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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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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有很大的信心。两个女人愈讲愈投机,布朗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谈些什么,从这一点看来,阿莉克丝仿佛并不把布朗放在眼里,布朗则一味地假装听得懂她们的谈话。在谈话中,有时候阿莉克丝会凝视着他,很快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那意思好像是在表示:‘若你愿意的话,我怎样都行。’布朗心里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情绪。这女人年轻而健康,个性也很开朗,虽然除了沙哑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魅力,但布朗想,若能在巴黎惹起一些轻微的绯闻,也着实不坏。人生本来就是如此的,她是歌舞演员,这种职业会使人发生兴趣,也许在四十岁的时候,他还能够甜蜜地回忆起曾经享有过特技女演员的爱情。年轻时不妨尽情犯错,免得老来后悔莫及。留下这类箴言的人是拉罗什福科,还是奥斯卡·王尔德?他吃完晚餐,慢慢地啜饮咖啡和白兰地,以便能在餐厅里多逗留一些时刻。最后,大伙儿步出餐厅,走到街上时,伊蒙露请布朗送阿莉克丝回家。‘好的,我很荣幸地能够送她回去。’阿莉克丝说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于是两个人就并肩而行。阿莉克丝告诉他说:‘我租了一间很小的公寓,虽然我常常要到各地去巡回表演,不过还是有自己的房子比较理想,单身女人的家具太少的话,很多人都不喜欢来的。’不久,两人走进一条肮脏杂乱的街道,来到一栋外貌寒酸的建筑物前面,按铃叫管理员开了门。她似乎踌躇不决,不知道是请他进去好,还是道别好。布朗也显得异常惶恐,虽然绞尽脑汁却仍想不出适当的话题,两人默默无语,这种场面简直太愚不可及了。就在这当儿,咔嚓一声,房门敞开了,女人用期待的眼光万分迷惑地注视他,这一眼把他望得手足无措,仿佛海涛一般剧烈而难受的情绪袭击了他。她缓缓伸出手,对他的护送表示谢意,那副神态好像非常渴望对方能说一声晚安或别的什么,然而布朗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假若女人启口请他入内的话,相信他一定会羞涩地掉头就走,但是另一种情况也是可能的,如果那女人真的这么做,他势必会为自己愚蠢卑怯的行为而懊悔不已!当天深夜,布朗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脑中不断浮现的影像是阿莉克丝此刻正在嘲笑他:‘这个愚蠢无用的男人!’可是现在,他唯有耐心等待这天夜晚所引起的最不名誉的印象,从他心里消失的那一天了。不过,当一个人的自卑心蒙受到太残酷的打击时,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的,于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阿莉克丝的公寓去,想邀请她共进午餐,不料阿莉克丝业已出去,他留下一束鲜花后才离开。午后,布朗再度到阿莉克丝的公寓去,公寓管理员说她刚才回来过,但又出去了。布朗猜想她很有可能是去欧玛里的画室,但他又失望了,画室里并不见她的人影。欧玛里有意无意地取笑他说:‘你送她回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布朗只好虚词搪塞对方,说自己为了保持绅士风度,再加上对她绝未产生兴趣,所以在送她回家后就走了。虽然布朗说得理直气壮,但他自个儿心里也明白,欧玛里已经洞察出了事情的真相,因此他心中忐忑不安。那一天,布朗发出一张邀请共进晚餐的帖子,命人火速送到阿莉克丝的公寓去,但是并没有得到回信。布朗仍不死心,他不厌其烦地问旅馆的仆役,究竟有没有他的信。直到将近晚餐的时候,当他怀着半绝望的心情来到女人的公寓里时,管理员终于说她此刻正在家里。他上了楼梯,心还是跳个不停,他一想到阿莉克丝对他这样无礼和疏忽,就觉得十分气恼,不过他也不喜欢对方察觉出自己兴奋的情绪。他压抑着欣喜和希望,佯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上了黝黑而发出霉臭的楼梯。到了女人房间的门口,他马上按铃,不久,房间里面传出询问的声音,他再按铃,过了好半晌,她才出来开了门。她站在门口,对于来者究竟是何人,她好像完全不记得似的。布朗不知不觉地踉跄着倒退数步,自尊心有如被人狠狠地宰了一刀,但是他仍面不改色,微笑着说:‘晚安,我来请你一起去吃晚餐,我已经用快信通知你了。’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她才恍然大悟来者是谁,不过她却依然站在门口,好像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

    “‘我今晚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餐,因为我的头痛得很厉害,现在只想睡觉,我没办法写信回复你,我也忘记你的名字了,真谢谢你送来的花。’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

    “‘请稍等一会,噢,很遗憾,明天晚上我另有约会。’

    “任凭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此时布朗沮丧极了,没有丝毫力气再问她其他事情,他道声晚安,便快步离去。他感觉她对他的出现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她几乎把他的存在全部抛向九霄云外,再也没有比这种屈辱更严重的了。布朗返回伦敦之后,虽然已不想再见阿莉克丝,但心里难免若有所失,并非是他爱上了她,事实上布朗一点也不爱她,只是觉得郁闷难消,并且她的影子随时随地围绕在四周,他坦承自己感到苦恼的原因在于他那被刺伤的自尊。

    “那天晚上在桑·密雪尔街尾的小餐厅用餐时,阿莉克丝曾经提及她的歌舞团准备春天到伦敦公演的事,于是,布朗便写信给欧玛里:‘请你在阿莉克丝到伦敦时,务必尽速通知我,我想去找她,从坦率的阿莉克丝口中听取你为她所画的裸体画究竟进展得如何。’不久,画家果然来信通知布朗,下个星期阿莉克丝会在艾兹威葛街的美特罗伯丽坦剧院表演。他接到这封信后非常紧张,但还是去观赏了她的表演。假如不提早先去看节目表的话,也许会错过阿莉克丝出场的节目。她的名字排在节目表的最前面,第一个出场表演,有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胖男人和一位高瘦的男人伴随阿莉克丝一起出场,三个人都穿戴着不合身的桃红色衬衣和绿绢织成的灯笼裤。男人在秋千上表演各种特技,阿莉克丝在舞台上跳来跳去,有时递手帕给两个男人,有时翻个跟斗,肥硕的男人站在高瘦男人的肩膀上面,然后阿莉克丝再爬到肥硕男人的肩上,四平八稳地站立起来,不停地朝观众飞吻,之后她也表演了一手骑脚踏车的特技。通常来讲,那些高明的特技演员总是富有某种魅力,使观众为之着迷,为之疯狂,但是这个歌舞团的特技表演却非常庸俗,并且乱七八糟的,叫人看得头昏眼花。布朗感到很失望,一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前做种种逗趣的愚蠢表演,会使布朗觉得难为情。阿莉克丝是一名可怜的女子,她嘴角上挂着公式般的微笑,身着桃红色衬衣和绿色短裤,那副德行简直古怪透了。布朗想起那天去公寓找她,而她居然回答说忘记了,当时的气愤和此刻的心情比较之下,实在非常怪异。幕终于落了,布朗走到后台,给了看守人一先令,请他把自己的名片送去给阿莉克丝。数分钟后,她便出来了,显然对布朗的来临相当欢迎。

    “‘我很高兴能在这样悲惨的街道上遇见熟人,对啦,你在巴黎时不是要请我吃晚餐吗?如果你现在想请我的话,我倒可以答应。现在我很饿,因为表演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吃东西,你看我们真是太可怜了,叫我们做这些辛劳的表演,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明天我要去找经纪人,问他有什么权力这样虐待我们,他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很讨厌这个经纪人,观众也不像观众,没有一点兴奋的表示,也不鼓掌,毫无反应。’

    “我的朋友哑口无言,难道她对自己的特技表演很认真吗?布朗强忍着不使自己笑出来,阿莉克丝沙哑的声音对他产生了奇妙的效果。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身上穿着一身红衣裳,头戴第一次和他见面时所戴的那顶帽子。因为她的打扮太过于妖艳,不能把她带到公共场所露面,所以布朗只好找了一家人很少名叫索荷的餐厅。那时还有两人座的马车,马车可比现在的汽车更适合谈情说爱,我的朋友搂着阿莉克丝,也吻了她。晚上吃夜宵点心时,他的举止十分温柔,而女人也显出体贴入微的样子。用过餐点之后,他们双双走上马路,他想将她带去他在维巴德街的房间,她却说今晚十一点时必须会见从巴黎来的朋友,她和那人有生意方面的关系,她只能在空余的时间内陪布朗吃吃晚餐而已。于是布朗变得很生气,但他不想让对方察觉他的不悦,两人便朝向女人约会的地点走去,那是在欧达街的摩尼卡咖啡厅,当经过一家商铺时,他们停下来浏览橱窗内陈列的珍珠宝石。她看到一只镶嵌着青玉和钻石的手环,露出赞羡的神情,虽然在布朗眼中这只手环并不很高雅,但他还是问她:‘你喜欢吗?’

    “‘不过这标价可是十五英镑呢。’她说。布朗走进店里,买下了那只手环,阿莉克丝快活极了,两人很快就走到了皮卡迪利广场,她就说要在这里分手了。

    “在伦敦不能常常去找她,这桩事引起我那朋友非常强烈的嫉妒心,在这里分手也许比较聪明。阿莉克丝说她下个星期会去布洛涅表演,问布朗有没有意思去那里,还说:‘那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这位朋友要回荷兰,他目前住在荷兰。’

    “‘好,我去。’布朗回答。

    “他请了两天假去布洛涅,为的是要治疗被伤害的自尊心。他居然如此重视这桩事情,这倒是非常之出人意料的,就算他自己也无法确切说明这究竟是为什么,或许他只是受不了被阿莉克丝当作愚蠢的男人,假使能把那残忍的印象从他脑中揩掉的话,说不定他也就再也不会想着她了。他觉得阿莉克丝已经把事情全部告诉了欧玛里和伊蒙露,背地里被自己所瞧不起的人耻笑,那该是多么令人懊恼的事。你是不是也认为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呢?”

    “不要误会,”阿圣顿回答道,“对具有分辨是非能力的人而言,虚荣心是他感情中最具有破坏性、普遍性而且最根深蒂固的烦恼,我确知这一点,但是否定虚荣心的力量,也算是另一种虚荣心吧,那比恋爱更会给人造成强烈的消耗。然而年岁一大,人人都能轻易地排遣恋爱的恐怖和忧虑,但是不论什么年龄,虚荣心的束缚却都无法脱离人类的心灵;恋爱的苦闷借着时间可以缓和、冲淡,然而被刺伤的自尊心,却只有透过死亡才能获得解救。恋爱是非常单纯的感情,它不会涂饰外貌,但虚荣心却会不时地伪装真相来欺骗我们。虚荣心是一切品格中最重要的部分,它既是勇气的泉源,同时也是增强野心的力量,它能使恋爱的人坚守贞操,使禁欲主义者增加耐心。虚荣在艺术家心中,是触发憧憬声誉的原动力,对诚实的人而言,它则是信守诺言的凭据,说不定还会变成一种报酬,同时,虚荣心还能使圣贤的热忱带有讽刺的意味。我们无法摆脱虚荣心作祟,我们愈设法不接近它,它反倒愈会趁着我们苦恼之际,添加更多的困扰和更多的不安给我们。我们永远没有办法防御虚荣心的攻击,它究竟会趁着哪一个罅缝来侵害我们呢?诚实也不能保护我们摆脱虚荣心的陷阱,幽默也无法抵御虚荣心的讪笑。”

    阿圣顿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并非是该说的都说完了,而是因为长篇大论后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大使似乎不太喜欢当一个听众,阿圣顿也敏感地察觉到对方急于要说出他自己的话,只因拘泥于礼节而在克制着自己迫切的心情,所以说,大使听取阿圣顿的言论根本就是迫不得已的。阿圣顿也无意再听主人继续讲话,同时基于自我慰藉的理由,他也有延续这席话的必要。

    “人类也是依赖虚荣心才能忍受着可厌的命运。”

    经过一段短时间的缄默,哈巴特的视线一直投向前方,静静沉湎于遥远地平线那一端的旧情往事中,用悲伤的心情不断唤醒回忆,并且不吐不快,因此他抢着说道:“我那朋友从布洛涅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对阿莉克丝的爱情已经达到巅峰状态。那女人在敦刻尔克做两周的表演,两人在这期间将会安排一次见面的机会,到当天为止,布朗什么事也不想。这次的约会只有一天半的时间,在出发的前夕开始,他浑身就好像被激荡的情火所燃烧,一夜未曾合眼,只为了一个晚上的幽会。他必须动身前往巴黎。他知道阿莉克丝将有一周的空闲,因此他想要想办法说服她,把她带回伦敦来。他明知阿莉克丝并不爱他,她的爱人太多了,而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当她毫无隐瞒地直言不讳时,他真是嫉妒极了,倘使让她获悉自己的这种情绪,也只会引起女人更多的好奇心和捉弄。说得更确实一点,这会连她对他产生短暂爱情的可能性也将大为降低,因为他除了是一位衣着潇洒的绅士之外,其他都难以入她的法眼。而一名男人如果没有太麻烦的要求的话,女人大半是很乐意做他的爱人的,当然也仅只是做爱人而已。他没有经济基础,不能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那女人又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烦扰她,只会遭受到更无情的拒绝。”

    “刚才提起的那个荷兰人后来怎么样了?”阿圣顿问道。

    “噢!那荷兰人完全是她故意捏造出来的,不知为了什么理由,当时她很厌恶布朗的苦苦纠缠,不得不临时编派出一个男人来阻挡他的攻势,她对撒谎是不会在意的。他努力抗拒燃烧的爱情,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着迷了,倘若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持续下去,他预感到自己将会坠入恐怖的不幸中,这种不幸绝不是被女人的气质迷惑所致,因为她是一个平庸、粗野、下流的女人,她的话毫无情趣,并且她也不想说出有情趣的话。那女人始终以为他对她抱有强烈的好感,所以她就叙述说她和歌舞团同事争吵,和经纪人争论,以及斥骂旅馆管理员等鸡毛蒜皮的琐事,听她讲话,他觉得比死还无聊,虽然如此,但她沙哑的声音一传送过来,他的心就情不自禁地乱蹦乱撞,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

    这时,阿圣顿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感到浑身不适。这些十八世纪后期的家具,是夏瑞登所喜欢的那种典型的色彩,外形美观,大部分以直线条为主,绝少有圆形的设计,因此长时间坐着并不舒服,他希望哈巴特能想起来回到摆有沙发椅的房间去继续讲。很明显的,哈巴特说的故事就是他本人的经历,阿圣顿以为将私人赤裸裸的想法暴露在外人面前未免太失礼了,更何况被迫听故事的过程更使人难以忍受。哈巴特·威札斯本卿和自己非亲非故,他那被烛光映照出来的面貌好像死人一般苍白,而他眼睛里却流露出野性的光辉,阿圣顿能很明显地看出,这和他冷峻的性格不太调和。

    大使在杯中倒入一点水,因为他的喉咙又干又渴,使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他把水一饮而尽,然后又不客气地接着说:“直到最后,我的朋友才恢复了自制力,男女之情的荒谬使他徒叹奈何,在他们那一类的男女之情当中,除了毫无美感的关系之外,再有的就只是污秽的耻辱了。他从这段男女之情里找不到任何值得留恋、回味的东西,这次他陷入爱情只因为对方的卑微颇能刺激他的热情罢了。就在这时候,差不多有将近半年的时间,阿莉克丝会随同歌舞团到北非巡回公演,在这期间内,布朗得以避免与她见面,他也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毅然断绝痛苦的纠缠。他知道这样做对于那女人来讲是无关痛痒的,想到这一点,他便万分懊恼,也许不出三周,那女人就会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又发生了另外一桩事。布朗和一对夫妻往来得非常亲密,这一家人在社会上、政坛上都拥有重要的权势。这对夫妇膝下有一个独生女儿,不知经过何等情形,那女孩很喜欢布朗。她完全不同于阿莉克丝,拥有英国女子高雅的仪态,美丽的蓝眼,白皙的肌肤,樱桃色的粉颊,金黄的发浪,整个人亭亭玉立,好像《笨拙》杂志中杜·穆里埃所画的妇女。她聪敏博学,在政治环境里受熏陶而长大,因此凡是布朗提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时,那女孩也都能很得体地对答如流。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倘若向她求婚的话,她一定会接受。方才提到我的朋友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他深知自己有非比寻常的才干,只是在等待时机成熟以大展宏图,而这个女孩和英国某名门贵族有亲族关系,如能和她结为姻缘,自己也一定能出人头地。他不是一个笨蛋。总之,大好时机已经来临了,而且能将和阿莉克丝的痛苦爱情弃置一旁,他也突然觉得如释重负。他从前虽然对阿莉克丝怀有热情,但始终一无所获,用名门闺秀来取代像阿莉克丝那样开朗、无拘无束、庸俗而善良的女子,何尝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他很高兴自己能在别人心目中占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每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那女孩都会害羞得满脸通红,他非常感动,有一种想在她面前屈膝的冲动,他并非喜欢那女孩,而是觉得她很可爱,同时他也希望能把往日和阿莉克丝所发生的卑俗生活全部遗忘。他终于这样做了,他向那女孩求婚,并得到了同意,女方的家族也表示了欢迎之意。婚礼定在那一年秋天举行,当时她的父亲奉有政治使命,必须前往南美洲,妻子女儿都要随行,一家人都离开了祖国,而我的朋友布朗亦被外交部派驻到里斯本,并且很快就要启程赴任。

    “他为未婚妻送行之后,却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阻碍————布朗在里斯本的前任者的服务期限被延长了三个月,所以三个月当中,他将无所事事。当他正在为如何打发时间而郁闷不已的时候,恰巧接到了阿莉克丝的来信,信中提起她最近要回法国,表演合约都安排妥当了,并写明了表演的地点。此外,她又用好像从前那样若无其事而又亲切的口吻说,若你能来这里逗留一两天,我们两人就又可以共度欢乐的时光了。布朗读完这封信,仿佛发疯似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罪恶感。假使那个女人很急切、热情地请他去那里,他或许会严加拒绝,不过她用心不在焉的语气,表示得那么轻描淡写,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突然急于想见她一面,他完全不在乎那女人卑贱的行为,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而这将是最后一次机会,因为不久他就要结婚了,现在错失良机,是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的。他匆促地来到马赛,刚好遇到来自突尼斯的船只,那女人登岸,看见他的时候显得非常高兴,眼见这幅情景,他也随即快活起来。他发觉自己很爱她,他对她坦承,自己三个月后就要步入结婚礼堂,因此想趁目前依旧是自由之身,好好把握这一段快乐的时光。那女人说她不能在巡回表演期间外出,布朗说他愿意赔偿歌舞团的损失,但她始终未答应。她说要临时找一名代理特技演员是不可能的,而这一回的表演成绩对日后表演的合约影响极巨,所以歌舞团的人员是不会答应她暂时脱离的,这些伙伴都是信守诺言的人,对经理和观众负有一份人情债。当布朗听到这席话时,不由得激动起来,为了那低俗的巡回表演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幸福,实在愚不可及,何况经过三个月以后,不知那女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他的要求毕竟太苛刻了,他向她倾诉满腔的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迷恋她到这步田地,那女人便建议他:何不跟随他们的歌舞团?她也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两人可以共度愉快的生活,三个月后,他就去娶那女继承人,如此一来,双方俱无不利之处,岂不两全其美?布朗虽犹豫不决,但既然和她再度重逢,总无法那么快就分道扬镳,因此接受了她的提议。于是女人立刻接着说:‘你要听清楚,不要尽做些傻里傻气的事情,知道吗?你对我过分调情的话,经理的脸色会很难看,我也要为我将来的出路着想,并且你要尽量讨好为我捧场的人,决不可以得罪他们。他们不会勉强扣留你,这种事也不至于常常发生,但是当我卖身给喜爱我的人时,你却不要吃醋才好,你一定得了解这一点。说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一种交易而已。你是我忠诚的情人,是吗?’

    “他脸色铁青,觉得苦恼极了,女人以为他就快要昏厥过去,一直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望着他。

    “‘这是条件,能不能接受,由你决定。’

    “他咬着牙接受了这项条件。”

    哈巴特突然离开椅背,身躯向前俯倾,于是在灯光中,阿圣顿瞥见了一张惨白的面孔,他怀疑哈巴特是不是会马上晕厥过去。大使那张皮包骨头、宛如死人一般的脸,额上青筋隐约暴起,不断地在跳动,他完全丧失掉平日谨慎的态度。阿圣顿心里乞求他不要再说下去,这样直接面对别人剖白自己的感情,他实在觉得难为情。对于大使将自己可怜兮兮的模样袒露在别人面前,阿圣顿不由得想大声嚷叫,要他停止。

    “请你不要再说了!再说的话,后果会不可收拾的!”

    然而,两人的羞耻感在此刻都荡然无存了,大使继续说道:“三个月内,他们两人在无聊的乡镇间旅行,睡在廉价、肮脏、狭窄的卧室里,继续随同歌舞团巡回表演。布朗想带那女人住进高级旅馆,但阿莉克丝都断然拒绝了,她说进入高级旅馆需要穿戴名贵的服饰,但自己既然没有那样名贵的服饰,还不如就住在廉价的旅馆里,至少这样要舒服一点,而且她也不喜欢被女伴们议论。这女人实在太任性了,竟不住高级旅馆!布朗只得躲在肮脏的酒店里消磨漫长的时光。歌舞团的演艺人员和职员都待他如兄弟一般,大伙儿以他的教名亲热地称呼他,有时说低级的笑话逗他,有时友善地抚拍他的背,每逢歌舞团的演出旺季,他也愿意帮忙,只是这时经理便会用高兴但带有轻蔑的目光望着他。任凭舞台管理人怎样不客气地吆喝他做事,他也总是忍耐着,默默承受着这种对待。当歌舞团从这个村镇移到另一个村镇时,租的是三等车厢,那时他也帮忙搬运些行李。他原来很爱读书,但现在却荒废怠惰了,因为阿莉克丝对书籍不感兴趣,她把读书当作一种装饰,所以他便也不再那么爱读书了。每天晚上他都去歌舞剧院观赏女演员表演低级而下流的戏剧,她们都把这些下流的戏剧视为艺术,他常常被迫同意她们的想法,若表演得到喝彩时,布朗便恭贺她们;假使表演敏捷灵活的特技不幸失败时,他也不忘记安慰她们;每当节目进行到最后,即将落幕之前,他都先去酒店等候阿莉克丝卸妆。偶尔,她会突然匆匆忙忙地跟进来说:‘我很忙,今天晚上不要等我。’于是,布朗就被嫉妒的苦闷所困扰,他从前一直不知道男人在这种情况之下竟会如此沮丧。第二天清晨三四点钟时,那女人才回到旅馆,当她发觉他无法入睡,竟然大为奇怪地说:‘你睡不着?我心里会很难过的。’

    “这叫布朗如何能安寝?虽然当初他曾许下诺言,决不干预女人的行动,但是他没有办法遵守,最后,他和阿莉克丝展开一场恐怖的争执,还动手打她。这使她没有法子忍受,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然后整理行装便要离去,男人只得连连赔罪说:‘你不要抛弃我,我什么都肯做,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我可以忍受一切的侮辱。’他疯狂地发誓,可怜的他已堕落太深,难以自拔了。可你真以为他可怜吗?不,他从来未曾尝过如许幸福的滋味,他耽于欢乐无餍的旋涡中,他厌恶从前的生活,觉得目前的生活才有意义,他陶醉于罗曼蒂克的气氛里,他认为这才是人类真正踏实的生命,而她虽然具有那威士忌的声音和丑陋而污秽的面貌,但是她却拥有旺盛的生命力。这个热情无比的女人确实能够提高他生活的欲望,使他自己的生命发出好像珠玉那般纯朴的光焰。现代的人读佩特的书吗?上面便是瓦尔特·佩特所著《文艺复兴史研究》中的一节,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有读过这本书。”阿圣顿回答。

    “那种生活,他经历了三个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有几次,他很想放弃一切事业,加入特技舞团,团里的人都很喜欢布朗。‘你若肯勤加苦练的话,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他们常常如此怂恿他。他们说这番话时带有一点诙谐的成分,不过布朗倒真的想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在仔细盘算之后,才发觉这只不过是梦想而已,他深知这是绝不可能会实现的,因此也就从未想过三个月后还要继续保持这样的生活。他是一个冷静而聪明的人,为了阿莉克丝那种女人而牺牲一切,乃是非常愚蠢的。他是一个野心家,希望能掌握情势,同时他也不能无情无义地蹂躏另一个爱他、相信他的可怜少女的芳心。每个星期那女孩都写信给他,信中提起她但愿能早日,甚至早一分钟回到祖国也好,她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慢得简直叫他忍受不了。尽管如此,布朗却希望他的未婚妻最好遇到什么变故,不得不延期返国,因为他觉得至少还需要六个月的时间,他才能由这个爱情的迷梦中清醒过来,而现在,他不过在某些时候才会觉得自己并不那么爱恋阿莉克丝而已。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彼此没有话说了,两人的心情都陷入痛苦之中,但阿莉克丝将和往昔一样,只消一天的工夫,就会回到她从前的生活圈子里,和伙伴嬉笑怒骂,快活地过她们所熟悉的日子。明天他要前往巴黎会见未婚妻及其双亲,在那最后一个晚上,他们两人相拥而泣。假如那天晚上女人请求他不要离开的话,他或许真会留下来,然而她没有说,甚至没有那样想,因为女人已经认定他非走不可,同时她也并非基于爱情而哭泣,只是因为同情他的悲伤而悲伤罢了。

    “翌日清早,女人仍然安稳地睡着,他也无意再打扰她,更不想向她告别,于是只拎着皮箱悄悄地走出房间,坐上开往巴黎的火车。”

    哈巴特眼中噙着的泪水沿着面颊淌了下来,阿圣顿瞥见这幕情景,便侧过头去,装作没看见。大使似乎并无意隐藏落泪的情形,阿圣顿则另外点燃了一根雪茄。

    “布朗一到巴黎,未婚妻一家人皆大惊失色,因为布朗看起来就好像一具幽灵似的,他托词说他生病了,不愿意使他们牵挂才没有通知他们。他很圆满地应付了过去,他们非常诚恳地招待他。两个月以后,他们结婚了,这项婚姻对于他的高升颇有帮助,他也因获得扬眉吐气的机会而大感快慰。他如愿以偿地高升,终于取得了正式的地位,名利双收,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引起了很多人的羡慕。然而,生活仍旧像灰烬一样的空洞,他闷得发慌,即使是高尚美貌的贵妇人也使他觉得索然无味,他讨厌生活上交往的那批人,他好比在表演一幕喜剧,无时无地不戴着一副假面具,有时他感觉到自己行将崩溃,但最后还得硬撑下去。他疯狂地想念着阿莉克丝,他置身于如此忧苦的环境中,真还不如一死了之,他屡次想步上自杀的道路。他再也没遇见过那个女人,欧玛里曾写信告诉他,阿莉克丝已二度结婚,现在脱离歌舞团了,可能已变成了一个臃肿丑陋的老太婆,可是他竟无视这种现实的存在,只常常慨叹往事空留遗恨。他甚至无法给予可怜的妻子幸福,他怜悯她,但觉自己的满腹愁肠无处发泄。这种感情到底无法长久隐瞒下去,有一天,他陷入极端苦闷中,便向妻子吐露埋藏在心底有关阿莉克丝的感情,从那时开始,妻子常因嫉妒而百般非难他。他很后悔和这女子结婚,也许在当时就应该解除婚约,那样的话,再过一年半载她可能就会脱离悲哀,重新找到一个新伴侣,共享幸福的生活。他尽其所能地讨好她,但却无济于事。人生只能活一次的想法把他的脑袋填塞得毫无空隙,他虚掷了宝贵的光阴,浪费了有限的生命,并不禁为此悲痛欲绝,所有的悔恨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难以排遣。他屡次听到别人赞美他是一个勇敢的人,私下里却觉得很可笑,他这一生一切都误入歧途,一切都宛如流水般漂浮不定,他认为自己实在太软弱无能了。所以我很欣赏白阿林的生活方式,纵使他们的夫妻之情只能持续五年,那也总比终生抱憾不已强,甚至在他还未到达婚姻破裂、妻离子散的境地之前,生存的价值就已告丰收,因此他总是会觉得心满意足的。”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走进了餐厅,大使略微瞥了她一眼,那表情里充满了冷酷和憎恶,但这种神色在一瞬间已立刻变为柔和殷勤,他迅速站起身,对迎面走来的女人报以微笑。

    “这是内人,这位就是阿圣顿先生。”

    “怎么到这里来,为何不去书房呢?阿圣顿先生,恐怕你会觉得很不自在吧?”

    这位瘦弱而高大的女人大约五十岁,穿着一袭黑衣,显得非常憔悴,脸部皱纹刻画得极为明显,不过仍可看出年轻时是一个大美人,因为她到如今依然风韵犹存。她讲究修养,从她的仪态里便一望而知,她是在温室中度过了她的青春时代。

    “音乐会如何?”哈巴特问。

    “很不错,有勃拉姆斯的协奏曲,有德沃夏克的匈牙利舞曲,场面十分豪华。”她说时随即转向阿圣顿,“你和外子两个人不会觉得无聊吗?你们在谈些什么?是不是谈些文学和艺术的问题?”

    “不错,我们正在谈艺术和文学的题材。”阿圣顿回答。

    之后,他立即借机抽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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