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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淡的孔雀 (一九一九年 版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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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盯着它看。在这个山谷里,最大的鸟类是鹰,它们常常会在我窗子对面盘旋,所处高度与我相差无几,但比山谷两旁陡峭崖壁上的猎物高得多。但我眼前的大鸟,对鹰来说过于庞大————对任何已知的鸟类来说都太大了。我在脑中搜索英国最大的野生禽鸟,例如雁或秃鹰。它可能是一只跛了脚的雁,然而看起来又不太像。

    它继续奋力挣扎,接着静止下来,犹如小黑点般,然后再度挣扎起来。我走出屋外,冒着在岩石间摔断腿的风险,走下陡峭的斜坡。我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然而,在靠近那些荆棘丛前,我还是颤抖得厉害。

    对,那是一只鸟。是乔伊。是那只深蓝颈项的灰褐色孔雀。它全身都是湿答答的雪,显得精疲力竭。

    “乔伊————乔伊,宝贝儿!”我说,踉踉跄跄地向它走去。它看来可怜兮兮,在雪地里翻来滚去,累得爬不起来,蓝色脖子直直地伸长,有时则是靠在雪地上。它的眼睑快速开阖,鸟冠破损不堪。

    “乔伊,宝贝儿!宝贝儿!”我抚慰地喊它。最后它不动了,眨着眼睛,倒卧在雪中。我走上前,终于碰到它。我先轻抚它,然后把它抱在臂弯里。当我抱住它时,它避开我的身体,将修长、潮湿的脖子尽量伸展。它仍然静静躺着,大概是累得无力挣扎。它那戴着羽冠、虚弱的头始终离得我远远的,但有时会突然微微下垂,仿佛随时都可能突然死去。

    它没有我预期的重,但把它抱回屋子去的过程还是费尽我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把它安置好,稍微远离壁炉,用干布温柔地抹干它的身体。它很顺从,但会不时把柔软的长脖子伸到远处,无助地躲着我们。我们把一些热食放在它旁边。我试过把食物放到它的鸟喙前,想让它吃一点,但它不理会。它似乎漠视我们所做的一切,令人难以费解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们就把它放在一个垫了布的篮子里,任由它忘我蜷缩着,食物则放在它身旁。窗帘全都拉下,屋子里很温暖,天色已晚。它有时会动一两下,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蜷缩着,戴着羽冠的头斜靠一旁。它没碰食物,对任何声音或动静都置若罔闻。我们考虑过是否给它喝点白兰地或吃点兴奋剂,但我觉得我们最好别去打扰它。

    然而深夜时分,我却听到它发出巨大声响。我焦虑地起身,点上一根蜡烛,去一探究竟。它吃了一点食物,但更多食物撒了出来,弄得一片狼藉。此时,它栖足于一张沉重扶手椅椅背上。我由此推断,它不是已经复原就是正在复原。

    翌日天气晴朗,积雪已经凝固冻结,所以我决定把它送回蒂布。翅膀拍了好几回后,它终于愿意坐进一个捕鱼用的大袋子。它饱受摧残的头探出,极度不安地东张西望。就这样,我带着它上路,连滑带走地进入山谷,来到谷底湍急溪水旁,再费力攀爬上耀目的溪谷边。山壁生长着丛生的苍翠小松树,上方地带覆盖着白雪,闪烁着晶莹的光辉,寒风冷冽。乔伊睁大着它那双焦虑而茫然的眼睛,打量周遭一切,眼珠闪亮,有如谜般。当我逐渐走近蒂布时,它开始在袋子里激动不安,虽然我不清楚它是否认得这地方,然后,当我来到那些棚屋时,它敏锐地左右张望,脖子伸得长长的。这让我有些害怕。突然,它张大凶猛的鸟喙,发出一声嘹亮、热烈的尖叫。我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它。它在袋子里开始激烈挣扎。而我则被它的挣扎吓得哆嗦,竟没想到要放它出来。

    这时,该特太太从房子另一边飞奔过来,机警地往前窥探。看到是我,便走过来。

    “你抓到乔伊了!”她尖声大叫,仿佛我是小偷。

    我打开袋子,乔伊跳了出来,不断拍动翅膀,像是讨厌沾上积雪般。她抱起它,用嘴巴亲它的鸟喙。她脸色晕红而漂亮,眼睛闪亮、头发松散浓密,却比任何时候更像个女巫。她不发一语。

    她身后跟着一名圆脸且脸色苍黄的白发妇人,举止流露出轻微的敌意。

    “是你把它带走的?”她严厉地问。我告诉她,我前一天晚上救了它。

    从她后面慢慢走来一个瘦高的老先生,他蓄着白色胡髭,裤管上有块大补丁。

    “看吧,它又回到你身边了!”他对他的媳妇说。他太太向他说明我是怎样找到乔伊。

    “唔,”灰白头发先生继续说,“八成是我们的阿弗列把它吓跑的。它一定是飞到山谷里才捡回一条命————你得好好谢谢你朋友,玛姬————它受冻了————你晓得,这种鸟有一点敏感。”他最后对着我说。

    “对,”我回答,“这里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

    “不就是嘛。”该特老先生说。他说起话来相当和缓、平静,就像嗓音里隐藏了一个弱音踏板[11]。他看着媳妇,她这时正蹲在地上,脸虽泛红却依旧阴沉。而面前的孔雀则将它修长的蓝色颈项依偎在她大腿上片刻。年长男子虽然唇髭泛白,灰白的头发也稀疏,却有一张年轻的脸孔,甚至称得上娇嫩,几乎就像青年。他的蓝眼睛散发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光芒,他的皮肤细致、柔嫩,鼻子优美地微微高起。他的头发轻微翘起,看起来愉快而自信,像个坠入情网的小伙子。

    “我们得告诉他鸟已经找回来。”老先生缓缓地说,然后转过身,高声呼喊,“阿弗列————阿弗列!你在哪里?”

    然后他再转身,面对我们几个。

    “起来吧,玛姬。起来吧!你太担心那只鸟了。”

    这时,一名男子走了过来。他穿着粗糙的卡其衣服和及膝短裤,腰部粗壮,长相像丹麦人。

    “它回来了,”父亲对儿子说,“至少是被带回来了。他飞到了格里费谷[12]。”

    那儿子看着我。他举止不拘小节,歪斜地戴着帽子,双手插在短裤前方的口袋里。他看着我,但什么都没说。

    “先生,您要不要到屋里坐坐?”老太太对我说。

    “对,进来喝杯茶或什么的吧!带着那鸟走了一大段路,你一定口渴了。来吧,玛姬妞儿,我们一起进去。”

    所以我们便走进屋内。走进相当沉闷、有些拥挤的客厅。顿时,客厅因拥挤而显得非常舒适温暖。那个儿子走在最后,到门口后便站住。老先生跟我聊天,玛姬去拿茶杯,老太太则回到制奶间。

    “你现在心情该好一点了吧,玛姬?”老先生说,然后又转脸对我说,“自从阿弗列回家以后,家里的气氛便不怎么对劲,而那只鸟也飞走了。阿弗列是星期三晚上回来的。阿弗列————但是啊,唉,您知道的,对吧————他星期三回来的————我猜他们小两口之间有点小纷争。是不是这样,玛姬?”

    他淘气地对媳妇使了个眼色,让她涨红了脸,显得分外漂亮。

    “爸爸,安静点好吗?你都快因自己的话而血压升高。”她对老先生说,就像生气的样子。但事实上她从来不会对他生气。

    “天气是今天早上才好一点。”老先生没理她,继续慢慢地说,“过去两天还真是风狂雨暴。唉————自从星期三她见了您之后,这个家就刮起了东北风。”

    “爸爸,别说了。你应该把腿换成铁打的。我真不知道你从哪里找回你的舌头的,变得这么啰哩吧唆。”玛姬说,语气严厉却又带着关爱。

    “我是在弄丢的地方找回来的。你不要进来坐坐吗,阿弗列?”

    阿弗列却转身离开了。

    “他因为信的事还在气头上。”老先生悄悄对我说,“他妈妈知道这件事。玛姬偷偷告诉了我。多么愚蠢的事啊!对吧?唉,何必为了远在天边的小事吵架,而且它还永远不会跑到面前来。没用———— 一点也没用————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她没有必要在意这种事。唉!还能怎样呢?”

    这时老太太回来了,谈话内容变成闲话家常。玛姬不时瞄我一眼,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穿梭,神色尽是得意和满足。我恭维了她几句,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她以一种不怀好意、如女巫般的亲切态度招呼我,头低垂在两肩之间,显得既谦卑又有力。她招呼她公公和我的时候,快乐得像个小孩。然而,她的眉宇间总带着某种阴影,就像是有一只黑色飞蛾停在她眉心上,她古怪、笨重的举止,似乎也蕴含着不祥。

    她坐在壁炉边一张矮凳上,在她公公附近。她的头低着,看似出神恍惚,不过不时会回过神来,抬头看着我们,加入聊天,有说有笑,然后又再次怔怔出神。然而,当她陷入浓稠的遗忘状态,看起来却与我们非常贴近。

    门敞开着,孔雀缓慢地走了进来,静静地昂首阔步。它走近她之后蹲伏下来,蜷曲蓝色脖子。她瞥了它一眼,却像是没有注意它似的。孔雀静静地蹲伏,像在睡觉,而那妇人依旧沉静地坐着,出神忘我。之后,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阿弗列出现了。他望了妻子一眼,又望向蹲伏在她旁边的孔雀。他站在门口,显得身材高大,双手插在短裤口袋。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接着他转过身,再次走出去。

    我这时也站起来,打算离去。玛姬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吓了一跳。

    “你一定要走了吗?”她站起来走向我,在我面前站定,头靠一侧斜睨着我,“你不能多留一会儿吗?————这里温暖舒适,而且今天没有工作要做。”说完笑了起来,古怪地露出牙齿。她的下巴很长。

    我表示自己必须走了。这时,躺在壁炉边的孔雀舒展了一下蓝色长脖子,然后又再次蜷曲。玛姬仍然站在我面前,离我很近,我甚至都能意识到自己的背心纽扣。

    “好吧,”她说,“但你一定要再来,好吗?一定要来啊。”

    我答应她。

    “找一天过来喝茶————一言为定啰!”

    我答应了————某天。

    离开她的那刻,我知道此后断然不会再为她而活————也断然不会再为乔伊而活。从她那心不在焉的模样,我感觉得到,等我一离开,她便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当我走出外面时,天空再度呈现一片黯淡,透着微黄。太阳已然隐没,积雪泛着幽蓝的寒光。我快步走下山坡,脑中思索着玛姬。道路沿着陡峭的山坡回旋而下。当我在积雪里卖力地走着时,忽地看到一个人影正跨步走下陡峭的山坡,试图拦截我。那是个男人,他双手半插在短裤口袋里,双肩宽阔————道地的山间农夫。他当然就是阿弗列。他站在石头围篱边等着我。

    “抱歉。”他在我走向他时说。

    我停在他前面,看着他那双忧郁的蓝眼睛,眉宇间透着一种傲慢不驯的味道。在他还没开口说话前,脸已经通红,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不知道有一封信————用法文写的————我太太擅自打开它,信是寄给我的……”

    “一等兵阿弗列·该特……”我说。

    他的双眼往上看,像是在脑海里思索片刻,然后干脆地说:“对,就是我。”

    “我知道,”我说,“她要求我把信念给她听。”

    他直瞪着我,眼神充满恨意。

    “信里写了什么?”他厉声地问。

    “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我说。

    “什么!”他吼道。

    “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可能还比我更清楚。所以何必来问我?”我回答。

    他再次在脑子里摸索了几分钟。然后他的脸沉下来,也许是因为愤怒,眼神焦灼。我觉得他快要哭了,至于为啥而哭,我却说不上来。

    “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他结巴地说。

    我细细打量他。他突然猛一抬头。

    “在我看到之前,她就把那该死的东西烧了。”他说。我在心里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但她有告诉你内容吗?”我问。

    “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回答,显得一头雾水。最后抽搐了一下,恢复正常,“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迅速地补充说道。

    “她怎么说?”我再次问道。

    “听着!”他又猛然说道,“你知道内容,为何不说出来!”

    “你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我问。

    他眼神火辣地瞪着我。然后他踌躇着,接着恢复正常。他的脸再次红起来,眼眶里似乎泛着热泪。

    “我知道信是伊莉莎寄来的。但那个臭婆娘什么都不肯说————那个小婴儿————到底是她妈妈的?是伊莉莎的?还是?”

    “我告诉你太太,是伊莉莎母亲的小孩————但,是伊莉莎生的。”我回答,他瞪着我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突然就开始撒谎了,然后只能继续说谎。我说你资助伊莉莎一家————把那个新生儿说成是她弟弟,说因为感激你,他们会用你的名字为新生儿命名,还说伊莉莎对你有着一种纯纯的爱。”

    他茫然地瞪着我几分钟,然后开始大笑。他愈笑愈大声,愈笑愈大声,直到整个山谷都回响着笑声。然后他用手拍拍我肩膀:

    “这真是漂亮的一击————致命的一击!”

    之后,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带点颤抖的声音问我: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谁?”

    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伊莉莎。”

    于是,我复述起来,就我所能记得,尽量用信上确切的字眼————尽可能地使用法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Mon Dieu!(我的天啊!)”最后他喃喃地说,“我的天啊!”他眼眶里充满热泪,“伊莉莎!”他喃喃低语。

    然后他眼神凌厉地看着我。

    “她说那小孩是我的?”他急切地问。

    “她自己是这么说的。”我回答。

    他再次瞪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尖声说。

    我没有回答。

    “我爱那个女孩。”他感伤地说。

    我当时想必是笑了。

    “你不相信?”他凶狠地质问我。

    “我没什么看法。”

    他瞪着我,最后开口说:

    “我不爱上面那个臭婆娘。”他终于说,随后又突然转换话题。

    “嘿!为什么你不扭断那只臭鸟————孔雀的脖子?那个畜生————乔伊。”

    “我跟它无冤无仇。”我笑着说。

    他瞪着我。

    “但我可有仇。”他说,“它阴魂不散。我相信它身体里住着恶魔————我恨那畜生。当我把它抓住的时候,它从我手里逃脱————”

    我又笑了。他站在那里,琢磨我为什么笑。

    “可怜的小伊莉莎,”他又喃喃自语起来,“可怜的小姑娘!”

    “她个子矮吗————petite(矮)?”我问。

    他猛然抬头。

    “不,”他说,“她长得颇高的。”

    “我猜应该比你太太高。”

    他再次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然后又爆出响亮的笑声,让寂寥的积雪山谷传来鼓掌似的应和。

    “老天,真有你的。”他说,显得非常莞尔。然后他相当轻松地站着,一只脚往前,双手插在短裤口袋,头向后仰。他确实是个英俊的男人。

    “但我迟早要把那该死的乔伊给————”他自言自语地说,仿佛自己是个英雄。

    我跑下山坡,忍不住放声大笑。

    [1] 蒂布(Tible)是以伊布(Ible)为蓝本。伊布村位于科蒂奇山(Mountain Cottage),而科蒂奇山位于威克斯沃思旁的密德顿(Middleton-by-Wirksworth),劳伦斯夫妇在一九一八年五月至一九一九年四月间曾断断续续居住在这里。手稿上有一处地方,劳伦斯把Ible误写为Tible。

    [2] 皮克区(the Peak),即德比郡皮克区(Derbyshire Peak District),如今是国家公园。它的南面部分(涵盖伊布村和密德顿)常常被称为白皮克(White Peak)。

    [3] 即盖尔利亚大道(Via Gellia)现称A5012公路,它起自克罗姆福德(Cromford),向西通往巴克斯顿(Buxton)。虽然路名是拉丁文,但盖尔利亚大道并不是罗马古道,而是由盖尔家族(Gell)在十八世纪晚期修筑,以连接他们在威克斯沃思的铅矿和在克罗姆福德的熔炼厂。克罗姆福德是世界第一间水力棉纺厂的所在地,该厂由阿克赖特(Richard Arkwright)于一七七一年创办。

    [4] 指德温特谷(The Derwent valley),从这里向北可以到马特洛克(Matlock)。那条“拥有真正车流”的公路现称A6公路。

    [5] 译者注:red-hot-poker,又名火炬百合、火把莲、剑叶兰。原产于南非,花为红、黄、橙艳丽穗状花序,叶子狭长呈剑状,耐寒,很好栽植。

    [6] 蒂布村附近没有一个地方叫斯卡吉尔(Scargill)。这个名字有可能是取自伊斯伍德的斯卡吉尔街,劳伦斯就出生在跟这条街交错的维多利亚街。

    [7] 在《冷淡的孔雀》后来的印刷版本中,伊莉莎的国籍被改为比利时。

    [8] 指波尔战争(1899——1902)。在《新十日谈》的版本中,阿弗列·该特在波尔战争结束后还在南非待了好些年。

    [9] 在《新十日谈》的版本中,阿弗列·该特从头到尾都没当过兵,只当过私人司机。

    [10] 一九一九年元旦,劳伦斯写信告诉朋友科捷拉安斯基(S. S. Koteliansky),告诉他:“这是一个大雪深积的早上,非常寂寥和隔绝。”积雪到一月六日还覆盖着密德顿和周遭地区:“我们被深深埋在雪里,这些雪非常白、古怪而漂亮,不太冷,但交通困难。”

    [11] 译者注:弱音踏板,soft pedal,为钢琴用来减弱音调的踏板。

    [12] 蒂布村俯视着格里费格兰奇谷(Griffe Grange Val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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