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亲人

    围廊靠墙摆着几张长条椅。陈子柚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点着了一支烟。

    她小时候很讨厌下雨，因为会淋湿漂亮的衣服，并且踩一脚泥。但是外公喜欢下雨天，他教她背许多跟雨有关的诗句，教她欣赏雨中情境的名画，亲自给她买漂亮的雨衣、雨鞋和和伞。为了有机会用这些美丽的东西，她也渐渐爱上下雨天。

    笑话集也听了一小半后，才到达目的地。她登记，留下证件，将车一直开进停车场。她对着后视镜观察自己的面容，摆出一个亲切的柔和的笑。她反复地试了几次，直到可以算作及格时，才解了安全带下车。

    于是在这个大清早，陈子柚吃着自己的卤肉饭，江流笔直地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等她。早餐店刚开门，除了他俩外只有一个客人。

    现实已经要比梦境好上太多。大门的后面并不是黑暗，而是布置得非常温馨的房间，色彩淡雅，光线明亮。面积很大的玻璃窗外有雕花的铁艺栏杆，栏杆上爬着几枝绿色的藤蔓植物，尽管姿态柔弱，仍有一股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我外公……好点了吗？”

    “他谈过我吗？”

    “你也没吃饭吧。一起。”

    其实有江离城在场的时候，他永远是目不斜视的。但独自与她相处时，他会暗暗观察她。

    老人朝陈子柚投去一个带一点歉意的微笑：“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事情忘得比较快。你别介意。”

    陈子柚独自一人开车出了郊区。郊外的雨下得比市内大了许多，路面积着很深的水，经过几段修得很差的路段时，一片泥泞，连车窗都溅上了泥点，车身的状况可想而知。不幸也幸，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将那些泥点子很快地冲刷掉。

    “若是想哭就不妨哭出来，我可以装没看见，可以躲开，也可以借给你肩膀。你这样忍着，不利于健康，别人看着也难受。”

    她先去见主治医生，一位四十多岁的医学博士。他和气地说：“您外公的精神状态很稳定，最近经常会与护士谈起他年轻时的事情。”

    这里像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风景很好。但实际上，这里是一处有名的医疗研究机构，接收了很多重症精神病人。

    她点头回礼，听得管家大人用冷冰冰的语气关切地问：“请问，陈小姐需要什么早饭？或者您等着与江先生一起就餐？”

    “应该没有吧。我看喜剧电影时，倒是常常笑出眼泪。”陈子柚认真地说。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但窗帘遮光效果甚好，只见得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子，头歪到了枕头下面，薄被全压在身子下面，而且整个人是斜躺着的。

    “怎么会？”江流在不够清醒的时候，用了一个他从没用过的词，以及他从没用过的语气。

    陈子柚继续柔声问：“初恋情人？”

    结果送他的并不是她常见的某位老司机，而是江流。

    尽职的管家却早就起床了。她下楼时，他正在检查地面，见到她，站得笔直：“早，陈小姐。”

    陈子柚被林医生拖离开这个房间。他简单的查看了一下她的脖子：“我跟你说过，别跟他说话，别靠近他。你又忘了教训。你要不要紧？”

    江流的脸迅速红了，似乎不小心窥视到了别人的隐私。他立即回身，但是放慢了车速。发现天色已黑，他细心地替她开了车灯。那天他连车门都忘了替她打开。

    一股大力把她拉开，外公已经被几个人牢牢地按住，场面一片混乱，有人往他的胳膊上扎针。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子柚回身看去，穿着白大褂的林医生站在离她几米外的地方。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把烟又放回烟盒。“这里没有禁烟标志。”

    两人同床共眠的机会不太多，多半她又倦又累先睡着，一觉到天亮，醒来时只剩自己一个人。

    老人在那一下爆发之后，已经安静下来。他的眼睛又看向窗外，任由护士把药剂刺进他的血管，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像刚才陈子柚被他扼住脖子时一样。

    “我想去财务处看一下，我很久没收到过帐单了。”

    江流再次摇头。

    陈子柚朝他笑了一下，自己拉开后门上了车。

    江流开车的时候忍不住朝反光镜里又暗暗地瞥去一眼。

    他不常在白天见到陈子柚。有限的印象里，她是一副标准的白领丽人的模样，衣饰考究，妆容整齐，表情端庄，精致却缺乏一点特色。

    从那以后，江流便开始留心这位女士，并且又发现了一个她的秘密。她的唇膏颜色与身上的香水味道，总是千变万化，至少在与江离城相处的时候，很少重复。

    然后她一声尖叫，她的外公已经牢牢地扼住她的脖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你？”

    江流点头，走到最门口的桌子坐下，一直等她吃完。

    陈子柚伸手揉了一下脖子，放弃了拿镜子查看的冲动。外公刚才力气很大，而她的皮肤嫩，那里一定会留下指痕。

    “很抱歉。他的记忆只恢复到十几年前，他记忆里的你，还是小孩子。”

    她停顿了一会儿：“您是精神科的专家，一定见过很多家族病例。精神疾病，应该与遗传基因有关的吧？我曾经对您讲过吗？我的舅舅与妈妈，都是因为自杀而离开人世的，舅舅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妈妈去世时也不到五十。而我的外公，我一直以为他是最坚强的人。”她停了下来，深呼吸了一下，又说，“我常常想，我的将来会怎样呢？是跟我的舅舅与妈妈一样，还是与外公一样？”

    陈子柚看向他的眼睛，老人的眼神里只有狂乱与悲伤，没有她的存在。

    江流等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后才驱车离去。他伸手摸了摸后背，那儿有点微湿。车内冷气很好，这多半是被冷汗浸湿的。

    陈子柚轻轻地说：“你今天一直在看我。怎么，这样的打扮令你觉得熟悉？”

    江流摇头。

    林医生笑了：“你若真喜欢这儿，我倒是缺一个助手，就怕委屈了你。把手拿过来，我给你看看手相。”

    “为什么？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女婿都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了我的宝贝外孙女了，老天连她都不放过？她还那么年轻，应该死的是我！” 老人猛揪自己的头发，又捶打着自己的额角，几根白发飘落在地上。

    她以前从不知道，他半梦半醒时说话的腔调这么糯软，跟他平时的声音判若两人。或者他在迷糊之间不知把她当成了谁。

    “我以为科学家是不迷信的。”陈子柚把手乖乖地伸过去。

    “不用准备我的早饭，我马上要离开。多谢。”

    昨夜下雨了，地上湿湿滑滑，看起来雨下得不小。她明明一夜都没睡好，居然没听到雨声。

    而晚上的时候，她则常常唇色浓艳，香气馥郁，再配一副木然的神色，居然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美丽。即使是他送她回家，分明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透，身上也似乎氤氲着水气，而她也不忘涂一层厚厚的唇膏，喷一身香水。

    陈子柚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但是昨夜，因为什么也没做，所以她很清醒地知道他在她身边躺下，半揽着她的腰，把腿搭到她的腿上，后来他把手探进她的睡衣里横竖揉捏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但一动不敢动。再后来，他均匀的呼吸拂着她的后颈，尽管手还留在她的睡衣里。她渐渐安下心来，这人终于睡着了。她数着他的呼吸，数了几百下后，才轻轻移开他的手，小心地把自己向床边挪了几寸，脱离他的呼吸可以辅射到的范围。

    陈子柚一度反反复复梦见这样的场景：

    陈子柚微微笑着说：“可是我很喜欢这里，风景优美，医生与护士们人也好。如果我提前预订一个名额，以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会把我接过来吗？”

    这人大概也是没睡饱就起床了，看起来像个孩子，眼神不像平时那么清明。他应该跟他上司一样不擅长早起。

    但是那只柔软的手还是停留在他的肩上。这是盛夏的早晨，而那只手却是冷的，凉意透过他薄薄的衬衣，一直渗进他的骨头里。

    “你怕我下迷|药？”

    陈子柚的体内似有一台精准的时钟。

    “我不知道。”

    江离城“唔”了一声，果然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泪腺坏了？”

    “奥黛丽.赫本。《罗马假日》那部电影。您一定看过。”可怜的江流干巴巴地说。

    陈子柚笑了起来。她说：“你紧张什么？怕我诱惑你？”

    这一夜，陈子柚睡得浮浮沉沉，时时担心他半夜起来逼自己做一些难堪的事，结果相安无事。尽管没睡稳，但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天了。

    以前他不曾注意。直到有一天傍晚，他独自一人去接陈子柚，车已经开到半路，他鼻端飘来奇异的香味，于是回头，见陈小姐捏着一个漂亮的小瓶子，像清洁工喷杀虫剂一样往身上喷香水。然后她对着小镜子描口红，一下下描得很用力。

    “麻烦你。”

    江流又摇头。

    陈子柚本来在低着头，似在想心事，突然便抬起头来，将手指伸向江流的肩膀，她的指尖触到了江流的脖子。江流的方向盘歪了一下。

    “乱讲。”林医生板着脸说，“完全是乱讲，这几件事情没关联。”

    白天与夜里的陈子柚的模样很不一样。

    他替她开门时，向她身上扫了一下，眼神轻轻地闪烁了一下，又倏然隐去。

    陈子柚穿了白色短袖衬衣，束腰的天蓝色宽幅裙子，平底鞋，头发只夹了一枚发夹，大半披散着，又几乎没施脂粉，连她身上飘忽不定从不固定的香水味都不见了，看起来很像学生。

    “我出去走走，林医生。”

    “咳咳，你希望是几个？”林医生被她逗笑。

    “什么喜剧电影那么好笑？我也想去看一看。”

    陈子柚温柔地朝他嫣然一笑，便回身进了自己的车子，转身时，她的裙子与头发都飘扬成一个优雅的弧度。

    陈子柚有一点惊喜地看了林医生一眼。林医生给她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雨已经转小，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落到栏杆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远处的山，树，以及房屋，笼罩在在如丝细雨中，如同一副水墨画。

    她摇一摇头。

    陈子柚抑制着情绪，将自己已经练习过多遍的最完美的笑容展现给他。

    “陈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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