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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回看流年是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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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公主看着池边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厌弃,隐隐愤懑,渐转为悲苦。

    昀凰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脆甜语声,一下下唤着——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儿,终究是少桓的血脉,只怕也将是唯一血脉。私心里,不是不憎那何家,却也暗自期盼皇后生下麟儿。若不然,日后一手扶了假皇储登基,少桓舍命打下的江山又当落入何人手里……何鉴之那老匹夫有恃无恐,必是看准她不能对皇后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后顿感自危,她也须作出杀气腾腾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元嘉元年……”子瑶喃喃低语,神色有些恍惚,“临川公主下嫁沈觉,也是这年。”

    “你,是不是也甘愿?”子瑶咬唇看她。

    不是没起过杀心。趁眼下宫禁还在掌控,让皇后连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并死于偶然,不失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费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龙转凤。来日皇子“诞下”,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难逃一死。左右都是杀,早早一刀斩断乱麻,未尝不是干净利落。

    外头侍女慌忙闻声入内,却见长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洁胴体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视。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长巾、束带,长公主看也不看,径直拽过一件丝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好看。”昀凰亦笑,语声温柔,似个爱护家人的长姊。烛光暖暖笼着一双玉人,也照见案几上璃纹金盏,盏中酒已斟满。子瑶低头抚过袖口绣纹,那凤羽绣得巧夺天工,只有帝姬可着的服色,华贵无伦。“他若能瞧见就好了。”子瑶垂下眸子,神情恬柔,“他总说我傻,没半点公主的样子。”

    天佑三年,怀晋太子与太子妃双双罹难,仅二子一女脱险匿去。及至四年后,文定公苏焕事发,连同王孙胤在内,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扑杀。十余年间,废帝暴戾嗜杀,凡与怀晋太子相关事皆被抹去,无人敢再提及。

    想起方才一掠而过的杀意,昀凰凝视指尖,默默将手握紧。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备的香料。

    凰姐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元嘉元年,天见异变,关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饿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间多有暴乱;这一年,清平公主华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笃;五月,皇家射典,帝后携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猎。此时惠太妃已至弥留,御医称老太妃寿数已尽,随时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无后人侍奉善终,终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废帝不肯推迟行期,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为太妃送终。说来凄凉,在这宫中却也仁至义尽。昔日先帝宫人大多已逝,在世无嗣者也遣入冷宫,惟独惠太妃一人独享善终。

    走了许久,天牢甬道错综周折,一重重门闸通向远处。终于有禁中侍卫仗剑立于门前,明光铠甲耀人眼目。子瑶驻足,垂眸良久,缓步迈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合上,里头竟没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风石墙,明烛照耀着黑漆案几,照着案后负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转过身来,双鬟高挽,额绘梅妆,恰是昔日宫中风行的妆容。子瑶在霎时恍惚,似回到少年时光,父皇喜艳色,帝姬嫔妃纷纷着红妆,入眼尽是繁华升平……她和她俱是锦绣年华,一切都还未曾发生,抑或永远不会发生。子瑶朝她扬起广袖,浅浅一笑,“我好看么?”

    见子瑶出来,囚栏后的人似乎看见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声响彻天牢,一双双嶙峋枯手探出囚栏,极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华服盛妆的子瑶步态从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凄厉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裴将军替你向皇上求情,极是诚挚。”昀凰只说了半截话,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记鞭笞。子瑶轻轻点一点头,并无动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会吃苦头的。”

    镜中秋水生辉,昀凰看着自己,心头却浮现何皇后的面容。那一双秀狭丹凤眼,敦柔中暗蕴城府,娴静里难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样。

    先帝惠妃,出于淮阴望族,十四岁入宫,美而温惠。自庐陵王生母华妃失宠之后,先帝便疏远了后宫,只有性情温婉的惠妃偶尔得幸。华妃因罪赐死时,只有惠妃一人为她求情。庐陵王弑兄逼宫,先帝被迫逊位,临终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侧。不久先帝驾崩,惠妃因当年善待华妃之恩,被尊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龄,依然留在宫中,及至七岁病亡。

    比起元嘉二年发生的诸多大事,这一年并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笔墨也是寥寥。宫廷里照例还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乐,有人得势、有人失宠;老太妃薨了,临川公主嫁了……辛夷宫里寂寞无闻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个人。

    门上铁锁铿啷作响,数名素衣宫人鱼贯而入,行止如无声暗影,却惊起阴森天牢里一片哀呼冤告。甬道两侧铁栏后,陡然探出一双双枯槁曲张的手,遍布狰狞伤痕,竭力探向来人,欲挽住最后的生机。领头的宫人目不斜视,对周遭哀呼只作未闻,径直走向尽头的囚室。

    昀凰垂眸笑,缓缓将最后一枚珠钗斜插入鬓。

    瑶瑶眸光晶莹,忽而轻声问,“凰姐姐,你呢?”

    子瑶骤然睁大了眼,“十五岁?那是父皇在时……你从未踏出宫门,怎会,怎会……”昀凰垂眸笑,目光藏进深深睫影里,“我不曾出去,他却曾经来过。”子瑶惊骇到极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昀凰笑意渐深,缓缓而清晰地说道,“就在这宫里,他来过,又离去。”

    然而,真的能下手么……昀凰闭了眼,指甲攥进掌心,满心都是涩痛。

    宫人明白这“周折”的含义,忙道,“起初皇后不从,内侍将潜月拖下杖责,打到第六下,皇后便允了。”觑着长公主脸色,宫人又小声道,“皇后也肯进膳了。”长公主闻言一笑,把玩着手里一支玉簪,似漫不经心道,“哪里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宫人不敢答话,直待长公主吩咐预备车驾,这才松一口气,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长公主神情话语,陡然有寒意从心底透出。

    久远记忆里,依稀有着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终日幽居,皇家宴典从来不见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只怕她再不会记起这个名字。子瑶恍惚半晌,低声道,“惠太妃的儿子死得这样早,她定然很伤心……”

    “皇上对你这样好,你也是甘愿的罢。”子瑶仰面看她,并无讥诮之色,满眼都是渴求认同的无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个人承受太重,或许还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这其间几分甘愿、几分不甘——仿佛是回应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面容果真有了一丝笑意,“命里有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着,语声轻软下去,“十五岁我便遇着他,无从退避,也未想过甘不甘愿。”

    还是当日的囚室,曾送母后上路的地方,时隔未久,换了她囚衣加身,散发待死。是谁在唤“公主”,遥远语声似幻似真。子瑶茫然回过头,望一眼身后那人,听她翕合嘴唇间果真唤出那两个字,公主,她唤她公主,久远得好似上一世的称谓……宫人捧了妆镜衣饰上前,有人将她扶起,有人为她净面梳头,有人替她宽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躯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瑶蓦地瑟缩,抬手挡在胸前。宫人朝她欠身,“公主请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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