果他约她，她会告诉他自己不方便，于是他不再强求。毕竟他找她通常只为一件事，既然她不方便，那他也方便不了。

    江流点头，觉得似乎不对，又摇头。

    “您好，孙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陈子柚睁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小心地躲开江离城的身体，慢慢地起身。

    仪容整洁的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向着他们欣赏着窗外的雨景。听到有声响，他慢慢转过身来。

    走廊很长，每一间看起来与公寓没什么两样的门在背后，都可能有一位危险的病人，所以那些门用钢板制成，无比厚重。这里是高级疗养院，这里也很像监狱。

    “很安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

    孙天德老人完全不像一位精神病人。他表情沉静，举止得体，尽管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有一种学者式儒雅的风度，以及成功人士所特有的坚定眼神。

    “那么，拜托请坐得再远一点。这样被人盯着，我吃不下。”

    陈子柚的声音柔柔弱弱听不出情绪：“江流，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跟你怎样，他会怎么做。你知道吗？”

    江流僵着身子，直直地看着路，等着她将那根头发取下来。

    “您上一次说她去国外读书……”林医生试着纠正他。

    江流这回真正地睡醒了。他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镇静地说：“请您千万别试，无论我，还是别人。”

    “这家的鲁肉饭味道不错。你真的不来一份？”

    “我女儿很漂亮，也很听话，从来不会违抗我。我还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我现在想不起他的样子了。”老人目光涣散，陷入回忆。室内寂静。

    她将一支烟吸到三分之一处，发现四周都很干净，并没有地方让她可以把烟捻熄。她起身将手探出栏杆外，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滴一滴滴落下来，那支烟立即被浇灭了。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时，他觉得冷。等她离开，他还是冷。

    吃饱饭的陈子柚终于正常了，在下车时甚至温和地对他说：“开个玩笑，调节下心情，别介意。”

    “谁说的？牛顿和达尔文后来都信了上帝。”林医生仔细地看着她的掌纹，“以后不要总是胡思乱想。你生命线长得很，至少能活到八十岁。而且你的手纹平滑又清晰，以后你的人生会很平顺。别动，让我再看看，你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你怎么能这样想？他是个精神失常的病人，他排斥一切他不熟悉的东西。”

    “那您能不能看到我嫁了几个丈夫？”

    陈子柚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十只手指绞在一起。

    陈子柚转身面向他，用手点一点泪腺的部位：“没忍，是真的不想哭，完全没有流泪的冲动。”

    她没有挣扎，她连一丁点抵抗的欲望都没有。她在这世上也只有外公一个亲人，而他不认识她。不如就让她被外公掐死的好。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们会尽力。你要相信，这世上有很多奇迹。”

    结果她却准时在闹铃响起之前的几分中醒来。她赖在床上迷糊了一会儿，当手机开始第一下震动时，她果断地伸手在铃音响起之前将它关掉。

    “那……我安排车送您。”

    “恐怕不适合您这种严肃的科学家的口味……好吧，是《大话西游》，我每次看完这片子，心情就变好了。”

    “那你在车上等我。”

    发现被观察，陈子柚客气地说：“请装没看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