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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间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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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孝德天皇驾崩后,由其亲姐姐,也就是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的生母皇祖母尊即位。不用说,这位女帝便是先前的皇极天皇,因大化之变只当了短短几年天皇便不得不退位,如今经儿子中大兄皇子拥立重祚,改号齐明天皇。

    世人都以为孝德天皇没后,将毫无悬念地由中大兄皇子即位,但出乎意料的是,皇祖母尊重祚,而中大兄皇子依旧保留其皇太子之位。当年大化政变时中大兄皇子也是出乎世人意料,拥立孝德天皇,此次又是故技重施拥立母帝,自己仍竭力避免冲到政治舞台前表演。两次拥立新帝时的做法完全相同,但是人们对此看法却有所不同,大化政变之时,中大兄皇子作为最有实力的政治人物,韬光养晦,不出头,大多数人对此是怀有好感的,但此次人们却总觉得有些不自然。母帝已经年逾六旬,中大兄只有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人们想象不出,中大兄皇子究竟忌惮什么而不敢即位呢?

    ————看样子今后这世道不好过呀。中大兄皇子不肯即位,就是希望以皇太子的身份,可以自由自在地推动做一些事情,干一番我等无法想象的大事哩。

    ————依我看,不是想用皇太子干一番大事,而是在谋划那些只有皇太子这个身份才能够做的事情吧。

    街头巷尾人们在做着各色各样的揣测。但不管怎样,总之一涉及中大兄皇子究竟会做些什么这个核心问题,谁也不晓得了。人们能够想象到的也只能是,租税会越来越重,分配会越来越少得可怜。

    还有人说:

    ————假如中大兄皇子即位的话,那谁来接皇太子之位呢?作为中大兄殿下,当然想立自己的孩子为皇太子,可殿下的孩子还没到那个年纪呢!

    甚至有人语出惊人地说道:

    ————只要中大兄皇子还在皇太子的位子上,这日子多少还能太太平平过下去,一旦中大兄殿下即位当上天皇,我看立刻就会有人举兵谋反了!

    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当事人中大兄皇子,以及皇子唯一能够打开天窗推心置腹商谈国事的对象镰足,对于事态都没有特别清醒确定的认识,然而二人却不约而同强烈地抱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预感。在孝德天皇驾崩、皇位继承者尚未决定下来之时,二人曾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

    “皇祖母尊重祚?”中大兄冷不丁地劈头问道。

    “臣以为这件事情最不需殿下为之担心了。”镰足毫不踌躇地答道。

    “那样的话……”

    “完全可以。”

    “总比其他……”

    “没错。”

    一如往常,二人之间的会话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

    “政变至今十年,不要说百姓了,就是各地的豪族、宗族中间对于新政不满的声音也开始越来越多,而就在这样的情势下,还要再建京城,还要营造宫殿等等,加之东北的番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任不管了,还有半岛的问题也必须及早想定方案。再有,如果看看殿下的周边,绝不敢断定说内部就不会生出麻烦。从现在开始,可以说就是政变之后的多事之秋,各种问题会接踵而来。今后的十年,不,是二十年,将是最艰苦的一段时期,这期间但愿母帝能健健康康的……”

    “二十年?再过二十年……我就是个垂垂老矣的皇太子了。”中大兄皇子笑着道。

    “真要那样的话,那可是喜庆万分的好事情啊!身为皇太子而老去多好啊。殿下您想想,到那时候,这个国家一定大变样了。臣的眼前已经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年后这个国家的样子:皇室一柱承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豪族、宗族各安本分、各就其位;山川草木无一不是国家之财;街头巷尾不再有人发牢骚、泄不满;国家富强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京城也像大唐之都一样三市六街、井然齐整;宫城飞甍从几里之外便能看到;国家兵力充实,四境番族全都被我朝恩德感化,异国朝贡使节争先恐后从难波津登岸、向大和进发,络绎不绝……等到那时候殿下再即位该多好啊!”

    镰足滔滔不绝地说着。

    事实上,此刻的镰足已经完全靠想象在眼前描绘出一幅二十年后国力昌盛、国家繁荣的景象。当镰足沉浸于大梦中的时候,他却会显得比平常更加冷静,说话时的声调也更加舒缓,眼神也更加严冷。

    齐明天皇即位第一年,额田女王陪伴着她在难波宫殿里度过,第二年初新帝迁往飞鸟京,额田也侍候在新帝身边。额田与大海人皇子的关系,始终成为人们飞短流长的谈资,然而也只是传闻,究竟事实真相如何却依旧谁也说不清楚。尽管嚼着舌头说肯定不会错,然而始终也拿不出无可辩驳的证据来。

    在飞鸟京,要说被额田女王深深迷住的人,那便是已故孝德天皇之子有间皇子。自从父皇驾崩,皇子与他的父皇一样饱尝了孤寂的滋味。父皇驾崩那年,皇子只有十五岁,从难波京迁至飞鸟京时已十七岁。由于额田侍候过先帝,时不时也会同有间皇子照面和接触,因而有机会了解聪明伶俐的年轻皇子的性格人品,有时候她只要想到皇子,便会感觉到心里霎时变得宁静净洁,仿佛在端详一块磨砺得十分清润的玉石一样。这种感觉不同于异性间的吸引,额田对年轻皇子似乎多少带着一种感官上的感觉,类似于明镜一般光洁的玉石所具有的魅力,以及触上去沁凉惬意的手感。

    额田几乎每次同有间皇子交谈时都会对他说:“殿下如果写了新的和歌,一定要拿给我看看哟。”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拿给你看的呀。不是我小气不想给你看,真的是拿不出手呢,等我下次写得稍稍有点样子了再拿给你看吧。”有间皇子回答道。

    “在难波京的时候,我不是曾经读到过殿下写的和歌吗?写得很好啊。”

    “那时我才刚刚学习写和歌呢。”

    “虽然是刚刚学习写,但是已经很好了呀。”

    “再有,那时候因为父皇去世我正深陷于悲痛之中。”

    二人之间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额田绝不是出于恭维,她真的想读年轻的皇子所写的和歌。她当然知道他差不多每天都会吟咏几句,然后抄录在什么上面,可不知为什么,有间皇子就是不愿意将它们拿给额田看。一次,有间皇子无意中说起了不愿意将自己写的和歌给额田看的理由:

    “我发觉我只有深陷在痛苦中的时候才能写出好的和歌,否则就不行。人各有天分,有人善于吟诵欢愉之歌,有人善咏悲凉之歌,我想我只能写些悲凉的和歌。”这话听上去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样说的话,为什么我可以吟咏各种不同的和歌呢?”

    额田刚刚说罢,有间皇子立刻接上道:“额田你与普通歌人不一样呀。你是能倾听到神的心声,然后代替神将其吟咏出来的歌人啊。你不是普通人。我既听不到神的声音,也无法知晓神的心情,我只是这地上一介凡人,我只能吟咏我自己心里想象和感受到的东西。”

    听了皇子的回答,额田的心情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黯淡:有间皇子为了能写出一首优美和歌,竟然一门心思期盼种种不幸降临自己身上。

    齐明天皇元年十月起,飞鸟京又重新开始了营造,在小垦田宫的原址上大规模兴建新的宫殿。新宫殿的屋顶采用瓦葺屋顶,因而成为了坊间一大谈资。为了将木材从深山幽谷砍下运至工地,大批百姓被征用充作劳力,然而被相中用作新宫建材的木材不知什么原因,或是槁枯,或是腐坏朽烂,营造工事不得不暂时中断了。

    此事要说不吉确实有些不吉,但还有一件事情凑巧碰到了一起,更让人心中惶惶不安,就是齐明天皇目前居住的板盖宫竟失火被烧毁了。许多人认为是有人故意放火。有关营造新宫殿之事,坊间非难之声一直不绝,所以人为放火的疑念确实无法彻底排除。但不管怎样,对新政当权者们来说,寄托了许许多多思念的板盖宫殿宇已经化作灰烬,齐明天皇也因此不得不迁至与原先的板盖宫相邻的川原宫起居。

    当然,这一年也不是光有糟心事,吉事自然也少不了。高句丽、百济、新罗先后遣使者来到飞鸟京,进献贡物,其中百济的使者团多达百余人,而之前像这样规模的使者团委实少有。同一年,北面的虾夷、西面的隼人(1)也相继率部臣服,虾夷、隼人各派使者团赴京朝贡。京城因为这一系列事件而数度热闹非凡。

    齐明天皇二年的秋天,一时中断的营造工事再度复工。前一年在小垦田动工营造新宫殿,但这次将其废弃,重新在飞鸟的冈本建造,原先舒明天皇曾在此建有宫殿,名为飞鸟冈本宫,为了和它区别开来,新宫定名为后飞鸟冈本宫。

    后飞鸟冈本宫的营造工事规模浩大,宫殿四周一望无垠的旷野都被圈入了预定宫殿工事区。工事围挡蜿蜒伸展,一直连上田身岭(多武峰),山背后也建起了两座高楼,这两座高楼因依傍着两棵高大的槻树(一种变种榉树),故而取名为两槻宫。

    大张旗鼓营造宫殿的同时,都城的整备及扩建工事也到处在进行。飞鸟冈本一带一下子变得像战场般,整天喧闹声不断。在香山以西开凿了一条水渠直通石上山山麓,水面浮动着两百条舟船,将石上山上采掘的石料运至水渠终点宫殿营造工地的东侧。将石料装上舟船的是数以百计的百姓民工,而在终点还有数百甚至上千名百姓民工负责卸载石料,他们要将卸下的石料运上宫殿东面的山上,然后垒筑起一道石垣。

    面对如此规模浩大、如此伤耗民力的工事,坊间当然有不少责难,且不仅仅是大街小巷,朝臣中对此也有批评之声。每天会集了众多百姓的人工水渠,被人在背后称之为“劳民伤财渠”。据说,为了开凿劳民伤财的水渠共动用了三万人工,而垒筑劳民伤财的石垣更是动用了七万人工。

    ————听说用来营造宫殿的树木不知道怎么的,全都腐朽了。山顶上到处都是这种烂掉的树木呢。

    ————我还听说,不管怎么弄,垒起的石墙总是从下面开始坍塌。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

    百姓中间到处流传着这类传言。

    非难之声不可能不钻进中大兄皇子以及镰足的耳朵,但二人不为百姓的不解和非难所动,仍坚持推进工事。不管有多么难,新京营造这件大事决不能耽搁。近两三年,半岛三国的使者来朝变得频繁起来,为迎接这些异国客人的到来,确有必要营造一个有点模样的京城。从对于边境番族应该具有的雄威来说,也没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壮美的京城更重要了。镰足曾经说过,今后十年或二十年,将是新政面临的最为艰难的时期,果不其然,艰难时期真的到来了。

    尽管谁都看得清清楚楚,眼下大小国事完全都由中大兄、镰足一手包办,但非难的矛头却只能指向齐明天皇。

    ————主上那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但愿母帝再忍一忍。

    中大兄皇子和镰足二人之间,几乎每天都要谈到这个话题。

    京城营造热火朝天地进行中,高句丽、百济、新罗又派遣使者来了。朝廷在建造至一半的皇宫御苑内,支起硕大的帐篷,在帐下举行盛宴招待使者。

    这一年的年末,天皇搬入新宫冈本宫,虽说还没有彻底完工,但总算可以在宫里举行新年飨宴了。搬入新宫两三天后,朝廷派往半岛的使者佐伯连栲绳、难波吉士国胜等人从百济远道而归。使者从异国带回了一只鹦鹉献给女帝,看到这一不曾见过的新奇可爱的鸟儿,人人都觉得似乎它会带来某种幸运。

    “此鸟出现在本朝,这是祥瑞之兆啊!”朝臣们异口同声地赞道。

    然而时隔不久,便证明此物的出现并非祥瑞之兆:刚刚建起的新宫很快遭遇了火光之灾。

    就在新年旧岁即将更替之际,一天深夜,突然从新宫的一角蹿出火焰。宫内上上下下登时大乱,待到众多女官护拥着年老的女帝逃出宫殿,半个宫殿已经陷入火海中了。

    额田与其他女官一起逃出避险,但隔了一会儿她又返回了火焰翻舞的宫内。她在心里祈祷:自己住的屋子没有被大火烧到就好了。她有两三件东西非得取出来不可。然而她很快就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宫内到处都是通红的火舌,其势熊熊,她根本无法靠上前去。

    额田站在尚未完工的人造假山上,眺望着吞噬宫殿的大火,不时听见材木烧裂折断的声响。虽然离开火场有很远距离,但熊熊大火依然将她的额头和脸颊烤得热烫热烫。脚下的地面忽明忽暗,每当火舌被风吹动飘向这里,四下就被照得一片明亮,连树木的每一片叶子都能看分明。但,这只是一瞬间,很快周围就又被黑暗笼罩。

    “额田!”

    听到叫声,额田向后退了一步。她听出这是有间皇子的声音。

    “额田!”

    “在呢!是皇子殿下吗?”

    “是我啊。”

    “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站在这儿呢。”

    “喔,我没看见,失礼了!”

    此时,四下又是一片明亮,额田情不自禁地往周围张望,只见年轻的皇子站在灌木丛中,身子仿佛一半被埋住似的。

    四下里的天地几度亮了又暗下,暗了又亮起,二人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眺望着宫殿那方蹿得老高、通红的火焰。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在难波时几乎从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有间皇子忽然说道。他说话的声音极低,然而却清晰地传入了额田的耳朵里。额田不由恍然,还真是这样,只不过之前谁也没有说出口过。而这话从有间皇子口中说出来,不能不让人觉得别有一番含意。

    假如年轻的有间皇子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即便在只有两个人的场合私底下说说,额田也一定会忍不住责备他两句。可是他并没有,不只是同样的话,甚至没说其他任何话。

    这时候,夹杂着树叶的摇曳声,参与灭火的嘈杂人声在远近响起。

    “对不起了,皇子殿下您也请回吧!”

    额田说着,离开原地,朝着远处的火场快步走去。一路上,她碰到许多人,有的站成一团在观望火势,有的在火场外来来回回地绕着圈子。

    传来宫殿的大立柱轰然崩塌的声响,顿时溅起一团团火星,腾向夜空。额田停住了脚步,继续站在那里观察火情,熊熊的火焰袅袅缭绕,看上去形状煞是滑稽。

    “额田!”

    “哎!”

    额田向后退步转身。这不是有间皇子的声音。

    ————在难波时几乎从来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蓦地,额田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一瞬间,她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听。然而不是幻听,有人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晰,而且与刚才皇子说的话完全一样。

    额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呼吸急促,身体僵直,身子无法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也许就在身旁的人说出那句话的同时,额田感觉对方似乎攥住了自己的手。她只得任对方攥着,全身一动也不能动。换作平常,额田会说一句“不好意思”,然后迅速将手抽回来,然而此刻她却做不到。她听到有人说出与有间皇子刚刚说的完全一样的话,心里正乱作一团。

    “呃……”额田只挤出一个字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感觉即使使劲甩动,也无法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手掌中抽出来。

    大概是觉察到了额田的心理活动,对方轻声笑了,同时松开了握住额田的手,说道:“赶快回去!”

    随着这一声,额田离开了原地。身后仍传来低低的笑声。对方是谁,额田自然知道,毫无疑问,一定是中大兄皇子。虽然她没有抬起头看一看对方的脸,但是,那个人除了中大兄皇子,不可能是其他人。

    对住在京城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新宫被烧毁更让人害怕的了。不论朝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一事件不会只是单纯的火灾。街头巷尾照例各种传言满天飞,很自然的,认为有人故意放火的看法占据了大多数。除此以外,也有人认为这次事件是神意主导的,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看到烧毁新宫的火焰中伴有异象出现。不止一两个人声称自己亲眼看见了异象:一只大鸟从火焰中飞出,而当火舌高高蹿向天空之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可怕的歌声,等等,说得煞有介事。火灾后第三天,朝廷专门贴出布告,试图扑灭这类谣传。然而,由于人心浮动,这份告示遭到了百姓的置之不理。

    整个京城的人都因为这场宫殿大火受到不小惊吓,如果说有人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那就只有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发生这样的火灾也没有办法,宫殿既已毁于火灾,虽然平添麻烦,下一步更加棘手,但宫殿终归还是要重新营造的————二人的脑海中只有这样的念头,压根儿没有想过其他措施。

    “应该是工事赶得过于急了才导致火灾的吧。看来下次得慢慢来。即使花费几年时间,工事也必须得小心谨慎呐。但同时,建成的新宫殿将比以前规模扩大数倍。”

    “坊间传闻说是有人故意放火……”

    “就算真的有人放火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从眼下开始,相当长一段时期都将处于这种人心混乱的时代,仅仅是放火烧毁房子已经算幸运的啦!”

    “还是有人说因为惹恼了天神……”

    “主要是说天神授意的。其中有说是因为大张旗鼓建造京城触犯了神意,有说是因为大张旗鼓营造宫殿触犯了神意。今后我们就不急不躁地花上几年,小心谨慎地做,只要不触怒天神就行了。”

    镰足与中大兄皇子之间的对话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很快就付诸实施了。根据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此次重建的宫殿要比之前的大好几倍,俨然一片巨大宫殿。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消息,连日来,难以胜数的百姓被编成若干组,从京城向城外进发。因为要从很远的地方运送建筑木材,据说又结实又耐火的上等木材出自近江的山林,所以这些百姓是前往那里采伐木材去的。

    二

    齐明天皇三年的春天,对额田女王来说,并没有春去匆匆的感觉。京城照例热火朝天地营造宫殿、重整街市,到处是一派热闹哄哄的气氛。人们既没有高高兴兴地迎接春天到来,也没有依依不舍地送别春天。春光一如既往的明媚、慵懒。

    在火灾后临时建造的御殿,额田望着懒洋洋照射在庭院的阳光,心里反复涌起一个念头————啊,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没错,一定的,它很快就将发生!额田能察觉到。她仿佛听到了神的声音一样,听到了某个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跫跫足音。

    新宫殿被烧毁的那个夜晚,额田从有间皇子口中听到的那句话,毫无二致地从中大兄皇子口中也听到了。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情绪就不由自主地掉落进绝望的深渊。

    ————在难波时几乎从来没失火过,到了这里已经失火好几次了。

    这句绝对不可让别人听到的话,有间皇子漫不经心地说出口来,偏偏被中大兄皇子听到。当时额田和有间皇子站在人造假山上,以为附近没有别人,谁料想中大兄皇子就站在对面的黑暗中。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能了。

    难波宫殿不曾遭火毁坏,而在飞鸟却屡屡遭遇火灾。这句话从有间皇子的立场上说出来,毫无疑问,是对政局的批评。也许有间皇子并无此意,但听者绝对可以这样理解。而这句话极其偶然钻进了中大兄皇子的耳朵,作为新政当政者,不知他听了是何感想?左思右想,他的感受绝不可能心平气和。

    想起来就可怕的是,中大兄皇子没有将它锁进肚子里,而是对着自己这个第三人又重复了一遍。这种态度,额田理解为是对有间皇子的挑战,是复仇宣言。即使没有这件事情,中大兄皇子一想到将来可能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令人厌嫌的对象,脑海中便只有有间皇子。自己对孝德天皇的态度和一些做法,作为天皇亲生儿子的有间皇子看在眼里是怎么想的,中大兄皇子想起来就心情糟透。他绝对是中大兄皇子一个不敢掉以轻心的对手,何况人人都知道年轻的有间皇子聪明伶俐。一般人对于新政的批评,自然会使得人心向其反对面,也就是拥有皇位继承资格的有间皇子倾斜。事实上,额田就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吞噬新宫的熊熊火舌、怪模怪样摇曳升腾的焰影,还有中大兄皇子口中念叨的这句话,究竟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到这里,额田不由得感到一阵晕眩。她想起了手被中大兄皇子攥在手里的那种感觉,那是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不可能挣脱出来、磐石一般坚强的力量。

    “啊!”

    额田呻吟了一声。随即朝四下张望了一下,见自己的叫声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将有间皇子狠狠推倒的大手,随即又朝自己伸了过来,自己身不由己被拽过去。

    “啊!”这声呻吟是向着自己内心发出的。

    额田女王拼命挣扎着想逃脱,但随即明白,自己是绝对逃脱不掉的。恰在此时,额田从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已经分辨不清的白昼梦中醒觉,渐渐回到现实世界。

    像这样,当额田想起有间皇子的时候突然被其他意念打断并随之而去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常态。作为能倾听到神的声音的女子,她一方面有着关于有间皇子命运的某种预感,另一方面则有着关于自身命运的预感,两种命运虽截然无关,但中间却都有着中大兄皇子的身影。

    额田从白昼梦中清醒过来,从榻上起身,走向洒满阳光的庭院。走到院内,额田立刻又恢复了作为能倾听到神的声音的女子的自信。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降临,它算得了什么,不可能将自己做任何一点点改变。当今世上,无人能够对抗中大兄皇子。假如中大兄皇子对自己有什么逞性之想,恐怕连大海人皇子也无法抗拒。然而,即使中大兄皇子权力无边,却拿自己没有办法。自己能听见神的声音,凭什么要听从凡人的摆布呢?对自己来说,中大兄皇子是什么?自己已经有大海人皇子了呀。

    额田在庭院里缓缓前行。有间皇子、中大兄、大海人,统统从她脑海消失而去。额田女王又重新恢复到从前的额田女王。啊,好想好想啊。没错,是迫切想要的感觉。虽然额田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它可以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春光一样欣悦,像海潮一悲愤涌,将燃烧的思绪尽情吟咏成一首首惊天动地的和歌。她想要的是这样的东西。

    额田此时的强烈情感和炽烈的爱情有几分类似,但对大海人皇子也好中大兄皇子也罢,非常遗憾,这份恋情不是指向俗世的。额田的炽热情感所寄托的,是超乎个人小我,关乎国家命运、民众心声的大我,或者可以说,它就是神的欣悦、神的悒愤。

    这年夏天,吐火罗国有二男四女一行六人从海上漂流至筑紫。他们最初先是被海潮冲上海见岛(今奄美大岛),随后又漂到筑紫。一行人奉召进入京城是在初秋时节。阴历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2)之际,朝廷宣召吐火罗人一同参加,并且赏赐其酒食。酒宴是在有着高大槻树的旷阔地上举行的,这里之前就经常举行各种活动,招待外国使节大抵都是在这里。

    这些异国漂流者到达会场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排成一列的吐火罗人出现在远处时,恰好额田陪伴着天皇走进会场,朝臣们也各就各位入席完毕,只见漂流者们装束滑稽、风情异样,一眼看过去根本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每个人都显得惴惴不安。

    “听说是男的二人、女的四人嘛,所以,走在前面的那两个一定是男的。”

    额田听到身旁有人轻声说。

    “不见得哦,后面那两个才是男的吧。”另一人接口道。

    究竟谁看得更加真切,额田也不得而知。

    等到一行人面向玉座朝前走来时,额田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走在中间的那个人不是有间皇子吗?那人的服饰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而且,吐火罗人应该是六人,而眼前一列人竟然是七个,其中一人越看越像有间皇子。

    七人齐齐地俯首致敬。就在此时,有几个人走向这一行人,将其中一人向外拖。额田心里感觉好生奇怪,她默默地注视着这场小混乱。那个被拖出的人是有间皇子。皇子挥手拍打着拖他的人的手,口中还在不停叫喊。毕竟是皇子,拖人者也似乎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动粗胡来,一时间不知上前好还是后退好。

    接下来额田看到了更加异样的光景。有间皇子忽然从漂流者的队列中冲出,不等人们反应过来,他两手拄地,来了个倒立。这招倒立确实做得漂亮,两脚笔直上举,以两手代足一步步向前走过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人人都恍然明白了怎么回事。终于,有间皇子被数人按住,随后又拖又推地押出会场外。

    ————有间皇子疯了!

    会场内人们到处在低声嗫嚅。

    飨宴照常进行,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有间皇子吸引了过去,眼见稀奇事物也没心思看热闹,几名吐火罗男女有着什么样的肤色、是什么样的发型,这些统统都不及有间皇子发疯了这件事情更加让人有兴趣。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有间皇子便很少再离开自己的宫殿外出。他偶尔会在傍晚时刻在庭院周围散步,但那样子已经滑稽得不像正常人了,步履似乎完全没有了分量感,好像全靠风轻轻吹着向前行进似的。时不时地会停下来,口中发出古怪的笑声。

    有间皇子发疯让所有人都觉得心痛。有人不由感叹,幼时那样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也有人觉得,这样一来对有间皇子来说反而人身更加安全了。

    额田不相信有间皇子真的疯了。她认为,皇子一定是装疯以便将中大兄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去。为了避免自身受到危害,有间皇子只能采用这种方法。额田觉得这位年轻皇子太可怜了。但额田也知道,即使有间皇子瞒过了天下所有人,有一个人却是瞒不过的,这个人就是中大兄。作为新政当权者,中大兄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伎俩便放过自己最大的政敌呢?

    有间皇子疯后,额田同他见过两次面。一次身旁有其他人,因此额田没有同皇子打招呼,还有一次周围没有别人,见皇子穿过旷阔的宫城禁苑向田身岭方向走去,额田便跟在他后面。这儿是一大片荒野,开满了胡枝子花,令人简直不敢相信这里是禁苑。禁苑的尽头连着一片杂树林。日头开始西斜,天色却尚未暗下来,秋天的阳光有点有气无力,疲怠地洒射下来。

    “皇子殿下!”

    额田喊了一声,有间皇子向后回转身来,他的头发散披在额前,衣服穿得也有些异样。

    “殿下得了疯病,真叫人可怜哪!”

    额田说罢,“气、气、气!”有间皇子口中发着古怪的声音,随即后退几步,转身跑开去。

    “自从殿下得了疯病,人也瘦了。”

    有间皇子听到,立即将两手捂住双颊,然后将手放在眼前端详。额田说他瘦了,所以他想确认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瘦了,然而他的动作显然与常人不一样。

    “牟娄(今纪州白滨)的温泉对殿下的身体有好处,同样是得了疯病,还是住到牟娄温泉去的好,至少可以放松一下,舒缓精神紧张。”额田说。

    听了这话,有间皇子再次发出“气、气、气!”的怪声,同时显得很害怕,横穿过额田面前,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往回走。额田没有去追他。

    ————果然是疯了!

    额田寻思道。

    ————虽然皇子殿下疯了,但不管怎样,有个人总是不会相信的。

    额田心情沉重地走在有间皇子快步返回的原野上。她想无论如何也要让中大兄皇子相信,有间皇子是真的疯了,然而她知道,不管使出什么方法她都做不到。

    有间皇子发疯的这年秋天,被派往新罗的沙门智达、间人连御厩、依纲连稚子等人归来了。沙门智达等一行本想通过新罗使者的协调进入唐国,但新罗方面没有答应其要求,因此没有达到目的,不得不回国来。新罗的这种态度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飞鸟朝廷上下仍对此深感不快。既然如此,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不经由新罗而设法直接入唐。

    就在沙门智达一行人归国前后,派往百济的阿云连颊垂、津臣伛偻等人也回国了,并带回来骆驼一匹、骡子两头作为土特产献给朝廷。骆驼和骡子在森严的戒备之下沿城中大道被运往皇宫。当日,观赏珍奇动物的百姓一大早便拥至骆驼将要经过的道路两旁,排成长长的队列。城中百姓对于这珍奇的动物漂洋过海来到京城都稍稍感到一丝不安,这到底是吉事还是凶事的先兆,人人心中都没有底。而就在对于骆驼的种种猜测挥之不去之时,忽然又有报告称在石见国发现了纯白的狐狸。白狐狸历来被视为祥瑞之象,于是,借白狐狸的光骆驼也得以分享了祥瑞之物的光环。街头巷尾都议论纷纷,说又是白狐狸出现,又是骆驼远道而来,来年一定会好事连连。

    齐明天皇四年正月,左大臣巨势臣德太病故。自大化五年四月被任命为左大臣以来,巨势臣德太一直运筹帷幄,鼎力支持中大兄、镰足,如今终于去了他界,享年六十六岁。尽管有白狐狸、骆驼等吉象,但才跨入正月,百姓便目睹了长长的葬礼队伍顶着寒风行进在京城的街道上。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长。进入三月,天空仍然飘落下雪片来。尽管从节气上说三月初旬已经是春天了,但寒冷一点也没有见衰。时隔许久,额田又一次见到了有间皇子。去年秋天以来,有间皇子一直住在牟娄温泉调养身子,现在身体和精神看上去都恢复了正常,因此又回到京城来了。当初劝说皇子去牟娄温泉修养的正是额田,因此见到大致恢复了正常、面容俊美的皇子,额田感到特别的高兴。

    有间皇子拜谒天皇的时候,对令自己病情大有好转的纪伊国(3)的气候、风土等大大夸赞了一番:“是那里的美丽大自然,令我的病情痊愈了。”

    女帝听了大为动心,表示自己今年也要去那里,好好调养一下自己老迈的身体。

    额田在替有间皇子身体康复感到高兴的同时,却再次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之中。同样是令人骇惧的魔怪在向皇子侵逼,但因为病魔的突发,多少阻延了另一个魔怪的逼近,而现在一旦康复,就无法再阻延了。

    一次,当有间皇子与额田单独相处的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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