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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间皇子事件发生于齐明天皇四年十一月的初旬。转眼开年,天皇以及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朝廷首脑人物齐齐地从纪伊国回到京城。离京是上一年的十月,在纪伊国只逗留了约三个月,但是这三个月间,一位被视为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国家动乱之根源的年轻皇子被一举除掉了。也因为如此,天皇等一行的纪伊国之旅被认为是故意促使有间皇子生变的计谋。事实上,坊间正是这样私下议论此事的。

    对额田女王来说,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还有镰足令人恐惧,不知道他们在谋划着什么。他们对于有间皇子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提起,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者干脆早就将这位皇子彻底忘掉了。

    唯有齐明天皇与他们不同。老女帝虽然也绝口不提有间皇子,但她实在是顾不上有间皇子。爱孙建王之死带给她的悲痛并没有随时间逝去而稍稍减轻,反而越来越深重,以致她比纪伊国之旅前更加面容憔悴,让人看了心痛。

    额田觉得有间皇子事件不是中大兄一人所为,显然大海人皇子和镰足也关联其中,然而,事件的主谋不用说一定是中大兄皇子。一切都因中大兄皇子而起,一切也都按照中大兄皇子所期待的进行,这场悲剧的脚本是由中大兄皇子拟定的。额田女王每次与中大兄皇子照面,总是低眉俯首,不敢正面看他一眼,或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中大兄注视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

    ————你应该最清楚事情的真相。我警告过你的,早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次宫殿失火之夜的事我不会忘记的!从那一刻起,有间皇子就已经注定必须死了!

    额田感觉中大兄皇子的眼神似乎在对她这样说。

    ————为什么低着头?你害怕了?因为你知道这件事是谁策划的、是怎么发生的。可是我告诉你,我中大兄知道你知道事件的真相!

    中大兄皇子的眼神似乎还在这样说。这绝对是威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你的!

    但是,额田低眉俯首竭力避开中大兄皇子的目光,不只因为这一事件,还因为另外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威胁。

    ————我中大兄发誓要做的事情一定会付诸实现的。有间皇子的事,就是那个火灾的夜晚发的誓。那个夜晚我还发了另一个誓,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中大兄的眼神像是在提醒道。

    额田感觉到中大兄的这种眼神,每每都会生出一阵恶寒,从而引起轻微的晕眩。设计斩杀了有间皇子的那只手,现在开始朝自己伸过来,只不过眼下还未触及自己。他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额田清楚地明白那个时机,就是自己不再俯首,而是将视线停落在对方脸上的那一刻。

    假如自己抬头————偶尔,额田的心里会蠕动这样的念头,但随即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眼前立即浮现出大海人皇子那张激怒的脸。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后果的大海人皇子,一定会挺身而上,摆出好斗的架势,手上提着佩刀,眼睛里燃起怒火,恶狠狠地瞪视着中大兄皇子。正是想象得出这般情形,额田每次总是深深埋下头,一声不响地从中大兄皇子面前经过。

    额田对于中大兄皇子这位新政权头号实力人物的情感十分复杂。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额田对于他自然心怀恐惧,同时又有着一种厌恶,还有对他将有间皇子逼上绝路的恚愤。除此以外,他明知自己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仍挑战似的向自己逼近,对于他这种无所畏惧的胆魄和执着,额田只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为此而战战兢兢。还有,在抱有以上所有这些情感的同时,最为奇妙的是,额田对这位新政权当权者充满了自信的重重的脚步声一点也不反感。无论身在宫内何处,中大兄皇子从廊下走过的脚步声,额田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中大兄皇子对于额田的态度,不只额田自己一个人感觉到了。有间皇子事件过去大约四个月,有一天,大海人皇子对额田说:

    “我猜想,中大兄皇子早晚有一天会向我提出希望得到你呢。”

    额田听了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大海人皇子的脸。

    对方又问:“那个时候你会怎么样?”

    “说什么呀,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没有当然最好,我是说万一那样的话。”

    “……”

    于是,大海人皇子哈哈大笑起来:“中大兄皇子对你有好感,谁都知道的,宫廷内到处在传呢。中大兄皇子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那,要是那样的话,您打算怎么办?”额田反问道。

    “假如中大兄向我提出想要得到你的话,我会依那时候的情形做出反应。总之不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是爽快地让给他,还是回绝他,我也不知道。”

    “假如回绝的话……”

    额田想知道,如果大海人回绝了中大兄的要求的话,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

    “嗯,会怎么样呢?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吧。中大兄皇子同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感情破裂,也不可能分道扬镳。镰足一定会介入进来巧妙地化解掉矛盾的。”大海人皇子笑着说,随即又补充道,“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额田除了听从您的吩咐,想不出其他办法。”

    “假如我把你让给中大兄的话,你会乐意吗?”

    “不会乐意。”

    “即使不乐意,但我要是同意把你让给他,你会随他去吗?”

    “这个……”

    额田看了眼大海人皇子的脸,吓了一跳,大海人的脸色非常难看。看来,他不是那种会爽快答应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给对方的人。

    “那我就离开您身边,同时回绝中大兄皇子殿下。”额田说。

    大海人皇子默默地思忖着,隔了少顷,说道:“倘使你觉得那样好的话,也只能那样了。”

    这样的消沉态度是他从未有过的。额田想,看来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件事情了,因为这样的结局要不了多久一定会降临自己头上。从大海人皇子的态度中额田猜测,也许,两位皇子已经谈起过这个问题了。

    这年春天,额田女王伴侍天皇前往各地巡幸,忙得不亦乐乎。

    三月一日,天皇召集群臣在吉野行宫举行庆祝五谷丰登的盛大酒宴。从二月末起,京城通往吉野的道路上行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虽然前一年是个丰年,全国各地收成都不错,但百姓未必感受到由此带来的实惠,由于租税和徭役沉重,百姓的苦日子依旧没有改变。然而百姓并没有放弃期待,总期望日子很快就会好起来,至少道路上朝臣的往来次数较之数年前频繁了许多,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政务充实,给百姓心理上也带来了更多的期待。

    庆祝丰年的仪式前所未有的隆重,仪式之后的酒宴也前所未有的盛大。自大化政变以来,艰辛困苦度过了这许多日子,现在眼见新政终于开始显现出成果了,参加酒宴的朝臣们都有着这样的感受。额田也参加了酒宴,但感触却与众人不同。有间皇子事件过去仅仅四个来月,如今对新政当权者们来说,所有威胁的暗影都不复存在了。这场隆重的酒宴,好像是只等有间皇子离开人世才举行一样。此外还有一个本应出席酒宴的人却没有到场,就是因征讨北方而声誉日隆的武将阿倍比罗夫,此时他依然屯驻在北方前线。阿倍比罗夫不会没有听说有间皇子事件,不知他听闻京城所发生的这些事情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庆祝丰年的酒宴结束后,天皇立即返回近江位于湖畔的行宫。近处的比良山顶依旧覆盖着一层白雪。从吉野返回行宫的行程安排得似乎有点不合常理,一日大飨宴,三日便启程离开了吉野赶往近江方向。但额田非常理解老女帝的心情,庆祝丰年也好,大飨宴也好,都是新政的首脑人物们一手操持,老女帝则从早到晚一时一刻也忘记不掉夭折的爱孙建王,因此急于从百官群集、热闹嘈杂的场所脱身,回到湖畔小巧的行宫独自排遣思念。比起百官群集的飨宴,琵琶湖畔可远眺比良山的静谧氛围,与老女帝眼下的心境更加契合。

    回到湖畔的行宫不过数日,前一年来京之后便一直滞留京城的几位异国漂流者前来拜谒。吐火罗国的两男两女,以及已成为其中一名吐火罗人妻子的舍卫国女子共五人。这一行漂流者白雉五年四月随海流漂流至日向海岸后,被送进京城,屈指算来,已经在这个国度生活了五年。他们是应天皇之召而来的。与这些来自异国的漂流者在一起,女帝似乎稍稍获得些安慰,这让额田在一旁看了感到很悲哀。

    然而,失意的老女帝无法长久滞留近江的行宫,京城内一大堆必须由天皇主持的活动在等着她。十七日,陆奥与越边地方的虾夷人进京拜谒,随后赏赐他们酒宴,所以无论如何在这之前必须返回京城。

    就这样,额田伴侍着天皇,度过了一个忙碌而充实的春天。

    春去夏来之际,大街小巷又传来消息,说是北方又要开战了,阿倍比罗夫将率领船师共一百八十艘前去征讨虾夷国。阿倍比罗夫此前没有凯旋归京过,虽曾经有过凯旋的传言,但最终仍以传言告终,而此次再度征讨虾夷,有说肯定要进京的,有说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等等,结果仍旧止于传言。作为征讨虾夷的战将,在前线领受作战的命令也是很正常的。

    六月,陆奥前线的消息传至京城。阿倍比罗夫率兵深入陆奥纵深,但一路上并没有遭遇像样的作战,反而是将腭田(今秋田)、渟代(今能代)二郡共二百四十一名虾夷人以及三十一名俘虏、津轻郡的一百二十名虾夷人及四名俘虏和胆振的二十名虾夷人集合在一起,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飨宴以示宣抚。比起战斗捷报,这样的消息应该更加令朝廷满意。之前每每遭遇虾夷人的激烈对抗,想要向北方拓展势必付出巨大的牺牲,如今情形一年比一年好转,这可以说是中央的皇威开始远及边境地区的良好开端。

    至七月,朝廷派遣坂合部连石布为大使、津守连吉祥为副使,出使唐国,二人分乘两艘船出航。由于同时派遣两艘船,使节团的人数自然相当庞大,然而此次朝廷并没有公布人选。非但如此,大使和副使的任命非常匆忙,从难波津启航也非常匆忙。

    新政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派出遣唐使节团了。第一次是白雉四年的吉士长丹、吉士驹等人,这批人中的一部分于翌年七月归国,而其他人及同时派出的另一艘船则死于海难;第二次是白雉五年二月的高向史玄理等人,一共派出两艘船,都于齐明天皇元年一月平安归国。此次的遣唐已经时隔五年了。通过派出遣唐使节团,从唐国吸收引进了大量先进的知识及文物,贡献自然巨大,但同时付出的牺牲也不小,新政首屈一指的读书人高向史玄理病殁于唐国,肩负着极大期望的学问僧惠妙、觉胜等人也死于他乡,知聪、智国、义通等一批青年才俊则命丧汪洋大海。此次遣唐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行人中还有男女两名来自陆奥的虾夷人。坊间传说,这本是朝廷向唐国天子进行展示之举,不承想虾夷人对渡海极为恐惧,最终也未能说服其登船。

    七月三日,遣唐船自难波津出航。同月十五日,京城各处寺院都举行了盂兰盆诵经会,这是为报七世父母之恩、根据天皇敕令举行的法会,所以规模浩大,朝臣和百姓一同放假,一时间街头巷尾人山人海,京城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热闹景象。往年的盂兰盆法会只是朝廷的活动,今年则有民众一同参加,似乎也体现了新政的成果。

    盂兰盆法会结束,大小道路上开始拂来秋风的时候,坊间出现了额田女王将被中大兄皇子纳为妾的小道消息。额田本人并没有从中大兄皇子那里听到有关此事的半句说法,但一部分的朝臣却已经议论纷纷了。额田明显觉察到人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了异样。不光是眼神,人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大不同于前,每个人都对额田非常尊敬,而且遣词用语也不一样了。

    以前,尽管没有公开表明过,但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无人不晓,连普通百姓也知道二人还诞下了十市皇女。额田既可以说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又不是大海人皇子的妃子,而额田所受到的待遇也与这种身份相符。

    但是此次,仅仅因为传言说中大兄皇子将迎娶额田为妃,额田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至于坊间关于中大兄皇子与大海人皇子间的关系,更是充满了种种猜测。有人说二位皇子数年前就为了额田而产生对立,额田之所以不愿公开表明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也是因为顾忌到这点。总之,形形色色的说法都有。甚至还有人说,其实额田早就同大海人皇子分手,投入中大兄皇子的怀抱成了他的爱人,这次不过是将此事公开化而已。

    不管怎样,由于传言中的当事人中大兄皇子的登场,世人看待额田的目光一下子发生了巨大变化。将同为皇子的兄弟二人放在一起来审视,中大兄皇子是新政权首屈一指的实力人物,大海人皇子不过是他的一名得力助手,二人的地位天差地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朝臣以及坊间对此事议论不绝,但其间的真相谁也不清楚,除非出现某个新的事态。

    传言传了一阵子之后,一天,大海人皇子来到额田的住所。和平素相比,大海人皇子的脸色非常差,他一走进额田的屋子,劈头盖脸就说:“中大兄皇子想要得到你!已经是很早前就提出的了,明天我必须给他一个答复。我想了又想,只能这样回复他————我不想把额田让给任何人。假如您对她如此有意,我就和额田分手,分手后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

    或许是心理作用,在额田听来大海人皇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的是“分手后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但这句话背后,他似乎仍寄希望于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额田曾经说过的:

    ————那我就离开您身边,同时回绝中大兄皇子殿下。

    额田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大海人如此回复中大兄皇子,自然是希望额田坚持这一立场。

    “中大兄皇子殿下之所以对您提出这样的要求……”说到这里,额田稍稍改变了一下语调,“因为他有理由对您提这样的要求呀!”

    大海人皇子的表情瞬间僵住了。没错,中大兄皇子已经送了他两名妃子。这话额田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但此时却像根针一样,“噗”地刺向自己,而自己竟毫无还击之力。

    “有的事情可以回绝,有的事情是没法回绝的。”大海人皇子沮丧地说。

    “这不是正中您下怀吗?”额田说着,“扑哧”轻声笑出来。

    “胡说八道!”

    “您要是想回绝,可以回绝的呀。”

    “不是说了嘛,有的事情可以回绝,有的事情是没法回绝的。”

    “反正都是您的道理。”

    额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没办法,都说拿了别人的东西手短嘛。”

    “行了,不要说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海人皇子显然理屈词穷了。尽管如此,额田不想就这样轻易地饶过他,反正刚才已经刺了他一针,刺一针同刺两针也没什么区别。

    “您从别人那里先得到了一位妃子,然后又得到一位妃子……”

    “哎呀,行了行了,不要再说了。”

    “要了两位妃子,作为回礼至少也得回送人家一位妃子吧,否则……”

    “……”

    “唉,真让人伤心,我竟然就像是殿下您回送给哥哥的一件礼物。”

    “……”

    “‘……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

    额田模仿大海人皇子的语气说了一句,并且继续道:“‘假如您对她如此有意,我就和额田分手,分手后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

    “……”

    大海人皇子无言以对。

    “您说的‘不管怎么样都与我没关系’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同意中大兄皇子的要求吗?”

    “我没有说过同意。”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无法回绝,但是你可以回绝啊!”

    “您都无法回绝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回绝得了呢?”

    “那你说怎么办?!”

    大海人皇子呼地站起身来,那架势眼看就要伸手拔刀似的。

    额田赶紧闪开身,语气和缓下来说道:“您就不用替额田操心了,我会找个地方先避开一阵子,保护好我自己的。”停一停,又说道,“只是有些伤感。”

    “伤感?”

    “当然啦。您有众多妃子陪伴着您,尼子娘、大田皇女、鸬野皇女,还有好多好多,而我今后只能独自去面对……”

    “我明白,所以才问你打算怎么办嘛。”

    “怎么也不怎么样,我只想保护我自己。”

    “我不相信。”

    大海人真的觉得不敢相信。二人孩子都诞下了,可她还是不属于自己,现在又说要离开自己独自生活。真的独自生活倒也罢了,很有可能不是这样,并非她的话不可信,而是虎狼时刻在觊觎着她。

    大海人皇子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预感到,额田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今天二人之间除了别离再也没有其他话题。在中大兄皇子的权势面前,任何人都是无力抗拒的。大海人皇子深知这一点,额田也深知这一点。

    中大兄皇子将迎娶额田女王为妃,一时间所有人无处不在议论,但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然而,在这传言的背后,朝臣以及女官们开始以异样的目光来看额田。只有中大兄皇子,即使在传言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仍然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关注着额田。传言之所以渐渐平息,则是因为无论人们怎样议论,在额田女王身上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秋意渐深,一个消息传入额田耳中,天皇命令出云国造兴建一座规模宏大的神社。额田心想,这年夏天刚刚举行过规模浩大的盂兰盆诵经会,无论是盂兰盆法会,还是兴建神社,都与皇孙建王之死不无关系。老女帝想同时向神和佛祈愿,为死去的建王祈冥福。现在,齐明天皇心里想的、脑海里浮现的,统统都与建王有关,可以说,是在世时那惹人怜爱的年幼建王的遗影,在左右着齐明天皇的一举一动。老女帝可以为了死去的建王心甘情愿地做任何事情。

    不难想象,略显过分的盂兰盆法会定是老女帝听从了某个侧近的进言而做出的决定,此次在出云国兴建规模空前的神社肯定又是有人在耳边进言的结果。不过,这样的后果便是,不可避免地招致了人们对老女帝的诘责。

    ————听说出云造神社那件事可了不得啊,快把整个国家都掏空了!光是砍伐葛茎编绳就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砍来的葛茎不知为什么总是被狐狸啃断,所以绳索编啊编啊就是编不成,全被狐狸咬坏了。跟你说句悄悄话吧,那些干活的匠役都觉得极不可思议哪!

    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此时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两三年前疯狂地重建京城时的情形。当时曾经被人斥为“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如今换个地方,又在远离京城的出云国搞开了。

    还有人这样说:

    ————这话只能悄悄跟你说啊。听说出云那边有狗将死人的手臂咬掉了,那啃下来的骨头准备放到新建的神社里供奉起来呢。

    本来不足为奇的小事,竟然被煞有介事地传来传去,平添了几许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这显然是百姓对于喜好大兴土木的老女帝的一种诘责,只不过以出云地方发生的奇闻的形式表现出来了而已。

    当人们对额田女王的兴趣逐渐转为对出云兴建神社一事的兴趣时,额田与中大兄皇子之间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那是在额田听说新建成的宫城后庭里种植的几株胡枝子开出了许多小碎花,高兴地前往观赏的时候。明月之夜,额田由一名侍女陪同着来到后庭,果然,种植在宽敞的庭院四周、仿佛给院落镶了一圈花边似的数十株胡枝子,各自绽出几朵小花,连成一大片,好一派怒放的气势。在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的月光下,娇小的胡枝子花竟显得有几分艳丽。四周成百上千的秋虫同声共鸣着,充斥天地间。胡枝子花在一片喧闹声中静静地绽放着。

    这时候,额田忽然察觉到另一个人到来。离得老远,但额田已经知道那人是中大兄皇子。额田催促侍女,准备赶快离开这里。

    还没等离开,对方出声了:

    “月亮真美。”

    额田垂下头,不得不调整姿势迎接中大兄皇子。侍女则退了下去。

    “我就心想,今夜的月亮一定很美,果然不出所料,真是美啊。”

    “是。”

    额田低着头答道。

    “月光之下看胡枝子花也很美。”

    “……”

    “额田的手也很美。”

    额田知道自己交叠在身前的手被对方看见了,于是慌忙用长长的衣袖将手藏起来。

    “你的脸也很美。”

    脸孔没办法掩藏起来,额田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和大海人皇子分了手,今年的秋天一定很寂寞吧?”

    额田答“是”也不成答“不是”也不成。也许是回答不上来的缘故,她无意识间缓缓抬起了头。中大兄皇子略微仰着头,望着月亮。

    “我等你一年,等到你感觉不再寂寞了。”

    额田赶快又垂下头,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一年之后,那漂亮的手、那漂亮的脸就归我了。”

    “……”

    “还有那漂亮的额头、漂亮的脸颊、漂亮的脖颈、漂亮的头发,统统都归我了!”

    火一样炽热的烙印,同中大兄皇子滚烫的话语一道,捺在了额田的额头、脸颊、脖颈、头发上。清冷的月光下,却让人感到仿佛燃烧起来一般炽热。

    完全是单方面的宣告。说完之后,中大兄皇子便转身走了。一来一去都是即兴式的:夜晚的月亮很美,于是信步走来观赏一番,途中偶遇额田,于是和她说上几句话,随后又信步离去。

    额田独自伫立原地,站在绽放的胡枝子花中间。侍女走了过来,不知刚才她避让到哪里去了。额田不想让侍女看到自己的脸孔,上面一定留着许多火烧般的滚烫痕迹。她抬起头仰望月亮,就像刚才中大兄皇子仰头望着月亮一样,额田也仰头望向月亮。

    额田沐浴在月光之中。月光泻照在脸上,将刚才中大兄皇子捺下的火烧痕迹一一涤清消去————至少,额田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那漂亮的额头、漂亮的脸颊、漂亮的脖颈、漂亮的头发,统统都归我了!

    耳畔又一次响起中大兄皇子说的话。额田在心里清晰无误地给出了回答,刚才没能说出口,但是此刻额田终于能说出来了:

    “假如殿下您想得到我的额头,我就把额头给您;您想得到我的脸颊,我就把脸颊给您;您想得到我的脖颈、我的头发,只要您想要,您统统拿去好了!就像献给大海人皇子一样,我把它们统统献给中大兄皇子殿下!”

    额田笑了。额田知道自己笑了,但是一旁的侍女却不知道。当主人望向月亮的脸转向自己的那一瞬间,侍女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额田的神态是如此宁定、慈祥,同时又透出几分妩媚。

    此时的额田心里在想,只要对方想要什么自己都可以奉上。与大海人皇子的约定已经履行完毕,还有什么不敢的呢?大海人皇子曾经将自己揽入怀中,中大兄皇子同样也可以。但是,自己没有向大海人皇子奉上的东西,同样也不会向中大兄皇子奉上,那便是自己的心灵。自己生来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的,怎么可以让凡人的声音随意左右自己呢?

    ————心灵不可以拿去。只有我的心灵是不可以的。

    额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仿佛要将自己的思绪细细咀嚼似的,缓缓向前走去。从一株一株的胡枝子之间走过时,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子。在中大兄皇子面前时,自己身为倾听神的声音的女子的自尊曾短暂失去,此刻又找回来了。额田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只是中大兄皇子众多妃子的一人,她不可能将自己置于这样的位置,她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位置上去。

    有间皇子即使假装犯疯病仍然无济于事,仍无法延长自己的性命,面对中大兄皇子的绝对权势,想保全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能将自己的心灵交出去。额田暗暗对一年后的自己起誓,绝对不能对中大兄皇子产生爱情,就像对待大海人皇子那样,对中大兄皇子也必须如此。除此以外,她不可能带着应有的自尊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因为她将要投身其中的,是一个充满了嫉妒、谋略、中伤,人间百态龙蛇杂处的世界。

    额田拼命让自己将中大兄皇子从脑海中赶走,她一边走一边缅忆起有间皇子。她一想到年轻俊美的有间皇子,胸口就会涌起阵阵哀痛,今夜也不例外。然而,想到有间皇子却能令额田的心绪平复。真奇妙,从有间皇子无法逃脱的悲凉命运之中,额田渐渐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二

    开年便是齐明天皇六年。这年正月,高句丽的使者乙相贺取文等百余人抵达筑紫。这一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京城。百人以上的大型使节团来朝非常罕见。

    三月,传出一条血腥味十足的消息:朝廷命阿倍比罗夫率领二百艘船师征讨北方的肃慎国。京城的百姓没人知道肃慎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度,是虾夷人的种族之一还是完全不同的异族?是与虾夷人盘踞在同一地方还是更远的北方?没有一个人具备相关的知识。如果说有人略略知道一些的话,那就是朝廷的首脑等极少数人,而且除了对方是不服皇威的番族,更为详细的信息他们也几乎全然不知。接到出征北方的阿倍比罗夫的呈报,他们才知道肃慎国的存在,同时得知了肃慎对大和朝持敌对态度,于是便下令:

    ————肃慎国务讨之!

    庙堂发声,满座呼应,大和朝的命令就这样传到了北方前线————这是实情。

    五月八日,正月抵达筑紫的高句丽使节团进入难波。使者们下榻在专供外国使节起居的难波馆,在那里等候入京的邀请,准备再赶往大和。

    朝廷首脑们没有立即召见外国使节。这是在仿效唐国对待外国使者的做法。

    高句丽的使者百余人抵达难波津的同一个月,朝廷颁布敕令,举办《仁王般若经》讲经会,全国各地共选定一百余场所,各设讲坛,这是仿自唐国的一种尝试,也被视作新政的成果之一。当然,人们自然会联想到,这样做的背后说明国家变得越来越自信从容,有时间和能力来考虑这些事情了。除此以外,政府还建造了大型漏刻,用来向民众报时。这是中大兄皇子之前设想的,如今终于付诸实施。这也是仿效了唐国京城的做法,报时的钟声既使得京城百姓的生活增添了喜气和期待,也令社会多了一分秩序感。

    同月,四十七名战俘被送入京城,他们是受到阿倍比罗夫征讨、慑服于皇威的肃慎人。朝廷为此大开筵席,宴飨这些远道而来的夷人。与前一次虾夷人入京一样,京城的百姓骚动起来,只为了围观这些肃慎人。肃慎人有着和虾夷人一样的容貌,穿的衣服也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脸部长有浓密的胡须。

    肃慎人的入京使得大街小巷又开始议论起阿倍比罗夫来。前一次人数众多的虾夷人入京,加上此次肃慎人的入京,无疑都是阿倍比罗夫的功劳,是他用武勋换来的结果。

    护送肃慎人进京的前线武将,详细奏报了北方征讨军的动静。

    除了率队前去的征讨军,阿倍比罗夫还在当地征召了一批虾夷人,令他们乘船一同出征。船师渡海抵达对岸后,又在登陆地附近招募当地的虾夷人加入自己麾下。当地几乎每年都受到肃慎人的袭扰,众多民众或被掳走或被杀死,因此虾夷人很乐意协助征讨军,自愿为征讨军做事。在虾夷人的引导下,阿倍比罗夫轻易地找到肃慎人舟船藏身的地点,先是赠送物品加以宣抚,但未奏效,随即开启战端,迎战来袭之敌,征讨军大获全胜,但是出身能登的武将马身龙不幸战死。

    战死者一定人数不少,但是唯独只报告了马身龙的战死,也许是因为此人是征讨军中一名非常重要的武将,又或者是在能登地方临时编成的部队中担任首领的人物。

    肃慎方面战事告一段落之时,高句丽使节团一行人也踏上了归途。大概是高句丽人的归国勾起了思乡之情,同月,已在此地逗留多年的吐火罗人也提出想回一趟故乡看看,其中一人为了表示返乡后仍然希望留在大和为朝廷效力,特意上奏独自返乡,而将妻子留在飞鸟京。

    天皇念在这些异国漂流者平时陪伴在侧、为自己排遣哀愁的分上,想尽量满足其愿望。天皇的意向很快传达给了朝廷首脑,并为此在庙堂上展开商议。送漂流者们返国,朝廷必须为其准备舟船,以及在全国征召大量船员,外加一笔庞大的费用。另一方面,吐火罗国究竟位于何处迄今仍不十分明了,此次航海势必做好有着极大风险的估计。据这些漂流者讲述,仅能大致推断出吐火罗国位于唐国以南,但具体位置不详,甚至连究竟是个大陆国家还是岛屿国家都不知道。按照他们的话,吐火罗国有许多奇异的物产,另外从他们淳朴的性格来分析,可以想象出那是一个并不怎么先进的国度。

    庙议很难达成统一,好在最终还是决定派出使者护送漂流者们归国。也许这是一次毫无必要的行动,也许正相反,此次行动会收到许多意外的收获。

    “派使者护送,船上装上交易商品,为防万一再派些兵士一同登船。”镰足建议道。镰足是这一行动最积极的支持者。

    这样一来,护送吐火罗人的人员组成变得非常庞大,送使、官吏、船员,加起来共有数十人,装载着这些人员与交易商品的船只,趁夜从难波津启航出发,航向大洋,随海流向西南方向而去。

    夏秋初交之际,额田女王两次收到来自大海人皇子的密邀。二人尚未形成特殊关系之前,大海人皇子时常通过他人向额田发出邀请,而这次也是采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做法非常大胆。

    说到大胆,中大兄皇子堪称大胆,大海人皇子也同样大胆。有着同一个生母的兄弟二人拥有同样的胆魄倒不足为奇,但身处两位皇子的竞争对抗之中,还是令额田感到十分不安。

    中大兄皇子明知额田与弟弟的关系,仍执意将额田从弟弟身边夺走,而大海人皇子也不愧是大海人皇子,表面上佯作答应将她让给哥哥,同时又暗中计划着将额田再夺回来。同样是大胆,放在一起比较的话,额田还是对中大兄皇子的做法更有好感。虽说中大兄皇子是横刀夺爱,但他似乎做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开诚布公地与弟弟正面谈判,直截了当地提出把你的女人给我,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知是出于对额田的尊重还是出于对大海人皇子的尊重,反正,他主动提出留给额田一年时间。

    中大兄皇子的做法令额田感到既好笑又好气。你是我的人,但我可以给你一年的时间。无论给不给时间,处在一个权力无边的当权者掌控之下,结局是相同的,但是中大兄皇子这样提出,却能令额田感觉对方是把自己当作人对待,而不只是一件从左手换到右手上的物品。

    奇妙的是,这一年对于额田来说显得很异样。虽说并没有急切地期盼去中大兄皇子身边的那一天快点到来,然而今年的春去夏来、夏去秋来,却让她觉得似乎有些匆促,同时又有些迟慢。就快要到胡枝子花开的季节了吧,待到那一丛丛胡枝子绽放出密密匝匝小碎花的时候————有时候,额田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不禁一震。待到那时,威权将无人能抵挡地向自己强势压来。额田微微抬起头,随即,思绪又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飘去。嗯,什么都可以奉上,除了自己的心灵,我不会像有间皇子那样轻而易举被夺去生命的。当自己的身体听从这样的心绪而动时,中大兄皇子对于额田来说,就只能成为敌人了。

    大海人皇子的密邀不如中大兄皇子那样来得光明磊落。

    ————想不想看看十市皇女啊,毕竟许久没见到了。这段时间,她开始记事了,一心想着见到母亲呢。

    他通过别人将这话传给额田。事实上想见到额田的当然不是十市皇女,而是她的父亲大海人皇子。大海人皇子有时直截了当地质问额田,有时甚至加上威吓,但额田的回答每次都不改变。她在见到大海人皇子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当面回敬他:

    “……难道不是殿下您提出与我分手的吗?是您抛弃了我,将我让给中大兄皇子殿下的。每次我一接到您的邀约,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您身边。可是您呢,您还是照样和我分手,照样将我抛弃,照样将我让给别人。这种悲伤领教过一次就足够了,我绝不想重蹈覆辙!”

    “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您身边”这句话足够大海人皇子受用了。一切正如额田所说,提出分手、将她让给别人,都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非额田所愿。

    “好吧,我马上离开,万一让中大兄撞见就麻烦了。”

    大海人皇子说罢,先自离开了。明明是他主动约的额田,但他显然对中大兄皇子心存忌惮。

    九月五日,数名使者由百济来朝。

    一登上难波津码头,使者立即表明:由于事情紧急,希望马上赶赴飞鸟京,拜谒天皇。这与以往朝贡使的做法明显不一样。快马当即飞奔赴京向朝廷报告,百济使者随后也向飞鸟京进发。

    使者进宫后面奏了一件大出意料的事情:“此前七月,新罗百济两国间发生战端,新罗向唐国求助,唐国大军出动帮助新罗灭了百济。百济君臣尽数被俘,锁入囚车被押走了!”

    使者的话,令廷上在座的飞鸟朝君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使者说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也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包括老女帝在内,中大兄、大海人、镰足等朝廷首脑一个不落统统在场,满座鸦雀无声,仿佛一滴水的声音都能听到。七月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活下来的两三位将军分别占据两三处地方,召集兵士准备反击,可是兵士大多死于之前的战斗,但仍以寡敌众,与新罗兵顽强作战,保住了王城,唐国兵不敢进入王城。现在国家已破,百济的遗臣以王城为据点,打算重建国家!”

    使者的奏报结束后,没有一个人说话。

    “国家已亡?”隔了许久,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国王和朝臣被尽数掳去!”使者回答。

    “你说此次变乱唐国也出兵参与了?”

    “唐国应了新罗之请派兵前来的。”

    “兵数有多少?”

    “不详,估计有数万人。”

    “今后的战况估计会如何?”

    “没法估计啊。现在是国破人亡,只剩几个遗臣在誓死抵抗,打算重建国家。靠着极少的兵士,总算暂时保住了王城。”

    使者退下后,人人心头沉重。自政变以来,这是飞鸟朝廷第一次遭遇的重大事件,整个国家都可能因之而动荡。在半岛诸国中向来与大和关系密切、亲善友好至今的百济国,大和在半岛的利益据点百济,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亡了!更要命的是,大国唐国竟出兵插手了这一事件。

    庙堂之上,连日来几乎天天都在商议有关百济的问题。

    唐国出兵半岛,说明此事对唐国来说也是重大事件,基于某种理由而不得不出兵干预,何况发兵需要时间做准备。身在唐国的大和使者应该知道个中缘由。

    ————眼下坂合部连石布、津守连吉祥等人恰在唐国,理应掌握唐国出兵半岛的动向,可是却毫无消息报来,真是太遗憾了。

    朝中不乏这样的声音。这是对一年前从难波津启航并且平安到达唐国的遣唐使节团一行的诘责。不过这种诘责有些勉强,因为唐国动员兵力一定是秘密进行的,作为外国使臣未必能掌握这些信息。

    但是,对于不曾中断交往的半岛上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其中一国惨遭灭亡,这样的重大变乱,事先竟毫无消息,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管怎样,只能说缺少及时传递半岛情势的渠道,这绝对是一大漏洞。百济亡国之前,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出手。对大和朝来说,百济是个亡不得的国家。可如今一切都晚了,面对一个已经灭亡的国家,想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有人提出,应当向百济派遣救援军。但根据百济使者所说,目前百济遗臣的势力究竟几何完全未知,在如今国不复国的情势之下,不过只是小股的残余势力,难成气候,说是保住了王城,但如何防守的也不得而知。尤其是,派兵往半岛,就等于向唐国掀起战端,单单与一个新罗开战倒不是不可以,可是唐国参与其中就非同小可了,万一出兵半岛遭遇战事不利,很可能将乘胜追击的唐国大军引至本土来。

    ————不管怎么样,新罗是我朝千仇万恨仍恨海难填的国家,不能就这么放过它!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都归结到新罗可恨可憎。可憎归可憎,却拿它毫无办法。大化政变以来,新罗一直与唐国通好,借着唐国的威势不将日本国放在眼里,甚至发生过使者身穿唐国服饰前来朝贡的情况。

    不安之中一个月很快过去。进入十月,百济的第二批使者又到达。这次人数众多,其中大部分是百济遗臣武将福信率兵作战时俘虏的唐国兵士。百余名唐国兵士此次随同使节团一并献来,说明百济遗臣手中兵力尚可期,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福信还捎来了书信一封,上面写道:

    ————唐人率兵团来犯我境,颠覆我社稷,将我君臣多数掳去。百济原赖日本国天皇护念而成一国,今谨迎回身在贵国之百济王子丰璋,尊为国主。

    以外,使者还口头转达了福信的请求,即派遣援军与丰璋一同归国。

    这第二批使者的到来,使得庙堂上再一次陷入混乱。朝廷重臣全都夜不归宿,不分白昼黑夜地聚于堂上商议究竟该如何应对。虽然送来百余名唐国战俘,但是凭这一点尚不能得出百济残余势力已占据一定优势的结论,与新罗唐国联合军队作战,几乎一点胜算都没有。只不过是能坚持多少天,或者几个月的问题。

    丰璋身为百济国王子,在国家灭亡、本国使臣前来要求的情况下,不论愿意不愿意都应当即刻放还归国。然而,围绕要不要答应归还丰璋这个问题上,庙议又分成了两派。一方认为,现在归还丰璋无异于将其推入险境。百济既亡,丰璋成了唯一存世的王族,更显得重要和值得珍视,不能毫无意义地任其性命白白牺牲掉。重建百济来日方长,丰璋仍应像以前那样继续留在日本国。另一方则主张,丰璋只是暂居日本的质子,如今国不复国,那些一心重整旗鼓重建百济的遗臣不能没有国主,他们急切地盼望着丰璋归去,所以必须立即归还。

    而在如何归还的问题上一时也难以敲定。将丰璋长年羁留在此地,如今其国灭亡,却只让他一人归返,即使国家已不存在,但对百济仍是极大的失礼行为。要是被其他国家知道,那将是国之耻辱,是万世也拂不掉的奇耻大辱。因此归还的话,势必派出援军随丰璋一同返回百济;假如不想派救援军一同前往,那就只能找个理由不将丰璋归还给百济。

    换句话说,包括丰璋的问题在内,问题的关键在于要不要向半岛派兵。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向半岛派遣军队以图百济再兴,还是彻底放弃之前经营下来的国家权益,采取不与唐国为敌的隐忍态度?

    还有一个麻烦在于,不向半岛派兵,即等同于眼睁睁看着百济的遗臣被杀戮,而这样并不能保证本国安全无虞。新罗与唐国的联合军队很可能乘着击破百济的余威,长驱直入,进攻本国。考虑到迄今与新罗国的关系,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朝廷首脑们对庙堂上的每一个人都充分听取了他们的想法,毕竟这是决定一国命运的大事,只有最广泛地听取意见,才能做出最理性的决定。

    庙议每天每天都在生变。一时似乎主战派占了大多数,可是一旦进入检省兵力、军备时,这派人的声音便越来越低了。虽然推行新政已经在各种制度建设及设施整备上逐渐体现出成果,但仍只是个开头,还远远谈不上国力充实。假如向半岛派兵,势必做好今后数年百姓将陷入生灵涂炭的困苦境地的心理准备。国家的征兵体系已经建立,租税制度也建起来了,但只是有了一定的制度保障,真正运行起来效果如何还很难说;边境地方的夷族近年来也开始慑服于皇威,可是要将其纳入国力体系那是得好几年后的事了。

    最近十年,朝廷致力于整备国家体制这一根本大业上,其余的相应都做了牺牲,朝臣和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因此而付出了牺牲。所有成为政争之源的消极因素统统排除,朝廷的中央集权体制得到了确立,同时全力征讨边境异族,如今正是成果逐渐显现的时候。因此,向半岛派兵意味着一切都将重新回到十年前。

    中大兄皇子几乎没有发表个人意见,而是始终在倾听朝臣们的想法和建议。镰足也不发表意见。

    在中大兄皇子眼里,庙堂之上没有人比镰足显得更加冷静了。他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和平常相比脸孔略带青色,常常眼睛半开半闭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在镰足看来,这件大事最终拍板的人是中大兄皇子,也只能是中大兄皇子。必须由中大兄皇子来裁夺是否出兵的时刻到了。镰足将一切都押在中大兄皇子的裁夺上。假如决定出兵,就动员全国的国力,将兵士源源不断派往半岛;假如决定不出兵、放弃在百济的权益,则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同时,应当做好海岸沿线的防备。所谓万全之策就是,对半岛以及对唐国都一样,动用一切政治手段,将在半岛失去的通过其他形式再夺回来。

    镰足的态度始终不变,他一直在等待中大兄皇子做出最终裁夺。出兵与否,这不是一个常人能够做出判断的。就连他自己,究竟从国家立场出发应当采取何种对应,他也心里没有底。出兵的话,国家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或者反过来,不出兵的话国家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除了神,没有一个人知道。在庙堂上,他不时感受到中大兄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显然在问: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但镰足不为所动,仍旧毫无表情。对镰足而言,现在中大兄皇子就是神,而自己在等待神的裁夺。在神的面前,怎么敢随意发表自己的陋见呢?

    不知从哪里传出去的消息,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国家当前所面临的大事件。有说国家将出兵半岛与新罗作战,有说唐国大军就要逼近筑紫了,因此国家正征召兵员准备抗击,等等。各色各样,不一而足。百姓心里也明白,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然而传言归传言,巷议归巷议,朝廷方面却没有半点消息。朝廷重臣们一连几天聚集在庙堂上商议着。飞鸟山上疾风不止,既不是初秋的风,也不是深秋的风。

    额田也大致听闻了这个消息。虽然明白此事关系重大,但事件究竟重大到什么程度,却并不清楚。宫城内比平时安静了不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额田许久未见的姐姐镜女王来到宫城看望她。额田因此得知,今年夏天姐姐被赠予了一座小巧的宅子。赠予宅子意味着镜女王不再享有中大兄皇子的宠爱了。

    “我对自己现在的结局很满意。和那么多妃子争宠,实在太累人了。虽然我对皇子殿下的感情没有变,可我还是决定了要离开他。下了决心后很长一段时间,悲伤、寂寞等等一齐袭上心头。现在回过头来想,当初我要是不离开大和、不上京该多好啊,可是那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想来到他身边呀。现在过了这些年,我已经彻底累了。”镜女王说道。

    额田无言以答。关于自己的传言,不可能不传入姐姐的耳朵,然而姐姐对此却一个字都没有提起。额田觉得姐姐的境遇变化,不能说与自己毫无关系,一定是中大兄皇子为了得到自己,先将姐姐从身边赶走了。

    眼前的镜女王面容憔悴,和几年前从大和来到京城时恍若两人。与此同时,她的脸上似乎也透着一股尖刻,那是皇子之妃们毫无例外人人拥有的东西。不能不说那是身为皇子妃特有的自得或者说高傲,同时也是她们从生活中自然而然萌生出来的冷漠、尖刻和哀怨,是潜藏于虚饰的娴静底部的一股强烈的森冷,只有同为妃子的女人最为了解。

    三

    持续了多日的庙议戛然终止了。每天进宫列席御前会议的朝臣一个个从会议室鱼贯而出,向宫城内各个不同院落散去。朝臣们带着憔悴的面容,在秋阳的辉照下,时而低着头匆匆而行,时而半仰起头来,好像要赶走连日来的疲劳似的。也有两三人结伴而行,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朝臣们走到宫城门前,穿过城门,这才返回各自的家。

    齐明天皇二年末,当时新造的冈本宫被一场大火烧毁,后来再度开工,继续进行大规模的营造。这项工事至今仍在持续进行中,已经完成了大约八成。去年,额田被中大兄皇子单方面强行告白的植满胡枝子的那个庭院,就在最近开始敷设屋瓦、接见外国使者的那座别殿旁边。

    随着新的殿馆陆续建成、原先的临时住所被拆除,宫城内景象一新。

    庙议结束的这天,中大兄皇子与镰足来到八成已经完工的冈本宫的庭院内散步。四下里看不到朝臣的身影。

    “兵力动员怎么样?”中大兄问。

    “此次在京城周边的近畿征召壮丁,因为之前的东北出征军全都是从各个地方征召来的。这种事情必须要尽量做到公平。”镰足回答,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关键在于兵船,这个嘛,明天就下诏命骏河国开始建造。”

    “半岛出征军的指挥让谁来?”

    “除了阿倍比罗夫好像找不出其他人了。所以,明天就准备派使者上路,传令他立即返京。”

    “你觉得大海人皇子如何?”

    “他太年轻了。再说,是不是非要打出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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