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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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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船队到达娜大津(今博多港)是三月二十五日。离开难波旧都是正月六日,途中在熟田津锚泊休整了一段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从启航到抵达目的地一共耗时两个半月还多。冬天逝去,春天已经来临了。

    齐明天皇住进了磐濑行宫,额田也一同住进行宫伴侍老女帝。也许是旅途劳顿的原因,到筑紫之后,女帝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心力衰惫,额田为此非常焦虑。和京城的生活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感觉不那么称心,但是又无计可施。举目所及,山野和京城的山野不同,虽说春天到来,但是这儿春天的情调也和京城的不一样,额田都能感受得到,不消说,老女帝更是何等留恋京城的一切呀。不过,天皇对此一句牢骚也没有。建王之死,令女帝日思夜念、长吁短叹,难以自拔,但是此次远离京城,女帝却丝毫也没有流露出一点点不满。额田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感受得到,老女帝清楚皇太子中大兄皇子面临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伟大事业,因此,远离京城这点小事在她心里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

    有时候,女帝向额田说起两位皇子的事情。女帝一心想自己身后由中大兄皇子即位,中大兄之后则由大海人皇子即位,因此在她口中,半岛经略将在中大兄皇子手上迈入一个崭新的时期,而最终将由大海人皇子完成。

    女帝还谈到了两位皇子的性情。当女帝问额田谁是火谁是水这个问题时,额田觉得十分难回答。

    “两位皇子殿下都既是火,又是水吧?”她只能如此搪塞。

    其实在心里,额田还是觉得相较而言,中大兄皇子是火,大海人皇子是水。中大兄就仿佛一团火,敢于将一切物事都燃烧得不留一点余烬;而大海人仿佛一汪水,可以将一切都吞下,但不知不觉中仍牵丝攀藤的,不像中大兄皇子那样对一切都能彻底放下。

    若问这两者哪一个更招人喜爱,额田更多地会被火所吸引。自己一不小心也可能被这团火烧得干干净净,但是额田面对这火仍顽强地坚守自身。来到筑紫后,额田受到了中大兄的宠召。每次应召前往都令自己被这火灼伤,身体烧成一堆灰烬,然而灰烬之中却有一样东西是无法烧毁的,这就是她的心。至少,额田自己对此坚信不疑。

    额田对待中大兄的态度,和对待大海人皇子的一样。虽然受到宠召她不会回绝,但是每一次她都不忘让中大兄皇子难堪一下。

    “倘使被大海人皇子殿下知道了,麻烦就大了。我以后不再来见您了好吧?”

    “不要再提大海人大海人的,我是堂堂正正从他那里受让的啊!”

    “虽说是他让给了您,但大海人皇子殿下一定不会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我就郑重其事地把你的事情告诉他。”

    “告诉他当然可以。不过,万一大海人皇子殿下生气的话,那如何才好?皇子殿下您最得力的助手,除了大海人皇子殿下没有别人了呀,眼下正有事关国家命运的大事等着他去完成呢。”

    提到出师半岛的话题,中大兄不出声了。在此之前,对于额田的事情显然他是考虑过的,但此时又转眼就改变了主意。

    “不错,现在不是谈论你的事情的时候。”

    不是谈论自己的事情的时候,额田听到这话并不生气。比起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中大兄,勇敢面向出师半岛这一艰辛事业的中大兄更具魅力。

    “关于我的事情,我知道您一定考虑过……”

    “不是一直都在考虑,只有在没什么事情需要考虑的时候,才会考虑你的事情,就是说,只有在余暇的时候才会考虑你,余暇时。”

    “但愿这点点余暇也不用放到我身上。”

    “有时候,我也会很想要你……”

    “您不是有许多妃子吗?特意从遥远的京城将她们带到这儿呢。”

    “可你到底算我的什么人?!”

    中大兄曾不假思索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与之前的大海人皇子如出一辙。只不过,大海人皇子是登时手按长刀,而中大兄皇子自然不同,他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额田的眼睛。

    “你到底是我什么?”

    “皇子殿下的生命。”

    “我没有这样的生命。”

    “那是什么呢?皇子殿下的心?”

    “我没有这样的心。”

    “生命也不是,心也不是,那我究竟是什么呢?”

    “这应该是我问你的啊。”

    “那我和您说实话吧。”

    “这么说,之前说的全都是谎话?”

    中大兄皇子再次紧紧盯住额田的眼睛凝视着。

    额田没有正面回答,却婉转地说道:“额田只是将神的声音转告给皇子殿下的巫女。额田正是为了践履这个使命而来到世间的。虽得以沐浴皇子殿下的爱,但我有一样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任何人的。”

    “什么东西?”

    额田不慌不忙地回答:“对皇子殿下的爱慕之心呵。假如对世上凡人产生爱慕之心,我就听不到神的声音了。那样的话,额田又如何将神的声音转达殿下呢?承蒙殿下称赞的熟田津出征歌,那是神的声音栖托在皇子殿下内心而生成的和歌,不是因为额田爱慕皇子殿下才吟咏出来的呀。”

    此时的额田是认真的。她确实是这样想的。自己是为了将神的声音转达给皇子而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只有如此想,她才能将自己置于中大兄其他妃子之上的位置。

    四月,百济复国军的总帅福信派使者前来,欲护送王子丰璋返回百济。这已经是百济好几次前来恳求放人了。

    五月九日,老女帝由磐濑行宫搬往距离此地不远新营造的朝仓宫,额田也随帝一同搬往新宫。新宫周围的景色较之行宫更佳。

    不承想,自从搬来新宫之后,便不断发生各种怪异的事情,又是宫殿的殿舍一角莫名其妙崩塌,又是宫内夜半出现鬼火。额田没有看到鬼火,但是却有好几个人说亲眼看见了。除此以外,宫中近侍也有多人突然病倒,甚至有人死去。

    流言顿时四起。人们议论说,建造这座宫殿的木材砍伐自朝仓神社祭祀的神灵所附体的山上,因此触怒了神灵。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建造宫殿时是否使用了神木,但因为怪异现象接二连三出现,于是人们姑且便这样相信了。

    当然也有其他的说法。殿舍一角崩塌,说不清是故意还是过失,总之建造时混入了部分朽木;至于有人相继病倒,在京城时也常有疾病流行,并非到了筑紫地方才独有,加之从京城远道跋涉而来,水土不服,对此地的生活一时还未习惯所以身体虚弱。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唯一无法解释的是鬼火。然而,仔细问问自称见到鬼火的人,其描述又五花八门,不足以令人信服。

    就在鬼火的传言四处传播的时候,耽罗(今济州岛)派王子阿波伎为国使携带贡物前来。耽罗朝贡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显然,大和将出兵半岛的消息传至了耽罗。因为担心自己正处于兵火所及范围,为防万一,耽罗才想出这一两全之招,此次就是想与大和朝修好以免不测。

    七月二十四日,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老女帝在朝仓宫驾崩了。事情来得极为突然,事前谁都没有预料到。额田在老女帝身边伴侍了多年,因此此事对她的打击非常大,她感到非常悲痛。

    但是女帝的驾崩并不会影响到出师半岛的国家大计,一切准备工作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同月,有消息传来,唐军与唐国支配下的突厥一族组成的联军,已经分水陆两路抵达高句丽城下。情势有变,眼看半岛局势越来越紧迫了。

    老女帝驾崩这天,朝廷发诏布告天下,中大兄皇子仍以皇太子身份暂代亡帝摄理国政,随即朝廷迁往长津宫。八月一日,为了给天皇发丧,中大兄皇子赶往磐濑宫,并在那里一直逗留至十月七日。

    就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出师半岛不得不比预定更提前实施了。由于半岛局势一刻也不容乐观,中大兄决定派出先锋部队先赶往半岛,分别任命阿云比罗夫连、河边百枝臣等为前将军。不过,仅公布了指挥者的任命,部队进发则延后了一天,故而没有发布进军命令。

    已故老女帝的丧仪结束后,灵柩由海路送返大和。护送灵柩的任务由大海人皇子负责,额田也伴同灵柩一起返回大和。

    中大兄皇子也乘船护送了一程,到下一个港口才返航。第二天就要与母帝的灵柩分别,前一夜中大兄皇子思念亡母情不自禁咏了一首和歌:

    凝睇送君归;

    恋恋难舍母子情;

    随柩乘船行,

    难舍母子恋恋情,

    更欲睇君归故里。

    这首和歌展示了皇子柔情的一面。为了再多看母帝一眼,自己与灵柩一同锚泊于此,啊,只为再多看您几眼呀。当听到这首歌时,额田的眼泪抑制不住直向下流淌。额田自身对老女帝的仰慕、老女帝之死带给自己的悲伤,似乎也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中大兄皇子返航后,载着老女帝灵柩的船只一路向着难波直进,十月二十三日到达难波,随即灵柩被护送进入飞鸟京,并葬于飞鸟川畔的行宫。所有这一切都由大海人皇子一手操持。

    大海人皇子送返母帝的亡魂后,又匆匆赶回筑紫,片刻也不敢耽搁。半岛战云密布,他怎么能在京城多呆呢?额田也随同大海人皇子一行,从难波津登船,直奔筑紫。

    停留在京城的短暂数日间,额田听到了不少街谈巷议,不知道为什么,百姓对于出师半岛的预测好像都很悲观。坊间流传着一些意思含糊暧昧的童谣,究竟唱的什么不甚明了,但这些童谣的调子和其中的词句却都低落沉郁,令人听了心底发凉。

    辛辛苦苦在山间种的稻子,大雁飞来全都吃个精光。赶了又来,赶了又来,全都吃个精光;天皇怠于狩猎,才使得大雁到处飞。百姓受累还要受苦,天皇怎么说话不算数?呜呜,大雁所到处,稻田全遭殃。

    大致意思是说,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但因为朝廷施政的问题,使得好不容易得来的收成被官府的恶差役抢了去,百姓却一无所有。由此,还可以进一步理解为对出师半岛的一种间接非难。总之,年轻的劳力被尽数征召上前线,留下年老体弱的百姓生活越来越困苦艰辛,才催生出这样的童谣。

    连筑紫朝仓宫里发生的怪异现象也被夸大了数倍,到处流传,说宫中到处出现鬼火,发着幽幽的青光,老女帝就是在这样毛骨悚然的宫内咽了气。而天皇的突然驾崩照例又被与出师半岛的事牵扯到一起,这个那个地评头论足一番。

    额田非常难过。自己回到京城才彻底明白,中大兄皇子所面临的困难是多么巨大,因为他很难得到百姓的全力支持。之前,这些非难和诘责全都由老女帝代为受过了,现在老女帝归天,中大兄皇子就不能不亲自承受了。从这一点上来说,大海人皇子压力相对倒小得多。

    从难波返回筑紫的旅途中,额田与大海人皇子有过好几次照面,但毕竟此行不是普通的旅行,大海人皇子也没有对额田说出什么没轻没重的轻浮话。

    这天夜晚,冬夜的朗朗月光洒照在海面,额田与大海人皇子之间有一段简短的会话。平时总是得不着两人在一起的机会,这天难得身边没有旁人,一个是十市皇女的父亲,一个是母亲,两人在一起说说话也很正常。

    “近来还好吧?”大海人皇子说话依旧直不棱登的,“和中大兄皇子的事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啊。”额田答道。

    “没有怎么样?我不相信。中大兄皇子不提出则罢,他要是提出来的话,那还不是高高兴兴跟他去了?你的天性就是这样嘛。”

    被大海人皇子这么一说,额田觉得自己似乎性格中确实有这样的弱点。

    “看你这副喜滋滋的模样。”

    “我也没有喜滋滋的呀。”

    不过,此刻的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喜滋滋的样子。

    “我之前还在想,应该将你留在飞鸟京的。做什么非要把你带到那么远的筑紫去呢?你是伴侍母帝的人嘛,所以应该留在母帝长眠的飞鸟京才对啊。”

    “也许您说的对。不过,现在已经迟了。”

    “你看你又是一副喜滋滋的样子。”

    这次,额田努力让自己换一个神情。也许在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就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呢。

    “我和中大兄皇子两个人争夺额田,但是我败给了他。”大海人的口吻非常认真。

    “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

    “说什么失败不失败的呀。”

    “就是败给他了!”

    额田的身体略略向后闪了一闪。虽然不至于被斩杀,可她还是感觉有点害怕。好在紧张的空气很快消弭了。

    “我只是得到了你的身体,并且和你有了孩子而已,但是中大兄却得到了你的心。”

    “不是的,”额田认真地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不是。”

    “可是你的身体他得到了,也许没得到……”

    额田没有回答。

    “不管他得没得到你的身体,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中大兄得到了你的心。”

    “不是的。”额田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我的心不会给他的,这颗心不会的!”

    “心不会给,那就是说身体已经给了他喽?”

    额田愤愤地站起身来说道:“中大兄皇子殿下现在哪里有心思考虑额田?他的心思全部都已经飞到半岛去了。八月派出了先锋部队,如今正在等待时机,随时准备命令中军、后军出动呢。”

    “你怎么知道的?”

    “谁都知道。”

    “不对,不是谁都知道,只有额田你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熟田津的时候,你代中大兄作的那首和歌。”

    “不是的,当时我只是代故女帝作的。”

    “你再怎么辩解,都骗不过我大海人。当时额田你是代中大兄皇子,咏出了他的心志,对不对?那首和歌你没有忘记吧?”

    “当然记得。”

    “你再吟咏一遍试试。”

    “……”

    “快点!”

    “夜泊熟田津,船队整装待出航;明月皎洁升,大海多情潮水涌,勇士奋橹赴征程。”

    额田低声吟咏着自己之前作的和歌。不可思议的是,额田一边吟咏,一边竟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激昂。那天夜晚同样如此。她仿佛看到了眼前有成百上千的军船劈波斩浪向前驶去,皎洁的月光下,整个船队在威武前进。额田一时忘记了大海人皇子的存在,整个身心沉浸在了强烈的感动之中。

    待到幻觉消失,额田感觉有些疲惫。

    “那首歌是代中大兄皇子吟咏的,我知道。”

    额田沉默不语。无论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大海人皇子说的没错。

    “你的心被中大兄皇子俘虏了。”

    “没有。”

    “假如没有的话,怎么作得出这样的歌?”

    “也许就像殿下您说的,这首和歌是咏出了中大兄皇子的心志。但如果像您说的,我的心被中大兄皇子俘虏了,那我也作不出这样的歌。正因为心没有被俘虏所以才能……”

    额田解释道。面对强权,自己只有将身体献出。作为女人或许身体会陶然沉醉其中,就像和你在一起时那样,甚至可以为你诞下皇子、皇女,但是心是不会献出去的。我的心怎么可能给别人呢?

    额田站在月光下,抬头仰望着明月。大海人皇子也站起身来,不过没有说话。额田的神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使得大海人皇子沉默无语。

    此次与大海人皇子会话后,额田便竭力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时刻。

    正如大海人皇子所说,额田已经被中大兄皇子深深吸引,这一点额田自己也清楚。至少,现在与中大兄皇子在一起时对其所持有的感情,和与大海人皇子在一起时对其所持有的感情是不一样的。然而,即便被吸引,但是心还是不会给他的。假如将自己的心也给了他,也就是对中大兄皇子怀有普通女子所有的那种爱情,从那一刻起额田就将尝尽地狱般的所有折磨,同中大兄的其他妃子霎时间就会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要一想到将与那些妃子们争宠,额田便浑身起鸡皮栗子。作为妃子,为了让爱情经久不变不移,最好的手段就是诞个一儿半女;然而一旦成为母亲,不管是否主观情愿,为了保护孩子和自己势必会排挤倾轧他人,于是将陷入永无止境的丑陋的宫廷争斗。

    无论大海人皇子怎样诘责,额田始终面不改色,内心保持着平静。自己给予中大兄皇子的不是什么特别之物,不过是将之前给大海人皇子的东西,给了中大兄皇子而已。

    此次航行,使额田开始变得立体丰满起来,这是她之前所不具备的。时而悲伤,时而满足,时而任性不羁……额田自身并无感觉,但是旁者分明都感觉到了。

    二

    大海人皇子一行返回筑紫已是十二月初。护送母帝遗骸离开筑紫是十月头上,因此时隔足足两个月,他又再次踏上筑紫的土地。

    同两个月前相比,筑紫几乎大变样了。作为此次作战的大本营戍在地和出师半岛的根据地之一,大街小巷气氛严肃,到处可以看到兵士以及武器。先帝驾崩的悲伤情绪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大海人皇子向中大兄皇子报告了将母帝葬于飞鸟的情形,随即很快完成了自我调整,投身到已经刻不容缓、事关国家命运的这场大作战的相关帷幄之中。

    除了母帝的事情,大海人皇子没有将自己在京城的见闻告诉中大兄皇子。和额田的感受一样,大海人皇子对飞鸟京的印象也不太好。即使没有很直接地表面化,百姓对这场大作战的非难似乎还是通过各种方式呈现了出来。在农村,丈夫和儿子被征召入伍,只剩下妇女在田里劳作,手握锄头或锹在田里默默弯腰劳作的背影,感觉就像是对当政者的抗议。

    可是一踏入筑紫,远方京城的暗影立刻就从大海人皇子的心头拂去了。现在已经进入战时了,目光所及处,人人都在为着一个目标而行动,所有事情也都在为着一个目标而进行。

    军队相继集结至筑紫一带。九州北部屯扎着数不清的兵士,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奔赴前来的。筑紫、肥前出身的兵自不消说了,四国地方、近畿地方,更远的甚至还有从东北陆奥地方征募而来的兵士。一句话,在筑紫一带,能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由于语言障碍,相互间的沟通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几乎每天都有兵与兵、军队与军队的摩擦发生。

    要确保大军团兵士的食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旦出师半岛,食粮的运送和补给也是个大问题。筑紫港每天有众多船只进进出出,不只是运送兵士,其中许多便是运送粮秣的。

    而在筑紫一带的海岸,每天都在进行高强度的水军操练。不少兵士生平第一次乘船,必须将他们彻底锤炼成真正的水上勇士。虽然半岛作战多半是在陆上展开,海上作战的可能性很小,但考虑到大部队移动的情况,在半岛仍不得不依靠海路。

    组成水军所需的船只数量庞大,都是在全国各地建造的,现在统统集结到了作战根据地筑紫,当然也包括大量工匠。造船工匠如今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没日没夜地为开拔作战做着准备。此外,制造武器、兵具的工场也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两个月不见,中大兄皇子的脸庞在大海人皇子看来,一下子消瘦了许多。母帝驾崩至今,他依旧只是名皇太子,但实际上却是名副其实的国家最高责任者。母帝在世时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如今没有了任何庇护,这位锐气十足的年轻皇子可以放手大干了。甚至可以说,正是依据中大兄皇子的个人意志,才会决定出师半岛;依据中大兄皇子的个人意志,才会决定不惜与大国唐国开战;依据中大兄皇子的个人意志,才会决定牺牲百姓生活、赌上国家命运也要向半岛派兵。

    大海人皇子从中大兄皇子那张脸上看到的只是粗犷,而额田则看到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不仅仅是粗犷、精悍,还有一个毅然将自己交付给命运的人特有的平静。

    “每天这么忙碌,人都瘦下来了呢。”

    听到额田这话,中大兄皇子却答道:“我还不算瘦。这阵子大海人也瘦了,镰足也瘦了,额田好像也瘦了呢。”

    听到中大兄皇子说自己也瘦了,额田心里有些感动。假如这位年轻的责任者肩头的重荷能够分一点点给自己分担,那该多好啊。然而这个梦想似乎根本无法实现。在额田完全想不到的地方,中大兄皇子等人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一切。

    “额田生为女子实在是件遗憾事,假如我是个男子,我愿意也做一名兵士,派我远赴半岛参加作战也在所不辞!”额田情不自禁地说。

    “想必你是嫌我手下有的兵不够强啊。不过,额田不是个男子,对我军来说倒是件幸事哪。”中大兄说到这里,满脸认真地说道,“我还真有件事想让你做呢。半岛作战胜利之日……”

    “半岛作战光荣胜利之日————”额田复诵似的重复着。

    “……到那时,我要你为我咏一首祝捷歌,将我心中的喜悦全部歌咏出来!从现在起,你就开始好好准备吧!”

    额田没有回答,她低下了头。一股巨大的感动涌上来,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中大兄皇子的这番话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就是为此才降生世间的。为什么之前自己没有意识到呢?

    吟咏“夜泊熟田津,船队整装待出航;明月皎洁升,大海多情潮水涌,勇士摇橹赴征程”时澎湃而生的那股激情,重新涌上额田的胸口。噢,自己如果能为中大兄皇子歌咏战捷的喜悦那该多好啊!此事没有人能做到,只有自己能!

    “我要融入皇子殿下的内心,将胜利的喜悦……”

    不等额田一字一顿地说完,中大兄皇子马上接过去说道:“不必融入我的内心。”

    “哦?!”

    额田抬起头来,凝视着中大兄的眼睛。

    “那时候,你只要融入全国百姓的内心然后吟咏出来就好了。经历了长期艰难困苦的生活,失去父亲、丈夫、儿子,才盼到那一天啊,但我们终于还是迎来了胜利。虽然历经艰难困苦,但回过头来看,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因为我们在半岛作战中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片国土迎来了春天,春光已经降临,春风已经拂面而来了!”

    “……”

    “请你为全国的百姓而歌咏。这个,你不会不行吧?”

    “……”

    “我中大兄有那首熟田津的出征歌已足矣。因为有它,我下达了出征命令,船队向着半岛依次前进……但是,我只是以它作为出征号令,而战斗的胜利结果却是所有百姓共有的,所以胜利之日,必须融入全国百姓内心,将所有人的喜悦统统歌咏出来!”

    中大兄说到这里,似乎将心里想说的话全都倒出来了似的,腾地转身便离开了。

    额田没有看到转身离去的中大兄的脸,但她心里明白,皇子殿下的脸上一定没有那么兴奋。也许,皇子殿下将思绪全都集中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与之相比拟的胜利喜悦之中,恰好说明他的内心其实被某种沉郁的氛围包围着吧。她只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额田心中一点也没有数,不知道能否照中大兄说的那样融入全国百姓的内心,吟咏一曲祝捷歌。不到那时可真的不知道啊。然而,刚才中大兄皇子说的这句话,由心底彻底打动了额田,能否做到暂且另当别论,但如果能做到,的确应该那么做,她真想那么做。这也是额田迄今为止从未思考过的和歌的巨大生命力所在。

    融入中大兄皇子内心,歌咏出皇子殿下的心声,这个她已经做到了。尽管别无他人能做到,但是自己做到了。只要倾听神的声音的听力不失去,融入皇子内心对她而言不是件难事。

    但是,对于生活在这片国土上的无数百姓,自己能融入他们的内心去吗?之前从未思考过这样做的途径,想起来就令人感到无比的困难。然而倘使成功了,那将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中大兄皇子给自己布置了这个课题。原来现在中大兄皇子心中所梦想的、所祈盼的,是生活在这片国土之上的所有百姓的喜悦啊。

    额田想起了飞鸟京留给她的阴暗印象。精明的中大兄,即使视线顾及不到飞鸟京,但是京城如今是怎样一种氛围,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在明媚的春光照亮晦暗的京城、和煦的春风吹遍阴沉的京城之前,作为当权者,他只有坚强地承受下一切痛苦和委屈。

    几天之后,额田在行宫一隅与中大兄皇子照面时,额田忍不住对他说道:“前些天殿下说的祝捷歌,将成为额田的生命意义,此刻我只要想到它,就感到周身沸腾呢。”

    她要将自己的感动如实地告诉皇子殿下。

    接着她又说道:“我要让每一根草、每一棵树,都为我们的胜利捷报而颤动摇曳;要让大海也为之喧嚣起来,要让山兽、虫豸和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全都对着美丽的京城遥拜。京城……”

    “到那时,京城里关于鬼火的流言也就不辩自灭了。”

    中大兄说着大笑起来,笑的样子有些滑稽。

    大海人皇子离开筑紫的两个月期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最大的莫过于百济复国军先后数次前来恳请放还的王子丰璋,决定返回战火纷飞的母国。丰璋作为一名人质已在大和羁留多年,当此母国危急存亡的重要时刻决定返回母国,这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复国军迎回丰璋,尊为新王,并集结在其旗帜下,以图百济复兴,这样做也不无道理。至于大和朝廷之所以一再拖延至今,只是不想丰璋的归国变得毫无价值。

    百济王子丰璋决定归国、并在宫中接受授予织冠(1)的位阶,是当年九月。当然不只是授予织冠,还同时将多臣蒋敷之妹赐予其为妻。

    年轻的王子从生下来就面无表情,此时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欣悦还是不悦。丰璋在母国生死存亡之际,以新国王、国家最高责任者的身份毅然归国,等待他的,将是在半岛全境展开的激烈战争。

    中大兄皇子拨派了五千名兵士给丰璋,与其一同返回百济。在此之前一个月,大和已经向半岛派出了一支先锋部队,不过与公开宣告的有所不同,只是小规模的出兵。而此次的丰璋归国,可以说才是首次大规模的渡海出师,当然比起宣告已经延后了不少时日,军队一直在港湾附近待机而动。

    十二月末,高句丽的使者到达筑紫港。

    ————进入十二月以来,高句丽遭遇了未曾有过的严寒侵袭。河流全部冰冻断流,而之前被高句丽拒之江岸对面的唐国与突厥的联军,趁机渡过冰封的江面向我进攻。以大小战车为先锋,钲鼓齐鸣,黑压压地直扑过来,简直是从未见过的阵势啊!战车声、钲鼓声,远在数百里之外都能听见。我高句丽兵士也奋勇出击,与敌兵展开激战,拔去唐军两个堡垒,对于剩下的两个堡寨则定下了夜袭之策。唐兵深恐高句丽军的夜袭,多抱膝而泣,可惜高句丽军连日出战也已疲惫不堪,大部失去了战斗欲望。眼下的形势便是处于这样的胶着状态。

    高句丽的使者如是说。

    在座的朝廷首脑有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对于高句丽使者的报告感觉似乎并无虚假。被前所未有的严寒笼罩的半岛前线的情形仿佛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对于严寒的耐受性,高句丽军显然更胜一筹。假如不是冬季,恐怕高句丽军根本不是唐国与突厥联军的敌手;未及抵抗,就早已被拥有重装备的敌方大军吞噬了。如今居然好歹撑住了,而且还攻下了两座敌方堡垒。战场形势一下子变得有利起来,这不能不说是严寒带来的意外收获。

    而对于夜袭计划被搁置,大和朝廷的首脑们感到十分遗憾。无论付出多大牺牲,高句丽军都不应错失眼下这个大好时机,连续作战对于双方来说是同样严酷的。

    “冬天一过,寒冷稍稍减轻一点的话,敌军必定会发动攻势夺回丢失的两座堡垒。”镰足惋惜地说。

    对此,中大兄和大海人也是同样的想法,高句丽军指挥者的决策确实令人扼腕。然而,远离战场之外的他们,又能够如何呢?

    高句丽使者前来筑紫的主要目的,不消说,就是请求日本尽早派兵赴半岛施以援手。差拨五千名兵士护送百济王子丰璋返回半岛已经准备停当,后续军队也已集结在筑紫港,随时可以启程。之所以延后了下来,是因为百济方面的粮草后勤问题。在百济复国军为接受大量援军的准备切实就绪之前,不能轻易向半岛发兵。尽管百济复国军方面再三求援,但大和朝廷却绝不能盲目答应其请求。

    然而,此次高句丽使者的报告却让大和朝廷首脑的想法发生了转变。从整个战场大局来看,即使稍稍有些勉强,但眼下向半岛派遣大军似乎确实对局势更为有利。至少,这样才不至于犯下高句丽军指挥者所犯的愚蠢的错误。

    丰璋及护送他的五千名兵士从筑紫港启程是在十二月下旬,先锋部队的指挥者是从八月便待机至今的阿云比罗夫、河边百枝等。这也是大和朝廷派出的第一批派遣军。

    这一天,筑紫码头被出征部队及送行兵士挤得水泄不通。前来送行的大都是其他部队的兵士,为了给先自己一步出征的兵士送行,特意从码头附近驻地赶来的。普通百姓则不允许进入码头,因为压根儿没有百姓立脚的余地了。

    大批兵士云集码头送行,是镰足下的命令。先期出征的兵士,看到云次鳞集的送行人群,想到这些都将是陆续出征的后续部队,定然会升起一股豪壮之气;而送行的兵士见到港内停泊的无数军船,也会由衷感慨国力之强盛,进而生出空前的自豪感,坚定出征的信念。————事实上,这天港口内的军船数量多得令人惊讶,这么多的军船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在一片呐喊声中,载满兵士的军船一艘接一艘地驶出港口。

    出征部队开拔,港口附近的驻地骤然变得空荡荡,但随即就有新的部队转驻进来。不消问,接下来这些兵士很快也将出征奔赴半岛,而他们自己也早已做好了出征的心理准备。

    从第一批派遣军开拔之日起,筑紫迅即被一股战时的气氛所弥漫。筑紫一扫之前出师半岛根据地、战时大本营的这种大后方色彩,一变而成为战场的一部分。

    齐明天皇七年,就在这样的一阵阵忙碌中走近了年关。三十之夜,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人和朝臣百官聚集在行宫的一殿内,一起听着钟声,送走旧岁,迎来了新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听了中大兄皇子一席话,在座的朝臣百官纷纷回想起匆匆逝去的一年,谁也不敢相信,一年光景走得如此匆忙。正月,已故女帝御驾西行踏上海路;到达筑紫港是三月,已故女帝迁入朝仓宫是五月;从五月至六月则是鬼火流言四处流布,七月女帝驾崩,之后大约半年都在做着出师半岛的各项准备。日复一日,时间就这样匆匆流逝,快得宛如飞一般。

    “比起过去的一年,新的一年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呢。”镰足接口道。

    “新的一年里,这里在座的各位朝臣各位武官,估计半数以上都要渡海去到半岛哩。”

    “真的那样才好哪!”大海人说。

    “那样的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还不好说哩。战场局势好的话自然不在话下,假如战场局势不利各位也得做好渡海的准备,这才是最要紧的。”镰足说。

    “那是自然。若是战况好的话请中大兄皇子去半岛,若是战况不利的话就由我大海人渡海去!”

    “听到殿下的这番话,镰足可以安心了。二位皇子殿下且留待最后,臣等全都愿意渡海奔赴战场!”镰足说着俯首做出请战的姿势。

    镰足说的是“臣等全都……”,于是在座的朝臣百官也一个个做出俯首的姿势。作为武官,自然早有心理准备,早晚会轮到自己出征远赴半岛,可文臣就未必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到此时才明白,随着新的一年到来,自己很可能将身不由己地从筑紫走上半岛战场,就像此前从飞鸟京迁移至难波,又从难波西迁至筑紫一样。原先根本不敢相信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向自己袭来,今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继续不断地袭来。镰足既然已说出口,就一定会发生的。唉,刚刚到来的新的一年对自己来说,可不是容易挨过去的一年啊,已经和妻子儿女相隔千里了,谁承想还要相隔更远,唉……朝臣们随镰足一起俯首的同时,也不得不将各自的小心思吞回了肚里。

    开年,是中大兄皇子称制(2)的第一年。从正月下旬开始,一连数日天寒地冻,连着几天严寒之后下起了雪。筑紫这个地方下雪可是少有的现象。从南国征募来的兵士被严寒冻得瑟瑟发抖,而雪让来自北国的兵士想起了久别的故乡,不禁喜出望外。与京城的雪比起来,朝臣们则在私下咕哝,同样是下雪,这儿的雪却似乎缺少些意趣。

    雪连下了两日,至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才歇息。雪停之后,一小股兵士悄悄离开筑紫港向半岛方向进发。这一次的军船进发,却是一个送行的人影也没有,趁着薄暮神鬼不知地出发。中间数艘船上装载着堆放整齐的箱包,围绕着它们的是数十艘军船,整个船队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队形驶向大海。

    两三天后,这次秘密的军船行动便成为了坊间的谈资,百姓都说是运送大量武器、兵具往半岛去,同时还有一位指挥半岛作战的大人物乘船驶向百济。然而,除了极少数的朝臣,并没有人知道究竟运送的是什么。

    这些物品是赠给百济复国军的指挥者鬼室福信的礼物。堆放整齐的箱包中,共装有箭矢十万支、丝五百斤、棉一千斤、葛布一千端(3)、鞣皮一千张、稻种三千石。除了十万支箭矢外,其他物品都不是直接用于作战的武器或兵具。

    这支神秘的船队出发之夜,额田陪伴着中大兄皇子从行宫所在的山坡上,目送船队启航出港。雪停歇了,夜空却仍是一片阴惨惨的,好像雪片随时还会再飘落,雪停之后的夜晚比下雪时还要森冷。

    “船队出发了。”中大兄皇子说。

    港湾被夜幕严严实实地裹着,额田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情况,一艘船的影子也看不见。但听到中大兄皇子这么说,立刻明白是装载着运往半岛物资的船队出发了。尽管不知道船上装载的是什么,但几天前曾进行过一次向神祈祷的仪式,祈愿船队平安到达半岛,将数量众多的箱包送抵前线、为作战提供臂助,当时便是额田做的祈祷。

    “那些箱包里装载的是什么物资啊?”额田问。

    “你觉得是什么?”中大兄反问道。

    “这……”

    “都是布、丝、棉这一类的东西。”中大兄自问自答,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都是百姓辛苦做出来的物品。他们自己也渴望得不行呐。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恨死我了吧。现在要把这些物品全送往半岛去,因为半岛正需要这些东西。武器兵具什么的当然需要,但是眼下这些物资才更加紧迫!”

    “所以才特意选在这漆黑的夜里出航的?”

    “也是也不是。其实并不想躲避百姓的眼睛,更主要的是希望能平安地送达半岛。不管怎样,至少此次船队务必平安完成任务,不然的话太对不起百姓了。”

    “皇子殿下派遣的船队,怎么可能无法平安到达半岛呢?”

    “没这么简单啊,海上肯定也有敌方的船只出没的。”中大兄皇子答道。

    三

    三月,从筑紫大本营又派遣了一小股部队前往半岛,这次是给去年底返回百济的丰璋运送三百端葛布。

    与半岛之间的联络日益频繁。就在同月,高句丽又派遣使者前来,并且终于带来令人欣喜的好消息。据使者通报,日本援军挺进百济复国军的据点周留城(4),从而保证了一度被敌军切断的与高句丽之间的通道。战局朝着对百济有利的方向展开,而此前连番进攻高句丽南边数座小城塞的唐与新罗联军也只得暂时息兵,陷入了拉锯。

    大和朝廷首脑看到出兵半岛在很短时间内就取得了明显效果,不由得心情舒畅。而此时,去年来到日本并已经归化的高僧道显的一个预言,也在坊间市朝传开了。道显判断高句丽无法与唐国相抗,行将败亡,因此很快将归属日本。道显是通过占卜得出这一结论的,但由于道显在朝野中拥有众多的信奉者,所以他的预言一般人并不认为是在说大话。

    虽说高句丽败亡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倘若它真的归属日本,倒也不是件坏事。

    去年底派往百济的部队,一去之后便没有音讯,其动静多借助于百济等使者的报告才得以知晓。直到六月,才终于等到部队派回的使者,这是第一个满身带着兵火疮痍的战场气息的使者。

    大将军阿云比罗夫连率领一百七十余艘军船于去年底护送丰璋返回百济,但直到刚刚过去的五月,丰璋承袭王位的仪式才正式举行。仪式上,还册封了复国君总帅福信并授予其爵禄。仪式自始至终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进行,日本派遣军的将士参列见证了即位仪式。丰璋、福信以及所有百济将士,都为百济得以复国而感怀不已,个个涕泪交零。

    紧接其后,百济的使者携贡物来朝,似乎正好佐证了派遣军使者的报告。由此看来,目前半岛的战局暂时趋于平稳。唐、新罗联军与日本、百济联军在高句丽南部的战线对峙,双方都在等待下一个战机的成熟。这样的情势,正是大和朝廷所期望的。毕竟,要派遣第二批、第三批的大队人马,至少得有半年甚至长达一年的准备期间。筑紫一带眼下依旧处于战时状态,到处都在忙忙碌碌地进行着人员、物资调动。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很早。与去年比较,同样是筑紫的秋天,但今年的秋天显得多了几分沉静。去年秋天,又是备战出兵,又是先帝发丧,人人感觉时间过得匆忙,但今年,人们却能够感受到季节的每一刻迁易。

    十月,在皇宫举行了赏月酒宴。这是为平日里闷在宫内无所事事的中大兄、大海人两位皇子的妃子以及伴侍她们的一众女官们打发无聊而举办的。现场虽然不乏朝臣、武官的身影,但绝大多数还是女子。从望得见大海的大厅,到廊檐、庭院,摆开了许多张酒席,参加酒宴的人们或端坐在屋内,或漫步廊间,或凭栏于庭院,总之随心所欲、随处可饮,尽情地享受观月赏辉的乐趣。

    额田女王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宴,显得心事重重。她既不想与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们照面,也不想与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照面。自己与大海人皇子诞下了十市皇女,二人的关系无人不晓,而现在二人关系已断这一事实也是尽人皆知。至于和中大兄皇子,世人会怎么看待,额田心中也没有数。虽说竭力想保住与中大兄的关系这个秘密,迄今也没有什么把柄被任何人抓住,但想避过宫中所有女官和侍女的眼睛毕竟不容易。二人即使在宫中散步,女官们也会瞪大了眼睛。所幸关于二人的传闻尚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女官们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额田受到朝臣以及女官们与其他妃子一样的礼遇。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中大兄皇子对她宠爱有加的缘故。因为她与大海人皇子之间有了十市皇女,她有资格享受一名特殊女子才能享受的礼遇。

    至于她和中大兄皇子的关系,只有个别人知晓,但没有人在公开场合说出来。过去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如今又成了中大兄皇子的妃子,谁会将这样的事情挂到嘴上呢?显然不说为妙。从对二位皇子的礼仪这个角度讲,这种事情也不应当随便说。这样既合乎情理,也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所以说,额田不知道外界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甚至连大海人皇子现在怎样看自己也不清楚,大海人皇子是否知道中大兄皇子与自己目前的关系也不清楚。最近一年,额田与大海人皇子再无单独交谈过,额田在努力避免这种机会的出现,所幸事实上也没有出现。

    对额田而言,与众多的妃子、年幼的皇子皇女们会聚一堂把酒赏月,是桩令人再也忧烦不过的事情。数不清的妃子们的视线像箭矢一般齐齐向自己射来,想想就可怕,能够不置身其间是最好的。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们也好,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也罢,对于她这样一个不属于后宫又身份暧昧的女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毒箭乱施。尽管妃子与妃子之间少不得嫉妒和钩心斗角,但同为名正言顺的妃子,她们却有着共同的立场。唯独额田与她们不一样,同时承宠于两位皇子本身就不正常,又不纳入后宫这也不正常。

    一直到赏月酒宴的前一天,额田都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出席。可是这天,负责抚养十市皇女的侍女托人带来消息,许久未见面的十市皇女很想在赏月宴上和额田相见,这才令额田不再犹豫。十市皇女想和母亲见上一面,仅仅这一个理由,额田就不可能让其期待落空。

    额田是十市皇女的母亲,十市皇女乃额田之女,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是额田却放弃了十市皇女母亲的地位。为了保住自己作为一名女子的身份,这样做是必须的。但这对十市皇女来说意味着什么,额田并没有想好。有时候她会为十市皇女感到悲哀,生育自己的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以母女关系相处,而不得不由毫无亲缘关系的他人抚养自己。但有时候她又竭力说服自己,这样做是为十市皇女着想,是为了保护十市皇女。

    实际上,在母亲的爱与权势守护下长大的其他皇女,和完全缺少这些、在孤立无援中成长的十市皇女相比,究竟谁更幸福,这个问题似乎无法一概而论。拥有母亲的爱以及权势,同时也意味着拥有众多的敌对者,而孤独地在皇宫中长大的十市皇女就没有敌对者。即使不可能做到一个竞争对手也没有,但至少比起其他皇女来要少得多了。

    额田与十市皇女的会面次数一年当中数也数得过来,况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会面,多是在某些宴会之类的场合,隔着老远看上几眼而已。而每当这种时候,十市皇女并不正眼看额田,所以额田几乎没有身为母亲的感受。这既让额田有一点伤感,也令她为此感到轻松。

    而此次侍女带来的消息,激起了额田作为一个母亲的强烈情感,赏月酒宴的前一晚她整整一夜没有睡好,眼前无数次浮现出今年已经十岁的十市皇女的面影。

    赏月酒宴上,额田远离众人,独自坐在庭院的折凳上,她想躲在一个不引人关注的地方。月上中天,月光洒下来,照得庭院如同白昼。

    先前额田拼命搜寻十市皇女的身影,却始终没有看到十市皇女。她心想,也许十市皇女还没有来呢。沐浴在月光下的额田,从室内的大厅那边看不清这里,而额田却能清楚地看到室内的情形。室内连通庭院的廊檐上排列着烛台,庭院里点着篝火。赏月之宴理应熄灭灯火方能突显出月光皎洁,但不知为什么整个宫内却灯火通明。也许再过一会儿,灯火会统统熄灭吧。

    额田不时仰头望着月亮,又不时转头看看室内那边。月色清明,酒宴也丝毫不逊色,别有一种情趣。酒宴上的女子们有意无意地分成了两组,中大兄皇子的几位妃子并未坐拢在一堆,都散坐在室内大厅以及通往廊檐的右首;大海人皇子妃们虽说也没有聚集在一起,但都坐在廊檐左首和廊檐靠近庭院的折凳上。

    乍看上去,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们占据着上风,作为兄皇子的后宫,这也无可厚非。但似乎又并非如此,倒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显得更加轻松愉快和悠然自在。这一组显然更加年轻,但不仅仅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就以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中大田皇女和鸬野赞良皇女来说,二人是中大兄皇子与已故的造媛妃生下的女儿,换句话说,这二人是酒宴上最应受到礼遇的人。二人既是中大兄皇子的女儿,又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

    酒宴之上,有意无意中居然形成了两组人,这让额田觉得十分奇妙。一方年轻而开朗,一方则沉着温静。当然,中大兄皇子的妃子并非全都是中年,也有年轻的妃子。

    额田的视线扫向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们。鸬野赞良皇女的身影显得特别醒目,只见她举手投足毫无拘谨之感,完全不把周遭的氛围放在眼里。远远看去,还以为今夜的酒宴是以她这位年轻佳丽为中心而举行的呢。姐姐大田皇女同样很美,但妹妹鸬野皇女的美更显妩媚。

    这对皇女姐妹的母亲造媛,在其父石川麻吕因谗言而被朝廷派来的军士围攻结果自刃时,因悲伤过度不久也追随亡父而去。因此,二人也是在失去母亲的情况下在皇宫内被抚养长大的,如今都成了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去年年仅八岁就夭折的建王,是这两位皇女的弟弟。已故女帝齐明天皇对于建王之死是多么悲恸,额田至今记忆犹新。女帝对于失去母亲的建王倾注了最深最真挚的爱。

    额田目不转睛地望着鸬野赞良皇女。这位芳龄十八的年轻妃子,尽管已诞有草壁皇子,但产后的她浑身上下一点也不见憔悴,依旧光彩照人。

    额田望着这位大海人皇子的年轻美丽的妃子,视线舍不得移向别处,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额田此时的情感,准确地来讲,不是别的,正是女人的嫉妒。虽然如今对大海人皇子已不再有任何爱恋,但为什么对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却仍会怀有这种情感,额田无法解释。

    终于,中大兄皇子、镰足,稍稍隔了片刻,大海人皇子也先后出现。两位皇子以及镰足若无其事地在两组妃子中间落座。

    少顷,间人皇女的身影也出现了。间人皇女没有坐到任何一组妃子中间,而是坐在了两位皇子的旁边。

    女官们赶紧忙碌起来。

    额田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鸬野皇女身上。和鸬野皇女、大田皇女两位妃子相比,同为大海人皇子的妃子,镰足之女冰上娘、五百重娘二人则略显矜持。二人像是商定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坐在廊檐下稍稍靠旁的地方,面孔朝着庭院。这两位妃子也是既年轻又美丽,容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几如双胞胎,甚至连动作也若出一辙,一个扭动下身子,另一个也扭动下身子,一个抬眼望向庭院,另一个也抬眼望向庭院。

    但不管怎样,从旁看去,这两位妃子给人的感觉就像置身于大田、鸬野二人的阴翳之下。在这二人旁边还有两名年轻女子,额田都不认识,但既然坐在大海人皇子的妃子中间,想必也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假如之前的听闻属实的话,这二位新妃一个是苏我赤兄之女,一个是宍人臣大麻吕之女。二人同样年轻,身材高挑,看上去有些纤柔。在她们站立起来的一瞬间,额田记住了她们的特征。

    大海人皇子忽然走近额田身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庭院。

    “你坐在一个最佳的位置嘛。”大海人皇子搭腔说,“和额田有一年没说上话了。这一年过得怎么样,没什么变化?”

    这句话可以有多种理解。

    “没什么变化呀。”额田答道。

    “那就好。”

    “皇子殿下呢?”

    “我也没什么变化。”大海人皇子模仿额田的语气说道。

    “还是有点变化的吧?去年诞下一名皇女,今年又诞下了一名皇子?”

    “嗯。”

    “还有皇妃————这可不是诞下的……”

    “……”

    “是新娶的。”

    “……”

    “而且不是一位,是两位。哦不,是三位。”

    大海人皇子默默地离开额田,向廊檐方向走去。几乎是落荒而逃。沐浴在月光下的大海人皇子的背影,已经彻底不复当初将额田搂在怀中时的姿影了。大海人皇子今年三十一岁,正是男子最威武雄壮的年纪。

    大海人皇子走到一半,又缓缓地转过身,回到额田身旁。

    “一个人呆在这里太孤寂了,叫十市皇女来陪陪你吧!”

    听到这话,额田立即将视线投向宴席方向。既然大海人皇子这么说,说明十市皇女已经来到酒宴现场了,但是额田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我去叫她。不叫一声的话,她不会过来的。”

    额田没有作声。她知道,即使不叫,十市皇女也会觑准时机来到自己身旁的,大海人皇子只是故意告诉她这个信息而已。

    “殿下,您请回吧。”额田低声道。她不想与大海人皇子说话的一幕正巧被人看见,何况中大兄皇子也在场呢。

    “真讨厌,赶我走哪。”

    “关键是年轻美丽的妃子一直就在看着这边呢。”

    “是谁?”

    “不认识。”

    大海人皇子回过身朝宴席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还在看呢。”

    “是谁呀?”额田反过来问道。

    “是鸬野。”

    这时候,额田突然低低笑出声来。自己不曾料到的笑声,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滑了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貌,是吗?”

    额田问道。挑衅般的语调,似乎想否定鸬野的年轻,同时也否定她的美丽。这也是始料未及的,刹那之间就从口中滑落出来。

    “她又年轻又美貌,是吗?”

    额田又问了一遍。话一旦从口中说出,再说一遍也无妨了。

    这下大海人皇子真的离额田而去了。一去一来,中大兄的长子大友皇子此时走来这里。倒不是特意来到额田身边,只是漫无目的走着走着便来到这里,看到额田,便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额田主动搭话道,这是一种礼仪。这是她第一次与这位皇子说话。大友皇子的母亲是伊贺采女宅子娘,皇子大化四年出生的,今年应该是十五岁。

    “月亮是很美,但赏月不应该是这样赏的。”

    年轻的皇子答道。他的说话方式酷似父亲中大兄皇子,听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十五岁皇子说的话。聪明伶俐是早已被公认了的,不过额田觉得他的话语里总有些傲气。

    “可是,像这样观赏明月……”

    “明月应该独自一个人观赏。”

    “那是,额田也想一个人观赏月亮。”

    “女人观赏月亮与男人观赏月亮是不一样的。”

    “啊?”

    额田抬起眼望着年轻皇子,那神情绝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额田此时猛然意识到,不仅是神情,大友皇子的身体也早已不再像少年那般羸弱了,魁梧的身材看上去至少有二十来岁。站在额田眼前的几乎是一位成年男子了。

    “您说女人观赏月亮与男人观赏月亮不一样,可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额田问道。

    “女人只是从月亮中获得某种慰藉,根本听不到月亮说话。男人就不同,男人会和月亮对话。”

    这句话又暴露出与年龄不相适的幼稚。

    “皇子殿下你经常和月亮对话吗?”

    “是的。”

    “您和月亮说些什么呢?额田想站在旁边听听。”

    额田说着,感觉到大友皇子说的话似乎并不难理解。和月亮对话,这是一种多么孤独的行为啊。从月亮那里获得某种慰藉自然是种孤独,但同月亮对话、倾听月亮发出的种种声音,岂不是更加孤独吗?

    额田忽然感到脊背上传来一阵凉意。这位年轻的皇子心里在琢磨什么?显然,这是唯一一位对今晚赏月酒宴持批判态度的皇子,但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事实。迄今为止,对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大友皇子的言行举止,没有人注意过,但是今后不可能再这样下去了。

    大友皇子也从额田身边离开了。被丢下一个人的额田将视线投向远处,搜寻着大海人皇子的身影。蓦地,她意识到自己在搜寻的是大海人皇子,不禁惊讶。为什么此刻会搜寻大海人皇子的身影呢?但随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请不要再让您年轻美貌的妃子们在月光之下展示了吧!

    她是想对大海人皇子说这句话。

    月光明晃晃地洒照着,可是宴席那边却渐渐暗了下来,酒宴大厅的灯火盏盏消去,庭院中则燃着好几处篝火。

    额田想在旷阔的庭院里走走。运送食物的众多侍女一举一动从廊檐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额田不想往那里走。她只想见到十市皇女,和她说上几句话,然而十市皇女却迟迟不出现在额田面前。

    过了一阵,附近响起一串天真的笑声。额田将视线转向那里,只见一对少男少女在互相追逐嬉戏着,月光下只看见两个追逐的黑影。额田立刻就知道了这二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起来,随即紧盯着两个黑影。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额田急切地想见到的十市皇女,另一人是高市皇子。高市皇子是大海人皇子与妃子尼子娘诞下的皇子。额田生下十市皇女的第二年,皇子也出生了,所以,高市皇子与十市皇女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十市皇女被高市皇子追逐着来到额田身边。她以额田的身体作掩体,绕到了额田身后。额田心想,十市皇女应该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故意这样的,除此以外她想不到其他理由。十市皇女与高市皇子围着额田来回转了好几圈,不知道为了什么你追我我追你。十市皇女先是被追逐,后来又变成追逐方。少年特有的尖厉声音从二人口中不断蹦出。

    最终高市皇子跑开了,十市皇女则打消了继续追逐的念头,站在原地呼呼喘着粗气。额田一边听着十市皇女的喘息声,一边问道:

    “玩累了吧?”

    额田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好,于是不知不觉地问了这么一句。十市皇女这才注意到站在身旁的是额田,“啊!”她脱口低低而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即后退了两三步。额田凝视着十市皇女的面孔。月光下,她的头发乌黑,脸色却显得有些苍白。

    额田在大脑中搜寻,此时此刻作为一名母亲应该说些什么,拼命地搜寻着。她知道,倘使不和颜悦色地说几句温柔的话,对方立时会逃离自己而去。

    额田刚向前跨出半步,十市皇女腾地一个转身,随即,一溜烟地跑开了,留下额田独自呆立在那里。这世上自己最爱的美丽少女,一瞬间就从自己面前消失了。

    额田在原地呆立了许久。她全身沐浴在月光下,可是她的眼里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丝月光;从宴席那边传出阵阵像排浪似的喧闹的笑声,可是额田一点也听不见。

    额田无法忘记十市皇女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的惊恐表情,深深地刻在心中,难以理解。假如十市皇女想见自己的话,不会做出那样的表情。也许十市皇女想见自己,但在那一刹那,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来?自己当时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溢满了如世上所有母亲一样的母爱,额田完全没有自信。或许丑陋得像个鬼似的吧?想到这里,额田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不由得心里发酸,阵阵悲痛。

    酒宴进行到一半时,额田移坐至靠近廊檐口的地方。一个人远离众人,不知道别人看了会有什么想法,但额田还是想尽量避免那样。另一个原因则是,她想借此转移一下十市皇女刚才给她带来的悲痛。

    中大兄皇子同镰足二人不停地在交谈。这二人似乎与今晚的赏月酒宴没有一丝关联。即使不走下廊檐来到庭院中仰观月亮,至少走到廊檐口看几眼也应该吧,可是这二人从一坐下来就没有挪过位置。此刻,烛台的灯火渐次熄灭,二人仍坐在黑暗中交谈着。庭院里的篝火燃得旺炽之时,两个身影才隐隐约约地现出来。随着火势时强时弱,二人面面相对的侧脸有时被映照得特别明亮,有时则仿佛悬浮在黑暗殿宇中似的,无论谁见了都会感到害怕。

    然而,这只不过是从与酒宴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角度来看的,而在这二人眼中,不管是庭院里的篝火还是月光沐浴下的庭院,都是那样美;不管是众多妃子从室内走下廊檐来到庭院的身影,还是年幼的皇子皇女的嬉戏场面,也都那样美,正是赏月酒宴应该有的情景。二人只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将自己置身其中。

    “送丰璋返回百济也许是个失误。”中大兄说道。

    “也许是。”镰足接口说道。

    “虽然有可能是个失误,但是已经护送回去了,现在也不可能再返回来了。”

    “是呀。不管好或坏,事已至此只能坚持到底了。”

    “记得当时好像有人反对将丰璋送回百济。”

    “包括大海人皇子在内,加上几名朝臣,一直到最后仍是反对,说是丰璋这个人襟怀狭小,由他统帅军队必定会出问题……”镰足说。

    此后,二人都沉默了。从刚才起,这样的场景在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出现好几次了。

    额田在靠近廊檐口的一张折凳上坐下。她不觉得中大兄皇子与镰足二人的身影令人害怕。她知道,此刻二人谈论的事情必定与赏月酒宴毫无关系,二人是心里装着半岛出师的问题来到酒宴现场的。令人不安的倒是另一件事情: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商谈事情的时候总是在场的大海人皇子,这会儿却并不在场。

    大海人皇子的身影出现在各处。一忽儿融入自己的妃子中间,一会儿加入到中大兄皇子的妃子中间,一忽儿在庭院里踱步,一会儿与年幼的皇子皇女在廊檐上嬉戏。大海人皇子的举止与酒宴的气氛非常吻合,看上去他与出席赏月酒宴的女眷们玩得非常开心。

    大海人皇子再次来到额田身边。额田不想在两位皇子的众多妃子在场的场合与大海人皇子过分亲热地交谈,可大海人皇子全不在意,毫无拘束。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额田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小声问道:

    “你知道中大兄皇子在所有妃子中最喜欢哪一个?”

    “不知道!”

    额田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样用只有大海人皇子一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这个话题在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合时宜,她想用这样斩钉截铁般的回答将这个话题顶回去。大海人皇子明明知道额田的想法,仍执拗地不肯放过额田:

    “不必介意,说说看吧,是你啊还是谁啊?”

    “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

    额田内心忽然有点得意,现在她可以自己躲在后面,只要祭出中大兄皇子就行了。

    “鸬野皇女殿下在看着呢!真的,您看,鸬野皇女殿下……”

    她使出了王牌。大海人皇子灰溜溜地转身从额田身边走开了。

    大海人皇子人走了,可是他扔下的问题仍留在了额田心里。那边聚作一堆的妃子们当中,中大兄皇子最喜欢的是谁呢?对这个问题额田也饶有兴趣。

    额田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那些妃子们。倭姬王、色夫古娘、宅子娘、橘娘、黑媛娘……一个个列坐于廊檐内,要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个人来着实很难。假如大海人皇子再走来的话,额田会毫不踌躇地回答他:

    ————每一位都那么美丽、贤淑,想必中大兄皇子殿下对她们的爱都是平等的吧。还没有生产的倭姬王也好,诞下第一个皇子的宅子娘也好,相信她们从中大兄皇子那里得到的爱一点也没有差异。当然,如果说现在中大兄皇子殿下心里最忘记不了的,那肯定要说眼下已经不在那里的造媛这个名字。

    额田的确是这样想的。虽然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若要回答,她猛地就冒出了这个答案。她坚信就是这个答案。已故建王的生母造媛妃,难道不是至今依然活在中大兄皇子心中的妃子吗?因父亲石川麻吕之死而悲伤过度,旋即追随亡父而去的造媛妃的影子,永生永世都将以各种形式浮现在中大兄皇子眼前。

    苏我石川麻吕不只造媛一个女儿成为了中大兄皇子的妃子,此次没有来筑紫的姪娘也是,她是造媛的妹妹。造媛死后,不知道这位妃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继续伴侍中大兄皇子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以贤惠著称的橘娘也一样。橘娘的父亲是阿倍仓梯麻吕。阿倍仓梯麻吕虽然没有像石川麻吕那样悲情地结束自己的一生,但同样是新政下的牺牲品,因此,他也没有享受到新政当权者的公平对待。

    没有出席今晚酒宴的妃子还有常陆娘。她是据说进谗言害死有间皇子的苏我赤兄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她没有出席酒宴。事实上,以她的立场,也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与大田皇女、鸬野皇女等人同坐一席。

    这几位妃子都产下了皇女。现在诞下的是皇女,将来还会诞下皇子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额田朝四下扫视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无法再呆下去。此时的感觉,比起先前看到中大兄与镰足二人的侧影悬浮半空时更加令人悚然。周围尽是挖空心思欲集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之宠爱于己身的妃子。她们各产有皇子或皇女,中大兄皇子的两位皇女还嫁作了大海人皇子的妃子,感觉就像一张极为复杂的网,每个人以各自的立场作为经线和纬线,编织而成。

    额田站起身离开了。月光依旧清冽地洒照在大地。额田回头朝宴席方向望了一眼,恰好看到中大兄皇子从座位上起身。他和镰足二人结束了促膝交谈,终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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