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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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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用它来购买一套衣服和一件白衬衣,因而可以在特霍芬母女面前显示自己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完了!十二月的风在呼啸,支票窸窣作响,我坐在这儿下面,身穿一套虚幻的黑礼服,足登一双卡尔·布里尔还未给的虚幻的漆皮鞋,在赞美上帝,崇拜你,伊莎贝尔!我胸口口袋里一条精细亚麻手帕在飘动,我是个漫游途中的资本家,若是我愿意,红磨坊夜总会就屈服在我面前,无所畏惧、永不知足的酒徒所喝的香槟酒、上士克诺普夫用来赶跑死神的饮料在我手里闪着光亮。我对着灰墙,在那后面同你畅饮,伊莎贝尔,青年时代,在这后面,同你母亲,同上帝的司库博登迪克,同理智的少校韦尼克,同一片混乱以及永不休止的战争一道畅饮,我饮着,望着对面,我左前方是县产科医院,那里有几扇窗户依然发出亮光,母亲们在生产,此刻我才注意到,它与精神病医院靠得如此之近,同时我认识它,也应该认识它,因为我就出生在这医院里,况且直至今日几乎没有想到过它!向你致敬,你这可爱的产科医院,多产的蜂巢,我母亲被送到你那里,因为我们贫苦,未来接生员进行实习时,在那里可以免费生产,因此,在我诞生时我已经为科学服务过!敬礼,不知名的建筑师,是他把你建筑在另一建筑物的附近,意义多深远呀!他如此做,大概没有讽刺的用意,因为世界上最诙谐的笑话,往往出自最严肃的显要人物之口。无论如何,让我们庆祝我们的理智,但不可对它过于自豪,过于自信!你,伊莎贝尔,重新得到理智这一危险的礼物,而上面坐着韦尼克,正为自己做对了而沾沾自喜。但是每做对一次,就向死亡靠近一步。谁总是做得对,就变成一块黑色方尖碑!一块纪念碑!

    酒已喝完。我把酒瓶尽可能扔得远远的。它落到松软的犁过的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我站起来。我喝够了,准备好去红磨坊。今天,里森费尔德在那里举行一次告别救命恩人的四人晚宴。格奥尔格、莉萨要去,另外加上我,我个人还得跟一些人话别,此外,我们大家将隆重举行一次盛大的告别会————与通货膨胀告别。

    夜阑人静,我们像喝醉酒的丧葬队伍沿着大马路走动。稀疏的路灯闪烁。我们提前一些把今年送进坟墓。维利和勒妮·德拉图尔加入我们的队伍。维利和里森费尔德两人发生剧烈争论:里森费尔德发誓通货膨胀已经结束,即将使用黑麦马克,维利表明那样他会破产,因而不能发生那种事。勒妮·德拉图尔对此默不作声。

    远处,我们看见第二支队伍在刮着风的黑夜中移动。他们顺着大马路朝我们走来。“格奥尔格,”我说,“我们得让女士们留在后面!看来他们是来寻衅的。”

    “好吧。”

    我们来到新市场附近。“你若看到我们吃败仗,立即跑到马茨咖啡馆,”格奥尔格吩咐莉萨,“你去打听博多·莱德霍泽歌咏俱乐部,就说我们需要他们。”他转身对里森费尔德说:“您最好装成和我们不是一伙人。”

    “你给我躲开,勒妮,”在她身旁的维利说,“别靠近出事地点!”

    另一支队伍已经靠近。人人穿着长筒靴,这是德意志爱国者巨大的希望。他们中除了两人以外,都没超过十八至二十岁。他们人数比我们多一倍。我们相互擦身而过。“这条红狗我们见过!”一个人突然叫喊起来。维利的头顶在黑夜中闪闪发亮。“还有那个秃头!”另一个叫着,把手指向格奥尔格,“上呀!”

    “走,莉萨!”格奥尔格说。

    我们看到她的鞋跟在转动。“这些胆小鬼要去喊警察。”一个脸色像小面包那样蜡黄的戴眼镜的家伙喊道,并想跟在莉萨的后面。维利伸出一条腿,这个人就跌倒在地。紧接着我们投入战斗。

    我们一共五人,不包括里森费尔德。实际上只有四个半人。赫尔曼·洛茨只能算半个,他是一道打过仗的伙伴,左臂已经截肢。他和另一个一道打过仗的小克勒在中央咖啡馆加入我们的队伍。“注意,赫尔曼,当心,别摔倒!”我嚷道,“你待在中间。而你,克勒,要是跌倒在地上,你就咬人!”

    “掩护背后!”格奥尔格下了命令。

    命令本是好的,但是此时我们的背后掩护是马克斯·克莱因时装店的大橱窗。这帮怀着爱国主义的德国人向我们冲击,哪个愿意被挤进橱窗里去呢?那样,背部会给玻璃碎片刮伤,而且还有赔偿商店损失的问题。若是我们坐在玻璃碎片里,那么赔偿就是我们的事。我们无法逃走。

    我们暂时紧挨在一起。橱窗半明半暗,从这儿观看我们的对手相当清楚。我认出其中一个较年长的,他是在中央咖啡馆和我们吵过架的人当中的一个。按照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我对着他喊:“过来,你这个长着耳朵的屁股!”

    他没想到这点。“把他拉出来!”他命令自己的队伍。

    三个人向前扑来。维利猛揍一个人的头部,使他跌倒在地。第二个人有一根橡皮棍,他用它打我的手臂。我碰不到他,但是他却能打到我。维利眼明手快,跳到前面,打得他的手臂脱了臼。橡皮棍落在地上。维利想去捡它,被奔过来的人一下撞倒。“克勒,抓住棍子!”我喊道。克勒扑到在地上打成一团的人堆中,维利穿着浅灰色西服正在那里战斗。

    我们作战的阵列被突破。我被人一推,飞向橱窗,窗玻璃震得咯咯响。幸好安然无恙。我们上面的窗子敞开着。在我们身后,马克斯·克莱因那些衣着漂亮的木偶从幽深的橱窗里盯着我们。它们穿着最新式的冬季时装,一动也不动,宛如古日耳曼人的女人们奇特的哑巴形象,她们正从自己的车营中给战士们鼓劲。

    一个长着疱疹的大个子年轻人卡住我的喉咙。他散发出鲱鱼和啤酒味,他的头紧靠着我,仿佛要吻我。我的左臂挨了棍子一击,此时还在发麻。我想用右拇指去抠他的眼睛,但是他的头紧紧贴在我的面颊上,阻止我抠,仿佛我们是两个反常的情人。他站得离我太近,我无法移动,因而他使我束手无策。正当我上气不接下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朝下滑落的时候,我看见有样东西,它就像我正消失的感官的幻觉出现在我眼前:一株盛开的天竺葵突然从有疱疹的头颅那里长出来,宛如长自一堆特别具有生殖力的粪便里。同时,他的眼睛略带惊愕的表情,抓住我喉咙的手松开,花盆碎片在我们周围纷纷落下,我身子沉下去,摆脱开,又迅速站立起来。我觉察到一声清脆的噼啪声响,我从下面抓住他的下颌连同头颅,他慢慢跪了下来。说来真奇怪,从上向下对着我们抛来的天竺葵根,紧紧地缠住害疱疹的日耳曼人的脑袋,以至他头上罩着花跪下来。他的模样活像他那些以牛角作头饰的老祖宗可爱的子孙。他肩膀上留着两块绿色陶器的碎片,犹如被打坏的钢盔残片。

    这是个很大的盆,但是这位爱国者的头颅似乎是铁做的。我感觉到他在跪着时还企图伤害我的生殖器,我抓起连根带泥的天竺葵,把泥巴往他眼睛上砸。他松了手,揉着眼睛,由于我用拳头奈何不了他,所以我用脚踢他的生殖器。他蹲下身来,两只手垂下去护着。我再次将粘泥带沙的天竺葵根对着他的眼睛砸去,并等待着他重新抬起双手,以便我再一次重复我的全部动作。但是他却把头低下来,仿佛东方人在鞠躬。紧接着的一刹那间,我周围的一切在嗡嗡作响。我一不留神,侧面挨了狠狠一击。我缓缓地顺着橱窗滑下去。一个披着海狸皮大衣高大的模特儿瞪着描过的眼睛,无动于衷地凝视着我。

    “冲到厕所那边去!”我听到格奥尔格的声音。他是对的。我们需要有更好的背部掩护。可他说得倒轻巧,我们已经被逼得动弹不得。对方已经从某个地方请来援兵,看来我们将被打破脑袋,倒在马克斯·克莱因的时装模特儿当中。

    刹那间,我看到赫尔曼·洛茨跪在地上。“帮我把袖子松开!”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迅速动手,把他的外衣左侧袖子向上卷。发亮的假手臂露了出来。它是个镍支架,一只戴上黑手套的钢制假手固定在支架的下端。赫尔曼因而有个绰号叫“铁手格茨·冯·贝利欣根”。他迅速把手臂从肩上卸下来,然后用真手抓住假手,站了起来。“让开!格茨来了!”我从下面大叫。格奥尔格和维利马上腾出地方让赫尔曼通过。他左右挥动假手臂,犹如挥动打禾棒,头一棒就打中一个头目。对方进攻的人顷刻间退了回去。赫尔曼跳到他们中间,转动自己的身子,把假手臂伸得远远的。紧接着他转动手臂,以便紧紧握住肩膀部分,用钢制的假手猛打。“走!到厕所那边去!”他喊道,“我掩护你们!”

    赫尔曼用假手揍人的情形非同寻常。我经常看到他用这种方式打架,但是我们的对手没有见过。他们以为是魔王撒旦来到他们中间,愣着站了一会儿,这给我们创造了机会。我们突了围,朝新市场的厕所奔去。在奔跑中,我看见赫尔曼往第二个头目张大的嘴巴上狠狠地揍了一下。“走,格茨,”我叫道,“跟我们来!我们已经突围了!”

    赫尔曼再次转动身子。他那松开的外衣袖子在身子周围飘动,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的手臂残留部分剧烈抖动着,两个穿长筒靴来拦路的,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个人的下颌挨了一击,另一个人看到黑假手对着自己砍来,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捂住自己的眼睛跑开了。

    我们到达漂亮的四方形的砂岩建筑物,以女厕所的一侧为工事据守。这一侧比较容易防御。而男厕的一侧,人们可以通过小便处入内,袭击我们的背部,女厕窗子则又小又高。

    对方追了上来。他们现在至少有二十人,他们得到其他纳粹组织的支援。我看见有几个人穿着粪便色似的制服。他们企图从克勒和我站着的一侧突破。但是在拥挤中,我发现我们的援兵从后面来了。一秒钟后,我看到里森费尔德用折叠公文包————我希望包内放的是花岗岩样品————朝某人打去,而勒妮·德拉图尔脱去一只高跟鞋,抓住鞋掌,用鞋跟打人。

    我在观看时,有个人用头对着我的肚子撞来,我肚子里的空气扑哧一声从嘴里冲了出来。我左右挥打,显得软弱无力,但仍然是野蛮的,一种熟悉的奇特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我下意识地抬高一只膝盖,因为我等待着这头冲撞的公羊再来。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幅在这处境中所能想象到的最为美妙的景象:莉萨像萨莫色雷斯岛上的胜利女神越过新市场冲上来,她身旁是博多·莱德霍泽,莱德霍泽的后面跟着歌咏俱乐部成员。在同一刹那间,我又发现那头冲撞的公羊,看见里森费尔德的公文包像一面黄旗降落下去。同时,勒妮·德拉图尔闪电似的朝下猛砸,那头冲撞的公羊跟着号叫一声。勒妮用将军的嗓音大喊:“立正,猪猡!”一部分进攻的人不由自主吓了一跳。随后歌咏俱乐部的人投入战斗,我们得救了。

    我站立起来。突然寂静无声。进攻者已经逃之夭夭。他们拖走了他们的伤员。赫尔曼·洛茨走了回来。他像个半人半马的怪物追赶逃跑者,还用铁手揍了一个人一记耳光。我们离开时也好不了多少。我头上弄了个像梨子样的肿块,我还觉得自己的手臂已经骨折,事实上不是。此外,我真想呕吐。我酒喝得太多了,肚子被撞了几下觉得很不舒服。记不清楚的回忆又在折磨我。这究竟是什么?“我真想要杯酒。”我说。

    “酒会给你的,”博多·莱德霍泽回答,“趁警察还没到,你们现在来吧。”

    霎时间,响起一声清脆的噼啪声。我们吃惊地转过身子。莉萨打了某个人。“你这该死的酒鬼!”她平心静气地说,“这就是你对家里和老婆的关心。”

    “你……”那人咕噜着。

    莉萨的手第二次打下去。此刻,我的记忆结节才突然解开。瓦策克!他站在那儿,怪模怪样地抓着自己的屁股。

    “我的丈夫!”莉萨对着新市场那边说,“我就和这样的东西结了婚呀。”

    瓦策克没吭声。他淌着血。他额头上被我打伤的伤口,现在又裂开了。血又从头发里汩汩流出。“是您打的?”我低声地问里森费尔德,“用公文包?”

    他点点头,仔细端详瓦策克。“真是狭路相逢啊。”他说。

    “他屁股上怎么了?”我问道,“为什么他抓得紧紧的?”

    “给马蜂蛰的,”勒妮·德拉图尔回答道,把一根长长的帽针又插在她发卷上一顶冰蓝色天鹅绒小帽上。

    “我向您致敬!”我在她面前欠欠身子,接着就朝瓦策克走去。“原来如此,”我说,“现在我知道谁用脑袋撞我的肚子!这就是对我好心好意教您如何生活的报答吗?”

    瓦策克盯着我。“是您?我没把您认出来!我的天哪!”

    “他从来不认人的。”莉萨挖苦地说。

    瓦策克显露出一副苦相。这时我发觉他真的听从了我的劝告。他把头发理得短短的————结果使里森费尔德得以更狠地给他一击————他甚至穿上一件洁白的新衬衫,但是他所做的一切,无非使他身上的血迹比其他人更加清晰而已。他真是个倒霉鬼!

    “回家去!你这个酒鬼,好斗的公鸡!”莉萨说着就走。瓦策克乖乖地跟在她后面。他们漫步经过新市场,一对孤独的夫妻。没有人跟着他们走。格奥尔格帮助洛茨把他的假手臂勉强再弯曲回去。

    “你们来,”莱德霍泽说,“我们还可以在酒馆里喝酒,小范围的聚会!”

    我们同博多以及他的歌咏俱乐部成员坐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们回家去。灰蒙蒙的早晨已经悄悄来临。一个报童走过来。里森费尔德向他招招手,买了一张报纸。报纸头版是大号铅字:

    通货膨胀结束!一万亿马克变成一马克!

    “怎样?”里森费尔德对我说。

    我点点头。

    “孩子们,我破产可能成了现实,”维利说,“我还做卖空投机。”他忧郁地看着他的灰色西服,然后瞧瞧勒妮。“哎,来得快,去得快————钱是什么,嗯?”

    “钱非常重要,”勒妮冷淡地说,“特别是当人们没有的时候。”

    格奥尔格和我沿着玛利亚大街走着。“奇怪,瓦策克挨了我和里森费尔德痛打,”我说,“而没挨你打。要是你和他打,那才更自然。”

    “已经很自然了,但还不是更合理。”

    “更合理?”我问道。

    “含义错综复杂。现在我太累,懒得去探讨。秃头的男子不应该相互斗殴。他们应当侃侃而谈。”

    “那么你的生活一定非常寂寞。这年代就是好斗。”

    “我不相信。可怕的狂欢节已经结束。今天难道不像是宇宙性的圣灰礼仪日?一个大肥皂泡已经破裂。”

    “还有?”我问道。

    “还有?”他说。

    “会有人吹个新的、更大的肥皂泡。”

    “或许。”

    我们站在花园里。乳白色的晨曦灰蒙蒙地弥漫在十字架碑周围。克诺普夫最小的女儿出现了,她没有睡够。她在等候我们。“我父亲说,你们用十二万亿马克可以再把那块墓碑买回去。”

    “请您告诉他,我们出八马克。而这价格只维持到今日中午。钱将越来越少。”

    “什么?”克诺普夫从他卧室往外问道。他已窃听到了。

    “八马克,克诺普夫先生。今天下午只剩六马克。钱在下跌。谁会预料到呢,对吗?而不是上涨。”

    “墓碑我情愿永远留着,你们这些该死的盗尸者!”克诺普夫沙哑地尖叫着,“砰”一声关上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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