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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感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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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路给我的印象很深,二十多年后我再经过这条街则已变为坦平大道面目全非,但是我还是怀念那久已不复存在的湫隘的陋巷。我是在这些陋巷中生长大的,这是我的故乡。

    回忆抗战时期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日寇攻占北平。数日后北大同事张忠绂先生匆匆来告:“有熟人在侦缉队里,据称你我二人均在黑名单中。走为上策。”遂约定翌日早班火车上见面,并通知了叶公超先生同行。公超提议在火车上不可交谈,佯为不识。在车上我和忠绂坐在一起,公超则远远地坐在一隅,真个的若不相识。在车上不期而遇的还有樊逵羽先生、胡适之太太和另外几位北大同事。火车早晨开行,平常三小时左右可到天津,这一天兵车拥挤,傍晚天黑才到天津老站。大家都又饿又累。杂在人群中步行到最近的帝国饭店,暂时安歇一夜,第二天大家各奔前程。我们是第一批从北平逃出来的学界中人。

    我从帝国饭店搬到皇宫饭店,随后搬到友人罗努生、王右家的寓所。努生有一幅详细的大地图,他用大头针和纸片制作好多面小旗,白的代表日寇,红的代表我军,我们每天晚上一面听无线电广播,一面按照当时战况将红旗白旗插在地图上面。令人丧气的是津浦线上白旗咄咄逼人,红旗步步后退。我们紧张极了,干着急。

    每天下午努生和我到意租界益世报馆,努生是《益世报》总编辑,每天要去照料,事实上报馆的一切都由总经理生宝堂先生负责。平津陷落以后报馆只是暂时维持出版,随时有被查禁之虞,因为我们过去一向主张抗日。到报馆去要经过一座桥,桥上有日寇哨检查行人,但不扣查私人汽车。有一天上午生宝堂先生坐车过桥去上班,被日兵拦截,押往日军司令部,司机逃回报馆报告,报馆当即以电话通知努生勿再冒险过桥,报馆业务暂时停顿。生宝堂夫人是法籍,由法人出面营救亦无下文。从此生宝堂先生即不知下落。不知下落便是被害的意思。抗战期间多少爱国志士惨遭敌手而默默无闻未得表彰,在我的朋友中生宝堂先生是第一个被害的。

    情势日急,努生、右家和我当即决定,右家留津暂待,努生和我立即绕道青岛到济南遄赴南京向政府报到,我们愿意共赴国难。离开北平的时候我是写下遗嘱才走的,因为我不知道我此后命运如何。我将尽我一份力量为国家做一点事。

    到了南京我很失望,因为经过几次轰炸,各方面的情形很乱。有人告诉我们到中研院的一个招待所去,可以会到我们想见的人。努生和我去到那里,屋里挤满了人,忽警报之声大作,大家面面相觑,要躲也无处躲,我记得傅孟真先生独自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楼梯底下,面色凝重地坐在那里。在南京周旋了两天,教育部发给我二百元另岳阳丸头等船票一张,教我急速离开南京,在长沙待命。于是我和努生分手,到长沙待命去了。

    说起岳阳丸,原是日本的商船之一,航行于长江一带。汉奸黄秋岳(行政院参事)走漏消息,日本船舰逃出了江阴要塞,岳阳丸是极少数没有逃出的商轮之一,被我扣留。下关难民拥挤万状,好不容易我挤上了船,船上居然还有熟人,杨金甫、俞珊、叶公超、张彭春等,而且船上居然每日开出三餐“大菜”。国难日殷,再看着船上满坑满谷的难民,如何能够下咽。

    三天后,舟泊岳阳城下。想起杜工部的诗句:“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乱世羁旅,千古同嗟。抵长沙后,公超与我下榻青年会。我偷闲到湘潭访友,信宿而返。时樊逵羽先生也到了长沙,在韭菜园赁屋为北大办事处,我与公超遂迁入其中。长沙待命日久,无事可做,北大同人亦渐多南下。我与樊先生先后相继北上,盖受同人之托前去接眷。我不幸搭乘顺天轮,到威海卫附近船上发现霍乱,遂在大沽口外被禁二十一天之后方得上岸。

    一

    一九三八年七月,国民参政会在汉口成立。我被推选为参政员,于是搭船到香港飞到汉口。从此我加入参政会连续四届,直到胜利后参政会结束为止。参政会是战时全国团结一致对外的象征,并无实权。其成员包括各方面的人,毛泽东、周恩来、林祖涵、董必武、邓颖超、秦邦宪、陈绍禹等人也在内。我在参政会里只做了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那便是一九四〇年一月我奉派参加华北慰劳视察团,由重庆出发,而成都,而风翔,而西安,而洛阳,而郑州,而襄樊,而宜昌,遵水路返重庆,历时两个月,访问了七个集团军司令部。时值寒冬,交通不便,柴油破车随时抛锚。我们临时决定,团员六人分为两组,一组留在洛阳,一组渡黄河深入中条山。我自告奋勇渡河,上山下山骑马四天,亲身体验了最前线将士抗战之艰苦。

    我对抗战没有贡献,抗战反倒增长了我的经验和见识。我看到了敌人的残酷,士兵的辛劳,同时也看到了平民尤其是华北乡下的平民的贫困与愚暗。至于将来抗战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局面,没有人不抱隐忧的。

    二

    我在汉口的时候,张道藩先生(时任教育部次长)对我说,政府不久就要迁到重庆,参政会除了开会没有多少事做,他要我参加教育部的“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委员会分四组:总务、中小学教科书、青年读物、民众读物,以中小学教科书为最繁重。道藩先生要我担任教科书组主任,其任务是编印一套教科书,包括国文、史、地、公民四科,供应战时后方急需。因为前后方交通梗塞,后方急需适合抗战情势的教科用书,非立即赶编不可。我以缺乏经验未敢应命,道藩亦颇体谅,他说已聘李清悚先生为副主任,李先生为南京中学校长,不但有行政经验,而且学识丰富,可资臂助。我以既到后方,理宜积极参加与抗战有关之工作,故亦未固辞。委员会设在重庆两路口附近山坡上,方在开办,李先生独任艰巨,我仅每周上班一天,后因疏散到北碚,我亦随同前去,就每天上班工作了。事实上,工作全赖清悚先生一人擘画,我在学习。中小学教科书的编辑很需要技巧,不是任何学者都可以率尔操觚的。因为编教科书,一方面需要学识,一方面也要通教育心理,在编排取舍之间才能合用。越是低级的教科书,越难编写。

    教科书组前后罗致的人才,国文国语方面有朱锦江、徐文珊、崔纫秋,公民方面有夏贯中、徐悫、汪经宪,史地方面有蒋子奇、汪绍修、聂家裕、徐世璜、桑继芬等数十位。有专门绘图的人员配合工作。全套好几十本书分批克期完稿付印校对,然后供应后方各地学校使用,工作人员紧张无比,幸而大致说来未辱使命。首功应属李清悚先生。时间匆促,间或偶有小疵,我记得某君在参政会小组会议中大放厥词,认为这套教科书误人子弟,举一个宋朝皇帝的名字有误为例。我当即挺身辩护,事后查明原稿不错,仅是手民之误,校对疏忽而已。抗战期间我有机会参加了这一项工作,私心窃慰,因为这是特为抗战时期需要而做的。在抗战之前数年,国防会议曾拨款由王世杰先生负责主编一套中学教科书,国文由杨振声、沈从文二先生主编,历史由吴晗先生主编,公民由陈之迈先生主编,仅完成一部分,交教育部酌量采用。国文历史部分稿件,我曾与清悚先生共同看过,佥以为非常高明,但不适于抗战时期,决定建议不予采用,而重新编写,对于此事甚感遗憾。清悚对手吴晗先生之历史尤为倾服,因为其中甚多创见,可供教师参考。陈之迈先生之公民则未曾拜读。

    委员会后来与设在白沙之国立编译馆合并,我因事忙辞去教科书组主任。这时候抗战已渐近胜利。有一天王云五先生约我到重庆白象街商务印书馆晤谈,我应邀往。云五先生的办公室只是小屋一间,四壁萧然,一桌二椅两张帆布床。一张是他自己睡觉用的,另一张是他的儿子王学哲先生的。抗战时期办公处所差不多都是这样简陋,而云五先生尤其是书生本色,我甚为钦佩。他邀我为商务印书馆主编一套中小学教科书。他说他看了我主编的教科书,认为我有了必要的经验。据他揣想,胜利之后一定有新的局面展开,中小学教科书大概可以开放民营,所以他要事先准备一套稿件,随时付印应市。他很爽快,言明报酬若干,两年完成。我们没有任何手续,一言为定。我于是又开始约集友人编纂再一套教科书。这一套书与抗战无关,较少限制,进行十分顺利,如期完成。不料抗战胜利之后,大局陡变,教科书仍由政府办理。我主编的一大箱书稿只好束之高阁了。

    抗战八年,我主编了两套中小学教科书,其中辛苦一言难尽。兹举一例。小学国语之国定本,是由崔纫秋女士执笔的,她比我年长,曾任山东模范国小教师数十年。国语第一册第一课是“来,来,来上学”。有人批评,这几个字笔画太多,不便初学。这批评也有理,我们只好虚心检讨。等我为商务印书馆主编教科书的时候,我就邀请一位批评我相当严厉的朋友来执笔,这位朋友是著名的文学家,没想到一个月后把预支稿酬退回,据说第一册第一课实在编不出来。于是我又请李长之先生编写,几经磋商,第一册第一课定为“去,去,去上学”,是否稍有进步,我也不知道。正说明编教科书实在不易,不亲自尝试不知其难。

    三

    国立编译馆迁到北碚与教科用书编委会合并,由教育部部长自兼馆长,原馆长陈可忠先生改为副馆长。合并后的组织是:总务组、人文组、自然祖、社会组、教科书组、教育组,另设大学用书编委会、翻译委员会,全部人员及眷属约三百人。我任社会组主任兼翻译委员会主任。这两部分的职务也不轻。

    社会组主管的是编写民众读物及剧本的编作。所谓民众读物就是通俗的小册子,包括鼓词、歌谣、相声、小说之类,以宣扬中国文化及鼓励爱国打击日寇为主旨。在这方面,我们完成了二百多种,大量印发各地民众教育机构。不知道这算不算“抗战文艺”,大概宣传价值大于文艺价值,现在事过境迁,没有人再肯过问这种作品了。主持民众读物计划的是王向辰先生,笔名老向,河北保定人,在定县平教会做过事,深知民间疾苦,笔下也好。在一起编写民众读物的有萧柏青、席征庸、王愚、解方等几位先生。在戏剧方面,除了阎金锷写了一本《中国戏剧史》之外,我们的主要工作是修订评剧剧本,把不合理的情节及字句大加修订,而不害于原剧的趣味与结构,这工作看似容易,实则牵涉很多,大费手脚。参加此项工作的有姜作栋、林柏年、陈长年、匡直、吴伯威、张景苍等几位。共完成了七十余种,由正中出版者计四十四种,名为《修订评剧选》。我们也注意到场面,所以有“锣鼓经”之制作,请了专家师傅于大家下班之后敲敲打打起来,一面用较进步的方法做成纪录。大家学习的兴致很高,事后也有了实验的机会。

    编译馆为了劳军演了两次戏,一是话剧陈绵译的法国名剧《天网》,演出于露天的北碚民众会场,由国立剧专毕业的张石流先生导演,演员包括王向辰、萧柏青、沈蔚德、龚业雅和我。演出效果自觉不佳,可是观众踊跃。又一次是评剧,我们有现成的场面,只外约了一位打鼓佬。行头难得,在后方只有王泊生先生山东实验剧院有完整的衣箱,时王先生不在北碚,我出面向王夫人吴瑞燕女士商借,这衣箱是从不外借的,吴瑞燕女士竟一口答应,无条件地借给我们了。演戏两出,一是《九更天》,陈长年主演,他是剧校出身,功夫扎实。一是《刺虎》,由姜作栋演一只虎,他的脸谱得自钱金福亲授,气势非凡,特烦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演费贞娥,唱做俱佳,两位表演大为成功。两剧之间由老舍和我表演了两段相声,也引起观众的欣赏。这些活动勉强算是与抗战有关。

    翻译委员会虽然人手有限,也做了一点事。一项繁重的工作是英译《资治通鉴》。和人文组主任郑鹤声先生往复商酌,想译一部中国历史,不知译哪一部好,最后决定译这编年体的《资治通鉴》。由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二人负责翻译,杨先生是牛津留学生,戴女士是著名汉学家之女,二人合作,相得益彰。戴不需上班,在家工作。这在编译馆是唯一例外的安排。《资治通鉴》难译的地方很多,例如历代官职的名称就不易做恰当的翻译。工作缓缓进行,到抗战胜利时完成三分之一弱,以后是否继续,就不得而知了。此外如李味农先生译毛姆孙的《罗马史》,孙培良先生译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王思曾先生译萨克莱的《纽康氏家传》,都是有分量的工作,虽与抗战无关,却是古典名著。

    讲到抗战时期的生活,除了贪官奸商之外,没有不贫苦的,尤以薪水阶级的公教人员为然。有人感慨地说:“一个人在抗战时期不能发财,便一辈子不能发财了。”在物质缺乏通货膨胀之际,发财易如反掌。有人囤积螺丝钉,有人囤积颜料,都发了财。跑国际路线带些洋货也发了财。就是公教人员没有办法,中等阶级所受打击最大。

    各公共机构都奉命设立消费合作社。编译馆同人公推我为理事会主席,龚业雅为经理,舒傅俪、朱心泉、何万全为办事员。我们五个人通力合作,抱定涓滴归公的宗旨为三百左右社员谋取福利。我们的业务繁杂,主要工作之一是办理政府颁发的配给物资。米最重要,每口每月二斗。米由船运到北碚江边,要我们自己去领取运到馆址分发,其间颇有耗损。运到之后,一袋袋的米堆在场上成一小丘,由请来的一位师傅高高地蹲坐在丘巅之上,以他的特殊技巧为大家分米。尽管他的技术再高,分配下来总还差一点,后来者就要向隅。为避免这现象,我决定每人于应领之分取出一小碗,以备不足。有时因为分配完毕之后又多出一些,我便把剩余部分卖掉,以所得之钱分给大家。如此大家都没有异议。每次看到大家领米,有持洗脸盆的,有拿铁桶的,有用枕头套的,分别负米而去,景象非常热闹。为五斗米折腰,不得不尔。米多稗及碎石,也未便深责了。

    油也是配给的。人只有在缺油的时候才知道油的重要。我小时候,听说乡下人吃“钱儿油”,以木签穿钱孔,伸入油钵中提取油,以为是笑话。现在才知道油是不容耗费的物资。领油的人自备容器,大小形状各异,挹注之间偶有出入势所难免,以致引起纷争,我们绝对容忍只求息事宁人。油不仅供食用,点灯也要用它。灯草油灯是我小时最普通的照明用具,如今乃又见之。两根灯草,一灯如豆,只有在读书写作或打麻将的时候才肯加上几根灯草。

    重庆有物资局,供应平价物品,局长先是何浩若先生,后为熊祖同先生,都是我的同学。最重要的物品之一是布匹。公教人员入川,没有多少行装,几年下来最先磨破的是西装裤。臀部打的补丁到处可见。后方最普通的衣料是芝麻呢,乃粗糙的黑白点的布料。我们从物资局大量购入布匹,以及牙刷毛巾肥皂之类的日用品,运到之日我书写物品价单,门前若市。对我们中国人,糖不是必需品,何况四川也产糖,只是运输不便。我们派专人到内江大量采购,搭小船运来,大为人所艳羡。

    合作社不以牟利为目的,可是年终还有红利可分。平素收支分明,但是月底盘货清账,有时常有亏空,账目难以平衡。算盘打到深夜,无法结账,我乃在账簿上大书“本月亏空若干元”,作为了结。这是不合法的,但是合作事业管理局派员前来查账,竟以此为“不做假账”之明证,特予褒扬,列为办理最优。我们办合作社,都没有任何报酬,唯一安慰是得到了社员的绝对信任。

    “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事诚有之。但这是以某些特殊阶级为限,一般公教人员和老百姓在物资缺乏物价高涨的压力之下,糊口不易,遑言紧吃?后方的生活清苦是普遍的事实。

    四

    遇到敌机空袭采取避难措施,一般人称之为“跑警报”。

    北碚不是重要的地方,但是经过好几次空袭。第一次空袭出于意外,机枪扫射伤了正在体育场上忙碌的郝更生先生。那时我正在新村的一小楼上瞭望,数着敌机编队共有几架,猛听得咝咝的几声划空而下,紧接着就是嘭嘭的几声响,原来是几颗燃烧弹落下了,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我在楼前还拾得几块炸弹残片。又有一次轰炸北碚对岸黄桷树的复旦大学,当时何浩若先生正和复旦文学院长孙寒冰先生在室内下象棋,一声爆炸,何浩若钻到桌下,孙寒冰往屋外跑,才出门就被一块飞起的巨石砸死!经过几次轰炸,大家渐有经验,同时防空洞的挖掘也到处进行。编译馆有两个防空洞,可容数百人。紧急警报一响,大家陆续入洞,有人带着小竹凳,有人携着水瓶,有人提着饭盒,有些人手里还少不得一把芭蕉叶。有人入洞前先要果腹,也有人入洞前必须如厕。如果敌机分批来袭,形成疲劳轰炸,情况便很严重。初,记不得是哪一年,大概是一九三九年或一九四〇年吧,五月三日重庆在轰炸中死伤了一些人,翌日我乘船去探望住在戴家巷二号的一位好友。到达重庆之后,我先在临江门夫子庙一带巡视,看见街上有一列盖着草席的死尸,每人两只光脚都露在外面。在戴家巷二号坐了不久,警报又呜呜响,我们没有躲避,在客厅里坐以待弹。果然一声巨响屋角塌了下来,尘埃弥漫,我们不约而同地钻在一张大硬木桌底下。随后看见火光四起,乃相偕逃出门外,只见街上人潮汹涌,宪兵大声吼叫:“到江边去,到江边去!”我们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潮前进,天已黑了下来,只有火光照耀,下陡坡看不见台阶,只好大家手牵着手摸索下坡,汗如雨下,狼狈至极。摸索到了海棠溪沙洲之上,时已午夜,山城高耸一片火海。竹筑的房屋烧得噼噼啪啪响,有如爆竹。希腊《荷马史诗》描写脱爱城破时的景象不知是不是这个样子。看着火势渐杀,才相率爬坡回去。戴家巷二号无恙,我在临江门中国旅行社招待所保留的一间房子则已门窗洞开全被消防水浸。这便是有名的五四大轰炸。

    经此一炸,大家才认真空防。我既已疏散到北碚,没事便不再到重庆。重庆有一个大隧道,可容一两千人避难。有一次敌机肆虐,日夜不停,警宪为维持秩序在洞口大门上锁。里面人多,时间一久,氧气渐不敷用,起先是油灯一个个地熄灭,随后有人不支,最后大家鼓噪,群起外涌,自相践踏,出路壅塞,活活窒息而死者千人左右。警报解除后,有人在某部大楼上俯瞰,见有大车数十辆装运光溜溜的尸体像死鱼一样。这一惨案责任好像未加深究,市长记大过一次。

    本来我在致力于莎士比亚的翻译,一年译两出,入川后没有任何参考书籍可得,仅完成《亨利四世·下篇》一种。从广告上看到《亨利四世·上篇》之新集注本出版,我千方百计地恳求有机会出国的至亲好友给我购买一册,他们各自带回不少洋货分赠给我,但是不及买书一事。抗战时期想要一本书,其难如此!在偶然的情形之下,我译了《咆哮山庄》小说一册,又译了伊利奥特的一个中篇《吉尔菲先生的情史》。此外便是给刘英士先生主编的《星期评论》写了一些短文,以后辑成《雅舍小品》。抗战八年之中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就记忆所及,略如本文所述。惭愧惭愧。

    北平年景

    过年须要在家乡里才有味道。羁旅凄凉,到了年下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还能有半点欢乐的心情?而所谓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无双亲,下无儿女,剩下伉俪一对,大眼瞪小眼,相敬如宾,还能制造什么过年的气氛,北平远在天边,徒萦梦想,童时过年风景,尚可回忆一二。

    祭灶过后,年关在迩。家家忙着把锡香炉、锡蜡签、锡果盘、锡茶托,从蛛网尘封的箱子里取出来,作一年一度的大擦洗。宫灯、纱灯、牛角灯,一齐出笼。年货也是要及早备办的,这包括厨房里用的干货,拜神祭祖用的苹果干果,等等,屋里供养的牡丹水仙,孩子们吃的粗细杂拌儿。蜜供是早就在白云观订制好了的,到时候用纸糊的大筐篓一碗一碗装着送上门来。家中大小,出出进进,如中风魔。主妇当然更有额外负担,要给大家制备新衣新鞋新袜大衫,尽管是布鞋布袜布大衫,总要上下一新。

    祭祖先是过年的高潮之一。祖先的影像悬挂在厅堂之上,都是七老八十的,有的撇嘴微笑,有的金刚怒目,在香烟缭绕之中,享用蒸烟,这时节孝子贤孙磕头如捣蒜,其实亦不知所为何来,慎终追远的意思不能说没有,不过大家忙的是上供、拈香、点烛、磕头,紧接着是撤供,围桌吃年夜饭,来不及慎终追远。

    吃是过年的主要节目。年菜是标准化了的,家家一律。人口旺的人家要进全猪,连下水带猪头,分别处理下咽。一锅炖肉,加上蘑菇是一碗,加上粉丝又是一碗,加上山药又是一碗,大盆的芥末墩儿、鱼冻儿、肉皮辣酱,成缸的大腌白菜、芥菜疙瘩————管够。初一不动刀,初五以前不开市,年菜非囤积集不可,结果是年菜等于剩菜,吃倒了胃口而后已。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是乡下人说的话,北平人称饺子为“煮饽饽”,城里人也把煮饽饽当作好东西,除了除夕消夜不可少的一顿之外,从初一至少到初三,顿顿煮饽饽,直把人吃得头昏脑涨。这种疲劳填充的方法颇有道理,可以使你长期地不敢再对煮饽饽妄动食指,直等到你淡忘之后明年再说。除夕消夜的那一顿,还有考究,其中一只要放一块银币,谁吃到那一只主交好运。家里有老祖母的,年年是她老人家幸运地一口咬到,谁都知道其中做了手脚,谁都心里有数。

    孩子们须要循规蹈矩,否则便成了野孩子,惟有到了过年时节可以沐恩解禁,任意地做孩子状。除夕之夜,院里撒满了芝麻秸儿,孩子们践踏得咯吱咯吱响是为“踩岁”。闹得精疲力竭,睡前给大人请安,是为“辞岁”。大人摸出点什么作为赏赍,是为“压岁”。

    新正是一年复始,不准说丧气话,见面要道一声“新禧”。房梁上有“对我生财”的横批,柱子上有“一入新春万事如意”的直条,天棚上有“紫气东来”的斗方,大门上有“国恩家庆人寿年丰”的对联。墙上本来不大干净的,还可贴上几张年画,什么“招财进宝”、“肥猪拱门”,都可以收补壁之效。自己心中想要获得的,写出来画出来贴在墙上,俯仰之间仿佛如意算盘业已实现了!

    好好的人家没有赌博的。打麻将应该到八大胡同去,在那里有上好的骨牌,硬木的牌桌,还有佳丽环列。但是过年则几乎家家开赌,推牌九、状元红,呼幺喝六,老少咸宜。赌禁的开放可以延长到元宵,这是唯一的家庭娱乐。孩子们玩花炮是没有腻的。九隆斋的大花盒,七层的九层的,花样翻新,直把孩子看得瞪眼咋舌。冲天炮、二踢脚、太平花、飞天七响、炮打襄阳,还有我们自以为值得骄傲的可与火箭媲美的“旗火”,从除夕到天亮彻夜不绝。

    街上除了油盐店门上留个小窟窿外,商店都上板,里面常是锣鼓齐鸣,狂擂乱敲,无板无眼,据说是伙计们在那里发泄积攒一年的怨气。大姑娘小媳妇擦脂抹粉地全出动了,三河县的老妈儿都在头上插一朵颤巍巍的红绒花。凡是有大姑娘小媳妇出动的地方就有更多的毛头小伙子乱钻乱挤。于是厂甸挤得水泄不通,海王村里除了几个露天茶座坐着几个直流鼻涕的小孩之外没有什么可看,但是入门处能挤死人!火神庙里的古玩玉器摊,土地祠里的书摊画棚,看热闹的多,买东西的少。赶着天晴雪霁,满街泥泞,凉风一吹,又滴水成冰,人们在冰雪中打滚,甘之如饴。“喝豆汁儿,就咸菜儿,琉璃喇叭大沙雁儿”,对于大家还是有足够的诱惑。此外如财神庙、白云观、雍和宫,都是人挤人、人看人的局面,去一趟把鼻子耳朵冻得通红。

    新年狂欢拖到十五。但是我记得有一年提前结束了几天,那便是一九一二年,阴历的正月十二日,在普天同庆声中,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先生嗾使北军第三镇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哗变掠劫平津商民两天,这开国后第一个惊人的年景使我到如今不能忘怀。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十岁的时候进高小,北京朝阳门内南小街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校。越是小时候的事情,越是记得清楚。前几年一位无名氏先生寄我一张第三小学的大门口的照片,完全是七十多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我看了之后,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总之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我猜想到这位无名氏先生是谁,因为他是我的第三小学的同学,虽然先后差了好几十年。我曾写过一篇小文《我在小学》,收在《秋室杂忆》里,提到教我唱歌的时老师。现在再谈谈我小时候唱歌的情形。

    我的启蒙的第一首歌是《春之花》。调子我还记得,还能哼得上来,歌词却记不得了。头两句好像是:“春光明媚好花开,如诗如画如锦绣。”唱歌是每周一小时,总在下午,摇铃前两名工友抬进教室一架小小的风琴。当时觉得风琴是很奇妙的东西,老师用两脚踏着两块板子,鼓动风箱,两手按键盘,其声呜呜然,成为各种调子。《春之花》的调子很简单,记得只有六句,重叠反复,其实只有三句,但是很好听。老师扯着沙哑的嗓音,先唱一遍,然后他唱一句,全班跟着唱一句,然后再全首唱一遍,全班跟着全首唱一遍。唱过三五遍,摇铃下课了,校工忙着把风琴抬出去。这风琴是一宝,各班共用,学生们不准碰一下的。

    唱歌这一堂课最轻松,课前不要准备,扯着喉咙吼就行。老师也不点名,也不打分数考试。唱歌和手工一课都是我们最欢迎的,而且老师都很和蔼。

    有一首歌,调子我也记得,歌词记得几句,是这样开始的:

    亚人应种亚洲田,

    黄种应享黄海权,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这首歌声调比《春之花》雄壮,唱起来蛮有劲的,但是不大懂词的意义。是谁“同种相残”?这歌是日本人作的,还是中国人作的,用意何在?怎么又冒出“不怕死,不爱钱”的话?何谓“不受人怜”?老师不讲解,学生也不问,我一直糊涂至今。但是这首歌我忘不了。

    还有所谓军歌,也是学生们喜欢学着唱的。当时有些军队驻扎在城里,东城根儿禄米仓就是一个兵营,一队队的兵常出来在大街小巷里快步慢步地走,一面走还一面唱。我是一放学就回家,不在街上打滚,所以很少遇到队伍唱歌,可是间接地也听熟了军歌的几个片段,如: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英雄。

    还有张翼德,

    他奶奶的硬是凶,

    哇啦哇啦吼两声,

    吓退了百万兵。

    歌词很粗浅,合于一般大兵的口味,也投小学生的喜爱,我常听同学们唱军歌,自己也不禁地有时哼两句。

    我十四岁进清华中等科,一年级还有音乐,好像是一种课外活动。教师是一位美国人,Miss Seeley,丰姿绰约,是清华园里出色的人物。她教我们唱歌,首先是唱校歌,校歌是英文,也有中译,但是从来没有人用中文唱校歌。我不喜欢用英文唱校歌,所以至今我记不得怎样唱了。可是我小时嗓音好,调门高,经过测验就被选入幼年歌唱团,有一次还到城里青年会做过公开演唱会。同班的应尚能有音乐天才,唱低音,那天在青年会他涂黑了脸饰一黑人,载歌载舞,口里唱着————

    It' s nice to get up

    Early in the morning,

    But,it' s nicer

    to lie in bed.

    满堂喝彩,掌声如雷,那盛况至今如在目前。我不久倒嗓喑哑不成声,遂对唱歌失去兴趣。有些同学喜欢星期日参加一些美国教师家里的查经班,于是Onward Christian Soldiers,Marching as to War……之类的歌声洋洋乎盈耳。“一百零一首名歌”在清华园里也不时地荡漾起来。这皆非我之所好。我乃渐渐地成为兰姆所谓“没有耳朵的人”。

    抗战时期,我已近中年,中年人还唱什么歌?寓处附近有小学,小学生的歌声不时地传送过来。像“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那首进行曲,听的回数太多了,没人教也会唱。还有一首歌我常听小学生们唱,我的印象很深: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

    过河还有二十里。

    张老三,我问你:

    种田还是做生意?

    这样的一问一答,张老三终于供出他是布商,而且囤积了不少布匹,赢得不少暴利,于是这首歌的最后几句是:

    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你是坏东西,

    你真该枪毙!

    这首歌大概对于囤积居奇的奸商以及一般人士发生不小的影响。

    抗战时期也有与抗战无关的歌大为流行。例如,《教我如何不想她》虽说是模仿旧曲《四季相思》的意思,格调却是新的,抑扬顿挫,风靡一时。使我最难忘的是《记得当时年纪小》一首小歌,作者黄自是清华同学。我学唱这首歌是在一个温暖的季秋时节,在重庆南岸海棠山坡上,经朋友指点,反复唱了好几遍,事隔数十年,仍然萦绕在耳边。

    上文发表后,引起几位读者兴趣,或来书指正,或予补充。

    平群先生和刘济华先生分别告诉我《黄族应享黄海权》那首歌的全本是这样写的:

    黄种应享黄海权,

    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生教欧美着先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纵洪水滔天,

    只手挽狂澜,

    方不负石磐铁砚,

    后哲先贤!

    我还是不大懂,教儿童唱这样的歌是什么意思。有一位来信说此歌是“九一八”以后日本人作的,我想恐怕不对,此歌流行甚早,“九一八”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不过我也疑心到此歌作者用心不善。

    小民女士来信补充了《三国战将勇》那首军歌的好几句,但是全文她也记不得了。

    我最大的错误是关于《张老三》那首歌。杨沄先生来信说,《张老三》是抗战名曲《河边对口唱》,全文如下:

    [对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梁和玉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为什么,王老七,你的家乡在何地?

    在东此,做生意,家乡八年无消息。

    这该说,我和你,都是有家不能回。

    [合唱]仇和恨,在心里,奔腾如同黄河水!

    黄河边,定主意,咱们一同打回去!

    为国家,当兵去,太行山上打游击!

    从今后,我和你,一同打回老家去!

    据杨先生说这歌曲是《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乃光未然(张光年)作词,冼星海作曲,于民国二十八年在延安完成,此曲在台湾为禁歌。显然的不是我文中所谓打击囤积的奸商的歌,我之所以有此错误,乃因这不是我童年唱过的歌,而是后来听孩子们常唱的,其歌唱的调子又好像和那打击奸商的歌有些相近,所以我就把两个歌联在一起了。

    我的女儿文蔷来信告诉我,打击奸商的歌她是唱过的,其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

    你一大批,一大批,囤积在家里!只为你,发财肥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全不理,

    你这坏东西,你这坏东西,

    真是该枪毙!

    嗨!你这坏东西!

    嗨!你真该枪毙!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八日补记

    七六年四月四日《中华日报·副刊》王令娴女士一篇文章也提到《你这个坏东西》这首歌,记得更完全,如下:

    你,你,你,

    你这个坏东西!

    市面上日常用品不够用哟,

    你一大批,一大批,

    囤积在家里。

    只管你发财,肥了自己,

    别人的痛苦,你是全不理。

    坏东西,坏东西,

    囤积居奇,捣乱金融,破坏抗战。

    都是你!

    你的罪名和汉奸一样的。

    别人在抗战里,

    出钱又出力唷!

    只有你,整天地在钱上打主意。

    想一想,你自己,

    是要钱做什么呢!

    到头来你一个钱也带不进棺材里。

    你这个坏东西!

    童年生活

    我的童年生活,只模糊地记得一些事。北平有一童谣:

    小小子儿,

    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地想媳妇儿。

    娶了媳妇儿干什么呀?

    点灯,说话儿;

    吹灯,做伴儿;

    早晨起来梳小辫儿。

    梳小辫儿是一天中第一件大事。我是在民国元年才把小辫儿剪了去的。那时候我的辫子已有一尺多长,睡一夜觉,辫子往往就松散了,辫子不梳好是不准出屋门的。所以早起急于梳辫子,而母亲忙,匆匆地给我梳,揪得头皮疼。我非常厌恶这根猪尾巴。父亲读《扬州十日记》《大义觉迷录》之类的书,常把满军入关之后“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事讲给我们听,我们对于辫子益发没有好感。革命后把辫子一刀两断,十分快意。那时候北平的新式理发馆只有东总布胡同西口路北一处,座椅两张。我第一次到那里剪发,连揪带剪,相当痛,而且头发渣顺着脖子掉下去。

    民国以前,我的家是纯粹旧式的。孩子不是一家之主,是受气包儿。家规很严。门房、下房,根本不许孩子涉足其间。爷爷奶奶住的上房,无事也不准进去,父亲的书房也是禁地,佛堂更不用说。所以孩子们活动的空间有限。室内游戏以在炕上攀登被窝垛为主,再不就是用窗帘布挂在几张桌前做成小屋状,钻进去坐着,彼此做客互访为乐。玩具是有的,不外乎“打糖锣儿的”担子上买来的泥巴制的小蜡签儿之类,从隆福寺买来的小“空竹”算是上品了。

    我记得儿时的服装,最简单不过。夏天似乎永远是一身竹布裤褂,白布是禁忌。冬天自然是大棉袄小棉袄,穿得滚圆臃肿。鞋子袜子都是自家做的,自古以来不就是以“青鞋布袜”作为高人雅士的标识吗?我们在童年时就有了那样的打扮。进了清华之后,才斗胆自主写信到天津邮购了一双白帆布鞋,才买了洋袜子穿。暑假把一双手工做的布袜子原样带回家,被母亲发现,才停止了布袜的供应。布鞋、毛窝,一直在脚上穿着,皮鞋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小孩子哪有不馋的?早晨烧饼油条或是三角馒头,然后一顿面一顿饭,三餐无缺,要想吃零食不大容易。门口零食小贩是不许照顾的,有时候偷着吃“果子干”、“玻璃粉”或是买串糖葫芦,被发现便不免要挨骂。所以我出去到大鹁鸽市进陶氏学堂的时候,看见卖浆米藕的小贩,驻足而观,几乎馋死,豁出两天不吃烧饼油条积了两个铜板才得买了一小碟吃。我的一个弟弟想吃肉,有一天情不自已地问出一句使母亲心酸的话:“妈,小炸丸子卖多少钱一碟?”

    革命以后,情况不同了。我的家庭也起了革命。我们可以穿白布衫裤,可以随时在院子里拍皮球、放风筝、耍金箍棒,可以逛隆福寺吃“驴打滚儿”、“艾窝窝”。父亲也带我们挤厂甸。念字号儿,描红模子,读商务出版的“人手足刀尺,一人二手,开门见山,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一套启蒙教育,都是在炕桌上,在母亲的笤帚疙瘩的威吓下,顺利进行的。我们没受过体罚。我比较顽皮淘气,可是也没挨过打。我爱发问,我读过“一老人,入市中,买鱼两尾,步行回家”之后,曾经发问:“为什么买鱼两尾就不许他回家?”

    父亲给我们订了一份商务的《儿童画报》,卷末有一栏绘一空白轮廓,要小读者运用想象力在其中填画一件彩色的实物。寄了去如果中选则有奖。我得了好几次奖,大概我是属于“小时了了”那一类型。上房后炕的炕案上有一箱装订成册的《吴友如画宝》,虽然说明文字未必能看得懂,画中大意往往能体会到一大部分,帮助我了解社会人生不浅。性的知识,我便是在八九岁时从吴友如的几期画报中领悟到的。

    这就是我童年生活的大概。

    我在小学

    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开始描红模子,念字号儿。所谓“红模子”就是红色的单张字帖,小孩子用毛笔蘸墨把红字涂黑即可。帖上的字不外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以及“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之类。描红模子很容易描成墨猪,要练得一笔下去就横平竖直才算得功夫。所谓“字号儿”就是小方纸片,我父亲在每张纸片上写一个字,每天要我认几个字,逐日复习。后来书局印售成盒“看图识字”,一面是字,一面是画,就更有趣了,我们弟兄姊妹一大群,围坐在一张炕上的矮桌周边写字认字,有说有笑。有一次我一拱腿,把炕桌翻到地上去。母亲经常坐在炕沿上,一面做活计,一面看着我们,身边少不了一把炕苕帚,那苕帚若是倒握着在小小的脑袋上敲一记是很痛的。在那时体罚是最简捷了当的教学法。

    不久,我们住的内政部街西口内路北开了一个学堂,离我家只有四五个门。校门横楣有砖刻的五个福字,故称之为五福门。后院有一棵合欢树,俗称马缨花,落花满地,孩子们抢着拾起来玩,每天早晨谁先到校谁就可以捡到最好的花,我有早起的习惯,所以我总是拾得最多。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窗棂上有一格已经有了阳光,急得直哭,母亲匆忙给我梳小辫,打发我上学,不大工夫我就回转了,学堂尚未开门。在这学堂我学得了什么已不记得,只记得开学那一天,学生们都穿戴一色的缨帽呢靴站在院里,只见穿戴整齐的翎顶袍褂的提调学监们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对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领导全体行三跪九叩礼。

    在这个学堂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不知怎么,这学校关门大吉。于是家里请了一位教师,贾文斌先生,字宪章,密云县人,口音有一点怯,是一名拔贡。我的二姐、大哥和我三个人在西院书房受教于这位老师。所用课本已经是新编的国文教科书,从“人、手、足、刀、尺”起,到“一人二手,开门见山”,以至于“司马光幼时……”。《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一段就没有经历过。贾老师的教学法是传统的“念背打”三部曲,但是第三部“打”从未实行过。不过有一次我们惹得他生了大气,那是我背书时背不出来,二姐偷偷举起书本给我看,老师本来是背对着我们的,陡然回头撞见,气得满面通红,但是没有动用桌上放着的精工雕刻的一把戒尺。还有一次也是二姐惹出来的,书房有一座大钟,每天下午钟鸣四下就放学,我们时常暗自把时针向前拨快十来分钟。老师渐渐觉得座钟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阳光照在窗纸上的阴影用朱笔画一道线,阴影没移到线上是不放学的。日久季节变换阴影的位置也跟着移动,朱笔线也就一条条地加多。二姐想到了一个方法,趁老师不在屋里替他加上一条线,果然我们提早放学了,试行几次之后又被老师发现,我们都受了一顿训斥。

    辛亥革命前二年,我和大哥进了大鹁鸽市的陶氏学堂。陶是陶端方,在当时是满清政府里的一位比较有知识的人,对于金石颇有研究,而且收藏甚富,历任要职,声势煊赫,还知道开办洋学堂,很难为他了。学堂之设主要的是为教育他的家族子弟,因为他家人口众多,不过也附带着招收外面的学生,收费甚昂,故有贵族学堂之称。父亲要我们受新式教育,所以不惜学费负担投入当时公认最好的学校,事实上却大失所望。所谓新式的洋学堂,只是徒有其表。我在这学堂读了一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学到,除非是让我认识了一些丑恶腐败的现象。

    陶氏学堂是私立贵族学堂,陶氏子弟自成特殊阶级原无足异。但是有些现象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陶氏子弟上课时随身携带老妈子,听讲之间可以唤老妈子外出买来一壶酸梅汤送到桌下慢慢饮用。听先生讲书,随时可以写个纸条,搓成一个纸团,丢到老师讲台上去,代替口头发问,老师不以为忤。陶氏子弟个个恣肆骄纵,横冲直撞,记得其中有一位名陶栻者,尤其飞扬跋扈。他们在课堂内外,成群地呼啸出入,动辄动手打人,大家为之侧目。

    国文老师是一位南方人,已不记得他的姓名,教我们读诗经。他根据他的祖传秘方,教我们读,教我们背诵,就是不讲解,当然即使讲解也不是儿童所能领略。他领头扯着嗓子喊“击鼓其镗”,我们全班跟着喊“击鼓其镗”,然后我们一句句地循声朗诵“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他老先生喉咙哑了,便唤一位班长之类的学生代他吼叫。一首诗朗诵过几十遍,深深地记入在我们的脑子里,迄今有些首诗我能记得清清楚楚。脑子里记若干首诗当然是好事,但是付了多大的代价!一部分童时宝贵的光阴是这样耗去的!

    有趣的是体操一课。所谓体操,就是兵操。夏季制服是白帆布制的,草帽,白线袜,黑皂鞋。裤腿旁边各有一条红带,衣服上有黄铜纽扣。辫子则需盘起来扣在草帽底下。我的父母瞒着祖父母给我们做了制服,因为祖父母的见解是属于更老一代的,他们无法理解在家里没有丧事的时候孩子们可以穿白衣白裤。因此我们受到严重的警告,穿好操衣之后要罩上一件竹布大褂,白色裤脚管要高高地卷起来,才可以从屋里走到院里,下学回家时依然要偷偷摸摸溜到屋里赶快换装。在民元以前我平时没有穿过白布衣裤。

    武昌起义,鼙鼓之声动地而来,随后端方遇害,陶氏学堂当然立即瓦解,陶氏子弟之在课堂内喝酸梅汤的那几位以后也不知下落如何了。这时节,祖父母相继逝世,父亲做了一件大事,全家剪小辫子。在剪辫子那一天,父亲对我们讲了一大套话,平素看的《大义觉迷录》《扬州十日记》供给他不少愤慨的资料,我们对于这污脏麻烦的辫子本来就十分厌恶,巴不得把它齐根剪去,但是在发动并州快剪之际,我们的二舅爹爹还忍不住泫然流涕。民国成立,薄海腾欢,第一任正式大总统项城袁世凯先生不愿到南京去就职,嗾使第三镇曹锟驻禄米仓部队于阴历正月十二日夜晚兵变,大烧大抢,平津人民遭殃者不计其数。我亦躬逢其盛。兵变过后很久,家里情形逐渐稳定,我才有机会进入公立第三小学。

    公立第三小学在东城根新鲜胡同,是当时办得比较良好的学校,离我家又近,所以父亲决定要我和大哥投入该校。校长赫杏村先生,旗人,精明强干,声若洪钟。我和大哥都编入高小一年级,主任教师是周士菜先生,号香如,山西人,年纪不大,约三十几岁,但是蓄了小胡子,道貌岸然。周先生是我真正的启蒙业师。他教我们国文、历史、地理、习字。他的教学方法非常认真负责。在史地方面于课本之外另编补充教材,每次上课之前密密匝匝地写满了两块大黑板,要我们抄写,月终呈缴核阅。例如历史一科,鸿门之宴、垓下之围、淝水之战、安史之乱、黄袍加身、明末三案,诸如此类的史料都有比较详细的补充。材料很平常,可是他肯费心讲授,而且不占用上课时间去写黑板。对于习字一项,他特别注意。他用黑板槽里积存的粉笔屑,和水作泥,用笔蘸着写字在黑板上作为示范,灰泥干了之后显得特别的黑白分明,而且粗细停匀,笔意毕现,周老师的字属于柳公权一派,瘦劲方正。他要我们写得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同时他也没有忽略行草的书法,我们每人都备有一本草书千字文拓本,与楷书对照。我从此学得初步的草书写法,其中一部分终身未曾忘。大字之外还要写“白折子”,折子里面夹上一张乌丝格,作为练习小楷之用。他知道我们小学毕业之后能升学的不多,所以在此三年之内基础必须打好,而习字是基本技能之一。

    周老师也还负起训育的责任,那时候训育叫作修身。我记得他特别注意生活上的小节,例如纽扣是否扣好,头发是否梳齐,以及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加指点。他要求于我们的很多,谁的笔记本子折角卷角就要受申斥。我的课业本子永远不敢不保持整洁。老师本人即是一个榜样。他布衣布履,纤尘不染,走起路来目不斜视,迈大步昂首前进,几乎两步一丈。讲起话来和颜悦色,但是永无戏言。在我们心目中他几乎是一个完人。我父亲很敬重周老师的为人,在我们毕业之后特别请他到家里为我的弟弟妹妹补课多年,后来还请他租用我们的邻院作为我们的邻居。我的弟弟妹妹都受业于周老师,至少我们写的字都像是周老师的笔法。

    小学有英文一课,事实上我未进小学之前就已开始从父亲学习英文了。我父亲是同文馆第一期学生,所以懂些英文,庚子年乱起辍学的。小学的英文老师是王德先生,字仰臣。我们用的课本是《华英初阶》,教授的方法是由拼音开始,ba、be、bi、bo、bu,然后就是死背字句,记得第三课就有一句Is he of us?“彼乃我辈中人否?”这一句我背得滚瓜烂熟。老师一提Is he of us?我马上就回答出“彼乃我辈中人否?”老师大为惊异,其实我在家里早已学过了。这样教学的方法使初学英文的人费时很多,但未养成初步的语言习惯,实在是精力的浪费。后来老师换了一位程洵先生,是一位日本留学生,有时穿着半身西装,英语发音也比较流利正确一些。我因为预先学过一些英文,所以在班上特感轻松,老师也特别嘉勉。临毕业时程老师送我一本原版的马考莱《英国史》,这本书当时还不能看懂,后来却也变成对我有用的一本参考书。

    体操老师锡福先生,字辅臣,旗人。他有一副苍老而沙哑的喉咙,喊起立正、稍息、枪上肩、枪放下的时候很是威风。排起队来我是末尾,排头的一位有我两个高。老师特别喜欢我们这一班,因为我们平常把枪擦得亮,服装整齐一些,而且开正步的时候特别用力踏地作响,给老师作面子。学校在新鲜胡同东口路南,操场在西口路北,我们排队到操场去的时候精神抖擞,有时遇到操场上还有别班同学上操未散,我们便更着力操演,逼得其他各班只有木然呆立瞠目赞叹的份儿。半小时操后,时常是踢足球,操场不画线,竖起竹竿便是球门,一半人臂缠红布,笛声一响便踢起球来,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像我这样的只能退避三舍以免受伤。结果是鸣笛收队皆大欢喜。

    我的算术,像“鸡兔同笼”一类的题目我认为是专门用来折磨孩子的,因为当时想鸡兔是不会同笼的,即使同笼亦无须又数头又数脚,一眼看上去就会知道是几只鸡几只兔。现在我当然明白,是我自己笨,怨不得谁。手工课也不容易应付,不是抟泥,就是削竹,最可怕的是编纸,用修脚刀把彩色纸划出线条,然后再用别种彩色纸条编织上去,真需要鬼斧神工,在这方面常常由我的大姐帮忙,教手工的老师患严重口吃,结结巴巴的惹人笑。教理化的李秉衡老师,保定府人,曾经表演氢二氧一变成水,水没有变出来,玻璃瓶炸得粉碎,但是有一次却变成功了。有一次表演冷缩热胀,一只烧得滚烫的钢珠,被一位多事的同学伸手抓了起来,烫得满手掌溜浆大泡。教唱歌的是一位时老师,他没有歌喉,但是会按风琴,他教我们唱的《春之花》我至今不能忘。

    有一次远足是三年中一件大事。事先筹划了很久,决定目的地为东直门外的自来水厂。这一天特别起了个大早,晨曦未上就赶到了学校,大家啜柳叶汤果腹,柳叶汤就是细长菱形薄面片加菜煮成的一种平民食品,但这是学校里难得一遇的旷典,免费供应,大家都很高兴,有人连罄数碗。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向步军统领衙门借了六位喇叭手,改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排在我们队伍前面开道,六只亮晶晶的喇叭上挂着红绸彩,滴滴答答地吹起来,招摇过市,好不威风!由新鲜胡同走到东直门外,约有四五里之遥,往返将近十里。自来水厂没有什么可看的,虽然那庞大的水池水塔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是我第一次徒步走出北京城墙,有久困出柙之感。午间归来,两腿清酸。下次作文的题目是《远足记》,文章交卷此一盛举才算是功德圆满。

    我们一班二十几人,如今音容笑貌尚存脑海者不及半数,姓名未忘者更是寥寥可数了。年龄最大身体最高的是一位名叫连祥的同学,约在二十开外,浓眉大眼,膀大腰圆,吹喇叭踢足球都是好手,脑袋后面留着一根三寸多长的小辫,用红绳扎紧,挺然翘然地立在后脑勺子上,像是一根小红萝卜。听说他以后当步兵去了。一位功课好而态度又最安详的是常禧,后来冠姓栾,他是我们的班长,周老师很器重他,后来听周老师说他在江西某处任商务印书馆分馆经理。还有岳廉识君,后来进了交通部。我们同学绝大部分都是贫寒子弟,毕业之后各自东西,以我所知道的有人投军,有人担筐卖杏,能升学的极少。我们在校的时候都相处得很好,有两种风气使我感到困惑。一个是喜欢打斗,动辄挥拳使绊,闹得桌翻椅倒。有一位同学长相不讨人喜欢,满脸疙瘩噜苏,绰号“小炸丸子”,他经常是几个好闹事的同学们欺弄的对象,有多少次被抬到讲台桌上,手脚被人按住,有人扯下他的裤子,大家轮流在他的裤裆里吐一口痰!还有一位同学名叫马玉岐,因为宗教的关系饮食习惯与别人不同,几个不讲理的同学便使用武力强迫他吃下他们不吃的东西,经常要酿出事端。在这样尚武的环境之中我小心翼翼,有时还不能免于受人欺凌。自卫的能力之养成,无论是斗智还是斗力,都需要实际体验,我相信我们的小学是很好的训练场所。另一件使我困惑的事是大家之口出秽言的习惯。有些人各自秉承家教,不只是“三字经”常挂在嘴边,高谈阔论起来其内容往往涉及“素女经”,而且有几位特别大胆的还不惜把他在家中所见所闻的实例不厌其详地描写出来。讲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津津有味。学校好几百人共用一个厕所,其环境之脏可想,但是有些同学们如厕之后其嘴巴比那环境还脏。所以我视如厕为畏途。性教育在一群孩子们中间自由传播,这种情形当时在公立小学尤甚,我是深深拜受其赐了。

    我在第三小学读了三年,每天早晨和我哥哥步行到校,无间风雪。天气不好的时候要穿家中自制的带钉的油鞋,手中举着雨伞,途中经常要遇到一只恶犬,多少要受到骚扰,最好的时候是适值它在安睡,我们就悄悄地溜过去了,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养狗并且纵容它与人为难。内政部门口站岗和巡捕半醒半睡地拄着上刺刀的步枪靠在墙垛上,时常对我们颔首微笑,我们觉得受宠若惊,久之也搭讪着说两句话。出内政部街东口往北转,进入南小街子,无分晴雨永远有泥泞车辙,其深常在尺许。街边有羊肉床子,时常遇到宰羊,我们就驻足而视,看着绵羊一声不响在引颈就戮。羊肉包子的味道热腾腾地四溢。卖螺丝转儿油炸鬼的,卖甜浆粥的,卖烤白薯的,卖糖耳朵的,一路上左右皆是。再向东一转就进入新鲜胡同了,一眼可以望得见城墙根,常常看见有人提笼架鸟从那边溜达着走过来。这一段路给我的印象很深,二十多年后我再经过这条街则已变为坦平大道面目全非,但是我还是怀念那久已不复存在的湫隘的陋巷。我是在这些陋巷中生长大的,这是我的故乡。

    民国四年我毕业的时候,主管教育的京师学务局(局长为德彦)令饬举行会考,把所有各小学应届毕业的学生三数百人聚集在我们第三小学,考国文习字图画数科,名之曰观摩会,事关学校荣誉,大家都兴奋。国文试题记得是“诸生试各言尔志”,事有凑巧这个题目我们以前作过,而且以前作的时候,好多同学都是说将来要“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我其实并无意步武马援,但是我也摭拾了这两句豪语。事后听主考的人说:第三小学的一班学生有一半要“马革裹尸”,是佳话还是笑谈也就很难分辨了。我在打草稿的时候,一时兴起,使出了周老师所传授的草书千字文的笔法,写得虽然说不上龙飞蛇舞,却也自觉得应手得心,正赶上局长大人亲自监考经过我的桌旁,看见我写得好大个的草书,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图画考的是自由画,我们一班最近画过一张松鹤图,记忆犹新,大家不约而同都依样葫芦,斜着一根松枝,上面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章法不错。我本来喜欢图画,父亲给我的《芥子园画谱》也发生了作用,我所画的松鹤图总算是尽力为之了。榜发之后,我和哥哥以及栾常禧君都高居榜首,荣誉属于第三小学。我得到的奖品最多,是一张褒奖状,一部成亲王的巾箱帖,一个墨盒,一副笔架以及笔墨之类。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如今想想这话颇有道理。

    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

    儿时英文作文教师喜欢出的作文题目之一,便是“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记得当时抓耳挠腮,搜索枯肠,窘困万状,但仍不能不凑出几百字塞责交卷。小孩子的暑假还有什么新鲜的过法?总不外吃喝玩乐。要撰文记述,自不免觉得枯涩乏味。现在我年近五十,仍操粉笔生涯,躬逢抗战胜利,又遇戡乱建国,今年暑假是怎样过去的,颇觉得有一点迷迷糊糊。眼看着就要开学,于是自动地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择记几件小事,都平凡琐屑无比,并不惊人,总算给我的暑假做一结束。

    暑假伊始,我本来是立有大志的,其规模虽然比不上什么三年计划五年计划之类,却也条举目张,要克期计功。现在加以清算,我的暑假作业怕是不能及格了。

    推其原因,当然照例是“环境不良,心绪恶劣”八个字。其实环境也不算太不良,虽然每天清晨飞机一群擦着房檐过去,有时郊外隐闻炮声,还有时要在街头打死几个学生颁布戒严令,但是究竟从来没有炮弹碎片落在自己头上,这环境也可以算得是很安谧了。心绪确是近于恶劣,但也是自找,既无疾病缠绵,亦无断炊情事,如果稍微相信一点唯物论,大可以思想前进,绝无苦闷。可惜的是,自己隐隐然还有一颗心,外界的波澜不能不掀动内心的荡漾,极小的一件事也可以使人终日寡欢,所以工作成绩也就微小得不值一提了。

    一放暑假,一群孩子背着铺盖卷回家,这是一厄!一家团聚,应该是一种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但是凭空忽来壮丁就食,家庭收支立刻发现赤字,难以弥补。而赡养义务又是义不容辞的。这是颇费周章的一件事。可恨的是,孩子们既无杨朱的技能,又无颜回的操守,粗茶淡饭之后,一个个地唉声叹气,嚷着“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在我这一方面,生活也大受干扰,好像是有一群流亡学生侵入住宅,吃起东西来像一队蝗虫,谈天说笑像是一塘青蛙,出出进进,熙熙攘攘,清早起来马桶永远有人占着座儿,衣服袜子书籍纸笔狼藉满屋好像是才遭洗劫,一张报纸揉得稀烂,彼此之间有时还要制造摩擦。饶这样,还不敢盼着暑假早日结束,暑假一终止,另一灾难到来,学杂膳宿,共二十七袋面!

    还有一桩年年暑期里逃不脱的罪过。学校要招生。招生要监考,监考也不要紧,顶多是考生打翻墨水壶的时候你站远点,免得溅一腿,考生问“抄题不抄题”的时候使你恶心一下。考完要看卷子,看卷子也不要紧,捏着鼻子看,总有看完的一天,离奇的答案有时使人笑得肚子疼,离奇的试题有时使人不好意思笑出声来,都还有趣。最伤脑筋的是,招生之际总有几位亲友手提着两罐茶叶一筐水果登门拜访,扭扭捏捏地说孩子要考您那个大学您那个系,求您多多关照。好像那个学房铺是我开的似的!如果我开诚布公地对他说,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题目不是一个人出,卷子不是一个人看,其间还有弥封暗码,最后还要开会公决,要想舞一点弊是几乎不可能的,这套话算是白说,他死也不信。“大家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官腔?”“你这是推托,干脆说不管好了,不够朋友!”“帮人一步忙,就怕树叶儿打了脑袋?”再说就更不好听了,“谁没有儿女?谁也保不住不求人。这点小事都不肯为力,‘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如果我答应下来,榜发之时十九是名落孙山,没脸见人。这样的苦头我年年都要吃,一年一度,牢不可破,能推的推了,不能推的昧着良心答应下来,反正结果是得罪人。今年得高人指点,应付较为得宜。接受请托之际,还他一个模棱答案:“您老的事我还能不尽力!您真是太见外了。不过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令郎的成绩若是差个一星半点的,十分八分的,兄弟有个小面子,这事算包在我身上了,准保能给取上,不过,若是差得太多,公事上可交代不下去,莫怪我力不从心。”对方听了觉得入情入理,一定满意。之后,对方还照例要来一封八行书,几回电话,一再叮咛,这都不慌。等到快发榜的前夕,可要把握时机,少不得要到学校里钻营一番,如果确知考取了,赶快在榜发之前至少十分钟打一电话给他老人家:“恭喜!令郎的成绩好,倒不是小弟的力量……”他一定认为是你的力量。他相信人情,面子。如果没有考取,不怕,也在发榜之前十分钟打一电话,虽然是噩耗,而能在发榜之前就得到消息,这人情是托到家了。事后再赶快抄一张他这位世兄的成绩表:“英文零分,数学两分,国文十五分……实在没有办法,抱歉之至!”这办法不得罪人。

    还有更难应付的问题,一到暑假,正是“毕业即失业”的季候,年轻小伙子总觉得教书的先生许有点办法,于是前来登门拜谒,请求介绍职业。其实教书的先生正是因为在人事上毫无办法,所以才来教书,否则早就学优而仕了。所以每有学生一手持履历片,一手拿点什么小小的礼物之类,我一见便伤心不只从一处来,一面痛恨自己的不中用,一面惋惜来者之找错了人。

    长夏无俚,难道没有一点赏心乐事?当然也有。晚饭后,瓜棚豆架(确切地说,今年我家瓜无棚豆无架,全是就地擦的),泡上一大壶酽茶,一家人分据几把破藤椅,乘凉闲话,直聊到星稀斗横风轻露重,然后贸贸然踱到屋里倒头便睡————这是一天里最快活的一段时间。白天就没有这样清闲,多少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多少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人,把你的时间切得寸断,把你的心戳成马蜂窝!你休想安心,休想放心,休想专心,更休想开心!

    有人主张暑假里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避暑,什么北戴河、青岛,都是好地方,至不济到郊外山上租几间屋子,也可暂避尘嚣。这种主张当然是非常正确,谁也不预备反驳。北戴河、青岛如今都不景气,而且离前线也太近,殊非养生之道,远不及莫干山、庐山。我今年避暑的所在,和几十年来的一样,是在红尘万丈火伞高张的城里,风景差一点,可是也并未中暑。

    我的暑假就这样地过去了,好歹把孩子们打发上学了,明年的暑假能不能这样平安度过,谁知道?

    清华八年

    一

    我自民国四年进清华学校读书,民国十二年毕业,整整八年的工夫在清华园里度过。人的一生没有几个八年,何况是正在宝贵的青春?四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回想已经有些模糊,如梦如烟,但是较为突出的印象则尚未磨灭。有人说,人在开始喜欢回忆的时候便是开始老的时候。我现在开始回忆了。

    民国四年,我十四岁,在北京新鲜胡同京师公立第三小学毕业,我的父亲接受朋友的劝告要我投考清华学校。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因为这个学校远在郊外,我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独自在街头闯荡过,这时候要捆起铺盖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住,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且在这个学校经过八年之后便要漂洋过海离乡背井到新大陆去负笈求学,更是难以设想的事。所以父亲这一决定下来,母亲急得直哭。

    清华学校在那时候尚不大引人注意。学校的创立乃是由于民国纪元前四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决定退还庚子赔款半数指定用于教育用途,意思是好的,但是带着深刻的国耻的意味。所以这学校的学制特殊,事实上是留美预备学校,不由教育部管理,校长由外交部派。每年招考学生的名额,按照各省分担的庚子赔款的比例分配。我原籍浙江杭县,本应到杭州去应试,往返太费事,而且我家寄居北京很久,也可算是北京的人家,为了取得法定的根据起见,我父亲特赴京兆大兴县署办理入籍手续,得到准许备案,我才到天津(当时直隶省会)省长公署报名。我的籍贯从此确定为京兆大兴县,即北京。北京东城属大兴,西城属宛平。

    那一年直隶省分配名额为五名,报名应试的大概是三十几个人,初试结果取十名,复试再遴选五名。复试由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此公夙来喜欢事必躬亲,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颗闲章,文曰“官要自作”。我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十四岁的孩子几曾到过官署?大门口站班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肃立,我逡巡走进二门,又是一声吆喝,然后进入大厅。十个孩子都到齐,有人出来点名。静静地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团团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地抽起水烟袋,逐个地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什么属相之类的谈话。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面前,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孝弟为人之本》。这个题目我好像从前作过,于是不假思索援笔立就,总之是一些陈词滥调。

    过后不久榜发,榜上有名的除我之外有吴卓、安绍芸、梅贻宝及一位未及入学即行病逝的应某。考取学校总是幸运的事,虽然那时候我自己以及一般人并不怎样珍视这样的一个机会。

    就是这样我和清华结下了八年的缘分。

    二

    八月末,北京已是初秋天气,我带着铺盖到清华去报到,出家门时母亲直哭,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以后读英诗人Cowper的传记时之特别同情他,即是因为我自己深切体验到一个幼小的心灵在离开父母出外读书时的那种滋味————说是“第二次断奶”实在不为过。第一次断奶,固然苦痛,但那是在孩提时代,尚不懂事,没有人能回忆自己断奶时的懊恼,第二次断奶就不然了,从父母身边把自己扯开,在心里需要一点气力,而且少不了一阵辛酸。

    清华园在北京西郊外的海淀的西北。出西直门走上一条漫长的马路,沿途有几处步兵统领衙门的“堆子”,清道夫一铲一铲地在道上撒黄土,一勺一勺地在道上泼清水,路的两旁是铺石的路专给套马的大敞车走的。最不能忘的是路边的官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我初上这条大道,离开温暖的家,走向一个新的环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海淀是一小乡镇,过仁和酒店微闻酒香,那一家的茵陈酒莲花白是有名的,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石桥,左转趋颐和园,右转经圆明园遗址,再过去就是清华园了。清华园原是清室某亲贵的花园,大门上“清华园”三字是大学士那桐题的,门并不大,有两扇铁栅,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态,门前小桥流水,桥头上经常系着几匹小毛驴。

    园里谈不到什么景致,不过非常整洁,绿草如茵,校舍十分简朴但是一尘不染。原来的一点点中国式的园林点缀保存在“工字厅”、“古月堂”,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徘徊池畔,有“风来荷气,人在木阴”之致。塘坳有亭翼然,旁有巨钟为报时之用。池畔松柏参天,厅后匾额上的“水木清华”四字确是当之无愧。又有长联一副:“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淡荡,洵是仙居。”(祁巂藻书)我在这个地方不知道消磨了多少黄昏。

    西园榛莽未除,一片芦蒿,但是登土山西望,圆明园的断垣残石历历可见,俯仰苍茫,别饶野趣。我记得有一次郁达夫特来访问,央我陪他到圆明园去凭吊遗迹,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十美景只好参考后入画图于想象中得之。

    三

    清华分高等科、中等科两部分。刚入校的便是中等科的一年级生。中等四年,高等四年,毕业后送到美国去,这两部分是隔离的,食宿教室均不在一起。

    学生们是来自各省的,而且是很平均地代表着各省。因此各省的方言都可以听到,我不相信除了清华之外有任何一个学校其学生籍贯是如此的复杂。有些从广东、福建来的,方言特殊,起初与外人交谈不无困难,不过年轻人学语迅速,稍后亦可适应。由于方言不同,同乡的观念容易加强,虽无同乡会的组织,事实上一省的同乡自成一个集团。我是北京人,我说国语,大家都学着说国语,所以我没有方言,因此我也就没有同乡观念。如果我可以算得是北京土著,像我这样的土著,清华一共没有几个(原籍满族的陶世杰,原籍蒙族的杨宗瀚都可以算是真正的北京人)。北京也有北京的土语,但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和各个不同省籍的同学交往,我只好抛弃了我的土语的成分,养成使用较为普通的国语的习惯。我一向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组织,同时我也没有浓厚的乡土观念,因为我在这样的环境有过八年的熏陶,凡是中国人都是我的同乡。

    一天夜里下大雪,黎明时同屋的一位广东同学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啦!”别的寝室的广东同学也出来奔走相告,一个个从箱里取出羊皮袍穿上,但是里面穿的是单布裤子!

    有一位从厦门来的同学,因为言语不通没人可以交谈,孤独郁闷而精神失常,整天用英语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高等科有一位是他的同乡,但是不能时常来陪伴他。结果这位可怜的孩子被遣送回家了。

    我是比较幸运的,每逢星期日我缴上一封家长的信便可获准出校返家,骑驴抄小径,经过大钟寺,到西直门,或是坐一小时的人力车遵大道进城。在家里吃一顿午饭,不大工夫夕阳西下又该回学校去了。回家的手续是在星期六晚办妥的,领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天交到看守大门的一位张姓老头儿的手里,才得出门。平常是不准越大门一步的。但是高等科的同学们,和张老头打个招呼,也可以出门走走,买点什么鸭梨柿子烤白薯之类的东西。

    新生是一群孩子,我这一班里以项君为最矮小,有一回他掉在一只大尿桶里几乎淹死。二三十年后我在天津遇到他,他已经任一个银行的经理,还是那么高,想起往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新生的管理是很严格的。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津人,说话干脆而尖刻,精神饱满,认真负责。学生都编有学号,我在中等科时是五八一,在高等科时是一四九,我毕业后十几年在南京车站偶然遇到他,他还能随口说出我的学号。每天早晨七点打起床钟,赴盥洗室,每人的手巾脸盆都写上号码,脏了要罚。七点二十分吃早饭,四碟咸菜如萝卜干八宝菜之类,每人三个馒头,稀饭不限。饭桌上,也有各人的学号,缺席就要记下处罚。脸可以不洗,早饭不能不去吃。陈先生常常躲在门后,拿着纸笔把迟到的一一记下,专写学号,一个也漏不掉。我从小就有早起的习惯,永远在打钟以前很久就起床,所以从不误吃早饭。

    学生有久久不写平安家信以致家长向学校查询者,因此学校规定每两星期必须写家信一封,交斋务室登记寄出。我每星期回家一次,应免此一举,但格子规定仍须照办。我父亲说这是很好的练习小楷的机会,特为我在荣宝斋印制了宣纸的信笺,要我恭楷写信,年终汇订成册,留作纪念。

    学生身上不许带钱,钱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的零用钱可以存少许在身上,但一角钱一分钱都要记账,而且是新式簿记,有明细账,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竣要呈送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在学校用钱的机会很少,伙食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的那一年才开始收半费,每月伙食是六元半,我交三元,在我以后就是交全费的了,洗衣服每月二元,这都是在开学时交清了的。理发每次一角,手术不高明,设备也简陋,有一样好处————快,十分钟连揪带拔一定完工(我的朋友张心一来自甘肃,认为一角钱太贵,总是自剃光头,青白油亮,只是偶带刀痕)。所以花钱只是买零食。校内有一个地方卖日用品及食物,起初名为嘉华公司,后改称为售品所,卖豆浆、点心、冰激凌、花生、栗子之类。只有在寝室里可以吃东西,在路上走的时候吃东西是被禁止的。

    洗澡的设备很简单,用的是铅铁桶,由工友担冷热水。孩子们很多不喜欢亲近水和肥皂,于是洗澡便需要签名,以备查核。规定一星期洗澡至少两次,这要求并不过分,可是还是有人只签名而不洗澡。照规定一星期不洗澡予以警告,若仍不洗澡则在星期五下午四时周会(名为伦理演讲)时公布姓名,若仍不洗澡则强制执行派员监视。以我所知,这规则尚不曾实行过。

    看小说也在禁止之列,小说是所谓“闲书”,据说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诲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出乱子的。可是像《水浒传》《红楼梦》之类我早就在家里看过,也是偷着看的,看到妙处心里确是怦怦然。

    我到清华之后,经朋友指点,海淀有一家小书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我顺便去了一看,琳琅满目,如入宝山,于是买了一部《绿牡丹》。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字小,纸光,灯暗,倦极抛卷而眠,翌晨起来就忘记从枕下拣起,斋务先生查寝室,伸手一摸就拿走了。当天就有条子送来,要我去回话,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见陈先生铁青着脸,把那本《绿牡丹》往我面前一丢,说:“这是嘛?”“嘛”者天津话“什么”也。我的热血涌到脸上,无话可说,准备接受打击。也许是因为我是初犯,而且并无其他前科,也许是因为我诚惶诚恐俯首认罪,使得惩罚者消了不少怒意,我居然除了受几声叱责及查获禁书没收之外没有受到惩罚。依法,这种罪过是要处分的,应于星期六下午大家自由活动之际被罚禁闭,地点在“思过室”,这种处分是最轻微的处分,在思过室里静坐几小时,屋里壁上满挂着格言,所谓“闭门思过”。凡是受过此等处分的,就算是有了纪录,休想再能获得品行优良奖的大铜墨盒。我没进过思过室,可是也从来没有得过大铜墨盒,可能是受了“绿牡丹事件”的影响。我们对于得过墨盒的同学们既不嫉妒亦不羡慕,因为人人心里明白那个墨盒的代价是什么,并且事后证明墨盒的得主将来都变成了什么样的角色。

    思过是要牌示的,若干次思过等于记一小过,三小过为一大过,三大过则恶贯满盈实行开除。记过开除之事在清华随时有之,有时候一向品学兼优的学生亦不能免于记过。比我高一班的潘光旦曾告诉我他就被记小过一次,事由是他在严寒冬夜不敢外出如厕,就在寝室门外便宜行事,事有凑巧,陈斋务主任正好深夜巡查,迎面相值当场查获,当时未交一语,翌日挂牌记过。光旦认为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从不讳言。中等科的厕所(绰号九间楼)在夜晚是没有人敢去的,面临操场,一片寂寥,加上狂风怒吼,孩子们是有一点怕。最严重的罪过是偷窃,一经破获,立刻开除,有时候拿了人家的一本字典或是拿了人家一匹夏布,都要受最严重的处分,趁上课时扃闭寝室通路,翻箱倒箧实行突检,大概没有窃案不被破获的,虽然用重典,总还有人要蹈法网。有些学生被当作“线民”使用,负责打小报告,这种间谍制度后来大受外国教员指责,不久就废弃了,做线民的大概都是得过墨盒的。

    清华对于年幼的学生还有过一阵的另一训导制度,三五个年幼的学生配给一个导师,导师由高等科的大学生担任之,每星期聚会一次,在生活上予以指导。指导我的是一位沈隽淇先生,大概比我大七八岁,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这制度用意颇佳,但滞碍难行,因为硬性配给,不免扦格。此制行之不久即废,沈隽淇先生毕业后我也从来没听见过他的消息。

    严格的生活管理只限于中等科,我们事后想想像陈筱田先生所执行的那一套管理方法,究竟是利多弊少,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本来是应该在幼小的时候就要认识。许多自然主义的教育信仰者,以为儿童的个性应该任其自由发展,否则受了摧残以后,便不得伸展自如。至少我个人觉得我的个性没有受到压抑以至于以后不能充分发展。我从来不相信“树大自直”。等我们升到高等科,一切管理松弛多了,尤其是正值“五四运动”之后,学生的气焰万丈,谁还能管学生?

    四

    清华是预备留美的学校,所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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