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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园里的阴影 (一九一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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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身材略矮的年轻人坐在一栋漂亮海滨别墅的窗边,正努力试图让自己阅读报纸。这时大约是早上八点半。窗外,一朵朵金光玫瑰[1]沐浴在朝阳里,宛如一个个带着火舌的小火球。年轻人看看桌子,看看钟,再看看自己硕大的银怀表,满脸无奈。他站起来,端详墙上几幅乏善可陈的油画,最后,其中叫“海湾边的牡鹿”[2]的一幅显然让他有点满意,他定睛看了一会儿。他想要掀开钢琴盖,却发现那是锁着的。他在一面小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便摸摸棕色的髭须,眼中闪出机灵的目光。他的长相不像坏人。他捻了捻髭须。虽然身材略矮,却机灵而有活力。从镜子前面转身时,他眉宇间混杂着顾影自怜又自我欣赏的神情。

    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走到花园里。他的外衣并不寒酸,穿在他健壮的身体上显得时髦而自信。他原本期待看到草坪里那棵长得茂盛的“天堂树”[3],却发现那棵树没有得到养护。反倒是那棵佝偻的苹果树令人大感意外,因为上面结满了褐红色的果实。带着罪恶感环顾四周一眼后,他摘下一颗苹果,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别墅,清脆利落地咬了一口。出乎意料,这苹果真甜。吃完一颗他又摘了第二颗。之后,他转过身,打量别墅二楼的客房窗户。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时他吓了一跳,幸好那只是他太太。她正凝望大海,显然忽视了他。

    他渴望又狐疑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她是个面貌姣好的女人,看来年纪比他大,脸色苍白,但身体健康,脸上流露出思念什么的神情。浓密的赤褐色头发层叠在她前额上。她怔怔望着大海,似乎对丈夫和他的世界关上心扉。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便扯下几个罂粟色的苹果,朝窗口扔去。她吃了一惊,转脸向他浅笑,再将视线转回大海,然后,突然地离开了窗边。他进入屋里找她。她风姿优雅,神情高傲,穿着一件轻软的白棉布洋装。

    “我等了几个小时了。”

    “是等我还是等着吃早餐?”她轻松地问,“我们不是说好九点钟的吗?我还以为你经过一番舟车劳顿,会睡得久一点呢!”

    “你知道我都是在五点起床,一到六点便绝对躺不住。这样的早上还待在床上,跟待在煤矿坑没两样。”

    “如果我是你,”她说,“就不会在度假的时候还记挂着煤矿坑。”

    她在房间里走动,审视着,以有点轻蔑的眼神看着那些罩在玻璃罩子里的装饰品。他则站在壁炉前的小地毯上,以不安却放纵的眼神看着她。她显然觉得这套房有很多可挑剔之处。

    “来吧,”她说,挽起丈夫的手臂,“趁科慈太太摆好早餐之前,我们到花园去走走。我可以听到她摆盘的声音了。”

    “我只希望她会动作快点。”她丈夫说,摸摸胡子。

    她轻笑了一声,依偎在丈夫臂膀上,一起往外走。他已经点起了烟斗。

    他们下楼时,科慈太太已经走进客厅。这位讨人欢喜而腰背直挺的老太太连忙来到窗边,为她的两位客人准备了景观佳的用餐位置。看着这对夫妻沿着小径散步的时候,科慈太太的宝蓝色眼睛发出闪光。那男人的步态轻松,因为太太挽着自己的手臂而显得很有自信。老太太开始用约克郡腔调自言自语:

    “两个人恰好一样高。我想,她不会愿意嫁给一个比她矮的人,而且他还没有她风趣幽默。”

    这时,她的孙女走了进来,把托盘里的东西摆到桌上。然后,女孩走到祖母旁边。

    “奶奶,他刚才摘了苹果吃。”她说。

    “真的吗,宝贝?如果他喜欢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连摘两次。”那女孩说,语气像是个万事通。

    外面,那个长相不俗的年轻人正心满意足地聆听着餐具茶杯的碰撞声。最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在餐桌前坐了下来。吃了一阵子之后,他停顿下来休息,问太太说:

    “你觉得这里是不是比布里德灵顿[4]漂亮?”

    “当然,根本没得比。不过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你是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住过两年。”

    他边吃东西边思考她这句话。

    “照理说,没人会喜欢到以前住过的地方度假。”

    她变得非常安静,过了一会儿以后才默默地丢出试探性的问题。

    “你认为我在这里会不愉快?”

    他舒坦地笑了起来,又在面包上抹上一层厚厚的柑橘果酱。

    “我希望你不会。”

    她再次不理会他的话。

    “别跟村子里的人谈起我,法兰克。”她漫不经心地说,“别说我是谁,也别说我在这里住过。我不想他们来烦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但既然是这样,你又为什么要挑这里度假?”

    “我回来是想看看这地方,不是看这里的人。”

    他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把它当成像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天经地义。

    “女人————”她说,“跟男人是不同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回来,但就是想得要命。”

    她帮他把咖啡添满。

    “记住,别跟村子里的人提起我。要是他们知道是我,准会告诉你我以前很随便。”她妩媚地笑着说,边说边用手指尖拨弄桌布上的面包屑。

    他边喝咖啡边看着她,舔舔唇髭,然后放下杯子,微微一笑。“我想也是。”他心情舒畅地说。

    她带着一点点让他得意的内疚感,低头望着桌布。

    “好吧,”她说,这一次表情认真,“你不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对,”她丈夫笑着回答,“我不会放你走的,我要永远把你留在身边。”

    他很为自己的妙语得意。

    她突然猛抬头,用极力讨好的语气改变话题:

    “今天早上我要跟科慈太太谈事情,另外还有几件小事要处理。所以,你愿不愿意到海湾走走?我们一点钟再会合,吃过午餐后我再带你去看我从前住过的地方,好吗?”

    “但你总不可能跟科慈太太谈一个早上吧?”

    “我还有一些信要写,也要清洗裙子上的污渍。幸好我把苯锌[5]带来了!”

    他看得出来她想支开他,所以,当她上楼之后,他便拿起帽子,一个人闲晃到悬崖边。

    没多久,她也出门了。她戴着一顶装饰着玫瑰的帽子,白色洋装上加了一条长长的蕾丝披巾。她紧张地撑起一把洋伞,脸在伞的彩色阴影里若隐若现。她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前走,路面铺的青石板早被来来往往的渔夫踩踏得凹陷[6]。她似乎想要避开别人的目光,仿佛躲在洋伞的阴影里才有安全感。

    她走过教堂,然后从一条小径往下走,直到一堵高墙才停下。她沿着高墙慢慢走了几步,最后在一扇打开的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门洞透出光芒,就像是嵌在阴暗墙壁上的一幅光画。门洞里面的景色更是神奇无比,各色光影投映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投射在地面铺设的青、白鹅卵石上。庭院更远处是一片绿油油、亮晃晃的草坪,边缘上一棵月桂树闪耀着。她踮着脚,胆怯地走到庭院,然后朝那栋有树荫遮盖的房子望去。没有挂上窗帘的屋子,显得幽暗和空洞。厨房门敞开着。她犹豫不决地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又是另一步,满怀期望地朝屋子另一边的花园走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屋角之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树丛中传来。一个园丁出现在她前面。他捧着一个柳条编织的托盘,盘里滚动着些肥硕和过熟的深红色醋栗果。他慢慢走到她面前。

    “花园今天不开放。”园丁心平气和地对眼前这位迷人却准备离开的女士说。

    她震惊地沉默了一会儿。这地方怎么会对外开放呢?

    “花园什么时候才开放?”她反应敏捷地问。

    “除星期天和星期二,其他时间教区长允许游客入园参观。”

    她默默思考了一下。牧师竟然开放他的花园让人参观,这真令她吃惊!

    “但今天大家不是都会去教堂吗?”她试探性地说。

    园丁动了一动身体,托盘里的肥硕醋栗果随之滚动起来。

    “教区长搬到新管区了。”他说。

    两个人默默对站了一下。园丁不想开口赶她走。最后,她转头,朝他嫣然一笑。

    “我可以看一眼玫瑰花吗?”她连哄带求,一副撒娇的样子。

    “我想应该没关系,”他说,并让路,“只要不是待太久的话……”

    她往前走去,瞬间忘了那名园丁的存在。她的表情变得紧绷,脚步也急切。她环顾四周,看到屋子所有开向草坪的窗户都是没挂窗帘且黑黝黝的。这房子显得了无生气,虽然仍被使用,但却没有一丝人气。她的心头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穿过草坪,从一道由紫红色蔷薇攀缘而成的拱门走进了花园,如同穿越了一道火焰之门。从花园眺望,可以看见大海轻柔地依偎在晨雾蒙蒙的海湾里,最远处的黑岩岬角隐隐突现在水天一碧之间。她的脸渐渐放出亮光。她脚下的路向下倾斜,斜坡上遍开着花朵,让人眼花缭乱。更往下则是一片在小溪上方生长的树冠。

    她转身走回花园,围绕她四周沐浴在阳光里的簇簇鲜花。她记得花园里有个小角落,那里的紫杉树树下有张座椅。那边还有一个阶梯式花坛,种着大片鲜艳的花朵,再往下有两条小径,围绕在花坛两侧。她收摺起洋伞,缓步前进,欣赏许许多多的花朵。四周全是玫瑰花丛,有成片种植的玫瑰,也有攀缘在柱子上的玫瑰,还有标准型玫瑰[7]。花园中央是其他花的花圃。如果她抬起头,就能望见远处的大海和岬角。

    她漫步走下其中一条小路,沿途流连徘徊,有如在回忆往事的人一样。有时,她会突然若有所思而不自觉地抚摸一朵柔软得像天鹅的绯红色玫瑰,恰似母亲有时会不自觉地抚摸小宝宝的头。她微微弯腰,要尽情品尝它的香气。然后,她若有所思地往前漫步。有时,一朵色泽如火而没有香气的玫瑰会吸引住她的注意。她走到它前面,盯着它看,仿佛是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玫瑰。当她驻足在一整丛粉红色花朵前,似曾相识的亲密感又再次笼罩着她。接下来,她又被小路中央那些白得像雪、微带点绿色的玫瑰迷住。就这样,她像只梦游的白色蝴蝶,在小路上飘忽游移,最后来到种满玫瑰的小花坛。它们似乎已占满此地,如同一群欢乐的人。她不由得害羞起来,它们是如此多又极明媚,犹如正在窃窃私语、低声嬉笑。她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但这一切又使她兴奋,让她双颊微微绯红。空气里弥漫着清香。

    她匆匆走到白玫瑰簇拥的一张小座椅,坐了下来。她那把猩红色的洋伞和周围的颜色显得格格不入。她静静地坐着,感到自己的自我正在消失。现在,她是一朵玫瑰,一朵即将凋谢的玫瑰,白色花瓣正片片脱落。一只小苍蝇突然降落在她的膝盖,在她的白色裙上。她看着苍蝇,感觉它是停伫在一朵玫瑰上。她已不复是她自己。

    突然,一个影子在她眼前掠过,有某种东西正在走动,让她大吃一惊。一个穿着便鞋的男人悄然无声地朝她走来。他穿着亚麻制外套。她的一切幻觉顿时消失,阳光变得平凡无奇,树木变得僵硬,而她只是害怕被别人查问。他走了过来,她站了起来。等看清楚那男人的长相时,她四肢一软,跌坐回椅子里。

    对方是个年轻人,长相英武,只是稍微有点发福。他的黑发梳得顺滑油亮,髭须上了蜡。然而,他的步态却有点闲散。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因为害怕而嘴唇发白。这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人看,却又似乎没有。但他向她走来。

    他对她行礼,动作生涩,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他在长凳上调整姿势,两条腿反复交叉,说道:

    “我————我————我没打扰到你吧?”

    她因为震惊而全身麻痹。他的穿着很讲究,亚麻布外套下是深色衣服。不看他的脸使她的恐惧感消失了一些,而某种热情不羁的期盼在内心慢慢升起。看着他的手时,她恍惚了一下,那手搁在大腿上,小指上戴着那枚她无比熟悉的戒指。即使那双手独特、半蜷曲的外形也让她惊惶。她已完全乱了方寸。

    “介意我抽烟吗?”他突然问,一只手伸进口袋里。

    “不会。”她嗫嚅着回答,但回不回答并不重要,因为他没有在听。他八成是认得她的,只是拙于启齿罢了。她顿时振奋起来,脸也红了起来。

    “我没带烟草。”他说。

    但她没注意他说些什么。因为碰到他,那似曾相识的情愫朝她袭来。

    “我都是抽约翰·科顿牌的烟草[8],但最近少买。这种烟草很贵————而你知道的,我最近手头不宽裕。”

    “我不知道。”她说。她的心已经变冷,她的灵魂已经从他身上退却。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朝她行了个礼,从椅子上站起,匆忙离去。她惊魂未定地坐着。她仍然爱着他,爱着他的头型,爱着他的双手。但他身上难以言喻的僵硬感却让她害怕。他突然又走回来,手插在外套口袋里。

    “你会介意我抽烟吗?”他心无旁骛地问,“我待会儿要跟我的律师碰面。”

    他再次在她旁边坐下,迅速地往烟斗里倒入烟丝。她看着他双手,看着他漂亮修长的手指。它们从前就会微微颤抖。她许久以前便很诧异,这么健康强壮的男人怎会有这种毛病。现在,这双手快速而不精准地动作着,烟丝被乱塞一通,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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