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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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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响得不合时宜。

    他们一起待在屋子里。

    比起他,弗罗伦丝率先穿戴完毕,毕竟女主人通常会比男主人早一些换上礼服。她本应下楼去理理最后的安排规划的,怎么说那个时候她也该下去的。但是她却被困在了房间里,手链出了问题,链头的地方卡住了,她得花好些时间才能弄好它。

    他们的卧室里有一台电话分机。想到这通电话差一点就被她听到,他就不由地浑身冰冷。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她甚至比他离听筒还要接近,她一伸胳膊就能够到。要不是那手链出了问题,使得她没手去接电话……

    “休……”她说,朝着电话点头示意,“真希望不是谁来不了,我可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正在整理领结,“我下楼去接吧。”他说。

    电话又响起来。“今晚他们纷纷赶来的时候,你只要确保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就好。”如果她成功解开手链,它就会顺着她的胳膊滑到地上,不过她还没能到那一步。

    铃声戛然而止。

    女仆过来敲门,“有斯特里克兰先生的电话。”

    这出问题的手链简直是召唤出了弗罗伦丝所有潜在的固执本性,她一屁股坐在梳妆台边上,用别发针去一一检查,活像是个对着手表修理的技术专家。

    “不管举不举行宴会,不修好它我就一直待这了。我计划戴着手链参加宴会,没有它,我是绝不会下楼去的。休,你真该把它送去售后好好修一修,上次也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接到了电话。

    “喂?”他有些鲁莽地说。

    “喂。”一个女高音嘲弄地回应道。

    他震惊得像是被人从头给浇了一桶凉水。

    还好那时她忙于修手链,没空看他。于是他突兀地转了个身,自己连同电话机都背朝着她。

    “你好啊,格兰杰。”他说。

    “格兰杰?”女高音嗤笑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罢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在你面前我还是可以妙语连珠的。”

    如果他此时挂掉电话,情况只会更糟,弗罗伦丝会奇怪他为何如此草率。

    “我现在有点忙。”他说。

    “我这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这个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有点迟了,对吧?已经过十五号了,我等得够久了,但是你知道的,我的花销可是和以前一样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简略地说,“从现在起你得自己去处理那些事情,你最好可以自己处理。”

    “我不是在跟你讲,你说过什么,你不能就这么轻松地离开我!”

    “听着,明天再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

    “噢,你不会接的。我打过了,整整一个礼拜,上个礼拜,还有上上个礼拜。我打不通,你应该是换了号码。所以我才今晚打到你家的。现在我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你了,是不是?我早就该想到的。”

    弗罗伦丝终于修好了她的手链,她起身,准备离开房间。行至门口的时候她转身,伸出胳膊,不耐烦地戳戳他,带着厌恶,“噢天哪,休,管他是谁呢,赶紧挂上电话!我需要你跟我一起下楼,他们马上就到了。”

    门关上了。不过情况更糟了。她可能在楼下拿起主机的听筒,不小心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

    于是他匆忙地想要给对话来个无情残忍的结尾。

    “听着,你个贱人,”他狂怒道,“我跟你之间已经完了,我养你养了够长时间了!”

    “啊哈,她离开房间了是吗?这个月你欠我一千五百美元,还有上个月你没给我的一千五,你能带着这些钱来我这吗?”

    “滚到街上摇尾乞怜去吧!”

    “要么你来我这儿,要么我去你那儿。我会直接走进去,在你老婆和她所有宾客面前,告诉大家我们的事情。我等你到九点。”

    “我要杀了你!”他狂躁地保证道,“你要是胆敢在这附近露一下脸,我就亲手杀了你!”

    她放声大笑,满是嘲弄与鄙夷,随后她自己挂了电话,切断了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舞会大概是九点开始的,在夜宴————弗罗伦丝最值得纪念的、也是最无与伦比的夜宴之一————之后。候补名单上的宾客只被邀请前来参加舞会,所以人数直接比宴会上的人多了两到三倍。从任何标准来看,这都是一场精心布置、完美无缺的晚会,甚至雇佣了有名的乐队和助兴的卡巴莱歌舞团前来表演。当弗罗伦丝尽情享受的时候,她甩开了一切烦恼和阻碍。

    此时他正在跟弗罗伦丝的女性朋友聊天,这位朋友更为成熟,相比而言就少了那么些吸引力。像是执行任务一般,优秀的主人应该有意挑选出那些时时刻刻需要被关注的朋友,他们都是些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人,这么做倒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宴会————防止会场上出现社交死角。她在他前面往回走,顶着鲜艳得过了头的红唇,戴着过于密集的宝石首饰,以及挂着那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她迈着小碎步一晃又一晃,简直是1905年那种两步交替式走着的活化石;他跟着她走,宽阔通道缓缓进入视线,舞室露出正面来。

    蓦地,他看到她站在那儿。纤细轻盈的身体在白色的亮饰衣服里闪闪发光,即使隔得那么远,他也知道是她,毫无疑问。她正把貂皮披风交给管家,那是很久之前他买给她的,那时他们还彼此相爱。他见过她进房间前的样子很多次了,他懂她动作的方式:在半途优雅地转身,并将膝盖轻轻靠在另一侧;他懂她的笑容,洋洋得意,眼睑半是低垂,像是要故意要激怒别的女人一般,但却又不是有意而为。她现在就在这么做。他懂她的小把戏,抬起前臂,轻轻抚弄她恰好戴到肘部的手链。她现在就在这么做。

    不过在他躲着她的几周里,她换了发型。她有一阵子没换发型了,或者说是没有时间,离开他的视线,去趟发廊,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有大把的时间。

    新发型算不上多漂亮。如今她的一切都难以取悦他,就算是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一样不能让他有多开心。他不喜欢她了。

    这种不喜欢的冷漠感甚至帮他克服了恐惧、愤怒以及恨意,反而让他变得有些冷静,否则他早就崩溃得惊慌失措了。

    他环顾四周,弗罗伦丝正在那巨大房间的最上边。(他们房子的面积异常庞大,用来跳跳舞什么的,这是他第一次庆幸房子有这么大。)她跟随着舞蹈队伍缓缓前进,一时半会儿才能到他现在的位置,在那之前,她都不会看到她。不过一旦她过来了————尽管他们还没碰见,但她不请自来,还跑到了门口。弗罗伦丝对这样的事情一向一丝不苟,所以他一定要先到那里去。

    他把他那碍事的同伴推到一旁,空留人家独自站在中间,全然不顾她的羞耻与难堪,只是猛烈而疯狂地走到边上,一声不吭往外走。他只在门口处停留片刻,等门开后便大步流星走向走廊的入口处。他的脸灰扑扑的,但是却像铁石般冷酷无情。胸中全是愤懑,似是被搅蛋器不停搅动翻滚而出的白色蛋沫。

    “晚上好,斯特里克兰先生。”她应酬般地说,“真谢谢你邀请我来。”

    “我有吗?”他的声音极低,嘴唇没动一分。

    她又绽放出她那有名的空洞笑容,双眼半是闭着,“多么美妙的晚会啊,还是我最喜欢的调调呢。我们能进去吗?”

    他的嘴唇还是保持不动,“我告诉过你我会做什么。”管家正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给你一分钟!别蹬鼻子上脸!”

    她脑子一直很好使。今晚无论如何她是全靠那笔钱了,也是这笔钱才让她来这儿的。她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把手背放在他的肩头,“非常好,我们先不谈这个。我肯定能拿到它。但你不能指望我在这舞厅里收下它,”她的手向下悄悄贴向他的腰侧,“你正在和我跳舞,是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这时管家正背朝着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他才动了动双唇,“你拿不走它的。”他怒气冲冲地说。

    她根本没在听。眼神越过他的肩膀,飘向远处。“她真可爱,”她几近认真地喃喃,“为什么你从不对她好一点儿?你一定是瞎了或是怎么样,怎么能更喜欢————”她没说完,有那么一会,她看上去非常真诚,而且是显而易见的真诚。

    他草草瞥了眼周围,弗罗伦丝正在舞伴的臂弯里缓缓经过舞厅。在那一刻,她并没有看向他们,可能也就看了这里两三秒的样子。他并不打算究根问底。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钱能解决这一切吗?”他轻轻地说。

    她却给出了最奇怪的答案:举起薄纱似的还带着香气的手帕,她轻柔地拂了拂他的眉眼。

    “站在这边上一会儿,”他说,“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没有别人介绍,我从不会在宴会上跟人讲话的,”她保证,“呃,告诉我个名字,以防万一……”

    “你是鲍勃·马洛里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喝得烂醉,就算走到你面前,他也分辨不出来。”

    他把她留在原地然后迅速地一头扎进了书房。他要锁门时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是一对情侣正紧紧依偎在台灯旁。他们半倒在那里往回扭头看到了他。

    “不介意我打扰你们一下?”他急匆匆地说。

    “噢,当然可以。”年轻人应道,“我们并不介意谁来这。”说着他们准备恢复到刚才的姿势。

    “我的意思是,我能用一下这个房间吗?”

    女孩轻轻戳了下男孩的肋骨,用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一定是这家的主人。”他们手牵着手往外走,还一起窃笑个不停。

    “我们不知道这儿不能来,”男孩莽撞地越过他的肩膀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们的。”

    斯特里克兰锁上了门。他打开嵌在墙壁里的保险箱,取出了装现金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千美元,他拿起那些钱,双手颤抖地勉强开出那剩下五百美元的支票,是不记名的债券,他知道她只收那种形式的支票。可是他太急迫了,手又抖,第一张支票写错了,只好去再写一张新的。

    然后他打开房门,走向她。

    她就在原地坐着,还没人发现她的存在。

    “给我一下你的小包。”他的话从嘴边挤出。

    接着他把钱和支票放进包里,又递还给她。

    “现在嘛……”他意味深长地望向门口。

    她起身,体态从容而优雅。她的动作那么轻盈,似是只用蜷缩着的脚尖在缓缓移动。管家走过来,交给她那件貂皮披风。

    “这本该是场精彩的宴会的,”她对斯特里克兰说,悲喜参半,“我也好好打扮过了呢。”

    “哈里斯,”他说,“你能帮这位女士叫辆出租车吗?”

    在等车的时间里,他们俩单独站在走廊。

    “你再这么威胁我就死定了。”他向她警告,语气清冷可怕。

    罗杰斯夫妇离开后,只剩下了怀廷夫妇和德尔沃夫妇。就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弗罗伦丝却过来劝他们再多呆上一会儿,她总是对“送最后的客人离开”这样的事焦虑不已,尤其是在今晚如此疲惫的一场宴会之后。

    “每个宴会的最后一个环节,你们知道的,那首老歌怎么唱来着?‘最真实的片刻,一切之最美好’。我们去书房吧,喝点儿晚安酒。我已经受够了这火车站一样的地方。”

    他们走进了书房,去享用他们的小酒。只有他们六个人。

    “听着,我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她在沙发上慵懒地伸展开四肢,特意解开凉鞋上的带子,赤着脚在地板上动来动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举办宴会呢?”她问道,“毕竟宴会结束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

    “那就是我们要操办宴会的理由,”有人答,“像是拿着锤头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

    “斯特里克兰看起来累极了,”另一个女人同情地说。

    她甚至没扭过头去看他,“休总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怒意。

    他们永远都不会走了吗?他想要弯下腰掀起桌子,再一拳又一拳地挥向它,直到把它给揍得四分五裂。看他们慌忙起身的身影和惊慌失措的表情,目送他们夺门而出。

    但是他做不出来。他想,人总是不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只是低头看着被擦得光亮的桌面,“砰”的一声放下了他手中的玻璃杯。

    倒是在不经意之间,这声响完全比得上他刚在脑海里上演的小剧场,爆炸意味十足。

    其中一个女人立马站了起来,另一个紧接着也站起来。女人们总是对那些情绪的细微差别感受得更快也更早。

    “呃,现在我们必须得走了,弗罗————”

    “是的,在我们被轰出去之前。”

    谁也没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但是他知道屋子里的五个人都清楚地明白他才是这逐客令的始作俑者。

    寒暄客套荡然无存。

    她还没把客人们送出门,他就率先一步回了卧室。

    他脱下外套,换上了一件皮衣。整个晚上他第一次把手垂下来。

    他走去书桌那里,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把手枪。六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们被挟持并遭遇了入室抢劫,自打那以后他们便备着一把枪。事后,尽管一切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但对于被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的片刻,他们仍心有余悸。

    他把手枪放在衣服的内衬里。

    她走进卧室,酷而迷人。好像这是晚上八点而不是凌晨三点,好像今晚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什么不速之客(当然,对她来讲确实没有什么不速之客)。

    她带上卧室的门,淡淡地微笑。

    “噢,亲爱的————”她甜甜地说。一边迈步,一边手绕到脖子后边去摘项链,“————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这是我们最成功的宴会之一啦,你说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他说,努力地把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她笑得肆意,“当然是宴会啦,亲爱的。”看样子似乎没什么事能惹恼今晚的她。

    噢天哪!那个宴会!他内心抖了两抖。

    “你在最后的时候可是不太上心。”

    “我的脑袋,”他说,“可真是要疼死了。”

    “一片阿司匹林也没————”他准备说。

    “你为什么不吃一片阿司匹林?”

    她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不,阿司匹林也不顶用,对不对?”

    他怀疑地看向她,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些什么?

    显然,她什么意思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她脱下了宴会的礼服,穿上那丝质睡衣,平稳安静。

    猛然,他意识到片刻之前她就在书桌和抽屉跟前了,在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之时,她已经离开走远了。

    “你在那里想要干什么?”他尖锐地问。

    “怎么了,我放一下东西。”她含糊地说。旋即又咯咯地笑,像是在跟个乖戾的小孩打交道一样。

    “我还不能用我自己的衣柜抽屉啦?”

    她没注意到那把枪不见了。她本可以就此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提。

    她也没注意到他裤子上那个鲜明的条状凸起,就在皮衣的下边。她只顾着她自己,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可能正生动重现并细细回味刚才那场宴会。他知道,女人们总是有那样的癖好。

    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我得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说,“才能让我的大脑冷静冷静。”

    她没有反对。

    只说:“亲爱的,确认一下你带了钥匙,仆人们可都睡死啦,可怜的家伙们。”

    “我不会打扰你的。”他沉静地说。

    她走向他,十分无害,“那我现在就得跟你说晚安了。”说着,她在脸颊上给了他一个一如往常的敷衍的晚安吻。

    太晚了。他浑身僵硬。

    她的手指正轻轻搭在手枪的位置上,不过又迅速移开了。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早就拿开了手。不过她没有使劲按它,只是轻轻地拍了下表面。

    她毫无异样。一定是将枪错认成有些大的香烟盒子,他有时会带在身上。他的视线狡黠地越过她的肩膀,看到那盒香烟躺在桌上,明显得像是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大活人。但她看都没看一眼。

    她走向床边,轻轻撩起被子。笑意满满,迷人至极,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个酷女孩。你会觉得她的客人们都还留在这里未曾离开。

    她举起两根手指,在空中挥动,先是碰碰自己的嘴唇,随后又指向他,送给他最后的晚安问候。

    他关上门,最后向她瞥了一眼,她正靠着枕头坐着,准备拿起一本书读读就睡觉。床头灯散发出的玫瑰色光晕衬得她的脸庞和玉肩粉嘟嘟的,她那如同妙龄女孩的柔软长发伏在肩上,发尾是厚重的大卷。

    她像是十八世纪的公爵夫人,正准备在她的卧室里主持国会的早会。

    他飞速地走下缓慢蜿蜒的楼梯(他一向很讨厌这些阶梯,因为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下去),左边的夜灯在楼梯下面的大厅里燃烧着,将他怪异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象牙白的玻璃板上,微微颤动。像是幽灵般的导师鼓励他签下那魔鬼的契约。

    穿过大厅时他留意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微不足道,但足够怪异,让人印象深刻。从那场宴会眺望,这东西好像已经呆在这里一千年了。墙边的桌上遗留着一杯香槟,一把空荡荡的椅子放在旁边。他恍然意识到,这些东西一定是她的。她就是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虽然他已经不记得看到她举起杯子,呷一口酒的样子,但是她一定问管家要了一杯,就算不是,管家也会主动给她一杯的。

    蓦地,他怀着满腔怒意走向桌边,将杯子举到肩膀的高度,仿若揣着恶意的祭祀品,他又放下它,酒面恢复平静。他刚刚用她自己的酒,对她的死亡致以敬意。

    午夜的清冷一闪而过,像是填补大厅的细密针脚,门被“哐当”一声关上,他离开了家。

    他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他犯不着这么做。他掏出很久以前她给他的钥匙,只消一点点声音就打开了房门。

    他拔出钥匙,走进去,又关上门。弄出的动静和开门时的差不多。

    他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甚至都用不着看手就摸到了。咔哒一声,过分耀眼的桃子色顶灯亮起来,环状的光晕团团聚拢,这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对这地方了如指掌,所有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毕竟这里曾经是他的第二个家。不,可以说是他的第一个家,而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房子才是第二个家。人的改变可真是有趣。

    每件家具、每个物品、每把椅子,都是他过去的一部分。那儿————就是那儿————某个他们刚刚确立关系的晚上,他曾坐在那里,微醺的样子,跟她发誓道他再也不会回到弗罗伦丝身边了;就在那个夜晚,那个片刻,他决定要净身出户,和弗罗伦丝断得干干净净。她呢,坐在他身边的椅子扶手上,好言好语地与他聊天,末了,又温柔地将电话从他紧攥着的手里面拿出来。她顺顺他狂躁的小脾气,了然地眨眨眼,对他说:“我们现在挺好的呀,干吗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来,再喝一杯,就假装你还是个单身汉好了,这东西特别管用。”

    选举日那天,他们俩把钱搁在收音机上。他赌民主党会赢,她只好押在共和党身上,毕竟也没有其他候选人了。不过她还没有那么傻。她知道他在测试她,只想看看她会怎么办,而她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手,不吵不闹,坚持要他收下所有赢了的钱。第二天,她就得到了一件貂皮披风,里面放着她所有输掉的赌金。她怎么就知道那招有效果呢?这就好像是先借给某个人五百美元(再说,这笔钱本来是他的)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得到了一件貂皮披风当利息。好买卖。

    路过钢琴的时候,曲谱是打开的。他瞥了一眼,读出歌词时嘴唇卷了起来,“你迟早会来的……”

    这次你错了,不会再来了。他一手抓起歌词,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恶狠狠地投掷出去。

    装有镜子的卧室门半敞着,他把门拉开,站在门口往里看向她。来自客厅的炫目光线足以让一切都变得分外显著,只是一缕天蓝色的光影让一切都显得非常柔和。

    她在床上侧躺着睡着了,后背朝着他,睡得香甜,对自己所作所为毫不在意。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开始感到愤懑不已。

    貂皮披风被随意地扔在椅子上,借着椅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帐篷。白色的裙子搭在衣架上,不过并没有被妥善地收进衣柜里,而是简单地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裙子顺势贴在了门上。

    空气里的香水味十分浓重。她曾告诉过他,这种香叫“幽冥”。(他还在里面加了一个n,让他们俩都开怀大笑。)她没说具体的价钱,那时他看了太多的付款账单。不久之前,这些付款账单就统统停止了,在真正的施压和勒索开始之前就停止了。

    他站在原地盯了她一会儿,试图平息他的怒火。

    他深思熟虑,沉稳而冷酷,缓缓解开他皮衣的双排扣,里面装着颇有分量的手枪。他脱下皮衣,沿着领子的方向叠起来,按着那个样子挂到身后的椅子上。

    接着他走过去,锁紧窗户,这样就只会有一点声音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就算外面有声响————传出去或传进来。他回到原处,背对着她起伏的身影,解开他的皮带扣。他将皮带整根抽出,握着腰带扣准备把它当鞭子使。

    他伸出手,把她身上轻薄的被子一把掀开,带起了波浪般的抖动。丝质的被单铺展开来,发出嘶嘶沙沙的声音。现在,她像一尊雕塑般躺在那里,单薄的后背到腰部都若隐若现。

    他面目狰狞,满是恨意,举起皮带的手超过了头顶,像是抓住了一条蛇,这条蛇在脑袋上方不停地扭动。对付这种女人就该这样!这都是她们活该!这是她们唯一可以理解的惩罚!

    皮带抽下去的声音像是间隔规律而缓慢的鼓掌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加速、加速、加速,越来越快。时而抽打在她的蝴蝶骨上,时而抽打在她的屁股上,时而又抽打在她的大腿上。白色的屋子开始沉没于黑色的阴影中,好像这重击只荡起了这里那里的灰尘一般,随着每一下的抽打,它们翻滚、跳跃,然后又重新安定下来。

    可是,那就是唯一的动静了……

    那股蒙蔽他双眼的恨意突然褪去,他才意识到她没有惊叫,也没有疼得跳起来,更没有滚来滚去试图避开这些抽打。但是,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他停下来把皮带窝成环状,俯下身去,他拉扯她的头发,试图将她的脑袋拽向他。脑袋不费力气地就跟了过来,可是跟来的也只有脑袋,因为她的脖子被掐断了。

    过去几分钟里,他一直抽打的,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此刻,他沿着那设计得曲曲折折的阶梯上楼,一路上飞也似的逃开墙面玻璃板上那追逐着他的光影。但是随着阶梯不停的旋转,影子无情地追上他,碾压他,跑到他前面去,当他爬上楼时,又似是责备地与他对峙。他下意识防护般地眯起眼睛,又伸出一只手来遮挡刺眼的光,随后一头扎进那难以名状的蓝色光芒里,摸索到门和它之后的卧室。影子没能一直跟着他进去,但是它就等在外边。

    他浑身战栗,深吸一口气,随后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她正在沉睡,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在沉睡。玫瑰色的光晕已然熄灭,比起他刚离开的时候,她的脑袋在枕头里陷得更低了些。她的双眼沉静地闭着。日光穿过威尼斯式百叶窗的缝隙,投下了一块块铅条般的阴影。

    他把枪放到一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她连睫毛都没能颤动一下。

    进了浴室,他有些心绪不宁,反射弧才绕回来,他甚至啜泣了一小会。很快他就用毛巾擦干眼泪,呆坐在浴缸的边缘处,慌里慌张却又毫无悲切之感。片刻,他仍坐在那里,脱掉了几件衣服————脱掉了外套、领带,解开了他的衬衫和皮带,也就到此为止。

    睡吧,睡吧。他必须得睡觉,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这一切,逃避这事的方法只有睡上一觉。他轻轻地用手腕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哄它入睡一样。但睡眠从不以那样的方式侵入大脑,脑海里是噩梦与梦醒之间的相互较量,一片狼藉。

    他打开壁橱,拿出一瓶安眠药。倒出两粒,又倒了一粒。手掌屈成勺状正准备往嘴里塞时,他突然一挥胳膊将它们全部扔掉,脸上满是忧愁。如果就那么睡过去的话,他就只能把整件事锁在自己的脑子里。

    他不可能一个人撑过去的。也不能就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得说出来,他得跟她谈谈。

    无论如何警察也会找到这来的。他需要她的帮助。

    他又走进了卧室,此时铅色已经变为了银色。再过不久,日光就会变为金色,当然还不是现在。

    在上床之前,他发现她睡醒了。一定是刚刚才睁眼的。

    “弗罗伦丝————”他喘息道,“弗罗伦丝————”

    “你有什么事要说?”询问的语气过于微弱,以至于好像这不是个问句似的,倒像是个陈述性的发言。不过他现在没工夫去分辨她语气当中的那些细小差异。

    “对的,对的!你仔细听我说。”

    他挨着她在床上坐下。但是又立马起身,绕到了另一边————她心脏那边。

    “你现在醒了吗,可以听懂我说的吗?”

    “足够清醒了。”她的话有所保留。

    “那个女人————”他顿住,思考要怎么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有个女人来这儿。我不知道你注意到她没有————”

    她笑意盈盈,嘴角略显嘲讽,“让我想想,穿着白色的海蒂·卡内基的裙子,一百五十美元,噢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打折的时候买的,等当季过去之后。可是又问————某人索要了正价的价钱。意大利佩鲁贾制作的鞋子,5A的鞋码,不能比那再大了。所有东西的品位都很好,可以说是棒极了,只不过————”她摇摇头,皱起鼻子,“她的底妆看上去很廉价,这一点她也无能为力,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实际得有三十五岁了吧,但本来可以装作二十八岁的。”

    “她真的只有二十八岁。”他本是不假思索地辩驳,可是他马上自我确认了一下,或许她确实是三十五岁呢,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她的香水闻着像幽冥牌的,甜腻腻的。”

    他瞠目结舌。

    “噢是的,休,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她点燃了一支烟,像是给他点时间缓缓,甚至还递给他一支,不过他拒绝了。

    “我————呃,弗罗伦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个麻烦你可能不太清楚————”

    再一次,她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我也要帮你摆脱这个麻烦吗,休?”

    她把烟灰弹进了台子上景泰蓝样式的唱片机里,恣意享受着缭绕的烟雾,转转眼珠,好像在整理她现在所获悉的一切真相,好给他提供最大可能的帮助一样。

    “她叫爱思特·霍利迪。住在法格拉特大街16-0-4号,门牌号为D-7。每个月的租金有一百五十美元。电话号转机号7176。她走进你的生活————噢或者应该说是你的身体————大概有四年了,粗略地来说。已经稍稍结束了那么一阵子。我不是个明察秋毫的人,休。我说不出你们俩相遇的具体日子,也说不出是哪个月。这些东西我想不起来。我只能告诉你是哪年的哪个季节:是1943年的春天。‘春天到了,一个老男人幻想————’噢,我不应该太沉溺于我的战争作品。”她像是做了个附加说明,食指劝告般地向上伸了伸,魅力十足又毫无严肃之意,“你爱了她三年,但是过去的一年半里,你不爱了,但你又没有任何决心去做个了断。”

    他几近崩溃。好像是个松开了绳子的木偶,摇摇欲坠。“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好多年了。”她不客气地说。她抽够了烟,将它放到一边,反正它也只是用作话引子的,为了让他打开话匣子。

    “那么,现在,这是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在这样一个时刻坦白一切?不是我不欣赏这份坦诚,小恩小惠而已,但是你懂的,聊胜于无。”

    “弗罗伦丝,我去那是要————要————”

    这一次她让他自己说出口。

    “要杀了她。”

    “我知道。”

    “噢,弗罗伦丝。”他终是说道,踉跄地跌坐下,似是已经厌倦了想要告诉她什么她不知情的事。她让他的自白变得毫无意义。

    “这显而易见,”她说,“上面穿着皮衣,下面是你晚宴时的裤子。大衣下面凸起的块状。抽屉里的手枪不见了。你知道的,你还没有那么精明。”接着,她加了一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你杀了她吗?”

    他注视着她,满眼惊恐。

    “我只是顺着你给我的提示一步步走的。你表现出了你每一个意图,你又是这么凄厉地看着我,当我————”

    “可是你有必要这么冷淡吗?”他的恳求颇为心酸。

    “原谅我,”她说,“不好意思。”听起来她很懊悔,“暴力离我的日常生活太远了,你知道的。我会学习怎么丢掉我在娱乐室里发过的呆。”

    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她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头发。他双手掩面,一边瓮声说着。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她早就死了。我发现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有个人————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她不是我杀的。”

    她捧着他的头,轻轻地拍他的后脑勺,像是妈妈。

    “当然不是你杀的啦,这是当然的。”

    他抬起头,变得有些警觉,像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我有证据的。我能证明那不是我干的。等等,它在哪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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