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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江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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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齐明天皇崩后,七年来中大兄皇子一直以皇太子的身份称制、统治天下。在称制第七年的正月三日,中大兄皇子终于正式即位,成为天智天皇。七日,群臣聚集在皇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酒宴。时节正是寒冬,近岸的湖水冻着冰,湖上朔风呼啸,然而这一天却是个无风的晴朗好天气。从皇宫内的酒宴会场,可以看到琵琶湖平静的湖面,上面照洒着明亮的阳光。湖周遭的群山覆着白雪,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概是心情的缘故,似乎群山也一改往日的表情,不那么阴冷了。

    群臣们直到这一天才感受到,原来近江竟也是个美丽的地方,飞鸟京和难波京都没有这么优美的自然环境呢。从皇宫眺望出去,不只有美景,还视野广阔。酒宴从白天一直进行到夜里。

    这天,坊间的百姓也在自发庆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长达七年的中大兄皇子称制时代终于结束,天智天皇的时代开始了。想到这一点,百姓们心里不由得涌起一团新的期待。此前坊间流传的歌谣,内容无一不是诅咒时代、讽喻统治者的,而从这一天开始,人们口中的歌谣有了全新的歌词。不知道是谁创作,也不知道是谁传布的,但此类小事中所反映出的对时代的敏感性却不能不令人惊叹。噢,从今往后租税将一年比一年减少,各种劳役征募也不会再有了,以前光是口头上说,说了多少年百姓却总也享受不到一点新政的真正好处,但往后可不一样了。————人人心里充满了这样的期待。不光百姓,连朝廷的文官武将们也是同样期待。

    二月,古人大兄皇子之女倭姬王被立皇后,苏我石川麻吕之女姪娘、阿倍仓梯麻吕之女橘娘、苏我赤兄之女常陆娘、栗隈首德万之女黑媛娘四人为嫔,后宫其余妃子们也各自得封其位。

    立后立嫔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人们口中念念不忘提及的自然是额田女王的名字。五名后嫔中没有额田的名字,其他妃子中也没有额田的名字。对此人们既觉得顺理成章,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经过这一事件,人们清楚地知道了一件事情,即额田原来不属于后宫女性之一。在众人眼里,额田的形象刹那间变得截然不同了。她既美貌,又自由自在、充满了女性活力。之前,人们总是将她与两位皇子联系在一起,肯定与其中一个有着特殊的关系,但往后只需专注于大海人皇子一人就可以了,但她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人们关心的事了。自从迁来近江,人们从未听到关于大海人皇子造访额田住所的传闻,也不曾有人目睹过二人在一起的场景,额田总是被一群侍女簇拥着。

    确实,额田女王身上有着给众人留下如此印象的地方,她自由、充满活力,总是给人新鲜的感觉。额田自身也感觉到举手投足之间仿佛有着无穷的力量,朝迎夕送的每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都那么充实。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知道,对期盼已久终于到来的天智天皇时代,额田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某种全新的东西。随着天智天皇即位,他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存在,是额田难以触及的。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迎来宣召的使者,甚至连这样想都不可能了。

    每次前往宫中主持神事之前,额田都要沐浴净身,虔诚地敬事神祇。她向神祈祷,请神祇保佑天智天皇的时代更加辉煌、更加美好,同时祈求祛除民众心中的一丝一缕不满,让万民一同讴歌这个时代。

    额田很少出现在天智天皇面前。偶尔碰上这种时候,她也尽力躲在远处,只是偷偷看上天智天皇几眼而已。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令人不敢相信二人从前曾经有过特殊的关系。因为额田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拥有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皇子,而是不可亲近的崇高至上的神。

    可是,额田命令自己这样做,从某种意义上讲却反而使得她愈加将对方视作自己最亲近的人。主持神事的时候,额田总感觉是同中大兄皇子在一起,她是在以中大兄的心情来敬事神祇,以中大兄的诚意向神祈祷。

    主持神事时,有时候会有种不可思议的陶醉感袭上额田的心头。这对额田来说不是第一次。数年前在筑紫,额田曾与中大兄皇子一起被鬼火团团包围,后来一起跌倒在鬼火中。今时的陶醉感和当时那种陶醉感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在筑紫被鬼火包围的时候,正是中大兄皇子处在最艰辛的时期,额田是与皇子一同分担承受那种艰辛,而现在不一样了,皇子不得不承受的艰辛痛苦已经不存在了。

    不只是主持神事的时候,自从进入新时代,额田较之以前更加自由自在地外出游逛街市和郊外,但不论走到哪里,额田都仿佛同中大兄皇子在一起。只要看到男女民众脸上露出快乐的神情,她就会为中大兄皇子而感到欣悦;看到男女民众脸上露出阴沉的神情,她就会为中大兄皇子而感到难过。她像中大兄皇子一样或欣悦,或难过悲伤。

    因此,额田从来感觉不到孤独。她始终与称制时代的中大兄皇子在一起,并且是以那时所不可能有的灵魂与肉体同时紧密结合的方式,与中大兄皇子在一起。

    进入三月,湖水一天比一天暖起来。这里的冬天远比大和寒冷得多,但同时冬季时间也短许多。当人们意识到春天即将到来时,冬寒迅即就真的衰败下去了。

    一天,额田在自己的住处迎来了大海人皇子。自从迁都来到近江,这还是第一次。大海人皇子的到来,令额田住处的侍女们一阵忙乱,赶紧在庭院里张罗皇子的座席。

    “梅花开了。”

    正如大海人皇子所说,庭院里栽种的梅树上已经有了白色的小花。

    “这梅树是建造这个房屋的时候种的?”

    “是的。”额田答道,“原想着今年不会开花了,没承想您看竟然开花了呢。”

    “你在飞鸟的住处也有梅树。”

    “是。”

    “额田喜欢梅花?”

    “是。”额田回答,随后又补充道,“额田喜欢梅花,不过喜欢的是一朵两朵零星开放的梅花。”

    此时的额田不知怎么忽然意识到,似乎不这样补充的话,心里总有些不安。

    果然,大海人皇子大笑起来,接口道:“梅林的梅花不喜欢吗?”

    “是的。”

    “不喜欢也没办法喽,发生过的事情抹也抹不掉啦。”大海人皇子揶揄着道。

    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相向而坐,两人之间隔着必要的距离。额田对大海人皇子多少还是怀着一丝戒备。以前对大海人皇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态度,不管对方说什么,她总能用她独特的应对技巧进行巧妙处理,但现在似乎不行了,变得情不自禁地戒备在先了。

    “往后我会时不时过来观赏梅花的。”大海人皇子继续说。

    “梅花的生命很短暂的。”

    “生命短暂,那就趁它还没有凋谢的时候过来观赏嘛。”

    “今晚只要风一起……”

    “全部都谢了?”

    “是的。”

    “难道是那双白皙漂亮的手将花全部摧折掉的?”

    额田情不自禁地将放在膝上的手缩了回去。

    “时隔许久没见,你竟然这么健康,简直像换了个人……”

    “……”

    “变得更美了。”

    “您是在说我吗?”

    “这儿除了你没有其他人啊。既然没有其他人,我说的当然是额田啊。”

    “时隔许久没见……”

    额田说着抬起头来,面前是大海人皇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想不到您变得越来越大胆了。”

    “还有呢?”

    “还越来越会哄女人了。”

    “我这不是哄你。我是真的这么想,才这么说出口来的。”

    大海人站起身,在庭院里踱起步来。

    “额田变得更美了,也变得胆小了。”

    “……”

    “为什么变得胆小了?”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啊,因为不肯交与任何人的你的心现在被夺走了。额田经常讲,你的心是决不会交给别人的。因为信了你的话我结果才酿成了大错。”

    额田默默地低头垂目,此时抬起头来道:“不,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地辩解着。

    “什么不是啊,你的心就是被人夺走了,真是遗憾哪。即使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大海人还是知道的。真遗憾!”大海人说着笑出来,“如今你的心已经被夺走,看来你自己给自己的承诺也变样了。”

    “皇子殿下今天为何如此执拗?”

    “没错,今天的大海人和平常的大海人是有点不一样。这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坐在这里,说不定嘴一滑就会脱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殿下既然已经观赏过梅花了,就请您返回吧。”

    “好,今天就听你的,我这就回去。其实我是有事情想来和你商量的,那就等下次来的时候再说吧。”

    “商量什么事情?”

    大海人皇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事必须要和你商量。我明天再来,也好再多观赏一下梅花。”

    额田以为大海人皇子真的会明天再来,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这样。从眼前的大海人皇子身上,能感受到某种多年未曾有过的强烈气息,是当年硬生生将自己从梅林中掳走的年轻时的大海人皇子的气息。

    “梅花今晚就会凋谢的。”额田说。

    “不光是大海人我想观赏,还有其他人也想来观赏呢。”

    “是谁呀?”

    “你不知道?”

    “……”

    “假如连一个母亲的心也被夺走,那可就太不应该了。”

    额田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差一点脱口叫道:“啊!”

    “我这就回去对她说,明天带她一起来观赏梅花,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不过,要是带她来了,梅花却全谢了,她可就要伤心了。”

    大海人皇子说罢转身离去。额田跟在后面送皇子离去。门外数名侍女已经站立成两排恭候着皇子,大海人皇子迈着轻松的脚步走过去。

    额田回到庭院,像刚才大海人皇子在这儿踱步似的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想到明天不只大海人皇子一人来观赏梅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梅花谢掉。而且,还要祈祷今晚上千万不要刮风将花吹落。接下来,额田长长地沉浸在身为母亲的情思之中。

    翌日,额田满心期待着十市皇女前来观赏梅花,可是却久久不见任何动静。额田望着阳光洒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庭院,一整天心不在焉,很快这一天就过去了。

    到了傍晚,额田灰心丧气,独自走到开着梅花却无人来赏的庭院里。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到十市皇女了。十市皇女是实实在在从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可是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她一直悄无声息地呆在大海人皇子的居所里与侍女们生活在一起。那可是自己的女儿啊,作为母亲怎么可能不思念女儿呢。可是思念归思念,额田却一筹莫展,只能远远地为女儿暗暗祈祷。女儿只有远离自己这个母亲,她的命运才可能茁壮绽放。千万不要去接近她。千万不要去接近她。————这些年来,额田一直抱着这样的信念,艰辛地挨过了十五年岁月。不知不觉中,女儿已经迎来了十六岁的春天。

    远远为女儿祈祷的额田,不想与女儿见面,也不想与女儿说话,事实上她很害怕和女儿会面。该和女儿说些什么?该怎样表达自己对女儿的感情?她不知道世上的母亲之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是,听说对方主动来造访相会,额田仍情不自禁地翘首以盼,毕竟女儿是自己在这世上无可替代的最宝贵的东西,以致在没见到女儿之前,额田已经惴惴不安,难以平静。

    额田怀着焦躁不安的心情站在梅树下。这时候,大海人皇子那边派来了传话的使者,是位中年侍女。

    “明天,皇子殿下府邸一众妃子家庭聚会,请您前往。”侍女说。

    额田并没有打算立即回复,可是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道:“额田准时前去府上叨扰。”

    侍女说的妃子们聚会,会是什么样的聚会呢?额田猜不出,但是无疑届时十市皇女一定会出现在会场的。想到大海人皇子昨天来访时的那副眼神,显然不答应这个邀请为好,但此时此刻额田心里母亲的意识又复活了。如今额田百孔千疮的心,只要见上十市皇女一面,立刻就能得到疗愈。

    翌日,额田按照所说的时刻前往大海人皇子府邸。府邸近邻皇宫,外人以为这里也是皇宫的一部分,因而同样称之为御殿,但与皇宫之间有郁郁苍苍的树丛隔开,整然区分成两片。

    额田这是第一次踏入大海人皇子的居所。这儿不同于皇宫,没有多余的人工修饰的痕迹。几栋屋宇散布于充满野趣的山野间,庭院内有山丘,也有成片的树林。

    额田由出迎的侍女引导着,走在夹道而立的树丛中间的小道上。是麻栎树林。穿过这片树林,是一个广场。广场对面有片梅林,是片令人啧啧称赞的十分壮观的梅树林。梅树不高,数十棵,又或是数百棵梅树上都开着白色的小花。如此壮观的梅林自然不可能是自然生长的,因而这里看得出些许人工修饰的痕迹。

    额田感觉自己被大海人皇子戏弄了。看到自己住处那两三棵梅树便说要来观赏梅花,而额田竟信以为真。现在想想,自己真是糊涂得可以啊。住在拥有这样壮观的梅林的府邸内,每日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观赏,十市皇女也不可能去自己的住处观赏梅花。

    小道沿着梅林曲曲弯弯绕了一周。道路两旁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额田时而停下脚步,嗅一嗅梅花香气,或眺望一下梅林,侍女则在前方停下来等着额田。绕着梅林走了大概只半圈,额田忽然听到几个小孩尖厉的声音,像是从梅林中间传出的,但随即她就明白了并不是这样的。

    “这边请!”

    被侍女引导着走去的方向是梅林旁边的一座建筑。透过树林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主屋的屋檐,估计是专为赏梅而建的,完全是农家建筑的样式。额田略显踌躇,拿不准是否要随侍女进去。

    “外面很暖和,我想在梅林中再走一会儿。”

    见额田这样说,侍女立即接上茬说道:“若这样的话,那边刚好有块向阳处呢。”

    于是额田跟随在侍女身后朝建筑后便门的方向走去。走了没有几步,额田又停住了:数名妇人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不清楚究竟是谁,但应该有妃子也有侍女,还有几个孩子。先前额田听到的尖厉的童声,就是从这里传过去的。

    正如侍女所说的,面前这片空地夹在梅林与屋宇之间,正是个绝佳的向阳处。虽说与一般农家的后便门颇有几分相似,但散放于门口的几件物什,却截然不同于农家趣味,尽显艳丽、华贵。随处摆放着桌子椅子等,布置成了一个简洁的宴席会场。

    额田暗想,自己来到了一个不该来的地方。但已然进来,后悔也来不及了。额田思忖着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她拿定主意,准备用自己的自由之身作为武器,不去拘执于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是十市皇女的母亲,大海人皇子是邀请我这个十市皇女的母亲来赴家庭聚会的。————额田自己对自己说道。

    额田向聚会会场走去。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鸬野皇女,于是向对方颔首致意,鸬野皇女见到额田便朝她走近来。

    “我正和高市皇子的母亲在说呢,不知道今天您会不会来。您有空就过来坐一坐呀,十市皇女怪可怜的。”

    鸬野皇女语气十分和善,没有一丁点隔阂见外的感觉。额田完全没有预料到鸬野皇女对自己会是这样的态度。中大兄为父、大海人为夫的鸬野皇女,是大海人皇子所有妃子中最有权势的一个。当然并非出于她的主动追求,她自然而然就拥有这样的权势。和鸬野皇女同为中大兄女儿的,还有大江皇女、新田部皇女,但鸬野皇女的地位显然和她们不一样。她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这不光是因为她年纪稍长,还因为她天生的美貌,当然更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聪颖。

    假如另一位中大兄为父、大海人为夫的妃子大田皇女没有仙逝的话,鸬野皇女如今集于一身的宠爱和人气或许就要减去一半。在这二人之中,比较起来额田还是对性格温婉的大田皇女更加多几分好感,而鸬野皇女给她的印象则是稍显冷淡、不大容易亲近,但这个先入之见看样子得改一改了。

    眼前的鸬野皇女几乎令额田头晕目眩,天生丽质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这是美貌与聪颖完美地融合为一体的美丽。鸬野皇女今年二十四岁。

    尼子娘也朝这边走过来。她是看见额田,特意过来和额田打招呼的。

    “哎呀,您来了十市皇女该多高兴啊!”尼子娘一边说着一边朝四下里扫视,寻找十市皇女的身影,“刚才还在这儿玩呢,这会儿大概是去梅林那边了吧。”

    大海人的妃子中数尼子娘最年长,额田以前就对她颇有好感。和其他妃子相比,尼子娘出身低微,父亲只是个地方豪族,因为这个缘故她历来非常谨小慎微。二人有一个相近之处,额田身为十六岁的十市皇女的母亲,尼子娘则是年方十五的高市皇子的母亲。

    额田此时方才注意到,赏梅宴上没有其他妃子的身影。额田看到鸬野皇女之子、年方七岁的草壁皇子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向梅林方向走去。随后,八岁的大来皇女和六岁的大津皇子同样由侍女们伴侍着跑向梅林。这两位皇女皇子是大田皇女的遗孤,由此来看,他们的举止中似乎就带有那么一点凄寂的影子。同样被侍女们簇拥的草壁皇子显得天真欢快、毫无心事,而大来皇女与大津皇子手挽手一起往前走的情形,仿佛二人在齐心合力准备奋力迎接挑战似的。

    额田心想,比起丧母的皇女皇子,十市皇女也许应该算是幸运的。十市皇女虽然远离母亲、生活在大海人皇子府邸,但终归平安健康地长到了十六岁。

    年幼的皇子和皇女跑进梅林,随即高市皇子与十市皇女二人嬉笑着从梅林中走了出来。

    额田浑身一激灵。差不多一年没见到,十市皇女已经稚气尽脱,怎么看都俨然一位成熟女子了。

    “哎呀,十市皇女往这边过来了!”尼子娘提醒额田道。

    “长得真漂亮,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呢。”鸬野皇女也附和着说道。

    额田看见十市皇女发现了自己,似乎稍稍有点吃惊,往这边凝神注视了片刻,随后便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以往十市皇女看见额田,总是表现出有意无意要躲避的意思,但这次没有这样,相反倒是额田看见十市皇女朝自己走来却有一种想回避的冲动。她浑身颤抖着,恨不得立即转身离开这里。

    十市皇女来到额田面前,对着她微展笑容,随后转向尼子娘说道:“一起去看梅花吧!您来不就是为了观赏梅花吗?可是却在这儿光顾着说话了。”完全是一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您想见的人来了,这多叫人高兴啊。”鸬野皇女在一旁说道。

    十市皇女没有顾上回答,她又对着额田笑了笑,然后才转向鸬野皇女:“您也一块儿去看梅花呀,好不好嘛,快点呀。”

    额田没有作声。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是心里却充溢着满满的幸福感。十市皇女对她笑了两回,这样额田就已经很满足了。这微笑分明表明十市皇女意识到她这个母亲的存在,这是只对母亲才展露的笑容,笑容里包含了亲近、欣喜,以及些许羞怯,这些情感混合在一起形成这样的笑容。额田仿佛能感觉到,十市皇女的眼睛在对自己说:我现在不能和您说话,因为旁边有其他人在呢。

    高市皇子走过来了。皇子也早已脱去了稚气,虽说还是个少年,但身材魁梧,而且十分稳重,不愧是大海人皇子的第一皇子。高市皇子向额田微笑着以示寒暄,随后对十市皇女说道:“快,现在我们去爬后山去。”

    “不去!”十市皇女回答。

    “为什么?不是你自己说要去爬的吗?”

    “你瞎说,我可没有说过。”

    “嗨,你不是刚刚才说过的吗?”

    二人你来我往地逗了几句嘴,随后一同离开了。额田她们看见二人在梅林周边的小道上跑起来。

    少年少女的身影消失后,额田这才回过神来。她只觉得刚才的一幕像是幻觉一样。十市皇女看上去很幸福,一点也不像失去母亲的皇女。和鸬野皇女及尼子娘说话时口吻里还带着撒娇卖乖,也许是为了给母亲看而故意撒娇的,但从一旁看起来,既没有任何不自然,也没有半点卑屈的感觉。她与高市皇子一溜小跑离去的背影,也透着纯朴、自然和幸福。这样不是很好吗?十市皇女是幸福的,这样不就足够了吗?————这个念头一瞬间令额田的面部僵住了。

    这时候,散在各处的侍女们一起站起身,四下的空气也变得紧张起来。不用问,额田立即知道是大海人皇子出现了。

    额田赶紧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她想,应该站在稍稍远离鸬野皇女和尼子娘的地方恭迎大海人皇子,但鸬野皇女似乎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说道:“今天就和我们在一起恭迎皇子殿下吧。他应该有些事情想和您商量,所以特意请您过来的呢。”

    听到鸬野皇女这样说,额田就不好再移换位置了,只得转个身退到鸬野皇女的身后去,不料尼子娘正站在那里,于是又将尼子娘礼让至前面,自己站在了尼子娘的后面。这样做,既是出于礼仪,同时想通过这一形式清楚地表明自己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一方面是向二位妃子表明,另一方面也是向大海人皇子表明。

    大海人皇子来到面前,在场的妇人们一起颔首向他致意,额田也垂下了头。

    “殿下您想见的人来了。”

    额田听到鸬野皇女的话音。

    “谁呀?”这是大海人皇子的声音。

    “呵呵,您睁大眼睛找找看啊。”

    “哦……”

    额田感觉到大海人皇子的视线停在了自己额头。额田低着头,鸬野皇女的态度令她意想不到,她心里剧烈悸动着。

    这时鸬野皇女带点恶作剧的清脆笑声又响起来:“不要做出这副可怕的表情嘛。”

    “我没有做出可怕的表情。”大海人说,随即又道,“额田来啦?”

    这次清清楚楚是对着额田说的。额田抬起了头。

    ————好久没见到殿下了。

    额田想这样接口回答,但是话到嘴边停住,终于还是说没出来。

    鸬野皇女接着说:“皇子殿下和我商量来着,想请您过来坐坐,可是犹豫着以什么样的形式请才好。刚才听尼子娘说起,皇子殿下为这事和尼子娘也商量过呢,照这样看起来,应该同其他妃子也都有过商量吧。在这个世上,十市皇女的母亲好像是最可怕的人了,皇子殿下对她一筹莫展,真叫人可怜呢。”

    额田的视线并没有朝向大海人皇子,但她不用看也知道大海人皇子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被鸬野皇女抢了话头,一副垂头沮丧的样子。

    额田后悔自己跑来参加这个聚会。她知道鸬野皇女这番打趣的话并无恶意,但是对方比自己年轻十岁都不止,这令额田不能不显得有些拘谨。假如不是对自己既年轻又美貌抱有极其强烈的自信,鸬野皇女肯定不会如此开玩笑。

    不过,听到鸬野皇女嘲弄大海人皇子的话,额田却松了一口气。看来大海人皇子与自己目前没有任何暧昧的关系这一事实,鸬野皇女并没有半点怀疑。当然,聪明伶俐的鸬野皇女也会有疏忽之处,因为就在最近、就在两天之前,大海人皇子还前往造访了额田的住处。想到这里,额田心里暗暗生出几分侥幸。谁料想这侥幸仅仅只存在了数秒钟,下一个瞬间就被一掌打飞了。

    “听说皇子殿下打算领着十市皇女一同去拜访额田女王的住处,有这样的事吗?凭我的感觉好像不至于吧。”

    刹那间额田仿佛感到周身血液都冻结了,这位年轻美貌的妃子竟然什么事情都知道!

    “怎么可能……”

    大海人皇子才说了一半,就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额田依旧低着头,她好像看到了大海人皇子那张困惑而无奈的面孔。

    额田抬起头来,低低地笑了。是情不自禁发出的笑声。以前,每当捅到自己的软肋时,大海人皇子就会露出这种难以形容的困惑表情,额田知道,此刻的大海人皇子一定又重现那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来了。

    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再掩饰也于事无补。

    额田向鸬野皇女说道:“幸好皇子殿下没有造访过我的住处。托您的关照,让额田受邀来到御殿赏梅,真是非常高兴。”

    虽然额田巧妙地将自己情不自禁的笑化解了过去,但她还是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说话,毕竟年轻的鸬野皇女是位令人畏惧的妃子,在她面前大意不得。今天这个家庭聚会,究竟是大海人皇子邀请自己来的,还是鸬野皇女邀请自己来的?额田想到昨天那个传话使者冷冷的表情,那个中年侍女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令来的?

    很快,额田恢复了平静。回想起来,让人担惊的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海人皇子两天前造访自己住处这件事,如果可以的话当然不妨对大海人的妃子们隐饰一下。况且那也是大海人皇子自说自话登门造访的,与自己无关。只不过,此事能隐则隐的初衷只是不想引起误解,令所有人感觉不快而已。

    仅此而已嘛。额田自己对自己说道。的确,事实就是仅此而已。然而不管额田如何试图自己说服自己,但仍有一丁点她自己也想不透彻。是什么呢?额田没有意识到,应该说是额田心里下意识地想替大海人皇子解困的袒护心理。这种心理如果说包含爱的成分,那就等于说额田对大海人皇子下意识中仍藏着爱。毕竟二人之间诞有十市皇女,此时此刻面对昔日的爱人用炽烈的眼眸望向自己时的那种爱。

    在这个赏梅家宴中,额田对于大海人皇子的态度极为自然。从不主动向他搭话,对方搭话上来,她也坦率大方地应答。

    太阳渐渐西沉。太阳一落,户外的宴会就显得有些凉意了,于是众人进到室内。借着家宴由户外移至室内这个时机,鸬野皇女向大海人皇子说道:

    “我和尼子娘就此先告退了。接下来,皇子殿下和额田女王慢慢聊一聊重要的事情吧。”

    随后,她转向额田:“皇子殿下是想和您商量有关十市皇女的事情。关于十市皇女,还是由诞下皇女的您二位当事人面对面商量最合适啦。”

    听到鸬野皇女这样说,额田立即意识到十市皇女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十市皇女已经十六岁了,为其考虑终身大事一点也不奇怪。

    “明白了。会是什么事情呢?”

    额田将鸬野皇女、尼子娘以及簇拥她们的一众侍女送至门口。年幼的皇子皇女们也高高兴兴地一同返去。

    回到屋里,额田忽然感觉屋内一下子又暗又冷,几乎和刚才不像是同一个地方。

    额田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与大海人皇子的座位有不小的距离。室内仍旧留有不少侍女,其中一定混杂有鸬野皇女身边的侍女,因此,额田在落座这些细节上也必须十分小心。

    大海人皇子开口了:“你坐得那么远怎么说话?不是光吃东西啊。”

    假如只有两个人在场的话,额田肯定会用她特有的方式回击大海人皇子。和鸬野皇女毫不客气地轻侮大海人皇子不同,额田会表面漫不经心,然而恶狠狠地向他刺出一两针,但此刻她不露声色,完全没有流露出来。屋内只有二人相对而坐,看不到其他人影,但跨出一步门外就是众多的侍女。不消说,她们正调动起全身的神经监视着这二人,连门内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逃不过她们的耳朵。

    仿佛早已看透额田的心思,大海人皇子笑着对她说道:

    “我已经命令侍女们都退得远远的,你放心吧!因为要谈的是关于十市皇女的事情,我不会那么不小心的。你如果还不放心,可以在屋内转一转自己看看。”

    见大海人如此说,额田心想也是啊。不过,她并没有改变态度。侍女归侍女,不去管她们了,但还有更需要小心的事,眼前的大海人皇子比侍女更加可怕。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后,大海人皇子开始换了一种眼神,咄咄逼人地盯视着额田。

    “不是说商量十市皇女的事吗?是什么事呀?”额田问。

    “重大事情。你再往这边坐近一点。”

    “这里也听得清楚啊。”

    “我不想大声说。”

    “您不是说这屋子周围没什么人吗?”

    大海人皇子站起身来。额田见状也站了起来,对大海人皇子说:“额田今天只想听有关十市皇女的事情,假如皇子殿下想说其他事情的话,请殿下下次去额田住所时额田再诚意聆听吧。”

    虽然这并非真心话,但倘若不这样说,今天恐怕逃不出这个地方了。

    大海人皇子只得打消了其他念头,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后开口说道:“我想将十市皇女许配给大友皇子,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非常认真的。

    “大友皇子殿下?”

    额田反问道,随即噤口不语。一时间,好或者不好都说不上来。

    大友皇子是中大兄皇子与伊贺采女宅子娘所生的皇子,中大兄即位成为天智天皇之后,他即毫无争议地成为天皇的第一皇子。今年二十一岁,长得体格魁梧,肌肉发达。由于母亲宅子娘出身低微,他虽说是第一皇子,但将来势必会遇到诸多局限,基本上君临天下是无望的。

    现在天智天皇的后继者是大海人皇子,这是众目昭彰的事实。尽管没有正式举行过立太子的仪式,但不光大海人皇子自己这样认为,朝臣百官也都这样认为。天智天皇的其他几位皇子,像川岛皇子也好,志贵皇子也罢,都还只是少年。即使不考虑众皇子的母亲出身、年龄,大海人皇子跟随中大兄皇子这么多年,鼎力襄助,一同度过了漫长的艰辛岁月,其出众的经历和功绩使得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天智天皇的后继者。

    额田许久没有说话。在她沉默的当口儿,大海人皇子也沉默不语。看起来他是想给额田充足的时间,仔细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额田陷入了独自沉思中。大海人皇子口中的这位大友皇子,现在成了十市皇女的命运主宰。大友皇子拥有幸福的命运,十市皇女也将拥有幸福的命运。相反,大友皇子若是不幸,十市皇女也将不幸。

    蓦地,额田眼前浮现出有间皇子年轻俊美的脸。没人敢断言,有间皇子的悲惨命运,只是有间皇子一人独有的。

    额田沉浸在独自一人的沉思中,似乎已经忘记大海人皇子还在屋里。她一直沉默无语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迄今为止,额田从未去揣测过大友皇子将来会拥有什么样的命运。大友皇子完全看不出只有二十一岁,他英武堂堂,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像一位成年男子。母亲宅子娘原是伊贺的一名采女(1),所以他又被称作伊贺皇子。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受到母亲身份低微的任何牵连。即使被冠以“伊贺”的名字,伊贺这个地名对这位皇子也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眉目清秀,双眼炯炯有神,但这并不像母亲,更多是从父亲天智天皇身上继承来的。两三年前他还稍稍带有些许少年的稚气,但差不多从去年开始变得成熟稳重起来。最近朝臣们也开始将目光集中到这位皇子身上。聪明、英武等等,对他的赞美之词也时常传进额田的耳朵。确实,他既聪明又英武。

    事实上,额田曾经在一旁听过大友皇子与朝臣们就为人之道而进行的一场辩论。大友皇子关于人伦之道与天训的关系的论述简洁明了,其他人谁也插不上嘴,只得噤口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论述,似乎讲到这个问题就成了他的独擅胜场。众人忍不住讶异,他怎么会接触到这些并将之变为自己的知识的呢?

    然而,当额田将大友皇子与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液的十市皇女的命运联系起来考虑时,却感觉那命运仿佛是片看不清真相的大海一样。究竟是平稳如镜,还是会惊涛狂澜不止?额田实在猜不透。

    额田抬起头,直视着大海人皇子的眼睛,缓缓说道:“确实是位非常聪明的皇子。”

    “没错。”

    “假如十市皇女能得到幸福的话……”

    “天智天皇的皇子,和我大海人的女儿,他们的结合,难道不是天作之合吗?”

    大海人皇子坚决地说道,似乎对此充满了信心。

    额田又将头低下,沉思起来。确实,再没有什么样的结合能超过这个了。然而,将十市皇女许配给大友皇子这个主意,究竟是怎么提起的呢?大海人皇子将之当作自己的主意来和额田商量,但显然不能就此信以为真。也可能是天智天皇提出来的呢,正如这一方大海人皇子是十市皇女的父亲一样,那一方天智天皇是大友皇子的父亲啊。

    无论这个主意出自谁之口,额田总觉得这桩姻缘蒙着一层暗影。这其中,并不存在利益交换,也不存在一方有所得另一方有所失的情形,应该说对于天智天皇和大海人皇子双方来说,都是有望进一步强化纽带、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额田对这桩姻缘却并不热心,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想来想去,无非是有间皇子的悲剧像个前车之鉴一样横在那里。

    当然大友皇子与有间皇子不能相提并论,二人的境遇截然不同。有间皇子所处的立场令他一听到别人夸赞自己聪明机智,便不得不佯装疯癫,以此来保全自己的性命,但即使这样仍无法扑灭燃烧到自己身上的火苗。而无论旁人如何夸赞大友皇子,他都无须介意。

    这时额田再度抬起头来,因为她听到了屋外传来两个清脆的声音:

    “你骗我,把我骗到那么冷的地方去玩!”

    “没有骗你啊。因为太阳落山了,所以才变冷的嘛。”

    “哎呀呀,害得我的手冻得要命。你看都冻成紫色了!”

    “哪里哪里?”

    随后,听到一声清脆的尖叫,接着是从庭院跑上廊檐的慌乱脚步声。不等反应过来,十市皇女冲进了屋子,紧随其后高市皇子也跑了进来。二人忽然发觉大海人皇子和额田在屋子里,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呆立在那里。

    “我们去那边吧!”高市皇子提议道。

    “好的。”十市皇女点点头,然后二人快步奔出了屋子。

    “先听听十市皇女自己的想法,然后再做决定怎么样?”额田说。

    “估计她压根儿还没好好想过吧。”

    “不管怎么样也总得听一听呀。”

    “嗯。”

    大海人皇子想了想,隔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出屋子。好长一阵子,额田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她以为大海人皇子是去将十市皇女叫进屋子来问话的。结果不是,大海人皇子独自回到了屋子里。

    “十市皇女说了,大友皇子以外,嫁给谁都可以!”说罢,大海人皇子哈哈大笑起来,“换句话说,就是不愿意嫁给大友皇子。看来大友皇子让她非常讨厌呢。”

    大海人皇子又笑起来。这是遇到十分可笑的事情,实在忍俊不禁而发出的笑。额田也对十市皇女的回答非常惊讶,但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十市皇女的想法。

    大友皇子炯炯有神的目光、神采奕奕的面容、壮实得近乎笨重的体格,能令未成年的少女产生恐惧,却实在没有魅力可言。

    “可是,就算她不愿意……”大海人皇子说,“其他哪儿还有跟十市皇女般配的合适的人呢?要是再过五六年,那几个现在还没有成年的皇子们倒也长大成人了,但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的啊。”

    这话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十市皇女的配偶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挑选,虽说有点遗憾但也无可奈何。这样一来,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得落到大友皇子身上。

    “要不,尽管十市皇女还像只小鸟一样幼稚,我们还是尊重她的意愿?到底该怎么办,就由你来决定吧!”

    这样一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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