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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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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人

    阿圣顿在那不勒斯订好旅馆和房间之后,用正楷书写了房间的号码寄给光头墨西哥人,然后就前往英国领事馆,因为R上校指示要以领事馆为联络处,有重要的信件一律寄往领事馆,领事馆里的人员也都知道阿圣顿会来,一切早已准备就绪。从领事馆出来后,阿圣顿决定暂时把事情抛诸脑后,先痛痛快快地在这里玩一阵子再说。

    此时正值盛春季节,南方的那不勒斯阳光温暖,大小街巷里都充满了繁华、欢欣的朝气。阿圣顿对那不勒斯非常熟悉,热闹的圣·斐迪南广场和有雄伟教堂的普里毕斯·里多广场触发了他的怀古心情,希阿依亚滨海路也仍旧保存着昔日杂乱的风光。他伫立在城市的一角,欣赏对面一条陡坡形式的窄路,窄路附近矗立着许多高耸的房屋,房子之间横贯着难以数计的绳索,晾晒在绳子上的衣服,好像万国旗一样在迎风招展。他再走到海边,遥望卡普里岛,又沿着海湾漫步,这一带到处都是旧式的住宅,他年轻时曾在这一带玩过一段时间,往日的回忆不由得涌上心头,使他感慨万千。他坐在由瘦瘠小马拖曳的马车里,经过石子道路,回到那里纳柯,选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叫了一瓶综合饮料,四下张望,看着来往的行人指手画脚地在交谈,又从他们的相貌推测每个人的性格和职业,时间便这样溜了过去。

    阿圣顿在稀奇古怪、乱糟糟但晴朗的街道上消磨了三天,由于太过清闲,溜达便成为他唯一的大事。他既不像旅行者那样去寻幽探胜,也不像作家那样四处采访有关写作的生活资料,反而像流浪汉似的到处闲荡,这对他而言是爽心惬意的事,因为在太阳下山时,到处都具有音乐旋律般的文章资料,与人相处,更会不期而然地在心中幻化出对方的素描。他也多次去逛美术馆,因为那里的小阿格里帕娜肖像对他有巨大的吸引力,让他一直以来都难以忘怀;他还利用这个机会顺路参观了画廊,每在恋恋难舍地离去后,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喜爱提香和勃鲁盖尔的画;他也像从前一样去膜拜了兰利亚达教堂,虽然这座教堂里优雅、明快的装饰略微带有冒渎宗教的意味,但它的结构及气氛,仍然弥漫着宗教式的狂热。

    第四天清晨,阿圣顿起床沐浴。就在他刚刚爬出澡盆,准备擦干身体时,他听到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什么人?”阿圣顿大声问道。

    “别紧张,是我。”

    “哦,是你,墨西哥人!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墨西哥人换了一顶黑色假发,修剪得很短,宛如帽子那样紧紧地戴在他头上,因为这缘故,他的面容变得古里古怪,和以前迥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皱不成形的灰色旧西装,急促地说:“他正在刮胡子,非马上赶去不可。”

    阿圣顿立刻觉得自己的脸也因亢奋而涨红了。

    “已经找到他啦?”

    “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因为那艘船上只有一个希腊人。船一靠岸,我进入船舱,查问有没有一位从比里夫斯上船,叫作约翰·里欧柯力典斯的人,若他没有上船的话,我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当然这是对安得烈阿利而言,结果我知道了他用的假名是罗勃鲁特斯。我和他一齐上岸,你想知道他上岸后头一桩做的什么事吗?我告诉你,他要到理发店去刮胡子!你对这有什么看法?”

    “那有什么稀奇,谁都要刮胡子的。”

    “我却不这么想。他考虑得很周到,所以他必须化装,对德国人的这套功夫我一向非常钦佩。不过无论怎样,他也并不寄望于好运临头,至于他预先捏造的那一篇合情合理的借口,我以后再对你详细说明。”

    “为了这缘故,你也化装成这个样子?”

    “是啊,这顶假发一戴,人不是变得完全不同了吗?”

    “刚才我一点也认不出是你。”

    “办事愈谨慎愈好。我和他已结为知交了,我们必须在布林迪西待一天,他不懂意大利语,有了我,他真是高兴极了。我们住在一块儿,现在我已将他安置在这家旅馆里,明天他要去罗马,我势必会把他盯紧,一点儿也不放松,以防他逃走。他想游览那不勒斯,我对他说,凡是值得一看的地方,我都可以做他的向导。”

    “他为什么不今天去罗马?”

    “我也存有这点疑问,不过,他自称是靠战争发了一笔横财的希腊人,而他本来拥有的两艘近海汽船最近才脱手,他早就打算携带一笔钱到巴黎去寻欢作乐一番,如今才如愿以偿,这就是他旅行的最大目的。他沉默寡言,我曾用尽各种方法诱使他泄露口风,仍没有套出蛛丝马迹。我自称西班牙人,为了购买军需品,必须亲往土耳其联络,途经布林迪西,看样子他对这些谎言倒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但却始终守口如瓶。我觉得如果太过于勉强对方反而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只好暂时忍耐,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把重要的文件都藏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发觉他不太留意自己的行李箱,并且他常常抚摸腹部,我想机密文件就装在他的背心或皮带里头。”

    “你为什么带他住进这家旅馆?”

    “我认为这样比较方便,必要时可以马上搜查他的随身行李。”

    “你是不是也准备住在这儿?”

    “不,我不会傻到这种程度,我已对账房先生说过不订房间,因为今晚要搭夜车去罗马。我们约定十五分钟后在理发厅门口会面,我这就要走。”

    “原来如此。”

    “今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也许我有和你碰面的必要。”

    阿圣顿凝视了光头墨西哥人一下,然后侧过脸去,蹙着眉头说道:“晚上我会在房间里。”

    “好,对不起,麻烦你看一下走廊里有没有人?”

    阿圣顿打开房门,其实在这种季节,旅馆里经常是寂然无人的,就是在那不勒斯城中,也几乎看不见外国游客的影子,这是旅馆和店铺的淡季。

    “没有人,你可以走了。”阿圣顿说。

    于是光头墨西哥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阿圣顿则关上房门,刮净胡子,慢条斯理地换好衣服。当他走出旅馆时,朝阳已灿烂地照耀着广场了,过路人和瘦马拉驶的旧车还是和几天前一样,但是阿圣顿看到这些情景却感到神智沮丧,一时竟然忘记了快乐是什么滋味。一如往昔,他先去了一趟领事馆,查问有没有给他的电报或信件,结果什么也没有。他再跑到库克旅行社询问开往罗马的火车时刻————除了半夜有一班外,明天早上五点钟还有一班。他急着想及早完成任务,然而墨西哥人究竟如何安排,他却毫无所知。假使墨西哥人确实要去古巴,照理说应该采取先到西班牙去的这一个快捷方式才对,因此阿圣顿也记下了旅行社布告栏上列出的明天从那不勒斯直达巴塞罗那的汽船时间表。

    很显然,阿圣顿已对那不勒斯厌烦了,走路时,猛烈的阳光晒得人头昏目眩,满街灰尘,噪声来自四面八方,震耳欲聋,他只好去那里纳柯痛饮了一杯,观赏了一部午场的电影,然后才打道回旅馆。

    阿圣顿一进旅馆便找来经理,告诉他明早就要走,并付清了一切费用,把密码册和一两本书籍放进公文包,其余行李则托旅馆的伙计送去车站。阿圣顿返回房间,枯坐着等待光头墨西哥人。他发现自己又变得很神经质,虽然拿起书想好好地阅读一番,但却愈读愈觉得索然无味,便换另外一本书,但还是觉得心烦意乱,根本不知书上所云何事。他看看壁钟,实在还早得很,只好再取出一本书,决心这次非强制自己读完三十页不可,并且发誓不再看表。他虽然在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不过书上的内容是什么,他仍旧全然不知。阿圣顿不由自主地偷瞥了一下壁钟,才十点三十分,那光头墨西哥人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把事情搞砸了?如果真被他不幸言中,岂不糟透?阿圣顿关闭窗户,放下窗帘,认为这样或许有助于镇静。他继续不断地吸烟,到十一点十五分时,即使是突然想起的一桩小事,也会使他的心猛然跳动不已,他受着好奇心的驱使,自己测量自己的脉搏,结果脉搏却又完全正常。暖和的夜晚,房内气温很高,但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尤其是在想到平日所认为的乏味的情形时,他心里就加倍地烦乱起来。他又想到,自己身为作家,依然难免要涉及谋杀和死亡的问题,因此他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已徘徊在《罪与罚》所描述的那种极端恐惧中,他试图推开浮现在眼前的谋杀场面,但那些东西却死缠着他,吓唬他。阿圣顿索性把书放在膝上,怔怔地望向墙上糊着的、已变得肮脏的褐色玫瑰图案壁纸,盘算着在那不勒斯杀了人应如何处理才妥当。

    濒临海湾有一幢别墅,被葱翠的林木环绕着,别墅旁还有偌大的庭园和水族馆,一到夜里,邻近四周都幽暗无人,寂静的草地蔓延无际,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别处单独一个人所不会发生的事件,说不定就会在这个地方发生,因此聪明人决不肯在天黑以后流连在那条阴沉幽暗的小径上。

    以普西里波为起点,通往后面山上的路一共有好几条,黄昏降临时,沿途寂静无人,这里确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去处,但又如何能将心怀惊惧的人挟持到那里呢?或者他们可以搭船离开,往那不勒斯港外海行事,但雇用的船家一定会看到全部的行动,何况海上可能还有其他船只经过,当然是有诸多不便的。

    如果带着行李在深夜的港口停留,虽不会被人查询,且港口附近也有不少的旅馆可以投宿,但旅馆里的侍者在和自己接触时也一定会看出自己魂不守舍的样子,外加投宿旅馆的规则,例如必须在服务台填写调查表和签名等,因此谋杀的事情依然是会败露的。

    阿圣顿想到这儿,又偷看了一下壁钟,他似乎已精疲力竭,丢开书,茫然地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时,房门又轻巧地被推开了。他吓了一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而光头墨西哥人已悄悄地站在他眼前,说道:“你吓了一跳吧?因为我想不敲门要比较好一点。”

    “你进旅馆时有没有被人看见?”

    “守门人让我进来的,我按铃吵醒了他,他连正眼也没瞧我。我是需要稍微化装一下,所以才这么晚来,真对不起。”

    光头墨西哥人已经换回旅行时的服装,戴着从前那顶金黄色假发,体格显得更为魁梧,脸型也变回来了。这种化装来得太突然,让阿圣顿有不伦不类之感,而墨西哥人则两眼炯炯发光,似乎非常开心的样子。

    他满不在乎地向阿圣顿瞥了一眼,说道:“你为什么脸色发青?不是为着害怕吧?”

    “找到文件了吗?”

    “还没有,他带在身上的东西只有这几件。”

    光头墨西哥人把鼓鼓的镜袋和护照放在桌上。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你自己收着好了。”阿圣顿冷冷地说。

    光头墨西哥人耸耸肩,将东西放回口袋。

    “有没有藏在皮带里,你不是说过他常常抚摸腹部吗?”

    “我已经查过钱袋了,里面除了钱和私人信件以及女人相片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大概是他在和我一齐出门之前,又把东西藏在行李箱里了。”

    “那现在怎么办?”

    “我有他房间里的钥匙,是不是要去搜查他的行李箱呢?”

    阿圣顿露出不痛快的神气,犹豫不决,墨西哥人则用好像哄小孩的口吻说:“这是没有危险的。”接着又说,“不过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单独去。”墨西哥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我们一齐去。”阿圣顿回答。

    “旅馆的人已入睡了,安得烈阿利先生也不会来阻挠了,脱掉靴子如何?”

    阿圣顿一言不发,只感觉双手微微发抖,他眉头皱得很紧,解开鞋带,脱下靴子,墨西哥人也如法炮制。

    “你先走比较妥,向左拐弯后沿甬道一直走过去,是三十五号房间。”

    阿圣顿推开门蹑着脚走出去,甬道里灯光昏暗,而将军的那种冷静和泰然的作风使神经质的阿圣顿觉得很羞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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