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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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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更加合情合理。像这样漆黑且寒冷的夜晚,指望一个女人会长时间地独自徘徊在台地,反倒思路不太正常。

    即使心里开始动摇,但大海人皇子仍旧站立在那里。台地斜坡上的密林中松涛澎湃,起风了。大海人皇子侧耳倾听,还能分辨出松涛声中夹杂着海浪声,刚才一直都没听到。

    忽然,大海人皇子挺直了身体,他听到了脚步声,就在不远处!没错,正是脚步声,“咯咯”地敲击着地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然后,突然停住了。

    大海人皇子屏住呼吸。他感觉到对方也屏紧了呼吸,站立不动。霎时间,黑夜仿佛充满了色彩,变得妖媚起来。大海人皇子右脚向前迈出一步,张开两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多么想将长时间以来渴求的东西一举攫获到自己怀中,深沉的夜色令他大胆起来。可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触到。于是他再向前跨出一步,并且鼓足勇气试着低声呼唤道:

    “额田!”

    这是他第一次喊出对方的名字。但是,依然毫无回应。

    “额田!”

    大海人皇子又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稍稍感到一丝不安。

    大海人皇子往后退了一步。他猛地感受到了一种杀气般的氛邪,在夜色深处犀锐而猛烈地蠕动着。他赶忙再退一步,手按佩刀,在黑暗中盯视着前方。此时,额田女王的身影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绝对不会是额田,两者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紧张气氛支配着黑夜。

    来吧!大海人皇子全身神经紧绷,静静地等候变被动为主动的那一瞬间到来。浓重的夜幕中,只等一根汗毛的动静也能够感觉得到的时候,皇子单膝跪地,一只手紧握佩刀,使出浑身力气朝前方横劈过去,闪电般地劈开夜幕。夜幕碎成一地,散乱四处。那一刻,栽倒在地的要么是对方,要么就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倏忽间,紧张氛围不攻自破,杀气戛然消失,黑夜剧烈震颤着。大海人皇子又听到了脚步声,对方似乎转身背朝向自己,“咯咯”的脚步声砸在地上,渐渐离自己远去。

    大海人皇子从极度紧张中放松下来,大口呼出一口气。是谁?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刻,但对方显然对自己怀着加害之心,这是根本不容怀疑的事实。大海人皇子继续细听着脚步声,脚步声还在敲击地面发出“咯咯”的声响,并且,对方显然是一副根本不在乎被自己听见的逞势样子,一步一步扬长而去。

    皇子没有追上去。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怀着加害之心?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谁的呀。自己只是短促地叫了两声“额田!”假使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而仍然心怀敌意的话,那就更加叫人无法理解了。

    大海人皇子之所以不去追那人,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在奠基仪式之夜为了一个女子而深夜在新宫台地独自徘徊。一来没有必要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再者考虑到莫名其妙的宫廷争斗,他也不会将自己陷于危险的境地。他没有那么愚蠢。

    大海人皇子在黑暗中继续站立了一会儿。夜幕比刚才更加幽深,灯火已经全部熄灭,风声和浪声又来冲荡台地。大海人皇子迈步朝味经宫方向走去。他“咯咯”地踏在地面上,现在不用再担心脚步发出响声了。他寻寻觅觅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心怀敌意、令人悚然的对手也已经离他而去。

    徒步走到台地尽头很是疲累,等走到那里,透过斜坡上的杂树林可以看到味经宫那边的灯火。不只是味经宫里的灯火,还有燃着通红火光的篝火,原来彻夜不眠的值夜士兵在树林中扎下营,点起了篝火。

    大海人皇子借着远处的火光,向斜坡下走去。巨势大臣说过,胆敢碰一碰额田女王,必定会遭到神罚。看来真是如此啊。不要说触碰了,仅仅在黑暗中试着追寻她的踪影,便让自己陷入了杀气腾腾的危险境地。

    不过,大海人皇子还是想弄明白,在黑暗中窥图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自己那样?对方知道自己是谁还是不知道?大海人皇子想不出有谁明明知道自己是谁却仍充满敌意地图谋算计自己,只能认为对方不知道夜幕下的自己是谁,也许是突然听到自己压低声音叫了两下,猝然没有防备,所以一时间才会表现出那样的态度吧。再说了,这件事发生在新皇宫所在的台地上,平日里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今夜,除了参加奠基仪式的人以外,不可能有任何人进入这一区域。兵士们环绕着台地在各个要地都配备了守卫,可疑的即使是一只老鼠都绝不会放过的。

    大海人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用手扶住一旁一棵小树的树干,糙裂的树干有点扎手。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令他心寒的猜疑:会不会今夜在台地追寻额田女王踪影的,不止自己一个人?那个意图偷袭自己的人,说不定是准备趁着黑暗掳走额田女王。

    如此一来,自己在黑暗中叫的两声“额田!”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因为自己的叫声,大概已经让对方将自己视为了情敌。这个人会是谁呢?是谁对额田女王暗地里拳拳在念?想到这里,大海人皇子将好几张脸孔在脑海中浮想了一遍。远远不止三两张呢,大凡年轻男子看上去个个都似乎对额田女王别有用心。不光年轻男子,中年甚至老年男子,想得出来的脸孔也全是一副渔色家的嘴脸,包括镰足、巨势大臣,也同样不可掉以轻心呢。

    大海人皇子继续向下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陂陀难行,之前向上登上台地的道路比这要好走多了。

    哼,既然如此,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将额田女王揽入自己怀中,再这样鲁莽率然的话,势必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可是————大海人皇子将手扶在糙裂的树干上————说对方也在暗中追求额田女王,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假想。这种事情可能存在,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假如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仍暗揣杀意,那绝对非同小可,意味着有人不希望自己继续活在这世上。

    这个夜晚,大海人皇子第一次想了这么多,这么深。幸亏当时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留给对方机会,同时做好了准备伺机反戈一击,最终对方可能是见无机可乘才抽身离去,不然,如果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杀意,很可能会遭到对方的算计。可对方究竟是谁?大海人皇子朝四下窥察了一遭。之前为什么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呢。想到这里,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几张脸孔来,自己的死去似乎对其更加有利。要命的是这些脸孔一张接一张浮现出来,竟然五六张还不止。

    在大海人皇子即将跨入二十一岁的岁末之夜,他第一次用一双锐敏的眼睛对自己所处的周遭环境进行了一番审视。

    额田女王站在台地尽头的夜色之中,虽然身体已经冻得像冰一样,但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冷。新皇宫奠基仪式之夜的庄严气氛,令她由衷地很想高歌一曲。今夜,神祇降临大地,为了永远守护这片土地,也为了守护即将建成的簇新的宫殿,各路神祇自天而降,潜身于此。额田女王打算用神的感触来吟咏这一切,而用神的感触来吟咏就必须聆听神的声音。额田女王来到台地就是为了倾听神的声音的。

    当众多僧侣集中在味经宫诵读经文时,和声越来越洪亮。就在此时,众神从天穹的一隅降临到了台地。因为人们都在味经宫举行法会活动,所有人聚集在那里。台地上只有灯火,一个人影也见不到,众神便陆续降临。

    额田女王本想在法会进行当中登上台地的,但一直到法会结束,她都无法离开,只得等法会结束后,才独自一人登上台地。平素,她总是只要兴起便能听到神的声音,随后转成歌声,从口中自然而然流淌出来。但是今晚她却做不到,因为她听不到神的声音。有令人讨厌的东西妨碍了她。

    额田女王走出味经宫,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两个人尾随了。如果对方只有一人,她还有办法将其甩掉,可避开了一个人,另一个便马上出现,避开那个,刚才这个又跟了上来,两人都紧追不舍。对方是谁、什么身份,额田女王不清楚。她只得不顾一切地故意暴露在灯火之下,果然对方没敢靠近。二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试图躲在黑暗中将她掳获。

    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其中一人额田女王大概能猜出是谁,那个人可能就是大海人皇子。因为之前大海人皇子曾托人前来传话,说是新宫奠基仪式之夜希望和自己碰面,说上几句话。

    不仅如此。在这一年当中,大海人皇子对自己展开了热烈而持久的追求,已经不止一次两次通过中间人向自己表示爱慕,而对此额田女王一概未予理会。作为一名从小具有能够倾听神祇声音的特殊的女子,怎么能够听从一个普通凡人的声音呢?她毕竟做不到既能倾听神祇的声音,又能够倾听普通凡人的声音。

    是倾听神的声音,还是倾听凡人的声音?如果要从中进行选择,毫无疑问,自己选择倾听神的声音。一旦聆听过神的声音,对人间普通凡人的声音早就毫无兴趣听了,她也毫不关心凡人的声音。自己吟咏的歌,传达的统统是神的声音,不论是这个国家的悲喜,还是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的悲欢喜怒,都是自己将其传达给众神再以神的声音吟咏出来的。自己必须用滔滔的大河逝水一样的韵调咏唱出来,因为,自己的诵咏与这个国家以及所有百姓的命运紧紧相连着。

    额田女王甩脱了两个求爱者后,站在台地尽头的黑暗中,开始努力倾听神的声音。一种大海人皇子根本不可能想象到的凝思,正渐渐将这位年轻又美丽的巫女包蕴起来。

    三

    自白雉三年正月起,新皇宫的营造日夜兼行,速度明显加快。三月九日,朝廷从之前临时征用的大郡宫迁入建造至一半的新宫。尽管坊间议论纷纷,认为没必要这么匆忙地迁入建造至一半的新宫,但朝廷似乎另有原因:天皇要皈依佛教,这自然是件大事情,而从大郡宫迁入新宫,应该就是听从了部分僧侣的建议。

    翌年的四月十五日,新宫又响起了槌声,这次是请来了法师惠隐前来讲读《无量寿经》,法师惠资则扮演提问的角色。两名高僧一问一答,吸引了一千名僧侣聚集来听讲。这场讲经一直持续到二十日,共五天,并且不分昼夜。讲经结束时,外面下起了雨,由于干旱已持续多日,这场降雨令所有人都很高兴。可不知为何,这场雨却持续很久,下个不停,不仅毁坏了房屋、冲垮了田地,还造成人畜溺死者不在少数。这下,坊间又开始议论起新宫来,照例将这一切归罪于迁宫。

    到了九月,新皇宫彻底建成,其豪华壮丽让观者无不叹为观止。宫城内石板道路纵横交错,道路之间错落着无数宫舍,其间回廊蜿蜒,中央则是一座垒有台阶并装有扶栏、石板铺就的大广场。

    就在新皇宫的营造刚刚结束,便开始了大规模的街巷建设。环绕新皇宫,周围陆续建起了朝廷宫员们的宅邸。除了大量宅屋,还空余着不少空阔的荒地,这些是准备留待日后建造寺院用的。

    当宏大的新皇宫姿影呈露于台地之上时,台地周边也变得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港湾里来自异国的船只密密挤挤、连舳接舻。码头附近耸立起成片的仓库,百姓的宅屋更是列列森森铺排开来,那一带从早到晚挤满了从事各样营生的男男女女。

    随着新都逐渐建成,这期间各种新的政令也陆续颁布。其中最令人瞩目的当数户籍制度的实施。新令规定,不论官民每家每户设家长一名,作为法律上的户籍责任者;每五户编为一伍,设伍长一名,又每五十户编为一里,也设里长一名,全权处理里内所有事务。全国各地还一处不落地进行了耕地面积调查。大化改新之后没多久就公布了“班田制”(10),为了田地分配更加精确、实施更加彻底,现在又进一步规定了凡耕地三十步为一段,十段为一町(11),每段征收一束半、合计每町征收十五束的租税。

    新皇宫即将营造完成那年的十二月月末之夜,一如前一年,天下僧尼齐聚于新宫禁中举办法会。宫中灯火辉煌,数不胜数。大街小巷的百姓眺望着台地上的灯火盛典,只觉得华美而又庄严,之前的灯火盛事和今年的简直无法相比。男女老幼们奔出家门、站在路旁,陶醉地观望着、赞叹着、说长道短,从身边的起居琐事聊到异国进贡使者的传闻,一直到台地上最后一盏灯火熄灭,待感觉到刺骨的寒风直侵肌肤,才三三两两回到各自破敝的家中睡觉,准备迎接不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的新的一年。

    时间转瞬翻到了白雉三年。这一年中,额田女王身上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大事。

    那是圣驾亲临尚未落成的新宫之事正式定下的二月。额田女王预先来到新宫,并很快投入到祭典的各种准备,每天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所有准备告一段落时,大海人皇子派人来向她发出了邀请。来人是服侍于大海人皇子身边的一位中年女官。

    “四天王寺内的梅林开得正盛呢,皇子殿下打算去赏梅,定于本月最后一日酉时举办赏梅宴。额田女王若是方便的话,也请移步一同赴宴赏梅。”女官面无表情地说。那张面孔,宛如一张能乐的面具。

    说是四天王寺内,可是四天王寺的林苑还未建成呢。工匠们都被征召去营造新皇宫了,寺庙应该建到一半就被置之不顾了。林苑未成,庭园自然也不可能建成,皇子所说的赏梅宴应该就是在附近的天然梅林中举办吧。

    之前,大海人皇子通过中间人也向她发出过各式各样的邀请,这次是第一次非常正式的邀请,而不是偷偷摸摸向她发起求爱式的邀请。

    “当天如果没有什么不便的话,我会很高兴赴约前往的。”额田女王回答道。

    以往的每次邀请都婉拒了,但此次这样的场合她只能答应下来。对方是皇太子中大兄的弟弟,况且又是正儿八经的赏梅宴,倘若断然拒绝,一定会被视为非常的失礼,再说,她也很想观赏梅花。在老家大和,她从小到大每年都会观赏梅花,但自从进入宫廷后就没有机会再观赏梅花了,因为毕竟还谈不上天下太平,缺少举办赏梅宴的氛围,再者在这个新都城难波,除非跑到很远很远的僻郊,否则根本见不到梅林。

    “皇子殿下听了一定很高兴。当天,轿子会过来接你的。”

    女官说罢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去。

    事情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企图。然而,没过多久,额田向别人打听四天王寺的梅林时,得到的回应却是,谁都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什么梅林。

    “那里再过去一里两里的就不知道了,但至少那个地方眼下就是一个施工现场。一大片杂树林刚刚被砍掉,到处堆满了木材什么的,乱七八糟。听说一到黄昏尽是狐狸出没呢!”

    差不多每个人的回答都是如此。

    还有人反问道:“根本就没有梅林,怎么举办赏梅宴啊?”

    不过,额田女王还是选择相信大海人皇子的赏梅宴计划。作为使者前来的那位女官看上去让人感觉像个知书达理而且非常贤淑的人,怎么可能煞有介事地睁着眼睛瞎说呢?

    距离赏梅宴还有两天,额田女王的姐姐镜女王从老家大和上京来了。镜女王数年前成为了中大兄皇子的爱人,不过这事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

    也许是在这方面粗枝大叶的缘故,一直到与姐姐这次会面,额田女王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话说回来,额田自小离家,被从事宫中祭祀相关杂务的额田乡的额田家收养。正因为这层关系,现在的她也得以在宫中从事奉持神祇的相关事情,但也因为这样,她对姐姐镜女王身边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当她从姐姐口中得知此事时,情不自禁凝视着姐姐那张典雅大气的美丽的脸庞。镜女王从小就因容貌出众而远近闻名,姐妹二人正如人们常说的“韶秀姐儿俏丽妹”,认识的人都对她们赞不绝口。

    再看现在的姐姐,韶秀之中似乎又多了点别的东西,显得严正凛然,大概这就是矜贵之气吧。额田感觉有点耀眼。中大兄皇子的爱情,让姐姐的美丽更加无以复加了。

    姐姐还向额田透露了她和中大兄皇子之间互赠的和歌。

    “皇子殿下赠我这样一首……”镜女王说。

    日日思妹家,

    只恨山隔路又远;

    安得同爿天,

    大岛之岭山野傍,

    从此大和是我家。

    大意是说,我想常去你家看你,可是你家太远了,实在无法如愿;假如我也在大和、在那大岛山岭之上安一个家多好啊。

    的确是首不错的爱情之歌,表面看不出炽烈的情感表示,而是委婉地传达出深深的系恋,这样反而更显得典雅。镜女王回赠给中大兄皇子的和歌则是:

    秋山绿树葱,

    绿树丛中秋水藏;

    秋水盈盈涨,

    贵人勿羡秋水长,

    我共秋水情更长。

    大意是说,我对殿下的思恋犹如掩覆在秋天山岭树下的潺潺流水,一天比一天积涨,即使和殿下的相比,我的思恋也只会更多。这首和歌很好地体现了镜女王的性格,恭谨的语气之中也融入了炽烈的感情。

    “哎呀你看看,我竟然没羞没臊把这个也说出来了……”

    镜女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然而,镜女王此次前来,并不仅仅是探视许久未见的亲妹妹额田女王。

    “我这次上京,其实还有一件难以说出口的事……”说到这里镜女王顿了一下,随后鼓足勇气继续说道,“现在外面有种说法,说中大兄皇子殿下想把妹妹你收在自己身边,所以一直不肯让我来京城。这不,这传言都传到老家那边了……”

    额田女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样难以启齿的话还要我再说一遍?”镜女王用凄怨的口吻回敬道,随即又说,“传言无根,人家说的到底有几分真谁知道呢,所以我原本也不相信,可是不止一两个人和我提到这件事情……所以,我不是想和你说不要这样,因为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会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是……可是假如事情真这样的话,那多叫人难过呀!”

    额田女王听着姐姐说话,视线却转向了别处。晚冬的阳光静静地照在庭院内,夯土墙边的低矮灌木丛中大概有鸟儿潜躲在其中,无风吹过枝叶却在微微颤动。额田女王屏住了呼吸。姐姐镜女王所说的事情她完全没有头绪,中大兄皇子对自己心存爱意?这怎么可能嘛。

    蓦地,额田女王想起了此前在黑夜中听到的那串脚步声。那脚步,自己向左躲闪它也往左去,往右躲闪它也往右去,显得非常沉着自信。这和大海人皇子的脚步截然不同。大海人皇子的脚步更加凝重,有种不容分说的咄咄逼人气势,但也听得出带着几分紧张。而另一个脚步声则自始至终都那么从容,不急不躁,那节奏仿佛在说:你想跑?那就跑啊,反正早晚都跑不出我的掌心。夜幕下,额田猜不透那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此刻听到姐姐镜女王说出令她大吃一惊的话来,她霎时间将他与之联系在了一起。那个步履从容而坚定的人,除了斩杀苏我入鹿的人之外,再也想不出第二个来。

    可是,当额田从白日梦境中清醒过来,立刻恢复了冷静。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这一切简直太滑稽可笑了,或许是大海人皇子对自己的爱慕,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被误传成了中大兄皇子吧。拥有数名妃子的中大兄皇子,怎么会对自己、况且还是侍奉于天皇侧近的自己产生爱慕之情呢?这怎么可能呢?

    额田女王抬起头。

    “姐姐你千万不要相信刚才说的事情,因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啊!我如果做出那种伤害姐姐、陷姐姐于不幸的事,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辞去宫中之职,和姐姐一道回到大和老家去。我和姐姐是在同一个屋檐之下,每夜枕着同样的风声雨声入眠,每天听着鸟儿扑扇翅膀的同样声音醒来,我们不是这样一块儿长大的吗……”说到这里,她掉转话头继续说道,“大海人皇子屡次三番地向我表示爱慕,我想大概是因为这个被人误传了吧?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声明:我既为奉持神祇之身,不管来自谁的爱慕我都不会理会的!”

    说罢,额田女王站起身来。那神情似乎在说,让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自接到大海人皇子的邀请,到二月末举办赏梅宴,额田女王以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复杂心情挨过了两天时间。

    姐姐镜女王在几年前就成了中大兄皇子的爱人,额田这是第一次才得知,这件事情她得好好消化一下。他知道中大兄皇子已经拥有数名妃子,姐姐镜女王想要独占皇子的爱情是不可能的。

    镜女王盼望离开老家大和,来到皇子的身边,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不消说,即便中大兄皇子心里记挂镜女王,但毕竟无法经常离京前往大和。作为朝廷新首脑的中大兄皇子身处的是什么样的环境,与远在大和的镜女王想象的几乎天差地别,离开皇子斟酌裁断就无法进行的政务多到几乎从早晚将他拖住。姐姐在赠答的和歌中说自己的思恋比起皇子殿下来只会更多更深,这绝对没错,皇子的思恋与她的思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镜女王可以不分白天黑夜地沉浸在对皇子的思恋中,可以为此劳心焦思,但皇子却做不到,因为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逼着他去劳心焦思,外国来的使者他要与之会面,虾夷地(12)虾夷人的动静他要时刻关注。当然,每到入夜,他还得回到对皇子的思恋一点也不输于镜女王的妃子的住所,尽夫君之责。

    镜女王自从成为中大兄皇子的爱人,变得愈加美丽和自信,和以前比起来焕然一新。虽然身在大和,日日夜夜沉浸在对皇子的思恋中,她相信皇子真正爱自己,并且爱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然而,当她这次终于如愿移住到京城来之后就会发现,事情完全不是那样,镜女王引以为傲的美貌又将会如何呢?也许,那些她想都不曾想到过的悲楚,有朝一日会彻底改变她的星眸、她的丰颊、她的樱唇、她的柔肩……将它们变成另外的模样,就像其他妃子的境况一样,镜女王毫无例外也会将悲楚深藏在内心,只剩脸上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冷表情。

    正想着姐姐镜女王可能面对的遭遇,额田女王的脑海中忽然又浮出了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姐姐说的中大兄皇子想将自己收入帐中的坊间传言。假如镜女王说的是真的,已经不止一人在姐姐耳旁喋嗫,说明此事早已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自己倒必须认真对待了。

    中大兄皇子喜欢自己!这明摆着是搞错了嘛。和第一次从姐姐口中听到的那个瞬间一样,即使此时脑海再次划过此事的影子,仍仿佛有种可怕的东西将自己紧紧裹住,她只觉得一阵阵的发冷和晕眩。

    有别于其他女子,自己的使命是倾听神的声音,任何亵渎神灵的东西她都不会去接近,也不可以接近。可是,中大兄皇子竟然还对自己怀有企图!

    中大兄皇子与大海人皇子有所不同,中大兄皇子只要启口,自己是无法拒绝的,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估计再也听不见神的声音了,只能听到普通人间的声音,且伴着各种粗秽猥贱之声,向自己逼涌过来;小时候领受的神圣的咒语被解开,非但听不见神的声音,只能听到凡人的声音,还会不由自主地或同情或反感、或喜或悲、或嫉妒或痛恨。啊,自己将变成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子……中大兄皇子会用他那双有力的手,将长期以来束缚着自己的咒语一丝一丝地剥解掉。

    忽然,额田女王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啊?这么自轻自贱,这么没皮没脸!她只觉得浑身直打寒战,她害怕得不得了。

    这一天,额田女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花心思打扮过。不是为了大海人皇子打扮,而是想让自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倾听神灵声音的特殊女子。

    小时候,给额田女王梳妆打扮的老妪给她讲过一个故事,说异国有位年轻的妃子,把自己打扮得貌美如花,使得敌兵不敢靠近她一步。年逾八旬的老妪齿缝间漏着风,用低弱的声音说着。额田一边听,一边仿佛觉得那位妃子就栩栩如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额田曾经数次央求老妪,给她重复讲了好几遍这个故事。

    “……金簪子、玉颈饰,全都是女人的武器。就是眉间那小小的一点花钿(13)也是女人的武器哩。女人打扮得漂亮些,就可以变得更加有力、更加强大,因为神就是这样创造女人的呀。”

    老妪每次讲完故事都用这样一段话作结束,额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觉得,打扮得漂漂亮亮之后,自己能否像那位异国的年轻妃子一样,拥有超常的力量不得而知,但至少内心这份自尊不能没有。

    约定的时刻一到,迎接她的轿子便来到门前。额田乘坐的轿子在前,侍女乘坐的轿子跟在后面。出了院子,气温开始回落,太阳渐渐落山,天空中一片清澄碧绿,数条略带红色的长条云彩斜在西北角。

    街道只建成了一半,道路还没有修筑完备,两旁供朝中官员居住的房屋有的已经造好有的还未造好,稀稀拉拉。路上行人也很少。眼下虽说已经入春,但暮冬早春的寒意,加上时刻已近黄昏,除非有要紧事,一般人都窝在家中不出门。

    离开街市中心,路旁散布着若干百姓村落,其中多数是为朝廷做工的工匠居住的窝棚,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得搬往别处,所以单从外面看上去便感觉冷冷静清的,缺少日常生活的气息。村落和村落之间是荒野,让人简直想象不到这儿竟然还是京城的一部分。然而路上的行人倒是较街市中心部多,有农夫、猎人、兵士、衙役、苦力等,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是三三两两地从路上走过。

    将近四天王寺的时候,轿子停了下来,前面有数名兵士和一名衙役模样的人站在路中间迎候。

    额田女王从轿上下来,留下侍女,独自一人跟着那名衙役向前走去,衙役殷勤地在前面为她引路开道。果不其然,寺院的林苑尚未建成,只有几处用木板临时围起来的工地。

    绕过坑坑洼洼的泥地,来到一堵夯土墙前,额田女王随衙役停在了一座门前。

    “外面冷,您请到里面等候吧。”

    衙役说罢,自己便转过身往回走了。

    额田女王依言推开门扉踏进夯土墙内,却只见围着墙,里面并无房舍,只有杂草丛生。

    额田女王心中稍觉不安,在那里站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了下来。

    她走到墙外,朝四下张望着,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但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长长的夯土围墙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是大海人皇子。

    额田女王默默地低下头。

    “今晚不想让你回去,你不会反对吧!”

    她好像听到大海人皇子说了这么一句。大海人皇子手上握着缰绳,站立在马旁边。

    额田女王依然低头不语。

    “轿子马上就会来接的,你乘上轿子走。”

    额田感觉大海人皇子似乎又要翻身上马,她终于抬起头,眼睛直望着大海人皇子,问道:“赏梅宴在哪里举行呢?”

    对方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吃吃笑着回答说:“赏梅宴取消了。”

    “赏梅宴取消了,但至少让我观赏观赏梅花吧。”

    “不好意思,梅花已经谢了。”

    “太遗憾了,我是接到赏梅的邀请才来这里的呢。”

    大海人皇子没有接茬,却看着她说:“你今天比平常更美。”

    额田女王心想,皇子可能误会了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才如此精心打扮的吧,于是解释道:“我还以为一会儿要站在树下好好观赏梅花呢,所以才化了点妆。既然赏梅宴取消了,那我就失礼先回了。”

    大海人皇子连忙说:“没错,今天的额田要是往梅花树下一站,简直美得没话说了。既然你是为了这个而来,我当然一定要满足你。”说罢,他一纵身跨上马背,“有个梅花盛开的地方,只不过离这儿稍有点远……”话音刚落,额田女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呼地一下离开地面腾到了半空。

    事情来得太突然。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金簪子掉落了,玉饰也倒垂在脸上,她被抱着横在马背上,不敢动弹,只能看着地面在眼睛下匆匆闪退。过了不知多久,地面停止不闪退了,她被扶起坐在了马背上。

    “放松点,没什么好害怕的。”大海人皇子的声音在耳畔嗫嚅。

    说放松,可眼下哪里是放松不放松的问题,额田女王简直觉得自己像昏死过去了一样。

    马继续奔跑。夜幕越来越浓重,原野感觉好像无边无际老也跑不到头。额田女王侧坐在马背上,恍恍惚惚,分不清这一幕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想逃脱,可是逃不脱,手持缰绳的大海人皇子两只胳膊将她紧紧夹住了。她只知道被强行带着往哪儿去,却不知道会被带去什么地方。途中,马儿闯入了先前看到过的村落,村落中央燃着小山包一般高的熊熊篝火。篝火周围全是兵士,其中几骑乘马兵士拍马上来将大海人皇子围住,但随即又散开去。这一切是在做梦还是真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额田女王被抱下了马。双脚站到地面,刚走了两三步便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海人皇子一把将她扶住。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梅林,林中亮着几处灯火,灯火周围则盛开着多得数不清的白色的花。

    出了梅林,来到一座像是农家的豪阔的庭院,院内照例也点着灯火。额田总算自己向前走去,两旁排列着众多男女,恭敬地向自己鞠躬行礼。穿过泥地的外屋,再往里就是房子的内室。看样子,这是当地的一户豪族人家。大海人皇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人影,一位农妇模样的中年女子在前面引导着额田女王,途中她一度停顿下脚步,但随后继续抬步朝前走去。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样,此刻自己要往哪里去,额田已经没有气力去思考了。

    * * *

    (1) 国司:日本古代律令制下由中央派往地方诸国主持政务的地方官员,掌管一国的行政、司法、警察和军事等,由守(主官)、介(辅官)、掾(属官)、目(秘书官)四等官员以及史生(誊写员)等组成。一般情况下,国司即专指国守。————译者注,以下同

    (2) 质子:古时候派往别国作人质的人,多为一国的王子或诸侯之子。

    (3) 国博士:原为日本律令制下设立的国学教官,大化改新之后成为专设的朝廷政治顾问,是制定制度和政策的核心人物。

    (4) 大化改新:狭义的“大化改新”指日本在公元七世纪中叶大化年间(645——650)围绕中央集权而进行的一系列变革。始于645年的这场变革运动以中大兄皇子和中臣镰足等打倒苏我氏、拥立孝德天皇为起点,逐步建立了以律令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次年发布诏书公布四项改革方针:废除私有地与私有民、集中地方行政权于朝廷、实施班田收授法、统一税制。但日本学术界对于大化改新的诏书的可信性、当时的日本建立在公民制基础之上的国家理念是否已经萌生以及改新的历史地位等等仍存在很大分歧,并未形成统一认识。

    (5) 斑鸠宫:位于今奈良县北部的生驹郡斑鸠町,圣德太子在此建有太子宫殿,现存法隆寺据说即其宫殿旧址的一部分。

    (6) 皇别氏族:日本古代氏族来源之一,是对由皇族降为臣籍的家族的称呼,与神别、诸番同为“三体”。

    (7) 筑紫:一般指位于九州岛的福冈县全境,但古时候则指的是更加广域的九州岛全岛。

    (8) 女官:日本古代对侍奉于皇宫内十二司的女性的统称(后来扩大至公卿贵族家中的侍女也称为女官),高位女官称为女房。

    (9) 女王:与“王”同样,为日本古代律令制下对第二代到第五代皇室后代的敬称。

    (10) 班田制:也叫“班田收授法”,是日本在公元646年(大化二年)公布《改新诏书》推出的一种耕田分配制度,系仿照中国唐朝的均田制而来。

    (11) 步、段、町:均为日本旧度量衡制中的土地面积单位。1步约合3.306平方米,1段约合991.7平方米,1町约合9 917平方米。

    (12) 虾夷地:日本古代对虾夷人生活居住的地方的蔑称,其地域大致相当于北海道、今属于俄罗斯的千岛群岛、萨哈林岛(库页岛)一带。

    (13) 花钿:古代妇女脸上的一种小装饰物,以金银等制成,多为花形,贴于双眉之间额上,在唐代颇为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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