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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念人——所有记忆都不会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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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神圣的。我写过一些杂忆的文字,不曾写过我的父母,因为关于这个题目我不敢轻易下笔。小民女士逼我写几句话,辞不获已,谨先略述二三小事以应,然已临文不胜风木之悲。

    想我的母亲

    父母对子女的爱,子女对父母的爱,是神圣的。我写过一些杂忆的文字,不曾写过我的父母,因为关于这个题目我不敢轻易下笔。小民女士逼我写几句话,辞不获已,谨先略述二三小事以应,然已临文不胜风木之悲。

    我的母亲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内上羊市街。我在幼时曾侍母归宁,时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学后,没有更进一步的功名,但是课子女读书甚严。我的母亲教导我们读书启蒙,尝说起她小时苦读的情形。她同我的两位舅父一起冬夜读书,冷得腿脚僵冻,取大竹篓一,实以败絮,三个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当时听得惕然心惊,遂不敢荒嬉。我的母亲来我家时年甫十八九,以后操持家务尽瘁终身,不复有暇进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亲的劬育之劳可想而知。我记得我母亲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给我们几个较小的孩子们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里,我怕痒,总是躲躲闪闪,总是格格地笑个不住,母亲没有工夫和我们纠缠,随手一巴掌打在身上,边洗边打边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里虽然有火炉,睡时被褥还是凉似铁。尤其是钻进被窝之后,脖子后面透风,冷气顺着脊背吹了进来。我们几个孩子睡一个大炕,头朝外,一排四个被窝。母亲每晚看到我们钻进了被窝,吱吱喳喳地笑语不停,便走过来把油灯吹熄,然后给我们一个个的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紧,被窝立刻暖和起来,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我不知道母亲用的是什么手法,只知道她塞棉被带给我无可言说的温暖舒适,我至今想起来还是快乐的,可是那个感受不可复得了。

    我从小不喜欢喧闹。祖父母生日照例院里搭台唱傀儡戏或滦州影戏。一过八点我便掉头而去进屋睡觉。母亲得暇便取出一个大簸箩,里面装的是针线剪尺一类的缝纫器材,她要做一些缝缝连连的工作,这时候我总是一声不响地偎在她的身旁,她赶我走我也不走,有时候竟睡着了。母亲说我乖,也说我孤僻。如今想想,一个人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偎在母亲身旁?

    在我的儿时记忆中,我母亲好像是没有时候睡觉。天亮就要起来,给我们梳小辫是一桩大事,一根一根地梳个没完。她自己要梳头,我记得她用一把抿子蘸着刨花水,把头发弄得锃光大亮。然后她就要一听上房有动静便急忙前去当差。盖碗茶、燕窝、莲子、点心,都有人预备好了,但是需要她去双手捧着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则要儿媳妇做什么?在公婆面前,儿媳妇是永远站着,没有座位的。足足地站几个钟头下来,不是缠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纪大,不过午夜不安歇,儿媳妇要跟着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极了,有时候回到房里来不及脱衣服倒下便睡着了。虽然如此,母亲从来没有发过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几年,祖父母相继去世,我母亲才稍得清闲,然而主持家政教养儿女也够她劳苦的了。她抽暇隔几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几次都是由我随侍。

    母亲爱她的家乡。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乡音不能完全改掉。我们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说成“金”,她有时也跟我们学,总是学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有时学着说杭州话,她说难听死了,像是门口儿卖笋尖的小贩说的话。

    我想一般人都会同意,凡是自己母亲做的菜永远是最好吃的。我的母亲平常不下厨房,但是她高兴的时候,尤其是父亲亲自到市场买回鱼鲜或其他南货的时候,在父亲特烦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这时候我们就有福了。我十四岁离家到清华,每星期回家一天,母亲就特别疼爱我,几乎很少例外地要亲自给我炒一盘冬笋木耳韭菜黄肉丝,起锅时浇一勺花雕酒,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但是这一盘菜一定要母亲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样了。

    我母亲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喝几盅酒。冬天午后围炉的时候,她常要我们打电话到长发叫五斤花雕,绿釉瓦罐,口上罩着一张毛边纸,温热了倒在茶杯里和我们共饮。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儿的”,买些干瘪的花生吃则更有味。我和两位姐姐陪母亲一顿吃完那一罐酒。后来我在四川独居无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当做晚饭,朋友们笑我吃“花酒”,其实是我母亲留下的作风。

    我自从入了清华,以后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抗战前后各有三年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晚年喜欢听评剧,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为离家近,打个电话给卖飞票的,总有好的座位。我很后悔,我没能分出时间陪她听戏,只是由我的姐姐弟弟们陪她消遣。

    我父亲曾对我说,我们的家所以成为一个家,我们几个孩子所以能成为人,全是靠了我母亲的辛劳维护。一九四九年以后,音讯中断,直等到恢复联系,才知道母亲早已弃养,享寿九十岁。西俗,母亲节佩红康乃馨,如不确知母亲是否尚在则佩红白康乃馨各一。如今我只有佩白康乃馨的份儿了,养生送死,两俱有亏,惨痛惨痛!

    我的一位国文老师

    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遇见一位国文先生,他给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记他。

    先生姓徐,名镜澄,我们给他取的绰号是“徐老虎”,因为他凶。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脑袋的轮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为漫画的对象。头很尖,秃秃的,亮亮的,脸形却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斋志异绘图中的夜叉的模样。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过分地集中在脸上很小的一块区域里。他戴一副墨晶眼镜,银丝小镜框,这两块黑色便成了他脸上最显著的特征。我常给他漫画,勾一个轮廓,中间点上两块椭圆形的黑块,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两肩总是耸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红,像酒糟的,鼻孔里常常地藏着两筒清水鼻涕,不时地吸溜着,说一两句话就要用力地吸溜一声,有板有眼有节奏,也有时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两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长袍,好像是在给谁穿孝,袍子在整洁的阶段时我没有赶得上看见,余生也晚,我看见那袍子的时候即已油渍斑斓。他经常是仰着头,迈着八字步,两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儿似的。我很难得看见他笑,如果笑起来,是狞笑,样子更凶。

    我的学校很特殊的。上午的课全是用英语讲授,下午的课全是国语讲授。上午的课很严,三日一问,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要被淘汰,下午的课稀松,成绩与毕业无关。所以每到下午上国文之类的课程,学生们便不踊跃,课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但教员用拿毛笔的姿势举着铅笔点名的时候,学生却个个都到了,因为一个学生不只答一声到。真到了的学生,一部分从事午睡,微发鼾声,一部分看小说如《官场现形记》、《玉梨魂》之类,一部分写“父母亲大人膝下”式的家书,一部分干脆瞪着大眼发呆,神游八表。有时候逗先生开玩笑。国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举人。他们授课也不过是奉行故事,乐得敷敷衍衍。在这种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凶,老是绷着脸,老是开口就骂人,我想大概是由于正当防卫吧。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两盅,摇摇摆摆地进了课堂。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题目尚未写完,当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这吸溜之际,一位性急的同学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老先生转过身来,冷笑两声,勃然大怒:“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没写完你为什么就要问?……”滔滔不绝地吼叫起来,大家都为之愕然。这时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个上午捣乱下午安分的学生,我觉得现在受了无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辩了几句。这一下我可惹了祸,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泼在我的头上了。他在讲台上来回踱着,吸溜一下鼻涕,骂我一句,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还记得这样的一句:

    “×××!你是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

    这一句颇为同学们所传诵。谁和我有点争论遇到纠缠不清的时候,都会引用这一句“你是什么东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当时我看形势不妙,也就没有再多说,让下课铃结束了先生的怒骂。

    但是从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认识我了。酒醒之后,他给我批改作文特别详尽。批改之不足,还特别的当面加以解释,我这一个“一眼望到底”的学生,居然成为一个受益最多的学生了。

    徐先生自己选辑教材,有古文,有白话,油印分发给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书》是他讲得最为眉飞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吴敬恒的《上下古今谈》,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以及张东荪的《时事新报》社论,他也选了不少。这样新旧兼收的教材,在当时还是很难得的开通的榜样。我对于国文的兴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生讲图文之前,先要介绍作者,而且介绍得很亲切,例如他讲张东荪的文字时,便说:“张东荪这个人,我倒和他一桌吃过饭……”这样的话是相当的可以使学生们吃惊的,吃惊的是,我们的国文先生也许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吧,否则怎样会能够和张东荪一桌上吃过饭!

    徐先生于介绍作者之后,朗诵全文一遍。这一遍朗诵可很有意思。他打着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齿地大声读一遍,不论是古文或白话,一字不苟地吟咏一番,好像是演员在背台词,他把文字里的蕴藏着的意义好像都给宣泄出来了。他念得有腔有调,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气势,有抑扬顿挫,我们听了之后,好像是已经理会到原文的意义的一半了。好文章掷地作金石声,那也许是过分夸张,但必须可以琅琅上口,那却是真的。

    徐先生之最独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语“清通”、“尚可”、“气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长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页整页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经他勾抹之后,所余无几了。我初次经此打击,很灰心,很觉得气短,我掏心挖肝地好容易诌出来的句子,轻轻地被他几杠子就给抹了。但是他郑重地给我解释一会儿,他说:“你拿了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软趴趴的,冗长,懈咣咣唧的,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读读看,原来的意思并没有失,但是笔笔都立起来了,虎虎有生气了。”我仔细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虚泡囊肿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这删削之间现出他的功夫。如果我以后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点硬朗挺拔之气,还知道一点“割爱”的道理,就不能不归功于我这位老师的教诲。

    徐先生教我许多作文的技巧。他告诉我:“作文忌用过多的虚字。”该转的地方,硬转;该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显着朴拙而有力。他告诉我,文章的起笔最难,要突兀矫健,要开门见山,要一针见血,才能引人入胜,不必兜圈子,不必说套语。他又告诉我,说理说至难解难分处,来一个譬喻,则一切纠缠不清的论难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经济,何等手腕!诸如此类的心得,他传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

    我离开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同学们偶尔还谈起“徐老虎”,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地还怀着怅惘敬慕之意。

    酒中八仙

    ————记青岛旧游

    杜工部早年写过一首《饮中八仙歌》,章法参差错落,气势奇伟绝伦,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他所谓的饮中八仙,是指他记忆所及的八位善饮之士,不包括工部本人在内,而且这八位酒仙并不属于同一辈分,不可能曾在一起聚饮。所以工部此诗只是就八个人的醉趣分别加以简单描述。我现在所要写的酒中八仙是民国十九年到二十三年间我的一些朋友,在青岛大学共事的时候,在一起宴饮作乐,酒酣耳热,一时忘形,乃比附前贤,戏以八仙自况。青岛是一个好地方,背山面海,冬暖夏凉,有整洁宽敞的市容,有东亚最佳的浴场,最宜于家居。唯一的缺憾是缺少文化背景,情调稍嫌枯寂。故每逢周末,辄聚饮于酒楼,得放浪形骸之乐。

    我们聚饮的地点,一个是山东馆子顺兴楼,一个是河南馆子厚德福。顺兴楼是本地老馆子,属于烟台一派,手艺不错,最拿手的几样菜如爆双脆、锅烧鸡、汆西施舌、酱汁鱼、烩鸡皮、拌鸭掌、黄鱼水饺……都很精美。山东馆子的跑堂一团和气,应对之间不失分际。对待我们常客自然格外周到。厚德福是新开的,只因北平厚德福饭庄老掌柜陈莲堂先生听我说起青岛市面不错,才派了他的长子陈景裕和他的高徒梁西臣到青岛来开分号。我记得我们出去勘察市面,顺便在顺兴楼午餐,伙计看到我引来两位生客,一身油泥,面带浓厚的生意人的气息,心里就已起疑。梁西臣点菜,不假思索一口气点了四菜一汤,炒辣子鸡(去骨)、炸肫(去里儿)、清炒虾仁……伙计登时感到来了行家,立即请掌柜上楼应酬,恭恭敬敬地问:“请问二位宝号是在哪里?”我们乃以实告。此后这两家饭馆被公认为是当地巨擘,不分瑜亮。厚德福自有一套拿手,例如清炒或黄焖鳝鱼、瓦块鱼、鱿鱼卷、琵琶燕菜、铁锅蛋、核桃腰、红烧猴头……都是独门手艺,而新学的焖炉烤鸭也是别有风味的。

    我们轮流在这两处聚饮,最注意的是酒的品质。每夕以罄一坛为度。两个工人抬三十斤花雕一坛到二三楼上,当面启封试尝,微酸尚无大碍,最忌的是带有甜意,有时要换两三坛才得中意。酒坛就放在桌前,我们自行舀取,以为那才尽兴。我们喜欢用酒碗,大大的浅浅的,一口一大碗,痛快淋漓。对于菜肴我们不大挑剔,通常是一桌整席,但是我们也偶尔别出心裁,例如:普通以四个双拼冷盘开始,我有一次做主换成二十四个小盘,把圆桌面摆得满满的,要精致,要美观。有时候,尤其是在夏天,四拼盘换为一大盘,把大乌参切成细丝放在冰箱里冷藏,上桌时浇上芝麻酱、三合油和大量的蒜泥,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冷荤,比拌粉皮高明多了。吃铁锅蛋时,赵太侔建议外加一元钱的美国干酪(cheese),切成碎末打搅在内,果然气味浓郁不同寻常,从此成为定例。酒酣饭饱之后,常是一大碗酸辣鱼汤,此物最能醒酒,好像宋江在浔阳楼上酒醉题反诗时想要喝的就是这一味汤了。

    酒从六时喝起,一桌十二人左右,喝到八时,不大能喝酒的约三五位就先起身告辞,剩下的八九位则是兴致正豪,开始宽衣攘臂,猜拳行酒。不作拇战,三十斤酒不易喝光。在大庭广众的公共场所,扯着破锣嗓子“鸡猫子喊叫”实在不雅。别个房间的客人都是这样放肆,入境只好随俗。

    这一群酒徒的成员并不固定,四年之中也有变化,最初是闻一多环顾座上共有八人,一时灵感,遂曰:“我们是酒中八仙!”这八个人是,杨振声、赵畸、闻一多、陈命凡、黄际遇、刘康甫、方令孺,和区区我。既称为仙,应有仙趣,我们只是沉湎曲乐的凡人,既无仙风道骨,也不会白日飞升,不过大都端起酒杯举重若轻,三斤多酒下肚尚能不及于乱而已。其中大多数如今皆已仙去,大概只有我“未随仙去落人间”。往日宴游之乐不可不记。

    杨振声字金甫,后嫌金字不雅,改为今甫,山东蓬莱人,比我大十岁的样子。五四初期,写过一篇中篇小说《玉君》,清丽脱俗,惜从此搁笔,不再有所著作。他是北大国文系毕业,算是蔡孑民先生的学生。青岛大学筹备期间,以蔡先生为筹备主任,实则今甫独任艰巨。蔡先生曾在大学图书馆侧一小楼上偕眷住过一阵,为消暑之计。国立青岛大学的门口的竖匾,就是蔡先生的亲笔。胡适之先生看见了这个匾对我们说,他曾问过蔡先生:“凭先生这一笔字,瘦骨嶙峋,在那时代殿试大卷讲究黑、大、圆、光,先生如何竟能点了翰林?”蔡先生从容答道:“也许那几年正时兴黄山谷的字吧。”今甫做了青岛大学校长,得到蔡先生写匾,是很得意的一件事。今甫身材修伟,不愧为山东大汉,而言谈举止蕴藉风流,居恒一袭长衫,手携竹杖,意态潇然。鉴赏字画,清谈亹亹。但是一杯在手则意气风发,尤嗜拇战,入席之后往往率先打通关一道,音容并茂,咄咄逼人。赵瓯北有句:“骚坛盟敢操牛耳,拇阵轰如战虎牢。”今甫差足以当之。

    赵畸,字太侔,也是山东人,长我十二岁,和今甫是同学。平生最大特点是寡言笑。他可以和客相对很久很久一言不发,使人莫测高深。我初次晤见他是在美国波斯顿,时民国十三年夏,我们一群中国学生排演《琵琶记》,他应邀从纽约赶来助阵。他未来之前,闻一多先即有函来,说明太侔之为人,犹金人之三缄其口,幸无误会。一见之后,他果然是无多言。预演之夕,只见他攘臂挽袖,运斤拉锯制作布景,不发一语。莲池大师云:“世间酽醯醇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繇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太侔就是才华内蕴而封锢牢密。人不开口说话,佛亦奈何他不得。他有相当酒量,也能一口一大盅,但是他从不参加拇战。他写得一笔行书,绵密有致。据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个衷肠激烈的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革命,掷过炸弹,以后竟变得韬光养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询,他只是笑而不答。他有妻室儿子,他家住在北平宣外北椿树胡同,他秘不告人,也从不回家,他甚至原籍亦不肯宣布。庄子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疏曰:“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怪不得他名畸字太侔。

    闻一多,本名多,以字行,湖北蕲水人,是我清华同学,高我两级。他和我一起来到青岛,先赁居大学斜对面一座楼房的下层,继而搬到汇泉海边一座小屋,后来把妻小送回原籍,住进教职员第八宿舍,两年之内三迁。他本来习画,在芝加哥做素描一年,在科罗拉多习油画一年,他得到一个结论:中国人在油画方面很难和西人争一日之长短,因为文化背景不同。他放弃了绘画,专心致力于我国古典文学之研究,至于废寝忘食,埋首于故纸堆中。这期间他有一段恋情,因此写了一篇相当长的白话诗,那一段情没有成熟,无可奈何地结束了,而他从此也就不再写诗。他比较器重的青年,一个是他国文系的学生臧克家,一个是他国文系助教陈梦家。这两位都写新诗,都得到一多的鼓励。一多的生活苦闷,于是也就爱上了酒。他酒量不大,而兴致高。常对人吟叹:“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他一日薄醉,冷风一吹,昏倒在尿池旁。

    陈命凡,字季超,山东人,任秘书长,精明强干,为今甫左右手。豁起拳来,出手奇快,而且嗓音响亮,往往先声夺人,常自诩为山东老拳。关于拇战,虽小道亦有可观。民国十五年,我在国立东南大学教书,同事中之酒友不少,与罗清生、李辉光往来较多,罗清生最精于猜拳,其术颇为简单,唯运用纯熟则非易事。据告其诀窍在于知己知彼。默察对方惯有之路数,例如一之后常为二,二之后常为三,余类推。同时变化自己之路数,不使对方捉摸。经此指点,我大有领悟。我与季超拇战常为席间高潮,大致旗鼓相当,也许我略逊一筹。

    刘本钊,字康甫,山东蓬莱人,任会计主任,小心谨慎,恂恂君子。患严重耳聋,但亦嗜杯中物。因为耳聋关系,不易控制声音大小,拇战之时呼声特高,而对方呼声,他不甚了了,只消示意令饮,他即听命倾杯。一九四九年来台,曾得一晤,彼时耳聋益剧,非笔谈不可。

    方令孺是八仙中唯一女性,安徽桐城人,在国文系执教兼任女生管理。她有咏雪才,惜遇人不淑,一直过着独身生活。台湾洪范书店曾搜集她的散文作品编为一集出版,我写了一篇短序。在青岛她居留不太久,好像是两年之后就离去了。后来我们在北碚异地重逢,比较往还多些。她一向是一袭黑色旗袍,极少的时候薄施脂粉,给人一派冲淡朴素的印象。在青岛的期间,她参加我们轰饮的行列,但是从不纵酒,刚要“朱颜酡些”的时候就停杯了。数十年来我没有她的消息,只是在一九六四年七月七日《联合报》“幕前冷语”里看到这样一段简讯:

    方令孺皤然白发,早不执教复旦,在那血气方刚的红色路上漫步,现任浙江作者协会主席,忙于文学艺术的联系工作。

    老来多梦,梦里河山是她私人嗜好的最高发展,跑到砚台山中找好砚去了,因此梦中得句,写在第二天的默忆中:“诗思满江国,涛声夜色寒,何当沽美酒,共醉砚台山。”

    这几句话写得迷离惝恍,不知砚台山寻砚到底是真是幻。不过诗中有“何当沽美酒”之语,大概她还未忘情当年酒仙的往事吧?如今若是健在,应该是八十以上的人了。

    黄际遇,字任初,广东澄海人,长我十七八岁,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他做过韩复榘主豫时的教育厅长,有宦场经验,但仍不脱名士风范。他永远是一件布衣长袍,左胸前缝有细长的两个布袋,正好插进两根铅笔。他是学数学的,任理学院长,闻一多离去之后兼文学院长。嗜象棋,曾与国内高手过招,有笔记簿一本置案头,每次与人棋后辄详记全盘招数,而且能偶然不用棋盘棋子,凭口说进行棋赛。又治小学,博闻多识。他住在第八宿舍,有潮汕厨师一名,为治炊膳,烹调甚精。有一次约一多和我前去小酌,有菜二色给我印象甚深,一是白水汆大虾,去皮留尾,汆出来虾肉白似雪,虾尾红如丹;一是清炖牛鞭,则我未愿尝试。任初每日必饮,宴会时拇战兴致最豪,嗓音尖锐而常出怪声,狂态可掬。我们饮后通常是三五辈在任初领导之下去做余兴。任初在澄海是缙绅大户,门前横匾大书“硕士第”三字,雄视乡里。潮汕巨商颇有几家在青岛设有店铺,经营山东土产运销,皆对任初格外敬礼。我们一行带着不同程度的酒意,浩浩荡荡地于深更半夜去敲店门,惊醒了睡在柜台上的伙计们,赤身裸体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北方人虽严冬亦赤身睡觉)。我们一行一溜烟地进入后厅。主人热诚招待,有娈婉小童伺候茶水兼代烧烟。先是以功夫茶飨客,红泥小火炉,炭火煮水沸,浇灌茶具,以小盅奉茶,三巡始罢。然后主人肃客登榻,一灯如豆,有兴趣者可以短笛无腔信口吹,亦可突突突突有板有眼。俄而酒意已消,乃称谢而去。任初有一次回乡过年,带回潮州蜜柑一篓,我分得六枚,皮薄而松,肉甜而香,生平食柑,其美无过于此者。抗战时任初避地赴桂,胜利还乡,乘舟沿西江而下,一夕在船上如厕,不慎滑落江中,月黑风高,水深流急,遂遭没顶。

    酒中八仙之事略如上述。民国二十一年青岛大学人事上有了变化。为了“九一八”事件全国学生罢课纷纷赴南京请愿要求对日作战,青岛大学的学生当然亦不后人,学校当局阻止无效。事后开除为首的学生若干,遂激起学生驱逐校长的风潮。今甫去职,太侔继任。一多去了清华。决定开除学生的时候,一多慷慨陈词,声称是“挥泪斩马稷”。此后二年,校中虽然平安无事,宴饮之风为之少杀。偶然一聚的时候有新的分子参加,如赵铭新、赵少侯、邓初等。我在青岛的旧友不止此数,多与饮宴无关,故不及。

    辜鸿铭先生逸事

    辜鸿铭先生以茶壶譬丈夫,以茶杯譬妻子,故赞成多妻制,诚怪论也。

    先生之怪论甚多,常告人以姓辜之故,谓始祖实为罪犯。又言始祖犯罪,不足引以为羞;若数典忘祖,方属可耻云。

    先生深于英国文学之素养。或叩以养成之道,曰: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做根基。又言今人读英文十年,开目仅能阅报,伸纸仅能修函,皆由幼年读一猫一狗式之教科书,是以终其身只有小成。先生极赞成中国私塾教授法,以开蒙未久,即读四书五经,尤须背诵如流水也。

    先生之书法,极天真烂漫之致,别字虽不甚多,亦非极少。盖先生生于异国,学于苏格兰,比壮年入张之洞幕,始沉潜于故邦载籍云。

    先生好选《诗经》中成句,译英文诗,虽未能天衣无缝,亦颇极传神之妙,惜以古衣冠加于无色民族之身上耳,先生以“情”译poetry,以“理”译philosophy,以“事”译history,以“物”译science,以“阴阳”译physic,以“五行”译chemistry,以“红福”译Juno,以“清福”译Minerva,以“艳福”译Venus,于此可见其融合中外之精神。

    先生喜征逐之乐,故不修边幅,既垂长辫,而枣红袍与天青褂上之油腻,尤可鉴人,粲者立于其前,不须揽镜,即有顾影自怜之乐。先生对于妓者颇有同情,恒操英语曰:Prostitude者,Destitudc也。(意谓卖淫者卖穷也。)

    先生多情而不专,夫人在一位以上。尝娶日妇,妇死哭之悲,悼亡之痛,历久不渝。先生尝患贫,故一闻丐者呼号之声,立即拔关而出,界以小银币一二枚,勃谿之声,尝因之而起。先生操多种方言,通几国文字;日之通士,尤敬慕先生,故日本人所办之英文报纸,常发表先生忠君爱国之文字。文中畅引中国经典,滔滔不绝,其引文之长,令人兴喧宾夺主之感,故趣味弥永,凡读其文者只觉其长,并不觉其臭。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二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

    叶公超二三事

    公超在某校任教时,邻居为一美国人家。其家顽童时常翻墙过来骚扰,公超不胜其烦,出面制止。顽童不听,反以恶言相向,于是双方大声诟谇,秽语尽出。其家长闻声出视,公超正在厉声大骂:I'll crown you with a pot of shit!(我要把一桶粪浇在你的头上!)

    那位家长慢步走了过来,并无怒容,问道:“你这一句话是从哪里学来的?我有好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了。你使得我想起我的家乡。”

    公超是在美国读完中学才进大学的,所以美国孩子们骂人的话他都学会了。他说,学一种语言,一定要把整套的咒骂人的话学会,才算彻底。如今他这一句粪便浇头的脏话使得邻居和他从此成朋友。这件事是公超自己对我说的。

    公超在暨南大学教书的时候,因兼图书馆长,而且是独身,所以就住在图书馆楼下一小室,床上桌上椅上全是书。他有爱书癖,北平北京饭店楼下Vetch的书店、上海的别发公司,都是他经常照顾的地方。做了图书馆长,更是名正言顺地大量买书。他私人嗜读的是英美的新诗。英美的诗,到了第二次大战以后,才有所谓“现代诗”大量出现。诗风偏向于个人独特的心理感受,而力图摆脱传统诗作的范畴,偏向于晦涩。公超关于诗的看法与徐志摩、闻一多不同。当时和公超谈得来的新诗作家,饶孟侃(子离)是其中之一。公超由图书馆楼下搬出,在真如乡下离暨南不远处租了几间平房,小桥流水,阡陌纵横,非常雅静。子离有时也在那里下榻,和公超为伴。有一天二人谈起某某英国诗人,公超就取出其人诗集,翻出几首代表作,要子离读,读过之后再讨论。子离倦极,抛卷而眠。公超大怒,顺手捡起一本大书投掷过去。虽未使他头破血出,却使得他大惊。二人因此勃谿。这件事也是公超自己对我说的。

    公超萧然一身,校中女侨生某常去公超处请益。其人貌仅中姿,而性情柔顺。公超自承近于大男人沙文主义者,特别喜欢meek(柔顺)的女子。这位女生有男友某,扬言将不利于公超。公超惧,借得手枪一支以自卫。一日偕子离外出试枪,途中有犬狺狺,乃发一枪而犬毙。犬主索赔,不得已只得补偿之。女生旋亦返国嫁一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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