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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已然步入尾声的夜。她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十分清醒,绝望地祈祷着,希望这夜可以更长一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希望黑夜变得漫长,毕竟比起黑夜,她一向更喜白昼;比起黑暗,更喜光明。

    “就让黑夜再逗留一会儿吧。让白天晚一点再来。您能做到的。我知道白天迟早会来,但是主啊,让它来得再慢一点吧。”

    她平躺在床上,嘴里祷念着,眼睛则望向昏暗的天花板,战争之神好像正在她的上方盘旋,就要把她撕成两半。

    她一边祷告,一边紧握着另一只手。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手,是她永远都不会放开的手。

    倒不是很漂亮的手。没什么形状,又粗又笨,不过强壮而有力,手掌的皮肤很粗糙……但是,噢,那手!

    她转过头来,以唇去碰触那手,一遍又一遍,足足有十五次。

    定是哪个聪明人设计了这钟,它有两种调调,一种洪亮,一种轻柔,此时它们温柔地嗡嗡着,她的祷告终是被驳回。机器震动起来要响亮得多,若它轻柔,那么就是到了一点;若它响亮,那么就是两点。她立马拍了上去,闹铃随即停止。

    她把那只手放回它主人的胸口上,不情愿地让它待在那里,像是你借了什么东西一定要还回去。她起床,拿起她的裙子、内衣还有裤袜,走进小小的浴室。她想在里边穿戴好,不愿扰了他的美梦。灯光突然亮起来,有些刺眼,但她还是迅速地合上门,光线跟随她一起离开卧室。

    她开始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之后,所有悲伤都得结束。政府说,你必须要积极。四十八个州说,你必须要阳光,要信念满满。可是那四十八个州于她而言不过是地图上的几个平面,它们没有心,更加没有血肉。

    这十五分钟内,她异常忙碌。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进进出出,却一次都没吵醒他。

    此时此刻,一切准备就绪,没什么好做的了。现在才是最艰难的时刻。她深吸一口气,早就看透了自己。现在,帷幕已经掀开。现在,是她的舞台。

    她走到床边,轻轻地放下手。

    “亲爱的,”她说,“整个战场都在等你呢。”

    他睁开眼睛,大剌剌地笑开,很慵懒。

    “啊,”他才想起来,“今天我就要走了。”然后立马跳了起来。

    “刮胡刀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洗手台旁边,”她说,“我还给它放了刀片呢,都没有划破我的手。”她舔舔大拇指,“好吧,是没有划破太多。你用的那个管子上的盖子掉了,有一小部分突出来,我必须得捏着它才行。我只会做这么多啦。不,别穿那些。椅子那边有一整套干净的等着你呢。”

    “反正马上我就会脱掉的。”他说。

    “啊,你必须要换掉吗?”她对他们有些轻微的反感。毕竟,那么私人的事情,他们也管不了吧,对吗?

    “他们会给你的。”他说。

    他刮了胡子,穿好衣服。

    “我花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还不够————”她本想说,后来又改了口,“一点都不长。”

    “我从没刮得那么快。我的皮肤感觉火辣辣的。”

    “你怎么不用你的乳液呢?”

    他笑,“我觉得不用会更好,它闻起来太香甜了。”

    他们去吃早饭。

    “你害怕吗?”他说。

    “不,”她露出一个闪耀的笑容,撒了谎,“你呢?”

    他耸耸肩。对于这件事,他更真诚。“准确地说,并不害怕。不过还是有一点恐惧的,更多的还是兴奋。就像以前在学校似的,在知道成绩之前,不知道我是挂了还是过了。又像是我们结婚那天,我的意思是结婚之前,而不是之后。”

    “今天我不想坐在我的椅子上。太————太远了。我能和你挤在一起吗?要是我————我们能一起坐在你的椅子上吗?”

    “那我就要用胳膊环抱住你,以免你掉下来。反正我只需要一只手吃饭。”

    “抱紧我。”她低语。

    “想听收音机吗?”她支吾道。

    他疑惑地看向收音机,“这么早有节目吗?我从没有在这时候收听过电台。”然后,“我们就静静地呆着吧。”

    她叹了口气。这也是她想要的。

    他拿回他的餐巾,“我想我还是……”

    “再来一杯咖啡吧。”她抢先一步说。

    “你呢?”

    “我喝点你的就好。”她把自己的那杯推得远远的。

    她又一次祷告起来。在他喝咖啡的时候。他没能听到她在说什么。“请让他一直这么喝下去吧。别让咖啡见了底。最好随便给杯子里填满什么。用魔法还是奇迹什么的,您可以做到的。”

    主又一次拒绝了她。

    “喝完了。”他终于说道,斜着晃了晃杯子,然后把它放到茶碟上,咔哒一声,像是结局的预告曲。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也擦了擦她的。

    他移开了胳膊,所以她不得不站起来,不然一半身子就会掉下去。他站在她身后。

    早餐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她很快将那个画面从自己的大脑中赶了出去。

    昨天晚上他就收拾好了行李。要带的东西非常少。

    “昨晚我们已经检查过所有要带的东西了,所以现在,”他提醒她,“我们没必要再去过一遍了。你拿着我们的两本存折,别弄丢了。绿色的,利息是百分之二;蓝色的,利息只有百分之一点五。所以我寄给你的钱,不管还剩多少,都把它们存在绿色的存折里。”

    “绿色,蓝色。我会努力记着的。”可是她的心里早已洪水漫天,两个颜色在她的脑海里纠缠着,一片狼藉。

    “这些是你看我用过的支票,每次你用的时候都会扣掉十分的手续费,所以尽量在重要的事情上再用它们,像是房租啦,煤气啦。比现金要安全得多。”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十分悲伤,“我在乎什么存折和利息啊————”

    “我也不在乎————”

    猛然,两人冲挤在一起,像是在地铁上一样。

    “现在,不准哭。”亲吻间,他警告道,“你说过的。”

    “我没哭。我不会哭的。”

    她帮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递给他要带走的行李。

    “我想跟你一起去火车站。”她说。她在最后一刻才提出来,生怕说得太早就会被他拒绝。

    “我不是直接去那里的。我得先到征兵局,在那里集合,然后我们再一起过去。”他接着又补充道,好像他们非常慷慨一般,“他们会支付我们的车费。”

    “那么,让我送你到征兵局吧。”无论何时说到这个词,她的脑海中总是反复出现同一个特殊的画面:在一片巨大的、种着松树的甲板上,士兵们挨个躺倒,铅笔顺着他们的身形轮廓画出线条。当然这当中排第一个的就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别的伙计会觉得……”

    “让别人知道我爱你这件事,我可一点都不害臊。”

    她成功了。“好吧。但是只能待在角落里,不要去征兵局的大门口。”

    她关上了门,看也没看身后。她并不想再多看里面一眼。

    他们上了公交车,天色还早,但只有一个空位。她把他推向那个座位。“今天,”她低语,“我想让你坐下来,我站着就好。”

    “呃,可是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他提出抗议。

    “管他们呢。”她坚定地说。

    一个男人起身,摘下帽子,给她让了座。她看了看,摇摇头,“太远了,”她悄悄对他说。隔着一整条过道呢。

    到站了。“是这条路。”他说。

    她挽着他的胳膊。像是一步步迈向刑场,并且没有什么警卫,全是出于自愿。

    他们走到了一旁的角落。“就是这儿了,就在那里。”他说。

    那不过是个灰扑扑的大型公寓。她惊奇地发现,征兵局在一层吐纳着人流的时候,向右走的人们就住在其他的公寓里。她甚至透过大楼的玻璃瞥见一个女人在两层楼之上伸出手,挥动着抹布。

    “这里要是爆炸就好了,”她祈祷,“真希望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站着的时候,这座楼会瞬间倾毁。”当然,她又一次被主拒绝了。她想,就算这栋楼爆炸了,征兵局也总是会搬到另一座高楼里的。

    现在,他们转过身来面对面站着。看起来,他们似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反而不知从何讲起。句子们都拥挤在嗓子眼里,陷住了。

    “看呐,”她说,指向停靠在附近的一对夫妇,“他们也在告别呢。她也陪他一起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他抢先一步想要给她一个正确例子,“看到了吗?她可没有哭,你注意到了吗?”

    她可能骗过了你,可是她骗不了我。她想,我可是个女人。

    一个男人突然快速冲向了角落,向他们跑来。他认出了布吉,显然是因为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你最好不要光站在那儿,佩奇。”他回头警告似的说,“报到时间是五点五十八分。”

    “你没有迟到。”布吉在他身后打趣地说,“让他们等等你呗。”

    “没有人来送送他吗?”她好奇地问。

    “没有。就他自己,是个可怜的家伙。”

    某些女孩儿真是幸运极了,她想,只是她们不知道而已。

    “好啦,我要————”他们拥吻着,亲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后他不得已停下来,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直接回家吧。别在附近逗留。”

    “好的,我不会留在这儿的。”

    这时她早已向后走到了路边,她从身体两侧摊开双手,像是颇有自尊感似的,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看吧,布吉。我都没有哭。我说过我不会哭的是不是?现在你看到了吧,我可没哭。”

    “我赌你一会儿就会哭。”他强颜欢笑。

    “不,才不会呢。你等着瞧————”

    可是她话中的意味突然让她卡住了,片刻,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皱起来。她转过身去,大步走开,这样他就不会看到了。她越走越快。起初还是小步幅地慢跑,接着她开始跑起来,最后简直是飞奔出了街道。街角那里有一家药妆店,还好它已经开始营业。于是她一头扎进去,径直奔向了在后边的电话亭。那里空无一人。她藏进了其中一个里,跌坐在地上,环抱着膝盖,躲开了全世界。

    她嚎啕大哭。像是从没哭过一样,像是要把未来那些年的眼泪也流干一样,像是要一次性为这场战争啼哭哀鸣一样。

    有个男人想要进来,打开门才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她。他说道:“噢!对不起!”接着又合上了门。不过她也毫不在意,只是闷头哭着。

    她就站在药妆店的入口,等待着看他一眼,他和他的队友们十五分钟后会经过这里。她知道他们迟早会经过的,公交站牌就在右边的角落里。

    药妆店的入口有两层玻璃门,她躲在中间,这儿的地理位置很好,她能够看到他,他却看不到她。

    他们背着自己的行李前进,队伍有两排。他在里面那排,倒数第三个。

    他正在跟旁边的人讲话。他已经交到了朋友。他扭着身子,正对他说些什么。

    她只看到了他的侧脸。可是,天呐!那可是非常英俊的侧脸了!

    她伸出手撑着玻璃,想要留住他玻璃上的影像再久一点,可是他早已走了过去,因为他不在她身边,她身边只有一扇玻璃窗。

    “再见啊,布吉。”她叹息道,“再见,我的心肝。”

    他的侧脸也消失不见了,只剩玻璃门还待在她的身后。然而她并不需要玻璃门,那不是布吉。

    他一直带着它,视若珍宝,需要防着全世界才行。他捍卫着它,没人能碰它。他走进士兵宿舍,这时里面空无一人。他拿着它蜷缩在自己的床铺上,没错,蜷缩。他侧躺着,膝盖曲起,快要顶到他的脸颊,形成一个圆圈,带着守护的意味。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在可怕黑暗世界里,亮起的小小的方块之地,是她写的信。

    我亲爱的老公:

    在这封信之前,我已经给你写了十一封了。但是你看不到它们,因为我并没有寄。他们总是无孔不入地对我们说:“要鼓舞他们的士气,写些令人振奋的事情,让他们多笑笑。”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好累。那根本没什么用。为什么现在我需要骗你呢?我以前从不说谎的。

    这个是第十二封。都是真心话。可能会让审查员们皱眉摇头吧,随他们剪掉什么,我不在乎。

    我撑不住了。你总是随处可见,出现在我转身的地方,又出现在我走去的路上。上帝大概也不想让所有人都如此悲惨,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出现一次。上帝创造眼睛不是让它哭个没完的;创造心脏也不是让它那么疼的。他不想这样的,不然他就会让它们更坚强点了。

    我坐在那里吃饭,你就会在我对面的位置,可是你不说话,你什么都不说。不论我怎么求你,可你还是不发一言。我走在大街上,觉得我的左边是如此的空虚寂寞。冷风吹来绕着角落打旋儿,我却只能直面寒意。我去A.&P.购物,转过身来想要你帮我提一下购物袋,可是转眼你就不见了。我一个人提着它们,站在空落落的楼层上。

    还有我从门口取来周日的报纸,第一页上面总会有些漫画图……为什么它们总是在第一页呢?可是又没有人来像往常一样夺走它们,草草翻过剩下的版面,把报纸弄得皱皱的。也没有手来试图阻止这嬉闹,就像我每个星期天做的那样。“等等,你能等等嘛?等等!你多大啦?才十二岁嘛?”拿着报纸走进屋子里。可是现在没人想要什么笑料了,我一个人坐在门口,拿着报纸。一整个早晨,等啊等。没人从我手里夺过它们了,也没有孩子气的咯咯笑响在角落了。所有的一切都藏起来了。我最后只好把它们塞进炉子里,笑料们不应该那样对你的,它们该让你开心。然后我又后悔了。(“他一会儿就会走出卧室的,今天他只是起晚了。”)可是我拿不出来了。我跑下楼去地下室,可是太晚了,我没办法从火炉里把它们拿出来呀。

    到处都是你。可我哪里都找不到你。我撑不下去了。我不想做英雄的妻子,我只想做布吉的妻子。可是他们不让我做。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怎么过下去呢?告诉我,噢,告诉我,亲爱的,快点告诉我呀。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莎伦

    ……我接受了你的建议,去找了一份跟战争有关的工作。他们问我会做什么,我告诉他们“什么都不会”;他们问我想做什么,我告诉他们“什么都可以”。我告诉他们,我想要在那些最吵闹、最战火雷鸣、机器和人最多的地方工作。他们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看着我,好像理解了我……

    ……这是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但是它会让我不那么想你。周围的声音如此吵闹,我听不清你的名字。周围的光线如此耀眼,我看不清你的脸庞。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们就等着战争结束吧,你和我。我们会熬过去的……

    ……我现在成了一台机器。没有感觉,也不会思考。我都感觉不到疼。一整天,那些噪声让我麻木;一整晚,疲惫也让我麻木;太麻木了,所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我看起来也像是一台机器。黑黢黢的瞪着的眼睛,你都看不到我的脸;戴着铝制的头盔,你也看不到我的头发;戴着笨重的长手套,你也看不到我的手。总之,你看不出来我是个女人。我第一天报到上岗时,他们都嘲笑我,因为我穿了裙子。我可能是整个工厂里唯一穿裙子的人吧。人们互相问着,“以前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些东西来着?”然后,他们说:“那是个女孩,你记得吗?打仗之前,她们都会有那些柔柔软软的玩意儿。”然后,他们又说:“不过,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来着?我忘了。”

    至少,现在我一点都不痛了。

    时间是站在我这边的,站在我们这边的。每一天都是距战争开始更久的一天,但也是离战争结束更近的一天。你不觉得战事已经打到一半了吗?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它的标记而已?快说是!快说你注意到了!可能是昨天,甚至也可能是前天。

    曾经有个东西叫做和平。你还记得吗?记得吗?好久之前,离我们好远啦……

    ……我的同事也和我一样是个机器了,但她内心却仍旧是个姑娘,很大一部分都是。(我想,她可能并不害怕感到爱情的疼痛。)她还爱着,但是从来不觉得疼。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好像就有这样处理感情的机制一般。“就像是穿越一条街,”她说,“快速地迈步,不停地闪躲,如此你当然不会被撞到。”她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我总是看到它,在街上、在回家的路上,因此人们都叫她“绣红”。要是你呼唤她的真名,她倒会反应不出来,她并不觉得那是她。“我倒很奇怪那是谁,”她说。我给她算过时间。她和每个人的约会都只会持续大概一周。“连商店都给你七天的退货时间,”她说,“我为什么要拖那么久呢?否则就不能退了。”星期三,看来是她“把他们退回去再买一个新的”的日子。别问我为什么,只是每个星期三通常都会有一个“包退换”的新对象出现。在我们午饭闲聊时,她会给我讲她所有男朋友的故事。

    现在她又有一个新的约会对象了。她从茫茫人群中走出来时,他就在大门外等着她……

    她从人群中看到他,手臂便像绳子一般紧紧地缠住他,将他和其他人分割开来,给他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其实,她扔给了他一套绳索,等着他自己踏进来,她再慢慢收紧。

    “你在想些什么?”他问。不过并不是一个真心实意的问题,因为他并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又在想些什么呢?”她回复道,也毫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

    他对她行了脱帽礼,过时的,战前某个圈子里流行的问候方式,不过倒是逗乐了她。好像是轻吻了你的手背一样。

    她继续往前走,他在旁边快步跟着,跟上了以后便寸步不离。

    贤淑端庄是比脱帽礼还要老旧的玩意儿,简直像是女人对你行了屈膝礼一般。

    可是再没任何人去取笑其他人了,现在忙得很,你得有话直说。

    “要带我去哪儿?”她想要知道。

    “你说吧。”

    她照做。“好吧,去哈利酒吧,就在广场那儿。”接着,为了不让行程有什么经济上的烦恼,她又补充道:“别为这个事儿烦恼,你要是担心我们可以AA。我一星期可以赚九十块钱呢,我可不想让这该死的玩意儿扫了我的兴。晚上我会把钱都扔在床垫下面。”

    “谁说这让我苦恼了?”他说,“我只是在想要穿什么……”

    “所有去那里的人看起来都和我们一样。我们该做什么呢,换件衣服?可是这里还打仗呢。”

    路上他问,“你朋友今晚在哪里呢?”

    她说:“啊,她啊。”然后她接道,“噢,你注意到她了,嗯哼?”

    他快速地说:“只是因为她跟你在一起。”

    “你约不出她的,”她说,“她就是那些战争寡妇。整晚都呆在家里。你真该见见她,她回家的时候甚至还会换件裙子穿。”

    他们走进哈利酒吧的餐厅和舞池,奋力挤出一条通往桌子的路。他们必须得跟其他情侣拼桌,不过尽管胳膊肘挨着胳膊肘,烟雾也能直接吐到另一人的脸上,他们还是完全隔离的,拥有自己的空间,好像他们远在彼此的千里之外,完全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一样。

    他们喝了点暖胃酒。互相道了姓名。他告诉她,他的名字是,乔·莫里斯。

    “再来一杯吧。”在热身场已经结束之后,他说。

    “你想灌醉我吗?或者,你想让我弄清楚我自己在干什么?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就算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能随遇而安。”

    他们又喝了一杯。接着她说:“让我们热热身,好把酒精咽下去。”

    他们起身,走到舞池里去。你能看到灯光偶尔出现在人们的脚下,但只是一闪而过。

    十八世纪流行小步舞。十九世纪则流行华尔兹。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却兴盛一种酗酒过后的虚假狂欢,这种状态切换自如,完全用不着束身衣和服务员。

    他伸展双腿,将她推到另一边,活像一个顺着斜槽溜走的麻袋;接着他一使力,猛地一个停顿,又拉她回来;她呢,则奇迹般地寻到了她双脚,站立在了他的身前。然后他弯下腰去,托她从他的背上翻过去,从左到右,又让她双脚落地。

    谁都没有撞到别人身上去。就算撞到了,也不过像一个舞步,你分不清到底是失误还是有意。失误的效果可能看上去更好。

    一曲舞毕,他们互相称赞。

    “你跳得真好。”她说。

    “你也不错。”他说。

    他们又多喝了两杯。然后每人吃了一个蘸了酒精的三明治。场地空出来,是他们最后一曲的舞台。他们站起来走出去。他们一起度过了战争期间普通的一晚,有些安详,令人愉悦。节奏有点缓慢,没有纷争,也没有其他。

    他送她走回家,一直到她屋子的门口。

    在这里他移开了胳膊,留她挽着空荡荡的空气。“我还会来见你的。”他说。

    她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只是颇为困惑,十分不解。

    “那这该死的一晚是在干什么?只是什么姐妹淘吗?”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回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在预先思索她会如何回应他将要给出的答案。他笑了,真诚和倦意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我想见见你的朋友。”他说。

    她关门的声音好像小圆筒外壳爆炸了一样。

    他从门槛处撤回一只脚,再没有别的动作了。他好像读懂了她的心,就在几分钟之前的那一瞥里。

    门又被重新打开。他仍旧站在那儿。她的笑声划破了夜晚。然后她伸出手,做出一个合作伙伴的同意姿势。

    “我生气从来不会超过三十秒。明晚过来,我帮你搞定。”

    隔天晚上,大概差一刻八点。她对莎伦说:“快下楼到公共休息室来,我想让你帮我点忙。”她抓着她的胳膊,用了风车制造出的能量,试图推动着她前进。

    莎伦问:“什么?”

    “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

    “她不能来这儿吗?有什么问题吗?”

    “那家伙是个男的。”

    莎伦往后撤了撤,站稳了脚跟。她没办法再向前推她一寸。

    “听着,”绣红祈求道,“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情,帮我一个忙。”她伸开双手,极力劝导她。接着她把一把椅子拖出来放到屋子中央,把莎伦按到上面坐着,好像这样能让她更好地听一听她的理由。她又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到第一把椅子对面,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和莎伦面对面。

    她身子前倾,满是疑惑。手掌放到膝盖上,胳膊肘却竖起来。

    “听着,你喜欢我,是不是?”

    “是的,当然啦,没错。”莎伦说,有些不能肯定,好像意识到若是她在这时候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可能会做出比现在还要多的承诺。

    “好的,那么如果我请求你,你难道不愿意为我做一些事情吗?难道你不愿帮我走出困境吗?”为了影响她的回答,她又狡猾地补充道,“如果你请求我,我一定会帮的。”

    “是什么样的困境?”

    绣红放低声音,已是沙哑的低语。虽然现在和一分钟之前相比,也并没什么隔墙有耳的风险。这都是不过是为了制造更好的戏剧效果。

    “我和这个家伙已经约会一段时间了。”她粗声粗气地说,大幅度地摆动双手,“他是个好人,他本身无可指责。只是今晚我————好吧,我有其他的约了。现在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不想直接拒绝他。”她握着莎伦的一只手,讨好地轻抚着她的手背,“替我和他约会,就今晚。我和别人有约了,我不能放人家鸽子。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放了。可是我不能。”

    “你就不能自己告诉他吗?”

    “我不想那么直接,不想伤了他的心。你可以代替我跟他出去走走吗?你会帮我吗?”

    莎伦起身,站到椅子后边,“我已经结婚了。我不会————”

    绣红眯起眼睛,传递出一种不屑的情绪来,“这和结不结婚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不是那种约会。不然我不会请求你的。可怜的家伙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们只是朋友。你不用太在意他。你不能为了我去陪陪他吗?半小时后你就可以丢下他回家了。”她举起她的胳膊到头顶,戏剧性十足。

    “我不喜欢这个想法。”莎伦说,眯起眼睛表示怀疑,“在布吉离开的日子里,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此刻我也不会开这个头的。我真不懂我干吗听你的劝————”

    “有什么问题呢,难道你不相信你自己吗?”绣红止不住地嘲讽她,一针见血,“好吧,”她说,根本没给她回答的机会,“好吧。”她更为激动地伸出手,这次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一般,“我们不会再谈这件事情了。回忆之门关闭。这件事我们再不会说一个字了。忘了我的请求吧。”

    她将两把劝说用的椅子搬回原来的地方。现在的她完全没了热情,但是又极具耐心,“你倒是看看,”她说,“人性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你挑选一个女孩做你的朋友,在工厂你教会她一切,当领班让她滚出去的时候,你帮她说话,你还和她分享房间。你尽可能地帮助她,可是到头来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然后她快速地躲开了任何有建设性意义的缓和,好像根本没有人来为这个论点做什么支撑一样,她总结道,“好吧,算了。忘掉我刚刚讲的话。”

    莎伦无助地摇摇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古怪地看着她。终于,她上前迈步走到这位可怜人的身后,握住了她的肩膀。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一定要把这件事说得如此严重————好吧,我帮你,你和你的社交难题。”

    一听这话,绣红脸上满是感激之情,猛地开始帮她做出门准备,不浪费一分一秒。“好的,你看这个,还可以吗?或者这个怎么样,你想穿这件吗?”她绕着她转圈圈,努力想要帮上什么忙,“想涂点我的口红吗,那个新色号?”她一边赶场,一边想要给她涂点颜色,但是莎伦却只是轻巧地扭开了脸。

    “好了,现在来吧。我领你下去,介绍一下。”她赶在前面把莎伦推出了门,生怕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改变主意似的。

    他正坐在楼下的休息室里听着收音机。刻意无视了那些也在房间里等待女孩们的其他男人。

    他站起来。他长得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恐怖。

    衬着收音机的声音,绣红为他们做了一个简短而迅速的介绍。

    “乔·莫里斯。这是莎伦·佩奇。”

    “是莎伦·佩奇太太。”她轻声却有力地说道。

    他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觉得他神秘莫测。当然,不管那神情里饱含着什么,肯定不是失望。你或许可以说,那是一种令人害怕的满意。

    绣红在他们各自的背后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好啦,你们两个走吧,”她说,“别等我。”

    “你想要散散步吗?”他礼貌地问莎伦。

    她的态度模糊不清,直到绣红在她身后用力推了她的腰一把才明朗,他并不知道。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身率先走到大厅里,告诉他,“好的。”

    他跟上。绣红则退到了最后。

    就在他走到前门时,她悄悄地拽了他一把,并低声又急促地嘘了一下。他走回她站着的地方,站在她面前,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她的额头都快贴上他的脸颊。

    “这个忙帮得还不赖吧?”她喘息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在莎伦的视线盲区里,他撕开上面的包装纸,塞进了绣红毫无防备的手心里。

    她没低下头去看。但她也毫不意外。她握着的手像是一只小型的、贪婪的粉色章鱼,正饥渴地吃着什么一样。

    她对他眨眨眼,有些未卜先知的意味。

    他也眨了眨眼。

    不知怎么地,两人闪烁的眼色都变得有些冷酷。不是令人心神荡漾的眼神应该有的样子。

    她亲密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膛。

    “别让她夜不归宿。”她冷笑道。

    他们走向闪着愉悦灯光的地方。到那儿的时候,橙红色的光芒包裹了他们,慢慢地将他们包裹其中,完全用不着他们自己费力。他们在路边,跟随拥挤的人群缓缓移动,好像走在自行移动的步行带上一样。

    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没跟她说一句话。她决定等着他先开口。

    “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不喝酒。”她说,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我指的是苏打水或者橙汁什么的,我不会给你其他饮料的。”

    “不了,谢谢。我刚吃过晚饭。”

    他们继续在人群里走着,像是两个不知道如何自处的人。

    一个四方的展示框映入眼帘,悬挂在他们的头顶,边框镶满了亮着光的灯泡。

    “想看场电影吗?”

    “不!”她说,几乎是激烈地,“不————都是关于战争的电影。”

    他只说了一句:“我懂。”

    她有点后悔,只有一点点。“别让我毁了你的晚上。为什么不去哪里做些什么呢,如果你想的话?”

    “我就在做我想要做的事情。”他允诺道。

    她想不出该怎么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他们继续走着。

    “他在前线,是吗?”

    “我的丈夫。是的。”她想,那你为什么不在呢?

    他说:“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在呢?’”

    她默认。

    “我已经尝试三次了,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知道你刚刚的想法,‘他们都这么说。’”

    这一次,倒不是有意为之,她猛然把头转向了他。还是默认了。

    他伸到口袋里。“听着,我会给你看看我的资格卡。”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又一次,他读懂了她的心,“我知道,你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拿了出来递给她。她甚至没看上一眼,最终他还是把它放回了口袋。

    “我得了肺结核。”他说。

    接着他露出一个笑容,问她:“现在,你害怕跟我一起散步了吗?”

    “不,”她说,“不,当然不怕。”并且出自真心。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但并不完全清楚她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被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如果她现在离开他转身回去,那么所有指责都跑到了她身上,跟他反倒没什么关系。她大部分的人身自由,都在刚才几句看似无害的对话中悄悄溜走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对他感到有些抱歉。在她自己还没什么意识时,歉意便已经缓缓蔓延。而同情心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什么意味不明的指向……

    “不管如何,”他说,“现在你不用害怕我会做其他什么事了。”

    “其他什么事?”

    “噢,你知道我指什么的。像我这样的男人,他能自己走走逛逛都是幸事一件,并不会试图去————”他真诚地看着她,甚至有些雀跃。他弯起了嘴角。

    所以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并不是什么丰厚的回礼,只是一个笑容而已。你的心肠不能那么坚硬如石,如果你那么冷漠,就连布吉都会看轻你的。

    他们走去了公园,就在对面。

    “那儿有个长椅,”他说,“我们走过去坐坐怎么样?”

    “我不会走进公园里面的。”她警告他。

    “不,我们坐在外边就好,那盏路灯下面。让我们歇息一会儿。”

    他是个病人,她想起来。走路必定让他很劳累。坐下来歇歇又有什么大碍?

    他们走过去坐下来,头顶的白色灯光略带弧度,像是花洒喷出的针状水柱。

    “我一会儿就得回去了。”她告知他。

    我三分钟之后就会起身,她对自己保证道。然后倚在椅背上。

    “跟我讲讲他吧。”他说。

    “你想知道些什么?”

    “噢,所有的一切。他做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他长什么样……”

    她从画面中抽离出来。“现在几点了?”她充满喜悦地说,“一定快要十点了。”她从没这么开心过,战争开始后,她的内心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安稳。

    他看了下。“已经十二点过五分了。”他轻声说。

    他们在那里坐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他正在他们的长椅处等她,现在,他们管它叫“他们的”长椅,他笼罩在令人晕眩的淡紫色弧形光线之下。她急匆匆地走着,穿过街头时甚至小步跑了起来,好能快点到他身边。

    他站起来,伸出手,等待着。她的手也伸出来。他们握了握手。

    “你好,乔。”

    “你好,莎伦。”

    他们肩靠着肩坐下来,宛若两位故友。他摊开胳膊,放到椅子背上,但他没有用在她身后的手去环住她的肩膀,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今天我又收到他的一封信。”她开心地吐露,“我等不及到这来给你看看呢。”

    “读给我听,”他惬意地说,“我来把烟点上。”

    她省略了一两个片段,那些太私人了。不过在随后的信件里,她省略的部分越来越少了。

    “我对他变得越来越熟悉了。”她读完后,他说,“我开始觉得,我几乎就像是他的一个兄弟。”

    “我很好奇,他如果知道我把他的信读给你听,他会怎么说。”

    “别告诉他。”他又一次说道,一如往常,“那可能会毁了一切。你我知道这件事并没什么大碍,但是————他的信或许会有些自我意识,从而失去它们美妙的……”他没说完。

    “你觉得这没什么错吧,对吗?”

    “你呢?”

    “对。”她热忱地说,“对。噢,乔,你简直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你都不清楚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你让时间过得如此————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仅仅是跟你聊聊天、给你读读他的信,都让我觉得离他更近了一点。偶尔我会搞混,会把你错认成他————把他认成你。”她笑起来,有些害羞。

    “我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这段时光对我是有意义的,这很难解释,但是通过他,我好像可以分享一些————我自己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生活。一个美丽的太太,一段幸福的婚姻,一个需要我去照顾的人……”

    “我们真是两个有趣的人,是不是?”她打趣道。

    “读给我听,”他说,“我来点烟。”

    她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拿着它对上光,好分辨上面的字迹。然后,一片沉默。

    “怎么了?”他问,“怎么不读了?”

    “我不知道。”她无助地说,但还是什么都读不出来。

    “有什么东西你不能读吗?他说了一些关于我的事?”

    “不是。”她说,“我从没跟他说过我认识你。”

    信纸跌落到地上,一页两页分散在她脚边。弧线灯光如此明亮,即使坐在椅子上,信纸上的那句问候还清晰可辨:“我亲爱的老婆。”

    “怎么了?”他说,“你怎么哭了?”

    一连串的啜泣迸发而出,“因为————突然————我再也不在乎他的信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对读这些信————甚至是收到它们————再也没什么兴趣了。来公园这边,跟你坐在一起,才是————才是————”

    “什么?”他催促她,“什么?”

    她绝望地把手放在额头上,“我不再爱他了。我爱的是你。噢,乔,我这是怎么了?我总是看到你,我总是看不到他。你们两个交换了位置。有东西出了问题。我不是故意的,但————现在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她歇斯底里地颤抖着,“我正和我的爱人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但我还一直收着陌生人的来信,他穿着制服,住在遥远的军营里。”

    他伸出手去环住她不停颤抖的身躯,试图给她一些宽慰。“那我们怎么办?我该马上站起来然后离开你吗?我该走开吗?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要靠近你?如果你这么说,我就这么做。”

    她警惕地喊出声来,双手紧紧地抓住他。

    “不要!不要!乔,别离开我!我没办法忍受没有你的生活。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我也失去他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窒息般地说,“如果你不帮帮我的话。”

    “别挣扎了,别,我不希望你这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噢,我要————”

    他们的唇紧紧相依,这是他们的初吻。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仿若要不是这样,他们就会晕头转向似的。整个夜晚在他们周遭翻天覆地,包括那星星、那弧形的光芒和那一切的一切。

    她的脚,踏在地上,在她的渴望和他的爱抚之间变化着姿势,早已把那封信踩得稀碎,碾在了尘土里。可是她无暇顾及。

    “我……老婆:”向外凝视着。在她的脚底,被碾碎了。

    布吉,亲爱的:

    对不起,我上周忘记给你写信了,一件又一件事接踵而至……

    真的没有什么新奇事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一如往常、毫无变化……

    最近的天气非常可爱,我们似乎要开始真正的休假了……

    现在我必须得跑了,公车刚停下来,在等我和绣红。下次再跟你说,亲爱的。

    爱你,莎伦

    他奇怪地看着第二封信,是跟着她的信来的。“大兵,”信的开头写着。接着是:

    总该有人来告诉你真相。所以我觉得我还是说一下吧。为了不让你觉得是我搞错了,认错了人,我先跟你确认一下,她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和一双褐色的眼睛。有五点四英尺那么高,一百零五斤,连裤袜穿八点五码的;她戴着一个盒式挂坠,是金色的四叶草。现在,这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还是无聊至极呢?

    每晚她都在城市公园的长椅上与他见面。你知道城市公园在哪里的,对吧?你肯定知道。每天晚上,她一路小跑赶来见他,几乎是用她最快的速度,快到她小小的腿儿快要承受不住。她有那么快地奔向过你吗,大兵?他们在亲吻。我看到他们坐在那里,整个城镇的人都能看到他们。不过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可怜的大兵啊,我真为你感到遗憾。大兵,你正在失去你的妻子。

    (匿名)

    他发出凄厉的叫声,营房里所有的脑袋纷纷竖了起来,有人在问:“怎么了?谁喊的?一定是有人踩到了大头针。”

    在床铺上的一个兄弟离他最近,他问道:“怎么了,佩奇?佩奇,发生什么事了?你把自己盖成那样是要干什么?”

    那个裹着毯子的人,几乎全身都在颤抖,他嗓子被卡住似的咳了两声,说:“没什么。”

    信总是连着两封一起寄到,总是两封。

    ……有时候,人是会变的,布吉,你必须以这种方式来看待世界。爱情不可能总是坚固如初,总是像它被刚刚倾注时那样永远稳固。爱情是流动的,一旦有一刻,它在你来不及阻止的时候泄漏一点,它就会完全流走。

    当两个人已经发现他们犯错的时候,你不觉得最理智的做法是,一个人不要死死纠缠着另一个人不放(因为这样并不起什么作用,只是在延长错误而已),而是彼此承认然后寻找解决办法吗?我本不想跟你说这些的,可是现在大多数时候,你在最近的信里拼命祈求,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出了问题……

    ……大兵,他们不再坐在长椅上了。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又做了什么?我试着为你找到答案,可是我什么都没找到。在八点,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不见了。接着十二点,他又把她带回来,有时是一点。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去哪里了?

    她走了,大兵,走得还很快。走了,走了,已经离开了。从现在起,和你的妻子吻别吧。

    (匿名)

    指挥官的早饭是腌鱼,那东西从来都不对他的胃口。指挥官的左脚边放着一根玉米。据说今天要下雨。指挥官不太喜欢他的表情,太过愁眉苦脸了。他厌恶士兵们忧愁的表情,实际上,他讨厌带着表情的士兵。实际上,他讨厌士兵。实际上,他讨厌一切。

    指挥官十年前被他的老婆抛弃了,从此,他希望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被老婆抛弃。他太嫉妒了,嫉妒过着幸福婚姻生活的男人。

    佩奇来找他时,他对此倒是显得十分高尚。“当然啦,”他柔和地说,“真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目的,你知道的。去聆听你们的个人问题。我们希望你们都能开心。我们太开心了,可惜不能为了你,来叫停整场战争————呃,没多久了————让你把个人问题整理好。我相信华盛顿不会介意的,我立马就给他们发一封电报。‘佩奇大兵家有点事需要照料,暂停所有行动。’两周够吗?还是你需要一个三十天的假期?”

    那讥讽的后半段好像打在他脸上的鞭子,噼里啪啦响,“给我他妈的滚出去!请求驳回!解散!”

    “是的,长官。”大兵佩奇敬礼,后转,走了出去。然后,他在门的另一边踉跄了一下,只能匆匆抬手撑在墙上好让自己站稳。

    清晨,营房的厕所被遗弃在黑暗里,冰一般冷冽,还丝丝地冒着氨气。

    他走进来,只穿着裤子和秋衣,把凸起的块状物拿在身旁,十分隐秘。他四下看了看,以确保里面空无一人。接着他撩起上衣,拿出枪放在洗手台的边缘。

    他的面前是他呼吸带来的雾气。好吧,想要停止呼吸是件简单的事,非常简单,那可能是第一件会停下来的事。

    他掏出被遗弃在口袋里的一支烟,点燃它。那是他为了这个时刻专门留存的。他不停地走来走去,每次走到头都快速地转身,像是被锁在了笼子里。

    终于,他受够了。他丢下烟头,从陈旧的习以为常里踏出一步(否则他很有可能会持续更长时间),举起手枪,停止无穷无尽的踱步。

    他没有注意到,回转门在更早的时候就轻微地动了一两下,此刻,门突然被大喇喇地推开,他的伙伴鲁宾跳进来冲到他眼前。他钳制住佩奇举起的胳膊,将它压下,又向背后反手一扭,于是枪跌落到了地上。他把佩奇压制在洗手台上,给了枪一脚,把它踢得远远的。

    他们略微搏斗了一番,佩奇的鼻子里源源不断冒出呼吸带来的雾气,这气息最终还是愚弄了他,还是不停地往外跑。

    “我就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他急促地呼吸道,“我一直在盯着你。”

    “给我他妈的滚出去!谁让你插一脚的?!”

    “整天坐在床铺的边缘,撑着脑袋,你脸上早就写满了你想要干什么。”

    “别多管闲事,你用不着按着我。”

    “现在,稳定下来。现在,放轻松。转过身去,用冷水湿湿脸。”

    他用力把佩奇的脸按下去,就着凉水给他拍了拍脸。完事后又把他拉起来,让他重获呼吸。

    “怎么样?”他想知道。

    “很湿。”一句沉静的反驳,“你觉得还能怎么样?”

    “我当然知道。”他咯咯地笑,“但是那样能拉你出来。”他握起拳头,假意要挥到佩奇的下巴上,但最后只是轻轻略过了,“见鬼。我和你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可不想再和什么新的人一起。我上哪儿借钱去?也不用还?又上哪儿去借根烟抽?”

    “我受不了了,鲁比。我受不了了。我都睡不着觉。”

    “好吧。像个男人,到那儿去,找出真相,再摊牌搞定。但是别躺在这行吗?”他耸耸肩,“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的?那也可能是假的。”

    佩奇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信件,递给他。

    ……在八点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们就消失不见了。接着他又把她带回来……

    “是真的。”他愤愤地说。

    “无论怎样,你都得去那儿。你的胳膊那儿是什么,睡莲叶子吗?”他抬起佩奇的手腕,又放下,“拳头长在那里是有用处的,对不对?为她搏斗!你必须要握起拳头去斗争!在我看来,要是你不想要你的拳头,你就不是一个好的战斗者,你从一开始就没那么优秀!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在康尼岛的木板路上,有个家伙对我的赛迪图谋不轨,我一拳就打掉了他的下巴,一切都回到了起点。从那以后————”他伸出手,虎口向前,“她再没找过我麻烦,只乖乖地待在家里,教教孩子。”

    “我拿不到通行证。”

    “什么是通行证?你没有脚吗,啊?外面就是路,是不是?”他伸直了胳膊,戳戳他的肩膀表示疑问,“就问你自己一件事,这才是你需要做的。好吧,帮你省点儿事,我替你问了,你想要她吗?”

    “我想要活下去吗?”佩奇回应道。

    在他抵达村庄的边缘之前,他先走进路边的一大片树林里,匆忙地换上了普通的衣服。这衣服还是鲁宾想办法帮他搞到的,他把衣服卷成一条一直紧紧地夹在胳膊下面。或者不如说,大部分都套在了现在衣服的外面,毕竟怎么看,那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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