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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眼男人 (一九一八年 版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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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盏油灯进来。她丈夫正在打领带,样子干净而清新,然后她看见他额头上的疤痕时,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伤疤就像是把他某个部分割去,划掉,删除了。

    “伯蒂来了。”她说。

    “我听见他的声音。”

    “他看来又瘦又累————可怜的伯蒂。”

    “是吗?他工作太忙了。”

    她再次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没多久,她丈夫便下楼了:他的衣服完全没有穿错。他们等着,然后伯蒂出现:他一如以往,害羞地站在门口。他看着房间角落的那个失明男子,也就是这儿的屋主,他从容地站着,侧耳倾听。伯蒂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你好,佩文。”他说,向前走去。莫里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朝虚空中盲目地伸出他的手。伯蒂把那只手握在手里。

    “你好。真高兴你能光临寒舍。”莫里斯说。

    看见这个年轻男人额头上的伤疤,沉默和盲人安详的模样,伯蒂几乎要掉下泪来。他也被刚才的握手礼吓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得知你的事情后,我无比难过,”他结结巴巴地说,“但伊莎贝尔告诉我你适应得很好。”

    “对……”莫里斯转过身去,“人不是非得有眼睛才能生活。”

    “对,是不需要,”伯蒂说,“长远来说不需要。人生太像一场电影————但无论如何,你已经脱逃。”

    伊莎贝尔望着他们两人————他们并不了解彼此。她内心感到一阵酸楚。

    这时女佣端来了饭菜,他们便坐下吃饭。佩文用手去摸索餐盘、刀叉和围巾,动作古怪,几乎就像是一只猫在床铺里磨蹭般。他显然是已把各种东西的摆放位置深印在脑子里。他坐着切割食物,周身弥漫着某种悲哀和苍凉,但又带有盲人的平静。伯蒂看着他,惊异于他那双红润大手的动作精准,惊异于血液在他失明的体内强劲流动,惊异于他额上伤疤透出的古怪宁静。伯蒂费了点劲转移话题,和伊莎贝尔谈话。

    “孩子出生后你一定会很快乐。”他说,几乎不知所云。

    她的脸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是的,非常非常快乐。”她说,“不过我也有点累,觉得时间拖好久。也让你快乐吧,莫里斯,对不对?”

    “对,我会很快乐。”

    他用餐如同其他人,先用刀尖碰触餐盘里的鸡肉,锁定位置后再开始切割。那是一个古怪、摸黑的过程。但他不喜欢别人帮他,不愿意别人碰他。

    “我给你的是鸡翅,亲爱的。”伊莎贝尔说。

    “我晓得。”

    他吃得津津有味。伯蒂注视着他。

    “你这些紫罗兰打哪来的,茜丝?”矮个子的苏格兰人问,“花期已经过了,不是吗?”

    “对啊,这个时节还找得到紫罗兰,真是美事。我是在南边围墙下找到的。”

    伯蒂拿起桌上那个水晶碗,嗅闻花的香气。

    “还真香!唔,真的好香,好香!”

    “你闻过了吗,莫里斯?”伊莎贝尔问。

    “没有。花在哪里?”

    “在我这里。”伯蒂说,“要我递给你吗?”

    那位盲眼者伸出一只手。伯蒂把小碗朝他手上靠过去。粗壮红润的手指碰触到律师纤细苍白的手指。

    “对不起。”伯蒂说,马上把手抽回。

    莫里斯细嗅紫罗兰的香气,看起来像在思考。花的香气和花瓣的触感让他回想起紫罗兰的模样。这触动了他的旧痛,引发出他一直渴盼着却不可得的渴求。伊莎贝尔和伯蒂看着他的表情,知道是怎么回事。莫里斯看来正在击打禁锢着他灵魂的铁栏杆。

    “你还记得卡丽阿姨吗?”伯蒂说,“她对紫罗兰痴迷得不得了。”

    “可不是!”伊莎贝尔喊道,“真的爱紫罗兰成痴。她不许别人摘花园里任何一朵紫罗兰。园丁都必须执行她的严格规定。她觉得紫罗兰是她专属的。”

    “就像她个性的延伸。”伯蒂笑着说,苏格兰腔越来越显著。

    “对!”伊莎贝尔喊道,“她是个拜花狂。”

    两个朋友欢笑着回忆往事,但两人内心都非常郁郁不乐。饭后,三人坐到壁炉边,莫里斯坐得比较后面,因为他怕热。另外也是因为他不想,或者说无法侃侃而谈。所以,伊莎贝尔和伯蒂都是跟彼此聊天。

    然后,到了大约八点半,莫里斯说:

    “你们应该不会介意我先离开,去向沃纳姆交代事情吧?两位不会介意吧?”

    “不会,亲爱的。你去吧!”伊莎贝尔说。

    莫里斯离开后,两个朋友好一阵子沉默不语。最后是伯蒂先开口:

    “不管怎么说,茜丝,这件事都让人难过。”

    眼泪一下子涌进她的眼眶。

    “我晓得这让人悲伤,伯蒂,这真的悲伤————但你知道吗,让人难过的不是失明这件事。他还没有瞎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他一直有一个跨不过的局限性……”

    “你是说他人生有一个局限性?”伯蒂说,觉得不可思议。

    “对。然后你会发现自己也一样有局限性。我觉得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有时我会觉得,真的有局限的人是我,我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东西———— 一种我无从捉摸的东西————肯定与失明无关。他从前便是这个样子,只不过,那时候他可以用气恼、咆哮或逃避等手法逃开,或是借喝酒骑马去掩盖。但他现在却不得不去面对————仅仅是这点不同————”

    接着有好一会儿沉默。外面,狂风怒吼,大雨仍然如注。矮个子律师的脸色苍白,眼下泛着黑圈。伊莎贝尔因为即将临盆而体态丰满。她背向后靠,盯着火光看。松散的几缕发丝鬈曲地垂落。这时,一种熟悉的悲哀涌上她心头,让她无法承受。这个夜晚对她来说,似乎是如此的熟悉。

    “我认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伯蒂终于说,“我们自己都有某种局限————某种要命的局限。”

    “我想确是如此。”伊莎贝尔用疲惫的语气说。

    “而且看来都无从超越自己的局限。”伯蒂说。

    “对!”伊莎贝尔愤愤地说,“不过,”她补充说,“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知道,孩子快出生了。孩子似乎让我变得淡然,有他我就满足了。我现在很少为事情烦恼。”

    “我得说,那是好事。”他回答。

    “我认为这是母性使然,”她说,“但我相信这反而让莫里斯心情变得更糟。”

    矮个子思考了一下。

    “有可能。”他说。

    夜晚的时光渐渐流逝,伊莎贝尔望了望时钟,莫里斯始终没有回来。

    “莫里斯是不是去太久了?”她问。

    “我不知道他的作息。”伯蒂回答。

    “快十点了————沃纳姆夫妇这时应该都睡了————我怀疑他是不是又去了马厩。他似乎很爱待在马厩————等一等。”

    她走到后院,那里一片漆黑。

    “对,”她说,“他们都睡了。莫里斯一定在农场里。”

    她的声音听起来微微忧心。

    “我帮你去找找看,好吗?”伯蒂问她。

    “好————带个提灯去。到马厩和谷仓看看。你还记得在哪吧?”

    “还有一点点印象。”

    伯蒂打开后门,走了出去,身上紧紧裹着一件老旧大衣以抵挡狂风大雨。一只狗狂吠。他眯着眼打量各种古怪的建筑物。最后,他终于听见一种摩擦声。打开一扇由上下两部分组成的门的上半部,他看到莫里斯身处幽暗之中,正在用什么机器磨东西。他衬衫的袖子卷起,以缓慢的步调工作着。一只猫在他脚上磨蹭。

    “是你吗,沃纳姆?”他问,侧耳倾听门的动静。

    “不,是我。”伯蒂说。他走进去,将身后的门关上。他在一个类似小谷仓的地方,恰好位在两个牛栏中央,由左右两条通道连结在一起。

    莫里斯弯下腰,抚摸那只带点野性的大灰猫。伯蒂看着对方强健有力的背部。

    “伊莎贝尔不知道你在哪里————她有点担心。”他说。

    “我喜欢来农场走走,做点事情。”莫里斯说。他把猫举起,用下巴磨蹭猫。大猫发出激烈的喵喵声。

    “我希望我在这里做客不会妨碍到你。”矮子结结巴巴地说。

    “喔,不会———— 一点都不会。我很高兴有人可以陪伊莎贝尔说说话。我让她受够了。”

    “怎么会!”

    接着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怕自己惹人厌,你觉得我让你良心愧疚。”莫里斯说。

    “喔,我的良心!”伯蒂喊说。他脑子立刻搜索任何让他感到内疚的原因,并几乎真的开始感到内疚————天晓得为什么内疚!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问,感到受伤。

    “我说了什么?”

    “说我的良心应该会愧疚。”

    “哦,我有那样说吗?”莫里斯笑着说,“天啊!不!我是说在你的意识上————在你的脑子里————就这么简单。我是怕你和伊莎贝尔觉得你们需要照顾我。”

    伯蒂没说话,静静地沉思。

    “我马上过来。”莫里斯说,“你觉得伊莎贝尔的状态怎样?她还好,对不对?”

    “她看来好得不得了。”伯蒂说。

    莫里斯伸手摸索外套。他摸不到。伯蒂走上前帮他。这时,莫里斯突然转身,撞上他,把他紧紧抓住。

    “喂!”他突然大叫。

    “我只是要帮你捡起外套。”伯蒂说。

    “唔,谢谢。”

    莫里斯再次转过身,撞到伯蒂向他伸出的一只手。

    “唔,谢谢,谢谢。猫咪乖!”

    灰猫正用两只前脚够他膝盖。

    “告诉你,”莫里斯突然说,“我去法国之前对你的态度像个傻瓜————我知道完全没事,就是你和贝尔之间。我一直都知道。”

    “是吗!”伯蒂惊讶地说。

    “你知道的,男人有时很蠢。”

    莫里斯费了一点劲才把外套穿上。

    “我不想要她跟我一起被关在这座牢笼里。”他最后沮丧地说。

    “对她来说,有你在的地方不是牢笼。”伯蒂肯定地说。

    “我没那么有把握。”莫里斯过了半晌才回答。

    “也许是,”伯蒂说,“但是,”他又发自肺腑地补充说,“只要是我可以帮上你或她忙的地方,无论什么,你知道————”

    莫里斯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着头思考。

    “告诉我实话,”他最后说,“我的脸是不是变得很丑陋?”

    “是有一道大伤疤————会让人觉得疼痛————”

    “让人觉得讨厌吗?”莫里斯问。

    “大概会让人吓一跳————但不会讨厌。”

    “我是不是毁了伊莎贝尔的生活?”

    “不————我很肯定。她爱着你,永远爱你。”

    “尽管如此,她还是受苦————”莫里斯说,“我知道————因为我也痛苦。”

    “谁不是呢?”伯蒂说。

    “说得也是。但你看得见,总觉得独立些————我可以摸摸你吗?”

    他往前靠,手在摸索过程中不小心碰掉对方的帽子。莫里斯把手放在那名矮小的男人头上。突然用力按压了一下,感受头颅的形状,然后他的手往下移动,再次按压。接着这双手移到脸、肩膀、手臂、手和膝盖,每次都是突然用力按压一下再移开。再继续移动,然后再抓住。

    “跟我不一样!”他喃喃自语,“跟我不一样!真怪!你摸摸我好吗?摸摸我的眼窝————我的伤疤。但若不想的话,别勉强。”

    伯蒂举起一只手,先是用手触碰对方结痂的眼窝,再慢慢沿着额头移动。莫里斯突然把手压在伯蒂手上,让他更用力抚摸伤疤,用力压在那毁损的容颜上,整个人陷入一种奇异的激情里。

    “你不介意吧?”他最后说,声音里流露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

    “不,不会————我也爱你。”伯蒂说,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盲人的体内涌起一阵战栗。

    “不可能,”他说,“不可能。”

    “是真的————让我坚持下去!”

    莫里斯抓住小个子的手,而伯蒂也用双手紧紧抓住盲眼人的手。

    “让我们坚持————永永远远。”伯蒂说,仍然有些不知所云。

    “永永远远……”盲眼人重复对方的话说,一抹笑意慢慢在他唇上绽放。

    “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他又问了一次,变形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这时,伯蒂整个灵魂都哆嗦起来。他回答不上来。但他的双手仍紧握着另一个人的手。

    “永远的朋友!”盲眼人重复说了一遍,语气显得出奇的喜悦。

    “有可能吗?”伯蒂说。

    “对我而言是的,你呢?”

    “对,我也是这样。”

    做出承诺时,伯蒂感到晕眩,几乎昏厥。

    “永远的朋友————永永远远。”莫里斯又说了一遍,显得无可形容的兴奋。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两人都不知道是过了多久————莫里斯回过神来,松开对方的手。

    “我们去告诉伊莎贝尔。”他说。

    伯蒂提起提灯,打开谷仓门。盲眼人转过身,跟在他身后。那只猫突然消失了。两个人沿着幽暗的石子路静静地走着。两人脚步都蹒跚,像是有些喝醉般。

    他们走进门时,伊莎贝尔抬起头,神情有点忧郁和焦虑。

    “伊莎贝尔!”莫里斯说。

    “什么事,亲爱的。”她对丈夫唇上那个古怪欢跃的笑容大惑不解。她非常吃惊。

    “告诉她。”他对伯蒂说。

    “我们已经变成朋友了。”伯蒂说。他双眼睁得大大,表情怪异。

    “永远的好朋友!”莫里斯补充说。

    “真的!”伊莎贝尔喊道,感到有点晕眩。

    她惊疑不定地看看丈夫,又望望伯蒂,然后站起来,走向丈夫。

    “你高兴吗,亲爱的?”她问。

    “高兴。”他说,将她拉向自己,双臂搂住她,“别再说我失明了,伊莎贝尔。”

    他把她抱得更紧。她突然哭了起来,头靠在他肩上猛烈地啜泣。他的手臂缩紧,面向伯蒂,脸上仍是同一个古怪的笑容。

    “她很高兴。”他说。

    [1] 格兰奇庄园(The Grange):大体是以利德布鲁克(Lydbrook)的教区牧师宅为蓝本————利德布鲁克位于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的丹恩森林(Forest of Dean)。在一九一八年八月,劳伦斯夫妻曾应朋友凯瑟琳·卡斯韦尔(Catherine Carswell)和她丈夫唐纳德(Donald)邀请,到这教区牧师宅做客。卡斯韦尔夫妇是从教区牧师霍普金斯(Geoffrey Hopkins)那里把房子租来。劳伦斯最初构思《盲眼男人》的时候,还曾在牧师宅的厨房把故事大纲告诉过凯瑟琳和她的管家。牧师宅是一栋石砌大宅,是村子里少有的结实建筑;其后部是仆役居住区,由独立的通道进出。然而,这宅子除一个花园以外没有其他土地,所以不可能像故事中的格兰奇庄园那样,作为农场使用。故事提到的那两排夹道松树确实存在,也确实种有杉树,但这些杉树却无法从饭厅看见。

    [2] 凯瑟琳·卡斯韦尔是《格拉斯哥信使报》(Glasgow Herald)的专职书评人,直到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写了一篇推许《虹》的书评才被解雇。

    [3]农场女工(girl land-workers):指英国妇女服务队(Women’s Land Army),一九一七年成立,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代替服役男子从事农业劳动。

    [4] 莫里斯是在喝令马匹别挨近他。

    [5] 译者注:为伊莎贝尔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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