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旧世落幕

    可惜，她在这崇明岛上待了十多年，亲眼看着南面的吴淞船厂和码头吊架林立，无帆大船日日增多，汽笛声充塞两耳，黑白烟气与如云船帆并立。英华国势日新月异，她一一看在眼里。如报上所说，旧世一去不复返，华夏已入今人世，她的幻想注定只是虚妄。

    “一刻之后来接我，让我安静安静。”

    “永琪……儿啊，为什么……为什么……呜呜……”

    崇明岛满洋沙靠海之处，一片建筑掩于松杉之间，三面高墙围住，宁静中带着一丝肃穆的冷意。靠海的沙滩上，一条泊船木桥深入海中，正是退潮时，栈桥支柱根根露出。

    除此之外，英华对建州朝鲜就再无实质的敌对行动，甚至默许高朱二人的提议，通过仁川港继续保持商贸往来，英华之前在建州朝鲜的投资合作，也由新政权代替旧政权，继续实施。而新政权为表恭顺之心，献上的海关特许权和矿产垄断权，英华也一一笑纳。

    就是这样的心意支撑着她活下来，支撑着她在这座荒岛的“疗养院”里，坐看潮起潮落，船来船去。

    茹喜非但不再想死，反而生出强烈的生念，可这下意识的一动却毫无反应，整个身体还泡在深仅过膝的海水里。因这一动，嘴巴下意识地张起，一口海水还灌进咽喉，噎得她直翻白眼。

    噗……

    “不，我不想死！”

    侍女都是附近招来的民女，为这老妇人气度所摄，服侍得无微不至，但一直都不明白老妇人的根底，也感受不到喜怒。因此当老妇人的身体微微抖了起来，咽喉中也响起格格细声时，都份外不解。

    脑袋引着身体猛然一倾，轮椅翻倒，茹喜扑入栈桥下的海水里，砸起一朵浪花，凉意从头顶侵透全身的瞬间，茹喜感觉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吸足了福寿膏也难以领略到的轻松。

    回想父亲在学堂中的教诲，还有递给自己那本《论文明》的用意，李克载摇头道：“不清楚，父皇既让我监国，我总得有所担当，若是父皇另有它意，到时再论不迟。”

    赵汉湘大致明白了，皱眉道：“他们就不怕咱们抖出底细？”

    陈润皱眉道：“他们所倚的大同新义，号称也是天人大义一脉，而且还是超于我英华的新世正义，例如……不要皇帝，这一条跟早年我英华的三贤一流不谋而合。”

    作为军方中枢的代言人，赵汉湘的表态就像是路标，袁世泰、陈润、刘旦没再想着去找皇帝表态，同时拱手称喏。

    有时候，她甚至都在盼着，李肆能挥兵入朝鲜，把她儿子抓了回来，跟她关在一起。可再想到刀枪无眼，说不定会伤了儿子，又转为幻想英华一国轰然垮塌，儿子带着满人，举着黄龙旗入关，再次紫气东来，统治中原。这样的母子相会，不是更全了公私之义吗？

    刘旦冷哼道：“不要皇帝，就来了人民？他们高朱二人，没有皇帝之位，其权却远胜皇帝！当年建满要开国，永和皇帝也不敢独自跟我们密约，都得跟朝臣讨论好了再来谈。他们二人可是利索，根本不必在意国中人心。”

    一刻早已过去，侍女听到哭声，退得更远了，就等她自己平静下来。可没想到，平静下来的茹喜，已经有了决断。对她来说，这决断已下得太迟了。

    新的建州朝鲜会往何处去，圣道四十四年的英华国人并不怎么关心，寰宇大战依旧是大家的注意焦点，就只在北洋之内，相比建州朝鲜，日本的天人党起义还更抓人眼球。因此国中报纸对建州朝鲜之变的报道很少，就算是特别关注周边局势的《中流》，也只在副版里发了篇小报道，文章标题还是满溢着惊悚味道的“建满爱新觉罗氏绝族”。

    认罪愧疚什么的都不必了，只要认自己这个娘，让自己这辈子还能品到母子相亲的滋味，哪怕只有一刻时间，哪怕只有一丝真意，她都无憾了。

    “回去好好抽个够……”

    立下了这个原则后，建州朝鲜的应对之策也很快出台了。英华没必要去趟这滩浑水，但是建州朝鲜高举的大同新义却是英华不容的，因此在台面上必须谴责，并且摆出相应的敌对态势。

    这噩耗太过惊骇，茹喜的血液似乎都化作了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整个人也恍恍惚惚，对人世再无半分留恋。

    老妇人怒了，可她没有臂腿，除了言语外，就只有用下巴去撞报架，以展现她的怒意。

    建州朝鲜的形势演进太快，英华上层也没想到“建满”垮台会这么利索，事后分析，应该是这二十年里，建满权力争斗翻来覆去，变化无常，而族争血脉论和大同新义这两股思潮涌进去后，更将旧世人心依凭粉碎殆尽。

    陈润对高朱两人将姿态放得这么低，割出的肉这么肥美有些不解。

    儿子已经死了，说不定抽足了福寿膏，可以灵魂出窍，跟儿子相会呢？

    除了最上层的一些人，建满政权机器的中下层已经完全丧失机能。高朱二人举起最时髦最激进的道义大旗，营造了一股人心大势，建满一方已成沙楼，应风而解。

    “没听到吗！退下！滚！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栈桥下，海水汩汩翻腾，一个身影在水下摇摆着脑袋，却始终没露出水面，乍一看就像一只裹着衣服的海龟。

    袁世泰等人同时诧异地看住他，李克载抚额道：“赵叔啊，咱们为什么要抖出底细？”

    李克载这个态度跟以前有所差异，众人微微凛然，赵汉湘沉吟片刻，点头道：“确是如此。”

    可没想到，今日看报，建州朝鲜大乱，整个建满的爱新觉罗都被杀光了！儿子永琪一家三十多口，被篡位逆贼尽数枪决，全家尸首吊在平壤城外，曝尸十日示众，再剁碎焚为灰烬，挫骨扬灰。

    茹喜落到今日，都是亲生儿子永琪害的，可她却生不出一丝恨意。如果说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所求，那就是盼着儿子能幡然醒悟，认自己这个亲生母亲。

    片刻后，水泡渐渐稀疏了，最后一个水泡冒出来时，晚潮也开始微微荡漾，那身影被潮水推着，渐渐离了栈桥，没入无尽海洋。

    大英一国的军事和外交大权，就在这一瞬间完成了转换，落到了李克载身上。而这样的转换无比自然，自然得没人觉得有什么变化。

    李克载嗤笑道：“天人大义是求公利，举起了天人大义，大家都可以自此大义中求利，他们还怎么求自家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