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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额田女王的身子渐渐显出了异样,那是在白雉三年的仲秋。有关额田女王的风言风语首先在孝德天皇的朝廷侍臣和侍女间开始传开了。

    乍闻此事的人无一例外都怪讶道:“哎,不会有这种事情吧?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人们想不到额田女王身边竟然有人会做出此等事情来。然而,即使是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的人,当在回廊口见到处于风头的本人、与之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管愿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传言属实。她的腹部的确有些异样,显然只有一种可能:腹中已经有了小生命。

    显得异样的不止腹部,擦肩而过之际谁都会忍不住回头张望的那份美貌,如今也多了点不同寻常的内容:双颊日渐丰腴,眼神变得越发温静慈祥了,而且不光是脸颊,额田的胸部也愈加丰满起来。

    人们同额田女王相遇,会情不自禁颔首低头,因为她身上就是拥有这样的魅力,但是颔首低头时,视线便很自然地落到她显出异样的腹部。

    众人开始议论令额田女王腹部发生异样的本家儿会是谁。有说是中大兄皇子,也有说是大海人皇子,甚至有人对孝德天皇也生出狐疑。然而,即便是怀疑这些显贵之身的人自身,也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人是不会不将自己的爱人纳入后宫,而一直任其在宫中侍奉别人的。此外,还有几位年轻的贵族以及侍臣也被列为了怀疑对象,统共有五六人之多。总之只要年轻且相貌出众都被怀疑上了,但最终比较来比较去,又一个个被排除掉,毕竟作为额田女王的爱人似乎总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自从传言四起,额田女王仿佛便已经察知了一样,差不多同时她的身影也从宫中消失了,后来得知是一位年长的女官对额田提出了警告,命令她离开宫中。而关于这件事情,也有各色各样不同版本的传说。据说女官问她爱人的名字,额田女王开心地一笑,说:“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呢,究竟是谁让我的身子变成这样的。不过,现在已经是这样子了,没办法我只有先生下孩子再说了。等孩子生下后再去追究是谁吧。”

    年长女官当然不会相信额田女王这套哄骗小孩的回答,不过据说也没有再深究下去。女官的询问到此为止,人们觉得在那样的情况下也只好姑且接受这样的说辞。事实上,额田女王平常的举止中,一点也没有让人可以窥破端倪的疏漏,所以众人自然无从猜起,种种猜测中少不了夹杂着一丝嫉妒和恶作剧。

    姐姐镜女王也不例外。尽管额田女王自己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镜女王仍不相信。额田女王告诉了姐姐大海人皇子向自己求爱的事实,但镜女王觉得她腹中的生命仍可能是大海人皇子以外的人种下的。

    “恭喜你啊!如果生下来是个小皇子的话,一定会像大海人皇子一样英俊魁伟;如果生下来是皇女的话,会像你一样俏丽呢!”镜女王向额田女王恭喜道。

    额田女王脸上没有一丝阴影,她绽开笑颜,开心地说:“你真的这么想?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身子整晚上被梅花瓣包裹着,然后身上就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以前听说汉国也有类似的传闻,女人的身体真是不可思议呀。”

    这种场合,姐姐镜女王毕竟不同于宫中的女官。

    “你是说是梅花的精灵栖宿在你身上了?也罢,你这样说那就算是吧。不过,大海人皇子如果不觉得梅花精灵是他的小皇子的话……”

    镜女王这样一说,额田女王脸上现出娇嗔的表情说道:“如果那样的话,梅花精灵可要伤心了。姐姐,你不相信我说的话?真的,铺天盖地的白色的梅花花瓣向我压来把我裹住……”

    镜女王心想妹妹你不是在犯傻吧?她轻轻将手搭在妹妹肩上说道:“做一个梦怎么就会有了孩子?哪有这种事情……”

    话只说了一半,额田女王接口道:“姐姐你放心,我没有疯。我知道,这是神要在我身体内孕育一个梅花精灵的孩子,而不是普通凡人的孩子,但我是个人,所以我生下来的只能是人的孩子。不过,要生的话我希望最好生个男孩。”

    话既说到如此地步,镜女王也像宫中的老女官一样,没辙了,于是她不再作声。

    就是大海人皇子对此也心中有疑。当他有力的胳膊将额田女王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抱着的真是额田女王吗?在卧榻之上是这样,在卧房之外就更加没有自信了。这个女人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时怀着这样的疑惑望着额田女王,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我只想一直都呆在皇子殿下身边,只要这样我就会感到快乐,这算喜欢吗?”额田女王答道。这个回答令大海人皇子非常满意,这也是大海人皇子必须为她做的事。但与此同时,他仍有一丝忐忑不安:假如将额田女王作为妃子迎入后宫的话,面对时刻虎视眈眈的魔爪,说不定额田哪一天就会脱离自己的手掌。

    “为什么要将我幽禁在那样的地方?什么地位啊身份的,我统统都不要。我只想以一个自由之身,陪伴在您身边。”

    面对额田女王的这个问题,大海人皇子一时觉得不好回答。纯真无瑕的爱情。对于这个期望,自然必须满足她。尽管如此,大海人皇子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不敢大意,额田口口声声说一直呆在自己身边,可总让人觉得似乎不大真实。自从在梅花盛开的乡间二人共度良宵那天起,迎来了春天、送走了夏天,如今秋色也已过半,但二人说过的悄悄话加在一起屈指可数。有时向她提出幽会的要求,总是被她委婉又狡猾地岔开去。即便是选定了满月之夜、七夕之宵,她也没有拒绝,但马上又说秋风已起,胡枝子花已经散尽了吧,最终幽会之事还是眼睁睁地泡汤。

    要说额田女王对自己毫无感情,却又不是。难得二人拥有一个温馨的夜晚时,她会说,多么想见到自己啊,等待这一天等得多焦心啊,等等,而且床笫之间,她也极其娇娜悦人。

    或许是木知木觉,大海人皇子竟然最后一个注意到额田女王的腹部有异。宫内到处在交头接耳传布着关于额田的风言风语,直到好久以后,大海人皇子才听到传言。他这才发现额田的身子果然不一样了。

    大约十天后,大海人皇子捉住了额田女王————用“捉”这个词一点也不滑稽,非常的贴切,正是捉拿的捉。地点是在专为接待外国来的使者而新建的位于半山腰的异人馆(1)一个房间里。屋内有数名女佣在忙碌着,全都身着洋服,说着异国话。

    这晚,额田女王对大海人皇子说的话和她对镜女王说的大致相同,只有一处稍有差异,对镜女王她说肚里怀的是梅花的精灵,而对大海人皇子则说怀的是神的精灵。

    “你这样说谁会相信?明明怀的是我的孩子!”大海人皇子说。

    额田女王柔情蜜意地偎依在大海人皇子胸前:“是我的肚里怀了东西啊,为什么我都这样说了,殿下您还不信呢?您既然不相信,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殿下您就那么坚信好了。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相信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就相信我刚才说的。”

    于是,二人之间有了下面这段奇妙的对话。

    “是我的孩子。”

    “不是,是神的精灵……”

    “不要一口咬定什么神啊神的。你如此坚决地否认这是我的孩子,难不成你还和别的男人有私情?”

    这下,额田女王忽的生气了。

    “您是真的这么想的吗?要是那样,您干脆将我赐死好了!假如您不赐我死,我就只好自我了结一死以证清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海人皇子心知不妙,开始担心这世上最美的东西真的要离自己而去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要真的钻起牛角尖来就糟了!于是,他不得不将刚才自己一时情急说错的话收回。孰料话一收回,额田女王的态度却更加娇痴,说的话也更加没遮拦了:

    “您既然这么想有自己的孩子,您随时随地可以有啊,想为皇子殿下生个孩子的人有的是嘛。”

    “……”

    “名字您不想提的话,我可以替您说出来。”

    “行了,你不要说了!”

    “尼子娘,还有……”

    额田说到这里将头埋进大海人皇子的怀中。他思忖着,她双颊上一定挂着眼泪。虽然不能够托起她的脸来确认,但是他看见了额田脸颊上闪着晶亮。隔了片刻,额田抬起头来,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哭,脸上的表情是温柔的、灿烂的,泛着健康的光泽。

    “请原谅,我没有怀上殿下的孩子,倒是不小心怀上了神的孩子。”

    “你如何知道是神的孩子呢?”

    “因为我听到神的告谕了,神说:你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而降临人世间的,所以你必须终身洁身自好。怎料你竟然陷入同世间凡人无异的男女关系之中,本来不可以原谅,但念你事不得已……”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大海人皇子情不自禁打断了她,他不想听下去。

    “可是,我还没有说完呢,让我说完吧,请殿下耐心听到最后。”

    “说了不想听嘛。”

    “本来不可以原谅,但念你事不得已,所以就赐你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神就是这样说的。神还说了呢,怀了神的精灵,你就不可同任何人产生感情,即便想也不会有感情的。对任何人都不可产生感情,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左想右想都没想明白。”

    “嗯。”

    大海人皇子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

    “正像神的告谕所说的,我身体里真的有了神的精灵。想想也会像神说的那样,我今后对任何人都无法产生感情了吧。”额田女王说。

    额田女王仰起她那张娇媚的脸说道,一对瞳仁望向空中。大海人皇子看着额田艳丽的脸,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无法真正占有她的身体和心,心中不由得涌起一种空虚感。美丽得举世无双的爱人此刻就被揽在自己臂中,却抓不住她的身体和心。虽说自己可以不容分说地拥紧她的身体,但她却不能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所以说身体也抓不住。

    “你究竟爱我吗?”

    这个疑问大海人皇子已经发问过好几次,但此时他仍忍不住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只要能一直呆在您身边,我就感觉很满足,这算是爱吗?”额田答道。

    又是同样的回答。作为不容许心里对任何一个凡人产生感情的特殊女子,她也只能够如此回答吧。

    白雉四年春天,额田女王产下一名女儿,取名叫十市皇女。没有人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其实即便有人问起,她也只会回答这是神的孩子,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竟无人问起,所以她也无须作答。人们前来探望额田女王,向她道贺,脸上看不到一丝疑忌。而人们向她道贺的态度,再想想之前对她的态度,简直郑重到了无法对比的程度。因为大家心里清楚,虽说猜不出父亲是谁,但这孩子说不定是某位尊者的孩子,甚至大多数人都认定她就是某位高贵之人的孩子,也有个别人想到之前额田对老女官说起的妊娠奇谈,便信以为真。换作其他女子自然无人会相信,但放在额田女王身上,她们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再有额田女王对大海人皇子说的神的孩子之事,不知怎么的好像泄露出去了,一些人便私底下咬耳朵,认为奉持神祇的特殊女子,她身上说不定真的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有一次,有人却因为这个婴儿而遇到了麻烦,是年轻的侍女。当时,额田女王将婴儿从乳母手中接过,盯着婴儿的脸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说这孩子像谁呢?”

    乳母离开了,额田跟前只有年轻的侍女一个人,她无法枉顾左右而不答。

    “啊?”侍女答不上来。

    额田女王笑吟吟地朗声说道:“不好说?没关系的,说说看,她像谁?”

    “呃……”

    侍女感觉自己腋下渗出了汗。

    “你仔细看看孩子的脸然后说说看。你看看,好像某个人呢,可看着像某个人,我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你替我想想。多像啊,这眼睛也活脱脱就是个翻版,嘴巴也一模一样是不是?眼看差一点就快想起来了,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像谁呢?不要害怕,你说说看到底像谁。”

    说不要害怕,可这事毕竟不是轻易可以说出口的。侍女心里揣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就是忍着不敢说。额田女王说的没错,眼睛和嘴巴都像极了那个人,就是大海人皇子。可是,侍女不敢说出这个名字,万一说出口,谁知道会招致什么无法收拾的后果呢?

    “来,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悄悄说吧!”

    额田女王带着淘气似的笑容看着她。

    侍女抬起头,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早已被额田女王全看穿了,没办法,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请您宽恕!”侍女说道。

    “既然你要我宽恕,我就宽恕你。瞧你,胆子这么小————说吧!”额田女王说着又笑起来,笑声仿佛戛玉敲金般玲珑清润。

    侍女从额田女王身边退下后,脑海里逐渐恢复了平静,但身子仍在不停地微微发颤。她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受这样的痛苦煎熬不可。正因为受了如此痛苦不堪的煎熬,侍女暗暗下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将大海人皇子的名字挂在嘴边了。

    然而,这个年轻侍女虽然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终于拗不过主人的执性,说出了大海人皇子这个名字,说额田女王诞下的婴儿像他。尽管侍女自己也不完全相信,但她还是说了。

    就像是背书证明这个事实似的,初夏时节,额田女王所生十市皇女被送至大海人皇子身边的一个女官那里抚养。这件事情当然并不表示十市皇女的父亲铁板钉钉就是大海人皇子,因为一来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二来少数知道此事的人也没有将其视作解开疑团的重要突破口。额田女王依旧作为宫中奉持神祇的女子,得以保住自己的特殊地位。在国家一大事件遣唐船出发之前,许许多多的仪式活动在等着她哩。

    派遣遣唐使船的消息白雉三年秋天就在坊间流传开了,差不多正是人们开始注意到额田女王的腹部出现异样的时候。

    ————听说要派几百人的使者前往唐国呢。

    ————怪不得在到处征召船员,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呀。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作为小道消息,再没有比派遣国使赴唐更让人们感兴趣的了。谁都想象不出大唐是个什么模样的国家,但至少知道,那是一个庞大而繁荣的国度,到处是宫殿、寺院,极其宏伟,比日本的这些建筑不知大了多少倍。不仅国家富强,百姓生活也非常富庶;京城有高大的城墙护卫,街衢宽阔井然,皇城和百姓居住的地域是分开的;京城内数以百计的寺院每天都有各种仪式活动,同时寺庙等地方也是学问交流的场所,僧人们在这里讲经论道。总之,只要踏入这样的大都一步,就会发现许许多多足以改变日本治国之本的新学问、新思想。遣唐使就是派往大唐学习这些先进知识和理念的人。问题是,谁会被选中登上遣唐船呢?议论纷纷的百姓一边传述消息,一边也在暗自猜测着。假如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自然皆大欢喜,但谁也无法保证平安归来,因为毕竟要远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啊。即使有幸渡海登陆平安抵达大唐,可还得再一次渡海回来哩,朝廷要选的是这样敢于挺身冒险的人。先选出大使,再选副使,再选僧侣,再选留学生,最后还要选船员。所有被选中的人肩头同时都要承担着文明文化引进者的光荣和有可能再也无法踏上故国土地的危险。

    关于派遣遣唐使的街谈巷议至白雉四年初,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虽然百姓明白此事与己无涉,但还是忍不住表现出极大的关心。

    ————听说这次要派两艘船去呢,两艘船只要有一艘能到达就是大大的成功啦!

    ————好像两艘船的船型还不一样,一艘是新罗船,另一艘是百济船。

    议论者中竟然有人连这个都知道。

    还有的人则说:“这次会有很多大人物一同去,到了那里学会人家的治国方策,等再回来,这个国家的国政也要彻彻底底地变样了!各种徭役会减到很少很少,让人不敢相信,半数的百姓都会出家去当僧侣呢。”

    坊间传闻虽说大多毫无根据,然而,当政者对两艘遣唐船寄予了极高的期望,迫切希望从昌盛之国大唐带回时下最先进的治国方略,从而彻底改变本国的落后面貌,这点却是一点也没说错。以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中臣镰足等人为首的新政权首脑,从白雉三年的秋天起几乎每天都在忙于准备遣唐使之事,又要这样,也要那样,包括人员的编成、船种的选择、航路的决定等等。需要讨论商议的事情太多太多,有时候讨论了几天好不容易才商定的事,到了第二天又被推翻,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因为每一个决定,都事关庞大的费用和众人的性命哪。

    此次将有关派遣遣唐使的议题重新提起来的,是中大兄皇子和镰足二人。对此,朝廷内有着各种不同的声音,有人觉得,新政才颁布没几年,如今应该集中心思充实内政;还有人认为,虽说颁布了新政,但从根本上讲并没有多少真正新鲜的东西,改革效果不明显,因此不如下决心汲取大唐先进的文明成果,真正落实到新政中去。

    因为是自己先提起的,所以中大兄皇子和镰足始终站在后者立场上,坚决主张应该派遣遣唐使,而孝德天皇则比较慎重,认为时机尚不成熟,事实上持反对意见。朝中大臣们则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但最终中大兄皇子与镰足的意见占了上风,将其他人一一说服。概而言之,这是一场保守与改革的对立和较量,但中大兄皇子和镰足毕竟是新政权中的实力人物,二人的主张岂有通不过之理?就连先前反对派遣使者赴唐的大臣也改变了态度,站到了赞成者的队伍中。唯独有一个人直到最后仍反对,他就是孝德天皇,但他的意见未被采纳。正是庙堂之上这次关于派遣遣唐使的大讨论,让孝德天皇彻底明白、同时也让群臣知道了,孝德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天皇,而没有半点政治实力。

    对中大兄皇子和镰足而言,派遣使者赴唐早已是既定之策,但是,作为一项举全国人力物力必欲实行而无后退之路的大事,他们仍希望能得到群臣的一致赞同。中大兄皇子也好,镰足也好,自然明白这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此外,前往大唐学习先进文明,并不是随便谁去都行,必须选拔既有学问又具备一定见识的人,且不止一个两个,要选就选各个领域的优秀人才。一艘船可以乘坐数十人。但一艘船还不够,考虑到航海途中的危险,至少得两艘船同往。当然船只越多越好,但照目前看限于人选、费用等,两艘船已经很勉强了。这两艘船,每船数十名优秀人才,将被送往汪洋大海的潮头之上。

    ————后面就看运气了。

    中大兄皇子心中暗暗祈祷。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不让自己动摇决心,他只能祈祷。自从遣唐使之事决定之后,他不分昼夜就会蓦地暗自祈祷起来。

    正像在说服保守朝臣时所说的那样,眼下真的是太渴望人才了啊,对每个人才都必须好好珍惜。然而,这些宝贵的人才即将被装上船,送往大洋上去,而只能祈祷运气确保他们平安无事。船只能否顺利靠岸抵达唐国,谁也说不准。

    ————后面就看运气了。

    这个念头每天好几回在他脑海中萦回。一次,中大兄皇子对镰足说起了这件事情。

    “臣也一样,日日夜夜这个念头都在脑海里打转。闭上眼睛也是,走路的时候也是,就是此刻与皇子殿下说话时仍在脑海里浮现着。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它都会毫无征兆地冒出来。不过,臣心里在想的,和皇子殿下您想的稍稍有点不一样,”镰足这样回答,“……尽管如此,此事非做不可!”

    “……此事非做不可?”

    “正是这样。皇子殿下认为后面只能靠运气了,但臣以为,不管靠不靠运气,这件事情都必须坚决做!”

    中大兄皇子觉得自己被镰足深深打动了。没错,正如镰足所说,此次派遣使者赴唐,的确是一次将命运交给老天的巨大冒险,可却又是一次必须去冒的险。

    自舒明二年(2)的遣唐使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要说引入唐的先进文明推行新政,那也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这二十余年来唐国又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不踏上其国土是无法知晓的。从来自半岛的朝贡使者的描述中可以窥知,大唐今天的昌盛和二十年前已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即使撇开汲取先进国度的文明这点不说,单单纯粹从治国角度来说,遣唐使同样意义重大,必须尽早实施,无视大国唐的存在去奢谈什么半岛,对于新罗、百济、高句丽三国的一切认识都不可能全面深刻。仅从这一点来说,正如镰足说的,无论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遣唐使这件事情都是非做不可的。

    二

    派遣赴唐国的大使等一行人的人选终于敲定,三月初予以公布。公布人选的同时,使者出发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五月中旬,趁着好风从难波津启程出发。

    之前舒明二年的遣唐使,以及再早前的遣隋使,自人选公布到正式启程出发,都有一个准备期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但是这次,被选中的人选从领命到启程,总共才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如此令人感觉匆忙地出发也是迫不得已,人们也很容易猜测到。人选既定,便不再拖延时日,闭起眼睛尽快送他们登上船启程,这是上佳的选择。当政者自有其考虑,倘使像以前那样耽搁个半年甚至一年的话,一定会生出麻烦,被选中的人或是生病不得不辞退,或是拐弯抹角托关系要求退出,偶尔还会出现脱逃者,最终成行之日登上船只的早已不是当初选定的人了。

    无疑是因为考虑到这些情况,新政担当者从人选确定到正式启程只预留了短短两个月时间。站在决策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是对那些被选中的人来说真的是够呛。才得知自己被选中,马上登船通知也随后而来,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领会自己被派往唐国去的意义,便要开始做出海的准备了。

    此外,此次遣唐使一行分成两个团。之前也有过对外派遣使节团分乘两船的情形,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共有两个遣唐使节团,各自领命乘船前往大陆,因而不是一个使节团分乘两艘船,而是同时派遣了两个使节团,从难波津登船出发。

    朝廷方面的意图很清楚:两艘使船中不管哪一艘,只要有一艘抵达大陆目的便算达成,因此这可以说是一个万全的措施,不必承担因失败而遭非难的不利后果。但对于被选中的人来说却相当令人沮丧,朝廷的意图完全不加掩饰,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朝廷方面就没指望两艘船同时平安无事地驶抵大陆。对于那些登船者而言,心里不免有些愤然。虽然他们都做好了献身的准备,但还未启程有人就估计到了他们将遭遇海难,自然让人心情无法平静。

    吉士长丹被任命为第一遣唐使节团大使,吉士驹为副使,学问僧有道严、道通、道光、惠施、觉胜、辩正、惠照、僧忍、知聪、道昭、定惠、安达、道观等,留学生则有巨势臣药、冰连老人等,总共一百二十一人。

    第二使节团的大使为高田首根麻吕,副使扫守连小麻吕,此外学问僧有道福、义向等人,共一百二十人。

    作为学问僧被编入第一使节团的定惠是镰足的长子,安达、道观等均为名门之子,留学生巨势臣药、冰连老人等也都是当时有名的豪门子弟。遣唐使节团中的这些学问僧及留学生,大都是自愿赴唐的。看到告示得知自己被选中,终于能够得偿所愿,自然兴高采烈;而未被选中的则垂头丧气,例如学问僧知辩、义德、学生坂合部连磐积等几个,看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当即给朝廷上书,再三要求成为遣唐使一员。然而像这样甘冒生命危险也决心渡唐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则是觉得自己运气不佳,才摊上这样危险的差使。

    自人选公布之日起,难波城内出现了大大不同于以往的景象,各处已建成的寺院以及尚在营造中的寺院,纷纷设坛做起了法事,祈祷出航安全。每天都能听到寺院的钟声此落彼起地响着,有时甚至从昼至夜一整天响个不停。春夏相交之际,京城的大街小巷变得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消息也在大街小巷中流传,什么被选中做遣唐船船员的青年精神失常啦,又有人说,不是青年精神失常,是他母亲,等等。就在这一类传言到处流传之时,寺院的钟声仍无情地在响着。从春天到初夏这段时间,京城几乎每天都刮大风。街道上尘土飞扬,而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每天都可以看见前往朝廷参谒的人群,从身上穿戴的服饰很容易看出他们都是遣唐使节团的成员。街道上的男女百姓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这些人是进宫参谒、接受正式任命,然后喝上一口御赐的送行酒,其中既有后生青年也有黄发长者。

    春天匆匆逝去,树枝上萌出嫩叶、街上吹过清爽的煦风时,渐渐地夏季的烈日也开始肆虐了起来。进入五月,两艘巨大的船只出现在了港口内,它们就是将要运载遣唐使一行前往唐国的使船。一艘是新罗样式,另一艘是百济样式,都是去年刚刚在播磨建造成的,于是码头上每天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人们望着大船,议论着究竟哪艘船更安全,有的认为新罗船安全,有的认为要航行那么远的海路非百济船不可。事实上,究竟哪艘船更加结实耐用,哪艘船更加抗得住风浪,谁也说不清楚,即使船员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船员们可顾不上人们不负责任的议论,两艘船上每天都在进行祈祷活动。与此同时,除了船员,还有建造船只的工匠也赶了来,应该是船员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议,于是工匠们一会儿将船舷加厚,一会儿又将其刨薄、恢复原样;桅杆的长度也一会儿加长,一会儿又缩短,粗细也在不断更改调试。

    遣唐使船定于十二日正式启航,九日这天朝廷贴出了公告。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各寺院的法事更是一刻也没停过。

    十二日一早,使节团成员陆续向码头拥来。为此,在码头上还特意搭起了许多座临时屋棚,使节团成员在这里与家人依依惜别,有的高高兴兴饮酒话别,也有的相拥而泣。码头上拉起了粗粗的绳子,禁止送行及看热闹的人闯入,并且每隔一段就站着一名兵士,将涌上前的人群向后推搡,同时还不断大声呵斥着。

    午时一到,使节团成员开始登船,待到全部上船,日头已经渐渐西斜。人员全部登船之后,码头上绳子撤去,送行及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上,一齐拥到岸边。

    两艘船各搭乘了一百多号人,拉开一定间隔停泊在波涛之中。港湾内近一半水面覆满了芦苇,另一半则满是黑乎乎的海水。芦苇丛中散布着许多截木扦(水路航标),黑乎乎的海水中也立着同样的木扦,而在不计其数的木扦中有数十截,上面栖停着小鸟,好像不约而同似的,完全不把码头上的喧闹当回事。

    在送行人的目送之下,两艘大船开始晃动着解缆拔锚。人群中响起了欢呼。码头上的欢声传到船上,船上也应和着响起了欢呼,可是却被码头上鼎沸的人声盖住了,送行的人们听不到。

    船虽然开始了划动,但仍一直在原地打转,过了许久还是没驶出港湾,码头上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有人开始埋怨解缆动作太慢。正在此时,发生了两个小插曲: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妇女,口中发着奇怪的喊声,奔上了长长的码头防波堤,途中停下来,大声叫喊着什么,随即又向前跑去,跑到防波堤尽头才停下,站在那里将身上的衣物一件件脱下,全身赤裸,继续朝着海面上大喊,被三名兵士按住押走,妇女和兵士的身影渐渐变小看不见了。人们猜测可能她的丈夫或儿子乘在使节船上。

    另一个插曲是由一位老人引起的。老人也是衣衫褴褛,被夹在送行的人群中,忽然,老人大叫起来:

    “那艘船要沉了!百济船上的人,赶快下船啊,那条船要沉了!我看见了!刚才没看见,但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旁边浪头打过来,船的侧面断成两截了,船头已经向海里下沉了!”

    老人的声音异常怪异,引得附近的人都朝他望去,虽然很多人根本看不见老人的脸,但是叫声却听得见,那叫声带着阴森,令人不寒而栗。众人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竖起耳朵细听,四下一片安静,只有老人的声音在头顶上振响。

    “那艘船要沉了!船上的人,赶快下船啊!百济船遭到了诅咒,赶快下来啊!快看,它的桅杆断成了两截,船头朝海里下沉了!”

    很快,老人陷入了愤怒的斥骂和痛殴。四五名兵士赶到才将被捶得半死的老人救出重围,拖至别处。

    “那艘船就要沉了!”

    老人一边被拖着走,一边仍阴阳怪气地大声喊着。正当人群骂骂咧咧地看着老人被拖走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叫,人们一齐向两艘船的方向望去,只见吉士长丹大使乘坐的新罗船开始移动了,巨大的船体在木扦之间缓缓地向洋面驶去。隔了少许片刻,百济船也开始移动了。

    码头上顿时欢声雷动,人群沸腾了。欢呼声此伏彼起,经久不息。与此同时,码头上的人们虽然听不见,京城各个寺院的钟声也齐齐地响起,城中所有僧尼在各自的寺院内,开始专心致志地诵读起经文来。

    中大兄皇子、大海人皇子、镰足等朝廷首脑人物,站在紧邻码头北面一座山势平缓的丘陵山腰处,目送着两艘遣唐使船起航。

    中大兄皇子始终一语不发,两眼盯着已经覆上一层暮色的海面。从山腰上看去,漂浮在海面的两艘巨船显得非常渺小,在波涛之中似乎很无助。这个国家的年轻人才,几乎无一遗漏,全都登上了这两艘看上去很渺小、很无助的船。他们也许能平安归来,也许就回不来了。望着两艘使船终于启航,中大兄皇子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感觉到极度的不安和疲惫。

    镰足却显得更加有信心。对于两艘使船上的派遣人选,镰足觉得稍稍有点失算,一样是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漂洋过海,或许应该让地位更高的人一起登船。假如可能的话,镰足很想自己一同前往,正因为自己无法如愿,所以才让长子代替自己前去,但是现在想想,似乎还应该派遣一位更加杰出的人一同出使才是。

    “今年已经是后悔也没办法了,明年我们再派遣一艘使船去吧?”镰足提议道。

    “再派遣一艘?”中大兄皇子有点吃惊。

    镰足立即接口说道:“等开了年就早做准备,越早越好。臣建议高向史玄理……”他是想派遣高向史玄理出使唐国。

    “的确如此。”

    中大兄皇子大声地脱口而出,惹得周围的人一齐转头朝他看过来。似乎是受到镰足信心满满的感染,中大兄皇子一下子也变得信心十足了。在中大兄的眼里,几乎快要驶出视野而隐约不清的两艘使船,此刻看上去已经不再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助了。它们是奋不顾身驶向未知大陆采掘宝物的船,怎么可能渺小而无助呢。不管遇到多么大的风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两艘船的前进。

    大概是听到了中大兄皇子与镰足充满激情的对话,大海人皇子在一旁忽然冒出来一句:“下次的使船,大海人也想上,单单玄理还是让人不放心哪!”

    大海人皇子的话想必是出自真心。不过,也许他此时心里还想着,要将额田女王一起带上船吧。

    两艘使船出发之后,京城就仿佛火势骤熄一样,一下子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点冷清寂寥。码头附近不再看到聚集的人群,街道上的来往行人也明显减少了。自遣唐使船出港,虽然各处寺院中仍不时传出祈祷航海安全的钟声,但这钟声听上去却好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声而无心,并且有气无力。也难怪,使船已经闯入万顷碧波,此地再怎么祈祷也力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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