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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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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意中便转向那咨娜门大卡查底像),在火炉边坐下并且低声问道:

    “我究竟在谁家里?”

    “在我们家里,小爸爸,在鞋匠彼得·亚基摩维支底家里。”彼得热烈地答道。

    他是歌底朋友,对这意外的探访觉得非常快乐。

    “哦!那画神像的彼得·亚基摩维支底家里。”那盲人这样说,也以此表示他底亲热。

    于是什么都静了。从琴底六根长弦发出一个声音,它渐渐扩大,然后收缩起来,又仿佛窒塞住似地移到那六根短弦:这调子反复萦回在越来越急的节奏上,直到大家都把眼闭上了,为的是怕见那升到那么尖锐,几乎使人晕眩的速度的音调在什么地方碎了;于是空气也短缩起来了,让位给盲歌者底沉重而且激越的声音,这声音渐渐弥漫了全屋,并且把邻近的乡人都唤了来,在门口和窗下聚拢着。可是这回歌中颂赞的并不是那些英雄了。布尔巴,轲士坦尼查以及挪利哇衣哥底光荣似乎已经稳定了。对于无论什么时代哥萨克们底忠心是无疑的了,今天歌里唱的并不是他们的义勇。在一切倾听着的人们里面,跳舞似乎更沉酣地睡着;因为没有一个手舞或足蹈的。和轲士达底头一样,其余的头全低垂着:这悲痛的歌使它们都沉重起来了:

    世界上再没有正义了。正义,谁能找着它呢!世界上再没有正义了;因为一切正义都给不正义底法律统辖着。

    今天,那不幸的正义已被禁锢起来。我们眼见着不正义在嘲笑它;不正义和那些“叛孽”并肩坐在金椅上;在金椅上它和那些“叛孽”并肩坐着。

    正义伏在门槛上哀求;那凶暴的不正义已到了叛孽们底中间;他们把它请到他们底宫殿里;他们给不正义注了满杯的美酒。

    正义呵,小母亲,我底小母亲呵!你有着鹰一样的翅膀,或许终有一个支持正义,是的,主持正义的人来罢。愿上帝扶助他!只有他能够,他将抚慰那些正义的人底日子。

    现在大家底头都很难抬起来,静默写在大家底额上;连那些想开口的人也看见它。经过了一个短促和严肃的间歇之后,琴又奏起来了,这次群众越加明白了。他们渐渐扩大起来。轲士达唱了三遍正义之歌。每次都不同。最初只是怨艾,接着像谴责,终于,到了第三次,当那歌者抬起头来,呼着如链的短促的号令时,一阵狂野的愤怒从那颤动着的字涌出来,抓住了大众,把他们冲到一阵浩荡而且忐忑的热狂里:

    “在哪里聚齐呢?”

    一个年轻的农夫这样问,当那歌者站起来的时候。

    那老头子是熟悉哥萨克们一切行动的,便指定附近一所地方,大众马上散了,人们听见短促的呼唤,武器铮铮响着,家家门前妇女在哭泣。一点钟后,一队武装的农夫从村里开拔,往着切尔忒哥夫方向走,彼得递给歌者一杯葡萄汁,希望可以得到更详细的消息。老头子坐下饮了,但只简单地答复鞋匠繁琐的问题。然后他便致谢而去。亚里轲沙扶那盲人跨过门槛。当他们在外面的黑夜里,独自一起的时候,亚里轲沙问道:

    “人人都可以到战场去吗?”

    “都可以。”老头子说了,便迈开大步不见了,仿佛黑夜恢复了他底目力似的。

    大众都睡着的时候,亚里轲沙从他那连衣睡下的炕上起来,背着枪出去,到了外面,他忽然觉到有人抱着他,轻吻他底头发。在月光里他认得是亚古连娜,带着急而且轻的脚步往屋里跑:

    “妈。”他惊讶着,一种奇异的情感渗透了他。

    他迟疑了一会。什么地方有人开门,一条狗在近处吠着。于是亚里轲沙把枪托在肩上大踏步走了,因为他希望在天亮之前赶上大队。

    在屋里,大家都仿佛察觉不到亚里轲沙不在的样子。单是在他们聚在桌子周围的时候,彼得看见那空位子,站起来走到屋角,在咨娜门士卡查面前燃了一支蜡烛。一支很小的蜡烛。那丑妇人耸一耸肩。

    同时,轲士达那老瞎子,已经穿过第二个村庄,用悲凉而微微呜咽的音调唱着正义之歌。

    那风瘫的人等了一会。然后愕然望着我:“现在,你为什么还不结束呢?这可不如前一个故事一样吗?那老头子就是上帝。”

    “我!我竟不知道呢。”我打了一个寒噤说。

    (译自《上帝底故事》)

    欺诈怎样到了俄国

    我这里邻近还有一位朋友。他是一个金发患风瘫的人,无论冬夏,都坐在他那靠着窗口的椅子上。他可以显得很年轻;是的,他那倾听着的脸上有时几乎露出几分稚气。反之,有些日子他却老起来,时刻像年光般在那上面流过,于是他当然变成一个老头子,他那双疲倦的眼睛几乎已经放弃了生命了。我们相识已经许久。最初我们老是互相凝视,后来,不知不觉地,我们互相微笑,又互相点头一年之久,然后,天知道从哪时起,我们竟互相谈天说地起来,随兴所至,毫无选择。

    “晨安,”我走过的时候他唤道。(他底窗口还是开向那静谧而丰饶的秋天。)“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晨安,爱瓦尔德。”

    我照常走近他底窗口。

    “我曾经旅行去。”

    “你到哪里去?”他带着不忍耐的眼光问道。

    “到俄罗斯去。”

    “啊!那么远?”

    他略往后倾,然后说:

    “那是怎样的一个国度呢,这俄罗斯?很大,是吗?”

    “是的,”我答道,“大而且……”

    “我问了一句傻话吗?”爱瓦尔德微笑着打断我底话,脸红起来。

    “不,爱瓦尔德,正相反呢。当你问我:那是怎样的一个国度呢?许多事情我都看得更清楚了。譬如,俄罗斯底边界。”

    “在东方吗?”我底朋友问。

    我心里想:不是。

    “在北方吗?”那患风瘫的问。

    “你知道,”我忽然想起说,“看地图的习惯把人们弄坏了。一切在那上面可不都是平而且滑吗?当他们把四大洲划分后,他们便以为完事了。一国可并不是一幅地图。它是有山陵和深渊的。就是在高处和低处,它也得和一些东西接触。”

    “嗯。”我底朋友思索道,“你说得很对。在这两方面俄罗斯和什么为界呢?”

    忽然,这残废的人像一个幼童似地高抬双眼。

    “你知道的。”我喊道。

    “也许是和上帝罢?”

    “是的,”我赞成说,“和上帝为界。”

    “呀,对了。”我底朋友完全了解似地应声说。过后他才仿佛有几分怀疑:

    “那么,上帝是个国度吗?”

    “我想并不,”我回答道,“但在原始的语言里,许多事物都有着同样的名字。也许有一个帝国称号为‘上帝’,而那统治者也名为‘上帝’的罢。那些简单的民族常分不开他们底国度和皇帝;两者都是伟大和仁慈,可怕和伟大。”

    “我知道,”那坐近窗口的人慢慢地说道。“这交界,人们在俄罗斯也感觉到吗?”

    “他们每件事都感到这个。上帝底权威在那里是很大的。人们从欧洲运许多东西过去,一越过边界,便变成石头了。间或有些宝石,但那只对于一些富人,一些所谓‘智识阶级’的人有用;至于那养活百姓的面包,却来自那边,那另一个帝国。”

    “百姓一定有过剩的面包罢?”

    “不,事实并不是这样。为了种种的场合。从上帝那里的输入是很困难的。”

    我试去引导他离开这思想:

    “但人们从这浩大的邻国采纳了许多风俗。比方一切礼节。人们对沙皇说话几乎像对上帝一样。”

    “呀,他们并不说:‘陛下’吗?”

    “不,他们称呼两者都是:小爸爸。”

    “他们都在两者底面前下跪吗?”

    “他们对他们倒身下拜,用额头触地,哭泣而且说:‘我犯罪了,饶了我罢,小爸爸。’”

    德国人看见这个,以为是卑鄙的奴性。我以为不然。跪拜底意义是什么呢?那就是:我有敬意。但单是揭帽便够了,德国人说。不错,点头,鞠躬,也可以说是恭敬底表示:有些国度地方太窄了,不能容人人都躺在地下,于是便造成了这些“简笔字”。但不久人们便机械地使用这些“简笔字”,不再体会它们底意义了。所以在那些时间或空间允许的国度里,应该把这美丽和重要的字完全写出来:敬意。”

    “是的,如果我做得到,我也下跪呢。”那风瘫的梦想道。

    “但是,”半晌我接着说,“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来自上帝呢。人们感觉每件新的东西,每套衣服,每盘新菜,每个美德甚至每个罪恶,都必须先经过上帝认可,才能流行。”

    那残废的望着我,几乎害怕的样子。

    “我这话是根据一个故事说的,”我赶快安慰他道,“根据一个‘比连纳’,像他们所说的,意思就是:一件过去的事。我想把它底内容简单地对你说。题目是:欺诈怎样到了俄国?”

    我靠近窗口,于是那患风瘫的便闭起眼睛来,像他所很愿意做的,每当他听见一个故事在什么地方开始的时候。

    那可怕的伊凡要强逼他邻近的国王贡献,以讨伐恫吓他们,如果他们不把黄金送到莫斯科,送到那座白城来。那些国王,经过了会议之后,齐声说:“我们对你提出三个谜。请你在我们定好的日子到东方来,在那块白石头附近。我们将在那里聚齐等你解答。如果你解答得对,我们就马上把你所要求的十二吨金送给你。”

    起初那沙皇伊凡·华司里维支反复沉思,但白城底繁多的钟声扰乱他的心。于是他召唤他底学者和顾问;那些不能答复这些问题的,他下令把他们带到那红色的大校场去(人们正在那里建立那供献给赤裸的华司里神的庙宇的),把他们枭首。这职务令时间过得那么快,以致忽然他已经要首程赴东方,走向那些国王等着他的那块白石头去了。他连一个答案都没有。

    但路程既很遥远,他总还有遇到一个智士的机会;因为,这时候,许多智士都在亡命,为的是每个国王都要把他们枭首,当他觉得他们不够智慧的时候。

    可是一个智士也没有在天边出现。一天早晨,他远远望见一个满脸胡子的瓦匠正在起一间礼拜堂,已经搭好筑台了,正忙着把小椽加上去。他觉得非常奇怪,看见这老瓦匠老是从教堂顶下来,一块一块地拾取那堆在地下的小椽,而不一次多拿几块放在他底围裙里。因此他得频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你真不知道他要几时才能够安好这几百块小椽。沙皇忍不住了:

    “蠢材,”他喊道(这是俄罗斯一般人对农夫的称呼),“蠢材,你应该认真多带一些木头,然后爬上礼拜堂去,那就简单得多了。”

    那农夫刚好下来,停住了,把手高举到眼上,然后说:

    “还是由我自己做去罢,沙皇伊凡,每个人知道他自己的职业总比别人多些;但你来得正好,我要把三个谜底答案给你,那是你在东方,离这里不远的那块白石头处得要知道的。”

    于是他把那三个答案一一教给他。沙皇惊愕到竟不知怎样感谢他好。

    “我应该拿什么来酬谢你呢?”他终于问了。

    “什么都不用。”那农夫说,一面拾了一块小椽,想踏上楼梯去。

    “站住,”沙皇命令说。“这样不行。你得要立一个愿。”

    “那么,小爸爸,你既要这样,就把你从东方国王得来的十二吨黄金中的一吨赏给我罢。”

    “好罢,”沙皇批准说,“我就给你一吨黄金。”

    于是他加鞭奔驰而去,以免在路上忘记了那些答案。

    后来,当沙皇带着那十二吨黄金从东方回来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莫斯科底宫殿里,在那五个大门的紫禁城中,把那些金一吨又一吨地倒在大殿底发亮的地板上,直到他面前耸立一座真正的金山,投射一个大黑影在地上。忘了他底许诺,沙皇连那第十二吨的金也倒出来了。他想重新把它装上,但又惋惜他得要从这辉煌的金阜取出这许多。夜里,他走到院子里去,拿些细沙把那吨填到四分之三满,蹑着脚步走回宫殿里,将金铺在沙上,然后,第二天早上,遣一个使者把那吨运到这旷阔的俄罗斯里那老农夫起礼拜堂的地方。当他看见那信使行近的时候,他从那依旧还未起好的屋顶下来,喊道:

    “不要来了,朋友。把你这盛着三分沙一分金的吨带回去罢。我并没有什么用处。告诉给你底主人听,一直到现在俄罗斯还没有欺诈。如果从今以后他发觉他再不能倚靠任何人,那是他底过错;因为他教人家怎样欺骗,他底榜样将世世代代都有许多人仿效。我并不需要黄金,没有黄金我也可以活。我并不希冀他底金,我只希冀他底真诚和廉洁。他不给我这个,竟想欺骗我。把这番话告诉你底主人,那带着他底坏良心和金袍坐在他那莫斯科底白城里的可怕的沙皇伊凡·华司里维支。”

    跑了几分钟之后,那信使又回头看了一次:农夫和礼拜堂都不见了。那堆着木椽的地方是平而且空的。于是那人害怕起来,向着莫斯科疾驰而去,喘息跑到沙皇面前,语无伦次地把刚才经过的事告诉他,并且说农夫不是别的,就是上帝。

    “我很想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我底朋友低声说,当我底故事最后的回声消逝之后。

    “也许罢,”我答道,“但你知道,老百姓是迷信的。”

    “可惜得很。”那风瘫的诚恳地说。

    “你不愿意改天再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吗?”

    “当然愿意,但有一个条件。”

    我再走近窗口。

    “什么条件呢?”爱瓦尔德愕然问道。

    “你得要随时把这些全讲给邻近的小孩子听。”我说。

    “啊,那些小孩子现在这么少到我这里来。”

    我安慰他道:

    “他们一定会来的。大概你近来无心讲故事罢,或因为缺少题目,或因为过多。但当一个人知道一个真故事,你以为它能够长久秘密吗?断不!这自然互相传述的,尤其是在小孩们中间。”

    “再见罢。”于是我便走开了。

    同日,小孩们都听见这故事了。

    (译自《上帝底故事》)

    听石头的人

    我又到我底风瘫的朋友家里。他带着他那特殊的微笑说:

    “关于意大利你从不曾对我说过什么。”

    “这是否说我该及早追补那失掉的光阴呢?”

    爱瓦尔德点头并且闭起眼睛来听了。于是我开始:

    我们所感到的春天,在上帝看来,不过像一个悠忽的小小微笑溜过地面。这时候大地仿佛记起什么似的;到夏天它便对大众高声述说,直到在秋天无边的静里变乖了,它默默地对孤寂者密语。你和我所活过的春天加起来也填不满上帝一刹那。春天,如果要上帝觉到它存在,不该仅逗留在草原和树上,它得要用某种方法深深感动人心,因为这样它就不在时间里,而在永恒里在上帝面前演奏了。

    有一次,这个发生了,上帝底眼光把它玄秘的飞翔悬在意大利上面。底下,地面非常明亮,时光像金一样闪耀着,可是斜印在那上面,像条阴暗的路似的,伸展着一个肩膀很宽,沉重而且浓黑的人影。更远一点,在他面前,他那双手底影子焦躁而且拘挛地工作着,时而在比沙,时而在拿坡里,有时更消失在大海底晃漾的波动上。上帝不能把他底眼光离开这双他起初以为合十祷告的手————可是从那里溅射出来的祷词却把它们大大地打开了。群空中起了一阵沉默。一切圣徒都跟着上帝底眼光移动,而且,和他一样,凝望着那把意大利遮掩了一半的影子。天使底歌声在唇上停止了,星星都在颤抖着,怕做错了什么,并且,谦逊地,静待上帝底震怒。可是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天空整个儿张开在意大利上面,于是拉斐尔(Raphael)在罗马跪着,菲耶索莱山(Fiesole)上幸福的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站在云端,感受着无限的欢乐。这时候无数的祷告在路上奔驰,在天与地之间。但上帝只认识其中一个:米开朗基罗底力量像葡萄园底芳香向着他氲氤上升。他苦于这力量占据了他整个思域。他更往下倾,发现了那在工作的人,从肩膀上瞥见了那双听石头的手,忽然害怕起来:难道石头也有灵魂么?为什么这人在倾听着石头呢?于是他看见那双手醒来了,它们在探索着那像坟墓似的石头,里面闪着一个柔弱的垂死的声音:

    “米开朗基罗,”上帝惴惴地喊道,“谁在石头里?”

    米开朗基罗侧耳倾听;他底手发抖了。他用哑重的声音答道:

    “你,上帝。还有谁呢?但是我到不了你那里。”

    于是上帝明白他在石头里,他觉得窒塞不安。整个天空只是一块石头,他被关在中间,希望米开朗基罗底手把他救出来。他听见它们来了,可是还远远地。同时那雕刻大师重复俯向他底作品。他不断地想道:你不过是一块小石头,别人就很难得在你里面找到一个人影。我却在这里感到一只手臂:那是约瑟底;玛利亚在这里低俯着,我感到她那颤栗的手搀着那死在十字架的我们主耶稣。如果这块小云石容得下这三个,我为什么不能使整个沉睡的民族从一块大石头矗立起来呢?于是他三两下工夫就把那座Pieta(圣母哭尸图)底三个像解放出来,但是并不完全揭开面孔上那石幕,仿佛怕他们底深沉的悲哀会渗进他底手,使它们变成风瘫一样。同时他也就跑到另一块石头去。但每次他都不愿意把那丰满的光明赐给一个前额,或把最清纯的曲线赐给一只手,而当他塑造一个女人的时候,也不在她底口周围安上那最后的微笑,使她底美不完全泄漏出来。

    这时他正在起草那尤利乌斯二世(Jule della Rovere)教皇底墓。他想在那铁做的罗马教皇上面建造一座山,并且添上一个在那里繁殖的民族。给无数朦胧的计划所激动,他走向云石坑里。那山坡耸立在一个可怜的村庄上。在许多橄榄树和枯萎的石丛中,新鲜的裂缝露出来,像一张灰白的脸半掩在那渐渐老去的鬓发下。米开朗基罗在这蒙着的额头面前站了许久,忽然瞥见一对石做的大眼睛从底下注视他。他觉得自己在这注视的影响下渐渐长大起来了。现在他也高耸出地面了,他自己觉得永远是这座山底兄弟般并排列着。山谷在他脚下往后退,和在一个登山的人底背后一样,村里的茅屋像羊群般挤作一团,石头底面孔在白色的石幕下也显得越近越亲切起来,表现着一种静待的神气,同时又已经在动底边沿了。

    米开朗基罗沉思道:

    “人打不碎你,因为你是完整的一块。”

    然后高声说:

    “我要完成你。你是我底作品。”

    于是他回翡冷翠去。他看见一颗星,和礼拜堂圆顶底阁。黄昏围绕着他脚下。

    忽然,到了罗曼拿门的时候,他踌躇起来了。两行屋宇像手臂般伸向他,它们已经把他抓住并拖到城里了。街道越狭越昏暗;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幽冥的手紧握住,再不能逃脱了。他躲到客厅里,又从那里躲到那间他常常在那里写作的纸下,几乎没有二尺长的房里。四壁向他走拢来,仿佛在和他那过度的伟大挣扎,强迫他恢复从前那狭小的形体。他任其自然。他跪下来让它们把他形成。他在自己里面感到一种谦虚,一种想变成渺小的愿望。于是一个声音来了:

    “米开朗基罗,谁在你里面?”

    于是那人在他那狭小的房里把额头搁在手上,低声说:

    “你,我底上帝。还有谁呢?”

    于是上帝的四周立刻宽起来了,他举起那挂在意大利空中的面孔四顾:圣者在他们底冠袍里站着,天使们在万千灿烂的星辰中往来,带着他们底歌像些充满了光明的水壶;而天空是无穷无尽的。

    我底风瘫的朋友举起他底眼睛追随着那流荡在空中的暮云。

    “上帝就在那里么?”他问。

    我默着,然后俯向他:

    “爱瓦尔德,我们就在这里么?”

    于是我们热烈地握手。

    (译自《上帝底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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