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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地利)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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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提摩斐之死

    对一个风瘫的人讲故事是多么如意!健康的人们是那么不安定;他们看一切东西都时而从这面,时而从那面。有时候,你同他们走了一个钟头,他们一路都在你左边走着,忽然却从右边回答你,因为他们忽然记起这样做比较有礼貌,并且证明比较有家教一点。对于风瘫的人却没有这种种顾虑。他底固定使他和物品相仿佛,他和这些物品的确保持着那最密切的关系。而他自己差不多就是一件物品:他不独用他底静默听着,并且用他那稀少和低声的言语,和那充满了敬意的温情。

    我再没有什么比对我底朋友爱瓦尔德讲故事更高兴的了。我觉得非常快乐,当他从他每天靠着的窗口唤我的时候:

    “我有些东西要问你。”

    我马上走进屋里和他见礼。

    “你从什么地方得来你最近讲的故事呢?”他终于问了,“从一本书得来的么?”

    “唉,是的,”我略皱眉头答道,“自从它死去之后,学者们便把它葬在书里;这是离现在不远的事。一百年前,它还优悠自在地在许多人底唇上活着。但是现在人们所用的字,又重又难唱,简直是它底仇敌,把嘴儿一张又一张地带走了,最后,它只退隐在一些干瘪的唇上,很贫窘地,像孀妇靠着奁资度日一样。它也就在那儿死去,并没有留下后裔,而且,我上面已经说过,带着它底一切光荣被葬在一本书里,在那里它许多同宗早已安息着了。”

    “它死时是否很老呢?”我底朋友明白我底意思后这样问。

    “约莫四五百岁,”我估量着回答道,“它有些亲戚活的年代更久哩。”

    “怎么?从不曾在书里安息过么?”爱瓦尔德惊异了。

    我解释道:“据我所知,它们永远漂泊在人们底嘴上。”

    “从没有瞌睡过么?”

    “睡过。从歌者底嘴升起来,它们有时停留在一颗温暖而且幽暗的心里。”

    “人们也会这样安静,使歌儿可以在他们心里瞌睡么?”爱瓦尔德似乎很怀疑的样子。

    “从前当然如此。据说他们很少说话,跳着一种慢慢扩大起来,轻轻摇着的舞;而尤其是:他们不大声笑,像现代人所惯做的,虽然我们底文化程度似乎很高。”

    爱瓦尔德还想发问,但他忍不住了,微笑道:

    “我只管问,只管问————但是说不定你有一个故事讲给我听罢?”他带着切盼的眼光望着我。

    一个故事?我不晓得。我底意思只是:这些歌儿是某几家底世袭产业。人们承继了它们又传授给别人,虽然因为天天用的缘故,不免有多少损耗。但终究还完全,像一部父传子子传孙的旧圣经一样。那些被剥夺继承权的儿子和他们兄弟底分别就在这点:他们不会唱歌,或者最低限度他们只认识祖先们极少数的歌,并且和其余的歌一起失掉这些“毕连”(B1ins)和“士卡士基”(skaskis)对于一般人所包含的大部分经验。譬如,就是这样,耶哥·提摩斐违背他父亲老提摩斐底意思娶了一个美丽的少妇,带她到基辅(Kiew)去,那是一座圣城,耶稣正教最伟大的殉道者底坟墓都在那里。那老提摩斐,被看作那地方周围十天路程内最精博的歌者,咒诅他儿子,并且对他邻人说他常常深信从来没有过儿子。可是他因为悔恨和悲哀变哑了。他赶走一切闯进他底茅屋里要求承继他底歌的少年,这无数的歌藏在这老头子心内正和藏在一个尘封的四弦琴里一样。

    “爸爸呀,我们底小爸爸呀,给我们这支或那支歌罢。看,我们想把它们带到乡间,你将听见它们散布在田野里,当黄昏来临,牛羊在栏里沉睡的时候。”

    但是那老人,坐在炕上,从朝到晚只管摇头。他底耳朵已经不灵了,他不知道那些在屋底四周伺候着的青年们有没有再请求,于是摇着他底白头说:不,不!直到睡去,然后再说一次,不,————在睡眠里。

    他本来很愿意满足那些青年们底愿望;他自己也很惋惜他肉体底尘土快要埋掉他底歌,说不定没有多少时候了。但是如果他要试去教他们一支歌,他一定会想起他底耶哥儿,于是,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因为,只为他永不说话,人们才不听见他哭罢了。每个字后面都伏着一声呜咽,他得常闭口,赶快而且轻轻地,使呜咽不同时漏出来。

    这老提摩斐老早就教给他儿子许多歌。这儿子十五岁时,已经比村里和邻近的歌者知得多唱得准了。可是,每逢过年过节,他有几分醉的时候,他还是对他底儿子说:

    “耶哥儿,我底小鸽子,我已经教给你许多歌,许多毕连和神圣的传说,差不多每天一个。但是,你知道,我是国里最精博的歌者,我父亲会唱俄国所有的歌以及许多鞑鞑的故事。你年纪还太小,所以我还不曾对你讲那些最美丽的毕连,那里面有些字和圣像一样,平常的字简直不能相比的。你还没有学会唱那些曲调,无论谁,哥萨克或农夫,听来都要流泪的。”

    这番话老提摩斐每逢礼拜天和俄国年中的节期都对他儿子复说一遍,所以已经不知多少次了。直到这儿子,经过了一番剧烈的争吵之后,和那美丽的乌珊格,一个穷农夫底女儿,同时失踪。

    这件事发生后三年,老提摩斐生病了,适值俄国各方络绎不绝地参谒基辅的香客当中有一队快上路的时候。于是邻居阿西皮走到病人底家里说:

    “我要和进香客们上路了,提摩斐,允许我吻你一吻罢。”

    阿西皮和这老头子本来不是很熟的朋友,不过因为现在快要远游了,觉得应该和他像和自己父亲一样辞行。

    “我常常得罪你,”他呜咽着说,“宽恕我,我底小心肝,那全是因为酒底缘故。你知道那是我无可奈何的。但是我为你祈祷,并在神面前点一支蜡烛。好好地保重呀,提摩斐,我底小爸爸;说不定你会复元的,如果上帝愿意,那时候你再唱些东西给我们听。是的,是的,你已经许久不唱歌给我们听了。那是什么歌呀?譬如,圣史提蕃那底,你以为我忘记了吗?你真蠢!我还整个儿记得呢。当然不像你那样————哼,你真懂得你底事儿。上帝赐给你这个,正和他把别的赐给别人一样。比方,给我……”

    那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呻吟着翻身,并且动了一动,仿佛要说话的样子。似乎他低声说出耶哥儿底名字。也许他有什么消息要带给他儿子罢?但当那邻人站在门边问,“你说了什么罢,提摩斐?”他已经再躺下去,轻轻摇着他底白头了。可是,上帝知道怎样,阿西皮去了还没有一年,耶哥儿果然回来了。那老头子并不马上认得他,因为茅屋里很暗,而他那疲倦的眼睛很容易才能接受一个新形体。但是当提摩斐听到这位生客底声音,他害怕了,马上从炕上跳起来,站在他两条颤巍巍的老腿上。耶哥儿抓住他,他们紧紧地拥抱着。提摩斐哭了。

    那青年接着问道:

    “你病了好久了么,爸?”

    当那老头子略为镇静之后,他再爬到炕上,带着严厉的声音问:

    “你老婆呢?”

    沉默着。耶哥吐了口痰:

    “你知道,我已经把她跟小孩一块赶掉了。”

    他停了一会,继续说:

    “有一次阿西皮到我家里。‘是阿西皮吗?’我对他说。‘是的,’他答道,‘我就是。你父亲病了,耶哥儿。他不能再唱歌了。现在村里全是沉静,仿佛没有一颗灵魂一般,我们底村里。没有什么东西响,也没有什么东西动,再没有人哭了,就是想笑也没有什么正当理由。’我沉思着。怎么办好呢?于是我叫我底老婆。‘乌珊格,’我说,‘我得要回家了。那里不再有人唱歌,现在该轮到我了。爸爸病呢。’‘好罢,’乌珊格说。‘但是我不能把你带走。’我解释道,‘你知道,父亲不愿意要你。我一到那里唱歌,也许就永远不回来了。’乌珊格明白我:‘好罢!愿上帝偕你!这里有许多香客布施。上帝会帮助我们的,耶哥。’于是我就走了。现在,爸,把所有的歌都告诉我罢。”

    耶哥回来和老提摩斐重新唱歌的消息传开去了。但是那年秋天村里风刮得那么厉害,简直没有一个过路人知道提摩斐家里究竟有没有人唱歌。而且无论谁叩门也不开。他们俩要独自儿一起。耶哥坐在炕沿,他父亲躺着,他底耳朵不时接近老头子底嘴,因为,老头子果然在唱歌呢。他那年老的声音,微微弯曲和抖颤着,把所有最美丽的歌带给耶哥;耶哥频频摇他底头,或摆动那垂着的腿,仿佛自己也在唱了。这样过了许多悠长的日子。提摩斐永远在他底记忆里找着一支更美丽的歌。常常,在夜里,他把儿子叫醒,用他那干枯和发抖的手做些摇摇不定的姿势,他唱了一支小歌,又一支,又一支————直到那懒惰的早晨开始蠕动了。

    他唱完那最美的一支不久便死去了。

    临死那几天,他常常很苦恼地惋惜他还藏着无数的歌,和不再有工夫把它们传给他儿子。他躺着,额上画满了深深的皱纹,沉没在紧张和烦躁的沉思里,他底嘴唇因期待而颤栗着。他时时坐起来,摇他底头,微微动弹他底嘴唇,终于唱出一支温甜的小歌来,但是现在差不多唱来唱去都是圣史提蕃那底几节,那是他特别爱好的,而且,为要不使他生气,他儿子得要表示惊异,仿佛只初次听到一样。

    老提摩斐死去之后,耶哥独自住着的房子还关闭了好些日子。直到第二年春天,耶哥·提摩斐底胡子已经长得够长了,他才开门出来,并且开始在村里往来歌唱了。日后,他也到邻近的乡村去,农夫们已经互相传述,说耶哥至少也是和他父亲一样渊博的歌者了;因为他知道许多英雄和严肃的歌,和所有曲调,无论谁,哥萨克或农夫,听来总要流泪的。而且,他有一种低沉而且凄凉的调子,是他以前的歌者底声音所无的。这调子永远在合唱处透露出来,所以特别动人。至少人家告诉我是这样。

    “这调子不是从他父亲学来的么?”停了一会,我底朋友爱瓦尔德说。

    “不,”我答道,“没有人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

    我已经离开窗了,当那风瘫的人动了一动,从远处喊道:

    “也许他想念他老婆和儿子罢。而且,他从不曾叫他们回来吗,既然他父亲已经死了?”

    “不,我相信不。至少,他后来是独自儿死去。”

    (译自《上帝底故事》)

    正义之歌

    当我又经过爱瓦尔德底窗前的时候,他向我招手微笑说:

    “你已经答应那些小孩子什么故事没有?”

    “为什么?”我惊讶着。

    “因为我对他们讲耶哥底故事的时候,他们怪我,上帝并没有在那里面出现呢。”

    我吓了一跳:

    “怎么?一个没有上帝的故事?是可能的么?”

    然后我反省:

    “果然,我现在回想起来,这故事丝毫也没有提到上帝。我不明白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如果有人问我要一个这样的故事,我相信我一辈子也找不到呢……”

    我底朋友看见我的热忱不禁微笑了。

    “不要为这个难过,”他和气地对我说,“我想在故事未完之前,我们总不会知道上帝究竟在那里面没有。因为,即使还差两个字,是的,即使接着故事最后几个字而来的只有休息,他还可以降临的。”

    我点头,于是那风瘫的人另换一种声调说:

    “你还知道什么关于那些俄国歌者的故事么?”

    我踌躇着:

    “我们可不更乐意谈谈上帝么,爱瓦尔德?”

    他摇头:

    “我那么愿意多听些关于这些奇怪的人底故事,不知什么缘故,我常常想,要是其中一个走进我家里来……”

    于是他把头转向房里的门。可是他底眼睛很快便回到我身上了,并且微带几分局促的神气。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连忙补足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爱瓦尔德?许多东西都可以降临于你,而是那些能够使用他们底腿的人所不能有的,因为他们往往错过和躲开。在这熙攘底洪流中,上帝安排你,爱瓦尔德,做一个安静的中心点。你可不感到一切都在你周围动么?别的人追逐着日子;当他们终于追到了其中一个的时候,他们气喘得那么厉害,连话也不能对它说了。但是你,我底朋友,你只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口,盼望着;对于那些盼望的人,迟早总会有些东西来临的。所以你的命运完全和他人两样。想想看,连莫斯科底伊比连圣母也得离开她底小小圣殿,乘着四匹马拖着的黑车,到那些过节,无论是洗礼或丧事的人家去。可是你呢,什么都得来就你……”

    “是的,”爱瓦尔德带着奇异的微笑说,“连走去和死相会我也做不到。许多人在路上碰到它。它不敢走进屋里,于是唤你到外面去,到异乡,到战场上,到危楼中,到颤巍巍的桥上,到荒野或疯狂里。至少大多数人都到某处找它,把它背到家里也不知道。因为死是懒惰的;假如人不常常骚扰它,谁知道,它也许会睡着了呢。”

    那病人沉思了半晌,然后带着相当的骄傲说:

    “但是如果它想要我,它得要到我家里来。这儿,在我这小小的明净屋子里,花在这里面开得特别长久的,要跨过这张旧地毯,经过这衣柜前,穿过桌子和床板之间一直到我这宽大、亲密的旧椅子来,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那时候我底椅子也许同我一块死去,因为它简直可以说和我一起活着。而死举行这一切得要用最普通的法子,不作声息,不推倒什么,不要作什么非常的企图,简直和平常的探访一样。是的,这将使屋子和我异常地接近。一切都将在这里表演,在这狭小的戏台上,而且这些最后的事变也得和其他已经在这里发生过或仍等候着我的事情无大分别。我还小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人们谈到死比谈别的事总另有一种说法,而这完全因为没有人肯泄露他后来的经历。但是一个死者怎么会异于一个变成了严肃,摒弃了时间,和关起门来静静地思索某种问题(这问题底答案久已扰动他底心灵)的人呢?在大庭广众中,我们往往连我们天上的父亲也会忘记;对于其他某种隐秘的,也许超乎语言而寓于事实的契合,当然更记不起了。我们得要走开一边,在一种不可言喻的不可即的静里;而所谓死说不定就是那些归隐起来以思索生命的人。”

    霎时的静默,终于给我以下的话打断了:

    “这使我想起一个少女。我们可以说她那明媚的生命最初十七年底光阴都在静观中度过。她那双眼睛变得那么大又那么孤立,它们所接受的一切都给自己消耗尽了;在这少女底整个身躯里,生命离开了它们而舒展着,单靠些单纯和隐潜的声音底滋养。可是到了这时期底终点,不是那么猛烈的事便把这几乎不相接触的两重生命扰乱了:那双眼睛似乎深深地往内钻;整个外来的重量透过它们而跌入幽暗的心里,而且每天在这双黝深而且仰着的眼睛里那么猛烈地往下坠,那颗心终于在那狭隘的胸间破碎了,像一片玻璃。于是那少女变成了灰白,慢慢地凋谢,寻求寂寞和沉入幽思里,而终于独自走到了那永久的安息,在那里,无疑地,一切思想都不再受扰乱了。”

    “她是怎样死去的?”我底朋友轻轻地问,声音略带粗糙。

    “她是溺死的,在一个深而静的池塘里,无数的圈儿在水面,在盛开着的白莲花底下慢慢增长,扩大,以至那些浸在水里的花全摇动起来。”

    “这也是一个故事吗?”爱瓦尔德问,以便那接着我底话的静不致让人太难受。

    “不,”我答道,“那是一个情感。”

    “但是我们不可以把它传给小孩们吗,这情感?”

    我沉思:

    “也许可以。”

    “怎样呢?”

    “用另一个故事。”

    于是我开始讲。

    “那是南俄罗斯正在为自由而战的时候……”

    “宽恕我,”爱瓦尔德说,“这话怎么讲?这和我心目中的俄罗斯以及你从前讲的故事太不一致了。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听你底故事。因为我喜欢我心里关于那边风土人情的成见;我愿意好好地保存它。”

    我不得不微笑着安慰他:

    那时候,那些波兰的“叛孽”(其实我应该从这里说起)做了南俄罗斯和乌克兰一带孤寂的荒原底主人。他们是非常残暴的。他们底压迫和犹太人底贪婪(那些犹太人连礼拜堂底钥匙都扣留起来,非给他们现钱便不肯交还基督教徒)使基辅和第聂伯河上游底居民都变成了厌倦多思了。即圣洁的基辅,由它底四百座礼拜堂底圆顶俄国第一次自述,也一天天沉没在它自身里,被大火像突如其来的疯狂思想一般所烧毁,在这些大火后面夜总显得特别长。那荒原的居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给一种奇异的不安所驱逐,许多老人夜里从他们底茅屋跑出来,默默仰望着那永久宁静的昊苍;白天你可以看见许多“苦冈”(Kurganen)底背上显出无数的黑影,企望着,从远处浮起来。这些“苦冈”是死去的宗族底坟墓,像凝结了的沉重的波浪般绵亘了全荒原。而在这坟墓就是荒原的国度里,人就等于深渊。那些居民是那么深沉、幽暗和缄默,他们底语言只是些颤巍巍的柔脆的桥,悬在他们底身体上。

    有时候有许多阴郁的鸟从苦冈飞起来。有时候许多荒野的歌下降在这些充满了半阴影的人们身上,在里面深深隐藏起来,同时飞鸟们却迷失在长空里。四方八面都仿佛没有边界似的。连房子也遮拦不住这茫茫的大漠;它们底小窗都给充塞着。只有在那阴暗的屋角里,古旧的神像立着如上帝底标界;一点微光在神龛里熠耀,像一个迷失在繁星的夜里的小孩。这些神像是些唯一的固定点,路边唯一镇定人心的符号,没有一所房子能够离开它们而存在。人们得常常重造新的,当旧的因为太老而腐烂了,给虫蛀穿了;当人们结婚或起新房子的时候;或者当有人,比方那老头子亚伯拉罕,临死时想把圣尼古拉捧在他那合十的双掌里,说不定为要带去和天上的圣者比较,以便认出他最尊敬的那位罢。

    就是这样彼得·亚基摩维支,虽然正业是鞋匠,也兼画神像。当他厌倦了一种工作,便在胸前划了三次十字,随即转到另一种;同一的虔诚指挥着他底缝纫和锤凿,无异于他底画。他已经上了相当的年纪了,可是还很壮勇。他做鞋时弯曲了的背,在神像底面前又抬直起来,这样他居然可以保存一种风度以及肩膀和腰间相当的均衡。他大半生都孤零零地度过,从不参加那由于他老婆亚古连娜生子和孩子们婚嫁或死亡所致的纷扰。一直到七十岁那年,彼得才和他家里剩下的人们有往来关系;现在,他开始把他们当作真正存在的了。这些人是:他老婆亚古连娜,沉默而且谦卑,是一个渐渐老去的丑妇人;和他儿子亚里轲沙,因为生得较晚,只有十七岁。彼得想教他儿子画像;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便不够应付所有的主顾了。可是没有多少日子他便放弃这传授了。亚里轲沙曾经画过圣母像,可是离那庄严的真型那么远,他底画竟酷肖哥萨克的罗哥·比田哥底女儿玛利安娜,就是说,一桩极不虔敬的事。于是那老彼得,画了几次十字之后,赶快用狄美慈底像把这片被亵渎的像板掩盖过来————不知为什么,在圣者们当中,他特别爱狄美慈。

    亚里轲沙也永远不再去试绘画了。除了他父亲命他绘神像头上的圆光以外,他常在外面,在荒原里,没有人知道在什么地方。而且也无人挽留他在家里。他母亲对他这样做法觉得很惊异,不敢对他谈话,仿佛他是生人或官员似的。他姐姐当他小的时候常常打他;现在亚里轲沙长大了,却不回打她,因此她便鄙屑他。村里也没有人注意这童子。哥萨克底女儿玛利安娜揶揄他,当他对她说要娶她的时候;亚里轲沙也不再问别的女郎愿意不愿意接受他做未婚夫。也没有人肯带他到那些修道院,到修道者们当中去,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身子太弱,并且年纪还太小。有一次他已经跑到邻近的寺院里,可是寺僧们不肯收留他————于是他就只有旷野,那起伏不平的旷野了。一个猎人一天送他一杆只有上帝知道装满了什么的旧枪。亚里轲沙常常把它带在身上,却从没有放过一次,为的是节省火药,也因为究竟不知道猎什么好。一个暖而且静的晚上,大家正坐在一张粗桌的周围,桌上放了一个盛满了小鹤的钵。彼得吃着;其余的望着他吃,等他剩给他们的东西。忽然老头子停住了,匙儿搁在空中,把他那衰残了的大头颅伸向那从门边射来,透过了桌子然后投入半阴影里的光线。大家都侧着耳。墙外有一种仿佛夜鸟底翅膀轻轻掠过梁间的声音;但是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去,村里一般也很少有夜鸟。于是声音又起了,这次,却仿佛一只大兽在屋底四周摸索,而且四壁都仿佛同时听见一样。亚里轲沙从他底凳轻轻站起来;同时一件高而且大的东西遮住了门,推开了薄暮,把黑夜领到茅屋里,带着它整个的伟大,却又有几分迟疑的样子,向前走着。

    “是轲士达。”那丑妇人用她底粗哑的声音说。

    于是大家马上都认得他。那是一个盲歌者,一个老头子带着他底十二弦琴穿过村庄,歌唱哥萨克们底大光荣,他们底勇敢和忠心,他们底大队长俄古宾哥,布尔巴以及其他英雄:这都是大家所乐意听的。轲士达向着他以为是神像所在的方向鞠了三次躬(这样他无意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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