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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朱子《论语》注论程朱孔孟思想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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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引程子语四条之多,此亦特殊。程子谓“曾点便是尧 舜气象”,此与言“性中曷尝有孝弟来”,皆是极大胆、极创辟语,既是从来未经人道过,道来也实足骇人听闻。惟自朱子以后,二程被世推尊已久,故遂习焉而不察耳。

    今问曾点何以便是尧 舜气象?朱《注》以十六字为之说明,曰:“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更无欠阙。”又另增一番话补足之,曰:“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今试问《论语》原文十字,何以真见有此等境界与气象乎?岂不因朱子补入此一段注,读者并正文与注文连续读之,遂亦觉其如此。其实乃朱子意,非《论语》意也。从来皆知朱子《大学·格物补传》,把他自己一番“格物穷理”之大见解装进《大学》,遂使读者疑若古人真有此意。惟《大学·格物补传》,朱子明说是增补进去,非大学本文;而《论语》本章此段之注,则更易使人受其催眠,彷佛若孔子当时喟然一叹实是真有此意想与义蕴。故其影响入人之深,实不下于《格物》一传。如明儒多知辨“格物”,而亦多喜言“与点”之叹,即可知矣。

    黄东发《日钞》曾论及此章孔子之叹,云:

    夫子以行道救世为心,而时不我与,方与二三子相讲明于寂寞之滨,而忽闻曾点浴沂之言,若有独契其浮海居夷之志,曲肱饮水之乐,故不觉喟然而叹;盖其意之所感者深矣。

    黄氏乃朱门后学,此条却较近《论语》本章原义,比之朱《注》,遥为稳惬。孔子心在行道救世,《论语》随处可证。此一行道救世之心,亦可即以朱子所谓“人欲尽处,天理流行”之心说之。惟其志既在行道救世,而道终不获行,世终不得救,则何得谓其“随处充满,无少欠阙”乎?当知正为此心天理流行,故道不行,世不救,终觉是一大欠阙。故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又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有“欲居九夷”之想,有“吾已矣夫”之叹。孟子尝曰:“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天下多饥溺,岂遂“胸次悠然,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乎?虽曰“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然颜子之箪食瓢饮,居陋巷而乐者,亦以求道为乐耳;不如朱子所谓“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也。明道尝谓:与弟伊川,“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有‘吾与点也’之意。”此自是二程自己学脉,不得谓孔子在当时亦复如是。

    明道又言:“泰山为高矣,然泰山顶上已不属泰山。虽尧 舜事业,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惟其如此,故曰“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然“事业”乃古人所共重,“气象”乃程 朱所独尊。朱子尝言:“程先生所言实,上蔡所言则虚。”今试问气象是实,事业是虚乎?抑事业为实,气象为虚乎?

    《论语》称叹尧 舜语亦屡见。《泰伯篇》:

    子曰:“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与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惟其有“成功”,有“文章”,故得成尧 舜之大。惟天亦然,“四时行,百物生”,皆以事业与成功而成天之大也。天亦岂徒以气象为大乎?

    《雍也篇》: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 舜其犹病诸!”

    是尧 舜君临天下,尚不能“济众博施”;如何浴沂风雩,遂可“使万物各遂其性”?此等皆大可商榷。

    《语类》讨论此章者共五十条。盖“与点”一叹,乃宋儒当时一重大题目,故争相讨论及此。然细玩《语类》各条,似朱子意态已与注《论语》有不同。兹再略引分说如下:

    曾点言志,当时夫子只是见他说几句索性话,令人快意,所以与之。其实细密工夫却多欠阙,便似庄 列。如季武子死,倚其门而歌,打曾参仆地,皆有些狂怪。

    此一条说曾点“狂怪”,显与《论语注》大不同。又曰:

    他大纲如庄子。明道亦称庄子,云:“有大底意思。”又云:“庄生形容道体,尽有好处。”邵康节晚年意思正如此,把造物世事都做则剧看。曾点见得大意,然里面工夫却疏略。明道亦云:“庄子无礼无本。”

    此条亦以曾点比庄周,又言明道亦有欣赏庄周语,而引其“无礼无本”之说。所指皆甚平实,远非注《论语》时以曾点拟尧 舜之意态。又曰:

    只怕曾点有庄 老意思。他也未到得便做庄 老,只怕其流入于庄 老。他却是工夫欠细密。因举明道说康节云:“尧夫豪杰之士,根本不贴贴地。”又曰:“今人却怕做庄 老,却不怕做管 商,可笑!”

    此条仍以曾点与庄 老、邵雍并提,最多只是“豪杰之士,不贴贴地”,那里便见是“尧 舜气象”?其实明道有时也还是不贴贴地,仍有豪杰气。即如云“尧 舜事业如一点浮云过目”,“曾点乃尧 舜气象”之类,皆是。至云“今人却怕做庄 老,不怕做管 商”为可笑,此乃朱子有意作回护语,谓做庄周总比做管 商为佳耳。

    问:“曾点浴沂气象,与颜子乐底意思近否?”曰:“颜子底较恬静,无许多事。曾点是自恁说,却也好。若不已,便成释 老去。所以孟子谓之狂。颜子是孔子称他乐,他不曾自说道我乐。大凡人自说乐时,便已不是乐了。”

    此条平实有分寸。曾点浴沂尚不能比“颜子乐底意思”,何能遽是“尧 舜气象”?朱子注《论语》时说曾点心无欠阙,此处却云:自说乐时未便是乐。朱子屡说曾点工夫疏略,此处却说:幸而他只是说,若真做,便成释 老去。此皆见其意态之变。又曰:

    事亦岂可废!若都不就事上学,只要便如曾点样快活,将来却恐狂了人去也。学者要须常有三子之事业,又有曾点襟怀,方始不偏。

    此条亦不斥三子“规规于事为之末”矣。又曰:

    某尝说曾晳不可学,他是偶然见得如此,夫子也是一时被他说得恁地也快活人,故与之。今人若要学他,便会狂妄了。夫子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这便是狂简,如庄 列之徒皆是。他自说得恁地好,若是不裁,只管听他恁地,今日也浴沂咏归,明日也浴沂咏归,却做个甚么合杀!

    此条明明说:如曾点之辈,应加以裁正,否则将成无合杀。则朱子之意显然可见矣。又曰:

    程子论“三子言志,自是实事”一段,甚好。及论“夫子与点”一段,意却少异。所以《集注》两载之。

    此条大可注意。谓程子“论三子言志自是实事一段甚好”,则言外见程子论“夫子与点”一段,在朱子意若有憾矣。其实程子论三子言志,谓:“古之学者有先后之序,三子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却自身只在此。”此乃谓三子言志地位尽低,然总还是实事,故夫子亦许之,不如后代学者志高而不实。朱子注《论语》时,依程意,谓:“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如此下语,确与所引程子四节语意相洽。程子此四节话,一论三子,一论曾点,前后语意并无相异。只因朱子后来自己意见逐渐变了,故又改换口气,作此分析。读者于此等处当细辨。

    问:再看“浴沂”章程子云云。先生曰:“此一段惟上蔡见得分晓。盖三子只就事上见得此道理,曾点是去自己心性上见得那本源头道理。使曾点做三子事,未必做得。然曾点见处,虽尧 舜事业亦不过以此为之而已。程子所说意思固好,但所录不尽其意。看得来上面须别有说话在先,必说曾点已见此道理了,然后能如此,则体用具备。若如今恁地说,则有用无体,便觉偏了。”

    此一条,朱子正面阐释程子意思。然谓“如今恁地说,则有用无体,便觉偏了”,则朱子对程子这几段话,仍觉不甚妥惬。又曰“程子此一段话,惟上蔡见得分晓”,则朱子解释二程语,依然要走上上蔡路子。此亦大可注意。又曰:

    上蔡说“鸢飞鱼跃”,因云:“知‘勿忘,勿助长’,则知此;知此,则知夫子与点之意。”看来此一段好,当入在《集注》中“舞雩”后。

    此条当与上引一条合看。前引《公冶长篇》“子贡文章性与天道”一节,朱子本不赞成上蔡之说;实则上蔡谓“性与天道即在文章里”,正犹此处谓性与天道即在鸢飞鱼跃上见。此即伊川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也。朱子所以有取于上蔡此一节话者,殆为其讲到“勿忘,勿助长”,见有下工夫处;所以不取于上蔡“性天文章”一节话者,殆为其不见有下工夫处,故谓“程先生说得实,他说得虚”。朱子此处又谓“程子语若如今恁地说,则有用无体”者,是亦嫌程子语落虚了。可见朱子此等处虽大体仍遵二程,遇为二程语作解释,亦不得不借径于上蔡之说。然朱子究是平实,故在此等处总见其颇费斟酌调护之苦心。后代传说,朱子于易箦前曾悔《集注》“吾与点也”一节未能改定,恐遗误后学。虽无确证,然细读《语类》关于此章之许多讨论,似朱子确亦有此悔。而本章《集注》之有失《论语》原旨,则更可见。明儒仍袭宋儒遗风,张皇“与点”一章,则朱《注》少此一改,其影响亦不可谓不巨矣。

    七

    《公冶长篇》: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朱《注》:

    斯,指此理而言。信,谓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也。开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说其笃志。

    程子曰:“漆雕开已见大意,故夫子说之。”

    又曰:“古人见道分明,故其言如此。”

    谢氏曰:“开之学无可考。然圣人使之仕,必其材可以仕矣。至于心术之微,则一毫不自得,不害其为未信。此圣人所不能知,而开自知之。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于小成,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说之也。”

    此条“斯”字显指仕言,谓己于仕事胜任否未能自信也。而朱子以“理”字释之,谓其“未能真知此理而无毫发之疑”,则试问此理又何理乎?

    又朱子此章注引程子语,又引谢子语;朱《注》谓“无毫发之疑”,即采上蔡“心术之微,一毫不自得,不害为未信”语来。此章注语当与“吾与点也”注合看。程子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语类》朱子谓“三子只就事上见得此道理,曾点是去自己心性上见得那本源头道理”;亦犹此章引上蔡从心术微处阐述漆雕开已见大意也。细玩本章所引上蔡语,似主要尚不在见此理,而更要在信得及此心之所见。此显是禅味深厚,孔门当时决不有此等意态。

    《语类》讨论本章,亦得三十条,兹再节钞分说如下:

    上蔡言漆雕开不安于小成,是他先见大意了,方肯不安于小成。若不见大意者,只安于小成耳。

    上蔡之意,出仕治民仅是小成,在心术微处用工夫,始可直入圣域也。程子谓子路、冉有、公西赤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此即上蔡所谓“安于小成”者也。漆雕开其材可以仕而不仕,故谓其“已见大意”。上蔡此等处,直是二程真旨嫡传。朱子本章注仅云:“开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说其笃志。”不谓“其材可以仕而不仕”,下语谨慎,意态亦平易;较之程、谢,显有距离。

    问:“漆雕开与曾点孰优劣?”曰:“旧看皆云曾点高,今看来,却是开著实,点颇动荡。”

    此又见朱子平实处。“旧看皆云曾点高”,盖自程门相传看法如此。

    朱子稍后始对曾点常加疑问纠正之辞,而于漆雕开则较多称许。

    问:“恐漆雕开见处,未到曾点?”曰:“曾点见虽高,漆雕开却确实,观他‘吾斯之未能信’之语可见。”

    程子曰:“点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 舜气象。”当时程门意见,似乎认为曾点已见到此理,而又无不自信处,故许为高于漆雕开。朱子却因漆雕开之不自信而称其“确实”。此朱子学脉从二程转手处,尚论者当深细体会。

    问:“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曰:“漆雕开想是灰头土面,朴实去做工夫,不求人知底人。虽见大意,也学未到。若曾晳,则只是见得,却不曾下工夫。”

    朱子意颇不许曾点,就此引诸条皆可见。《语类》讨论“与点”章亦有较量此两人处,今再补录一则于下:

    若是曾晳,则须是更去行处做工夫始得。若不去做工夫,则便入于释 老去也。观季武子死,曾点倚其门而歌。他虽未是好人,然人死而歌,是甚道理?此便有些庄 老意思。程子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看得来漆雕开为人却有规矩,不肯只恁地休,故曰:“吾斯之未能信。”

    朱子不喜曾点语,在《语类》中随处可见;只为程门相传推尊此人,故终还称其有见。至于漆雕开,程子虽以“已见大意”许之,然终不如许与曾点之高;而朱子乃处处倒转此两人之地位。此皆自《集注》已成之后而始有此转变。

    八

    《先进篇》:

    子曰:“从我于陈 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朱《注》:

    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并目其所长,分为四科。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于此可见。程子曰:“四科乃从夫子于陈 蔡者尔。门人之贤者,固不止此。曾子传道而不与焉,故知十哲,世俗论也。”

    本章朱子注文极平实。引程子语谓“十哲世俗之论”,又是“不贴贴地见豪杰气”。若论相从于陈 蔡时,游、夏尚年幼,决不相及。若论“曾子传道”,则从古皆谓孔子传道于七十子,惟自禅宗 达摩至慧能,始有衣钵,一线单传;孔子宁有信物独付曾参乎?程子谓“门人之贤固不止此”,其心中除“曾子传道”之外,尚有“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如子路、冉有所见者小,而转列之十哲,故目之为“俗论”也。

    九

    《子张篇》: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乎!”

    朱《注》:

    言君子之道,非以其末为先而传之,非以其本为后而倦教。但学者所至,自有浅深,如草木之有大小,其类固有别矣。若不量其浅深,不问其生熟,而概以高且远者强而语之,则是诬之而已。君子之道,岂可如此?若夫始终本末,一以贯之,则惟圣人为然,岂可责之门人小子乎?

    程子曰:“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小者、近者,而后教以大者、远者。非先传以近小,而后不教以远大也。”

    又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故君子只在谨独。”

    又曰:“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

    又曰:“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

    又曰:“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

    朱子引程子语后又自加按语云:

    愚按:程子第一条,说此章文意最为详尽。其后四条,皆以明精粗本末,其分虽殊,而理则一。学者当循序而渐进,不可厌末而求本。盖与第一条之意实相表里,非谓末即是本,但学其末而本便在此也。

    今按:本章朱子注文极为平实明尽。下引程子语凡五则,朱子又为加按语,谓所引第一条“说此章文意最为详尽”,是也。至此下四条,显与《论语》原旨不合。既曰“圣人之道更无精粗”,又曰“物有本末,而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又曰:“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凡此,与子游、子夏原意皆有违异。朱子按语谓其“实相表里”,此自朱子语尔。程子语之本真涵义似不如此。但细玩程子原文可见。此又朱子著意弥缝之一迹也。

    《语类》讨论本章者共凡二十条,兹再节录分说如下:

    问:“洒扫应对”章程子曰四条。曰:“此最难看。少年只管不理会得‘理与大小’是如何,此句与上条‘教人有序’都相反了。多问之前辈,亦只似谢氏说得高妙,更无捉摸处。因在同安时,一日,差入山中检视,夜间忽思量得不如此。其曰理无小大,无乎不在,本末精粗,皆要从头做去,不可拣择;此所以为教人有序也。非是谓‘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更不用做其他事也。”

    今按:朱子此番解释,诚是周匝圆到,无奈程子语意实非如此。抑且朱子在他处亦曾依照程子意说之,如《述而篇》“吾无隐乎尔”章,《语类》有三条,兹摘录其二如下:

    夫子尝言“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而言性与天道则不可得而闻。想是不曾得闻者疑其有隐。不知夫子之坐作语默,无不是这个道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圣人虽教人洒扫应对,这道理也在里面。

    如此条所说,乃颇与程子语意相当。谢上蔡本说“性与天道即在这文章里”,而朱子说“性与天道”章不之取;今说“无隐乎尔”章,仍落到上蔡圈里。此等处,朱子尽只依违。一面觉得程门此等话有理,一面又恐其有流弊,故有时这样说,有时那样说,总不使偏锋话。此皆朱子之极费斟酌调停处。又曰:

    问:“伊川言:‘圣人教人常俯就,若是掠下一著教人,是圣人有隐乎尔。’何也?”曰:“道有大小精粗,大者、精者固道也,小者、粗者亦道也。观《中庸》言‘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此言道之大处。‘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言道之小处。圣人教人,就其小者、近者教人,便是俯就。然所谓大者、精者,亦只在此,初无二致。要在学者下学上达自见得耳,在我初无所隐也。”

    程子言“圣人之道更无精粗”,又曰“理无大小”,朱子则缓其辞曰“道有大小精粗”。凡二程语露豪杰气,若有不贴贴地处,朱子都把其棱角来磨了。然说本章大义,仍采二程说,则明白可见。而于“洒扫应对”章,则说得更圆到些。

    问:“伊川云:‘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故君子只在谨独。’又曰:‘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曰:“某向来费无限思量,理会此段不得。如伊川门人都说差了。且是不敢把他底做不是,只管就他底解说,解来解去,只见与子夏之说相反,常以为疑。子夏正说有本有末,如何诸公都说成末即是本?后在同安,出往外邑定验公事,路上只管思量,方思量得透。当时说与同官某人,某人亦正思量此话起,颇同所疑。今看伊川许多说话时,复又说错了。所谓‘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此言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是一样道理,洒扫应对必有所以然,精义入神亦必有所以然;其曰‘通贯只一理’,言二者之理只一般,非谓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固是精义入神有形而上之理,即洒扫应对亦有形而上之理。”问:“《集注》云:‘始终本末一以贯之,惟圣人为然’,此解得已分明,但圣人事是甚么样子?”曰:“如云‘下学而上达’,当其下学时,便上达天理是也。”

    今按:朱子对此番道理,确曾大费过思量。伊川云:“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则“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此即“显微无间,体用一源”之义。而此一理,从上蔡说,则只在心术微处可见。故曾点之浴沂咏归,此番心情便即是尧 舜心情。尧 舜事业,只从此心情中流出。故说曾点浴沂咏归“便是尧 舜气象”。若把此一番理论再推申,再凝敛,便开象山“先立乎其大者”“心即理”之主张。只为伊川说话较明道多了些、密了些,此下遂有朱子“格物穷理,以求其一旦豁然贯通”之说。然朱子说来说去,仍不能全否定了象山之立论。细玩此条,朱子 同安路上是一悟,如上引《语类》一条,即是同安路上所悟,明白认定说“非谓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更不用做其他事”;但此条则在同安路上悟后,到得看伊川许多说话时,又觉得自己以前说错了,便又说“洒扫应对亦有形而上之理”,“下学时便上达天理”。此见朱子心中仍是依违游移,尽求斟酌调停,总是弥缝难合也。

    问:“程子云:‘故君子只在谨独’,何也?”曰:“事有大小,理却无大小,合当理会处,便用与他理会,故君子只在谨独。不问大事小事,精粗巨细,尽用照管,尽用理会。不可说个是粗底事,不理会,只理会那精底。既是合用做底事,便用做去。又不可说洒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洒扫应对只是粗底,精义入神自是精底。然道理都一般,须是从粗底、小底理会起,方渐而至于精者、大者。所以明道曰:‘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近者、小者,而后教以大者、远者。非先传以近小,而后不教以远大也。’”或云:“洒扫应对非道之全体,只是道中之一节。”曰:“合起来便是道之全体,非大底是全体,小底不是全体也。”问:“伊川言:‘凡物有本末,不可分作两段。’”曰:“须是就事上理会道理,非事何以识理?洒扫应对,末也;精义入神,本也。不可说这个是末,不足理会,只理会那本,这便不得。又不可说这末便是本,但学其末,则本便在此也。”

    此条仍是同安路上所悟语。此乃朱子“格物穷理”精神。朱子谓:“非事何以识理?”故不喜上蔡、象山专就心上说。

    问:“子游知有本而欲弃其末,子夏则以本末有先后之序,程子则合本末以为一而言之。详味先生之说,则所谓洒扫应对固便是精义入神事,只知于洒扫应对上做工夫,而不复深究精义入神底事,则亦不能通贯而至于浑融也。惟是下学之既至而上达益加审焉,则本末透彻而无遗矣。”曰:“这是说洒扫应对也是这道理,若要精义入神,须是从这里面会将去。如公说,则似理会了洒扫应对了,又须是去理会精义入神;却不得程子说,又便是子夏之说。”

    此条问得极清晰扼要。朱子只说“格物”虽有不同,“穷理”则只是一贯,从此上再把程子说与子夏说分疏,便见程子说更高过了子夏说。其实则仍是同安路上所悟,只弥缝更密,说来更圆到。又曰:

    先传后倦,明道说最好。伊川与上蔡说,须先理会得子夏意方看得。

    此条最见调停甚苦,而亦最见分寸。谓“伊川与上蔡说,须先理会子夏意方看得”,下语极斟酌有力。其实二程当时,极多突出语、过高语,学者必先理会得《论》《孟》真意,方可看得。又如读《论语注》,亦须先理会得朱《注》,然后其圈外所引二程语及其他诸家语方可看得。如此分别而看,逐一理会,有离有合,有出有入,可见义理之无穷。若误谓朱子语即是程子语,又误谓程 朱语即是《论》《孟》原旨,即是孔 孟语,则至少已违失朱子“格物穷理”之教矣。

    问:“程子曰:‘洒扫应对,与佛家默然处合’,何也?”曰:“默然处只是都无作用。非是取其说,但借彼明此。洒扫应对,即无声无臭之理也。”

    二程当时,有许多突出语、过高语,有许多“不贴贴地见豪杰气”语,多半借用佛氏 禅宗。纵谓“非是取其说”,然“借彼明此”,已为儒、释作沟通桥梁。故曰“弥近理而大乱真”。究已引进了许多释氏之“近理”处,但又要力辨其“乱真”处。欲究程 朱与孔 孟异同,此等处最当著眼。

    又曰:

    一日夜坐,闻子规声,先生曰:“旧为同安簿时,下乡宿僧寺中,衾薄不能寐。是时正思量‘子夏之门人小子’章,闻子规声甚切。今才闻子规啼,便记得是时。”

    又附注另一录云:

    思量此章,理会不得,横解竖解,更解不行,又被杜鹃叫不住声。

    《语类》记此条者又自附一注云:

    当时亦不能问。续检寻《集注》此章,乃是程子诸说多是明精粗本末,分虽殊而理则一,似若无本末,无小大。独明道说“君子教人有序”等句分晓,乃是有本末小大。在学者则须由下学乃能上达,惟圣人合下始终皆备耳。此是一大统会,当时必大有所省。所恨愚暗,不足以发师诲耳。

    今按:细玩此条,朱子当时同安路上一悟,实是思量甚苦后乃得之。即今读此条,当时情况,犹可依稀想像。后人仅读《论语》朱《注》,以为循朱《注》即可明得《论语》本旨,若不检寻《语类》,又焉知此中有如许曲折,如许苦心乎?

    记此条者谓此是“一大统会”,诚然诚然。本篇偶拈“吾与点也”章至此,皆在此一统会中。《论语》他章与此“一大统会”相关涉处尚多,本篇仅发其例于此,不复详引。

    以上仅就《论语》朱《注》,择取其有关“性与天道”之认识,及有关日常人生之体会者,就此两大纲,各举数条,粗加陈说,而程朱、孔 孟思想歧异处,亦已约略可见。若欲再作深究,此当更端别撰,非本文所能尽也。

    (一九六四年二月《清华学报》新四卷二期)

    * * *

    [1] 编者按:此篇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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