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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 东游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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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游杂志

    (一)

    昨日临发上海时,与众友人作别,顿感人生底空虚。佩弦、振铎送我登舟后,在夕阳明灭中,乘小轮返沪。渐行渐远,颜色已不可辨识,似犹见两君挥帽送我。此等怅惘,似觉比去国离乡更深一层:因对于国家乡土尚是暧昧的依恋,惟友情之爱为情感知识安慰底源泉,是光明底结晶体,是人间底一根剪不断的带子。振铎送我时说:“你须对中国致个敬礼。”但我现在想,于其对故国致敬,不如对友人致敬更为妥切。严密讲来,真能当我底敬爱的,不是全中国,乃是中国底几个人而已。这自然是我底狭小,但真的感受是如此的,使我不能为自己深讳。我不愿意夸饰,因为要比狭隘更为可耻。我登舟别二君以后,心境幽昧而麻木;幸伟大渺茫的海天,足使心灵底急流返于平静。所感到的,也并不是明活的悲哀,只是朦胧的凄奇之影。自然真是慈母,只她能拥抱这于沙漠中失去甘泉的游子。海在那边怒吼,天在那边低沉:他们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确能听到安慰底声音。

    (二)

    圣陶临别的时候说:“将要离开一个地方,似乎那一个地方底一切都来压迫我,仿佛都说‘快走罢,不要你了’!因压力愈迫愈紧,我们终于上了旅路。”这真是极切当的话,我觉得不但环境是压迫我们的健将,即我们底自由意志,到那时也成为一种压迫之力。昨日底意志,今日底运命;那里有什么真的自由?在我旁的一切只构成了一个笼子,人底一生只在笼子里面蒲伏呻吟。他们最喜欢说的是自由,但他们永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三)

    海洋中的生活,人都说是单调。确是不错。但我以为有两种好处不可埋没:(一)在海上最静,最适于疲劳于活动的人。在山林中虽是幽寂,然尚须治生计。若在海船上,则饮食坐卧均已安置得十分妥贴,可以毫不费心力。(二)在海上容易养成一种忍耐和平的心境。这对于天才虽或是一种变形的桎梏;但对于我们常人却很有益处。我数次海行,虽均心境恶劣,但平心论之,非海行之苦,乃离别之愁思所致。惟数十日间,与世界隔绝,孟真曾比之以“宫禁生活”,确是海行最苦之事。至于晕船与起居底不习惯,都只是表面的痛苦。我个人底经验如此,曾作长途海行的读者以为如何?

    (四)

    中国号船上,有欧美底贵族气息,金钱风味,却又加上东方底乱七八糟的空气,真使我十分不愉快。中西合璧,大约都是这样的一回事。我愈觉得调和妥协是欺人之谈,是腐败底根源。即现今有人说,我们要图东西两方文化底沟通;但东西文化究竟有无沟通底可能,却真也是一个疑问。以我个人底判断,似乎东西底根本人生观很难得有沟通之路。即其余零碎的小节,也是每一发须牵动全身。要说调和又谈何容易?我原不是以为调和是绝对的不可能,不过以为不能如此简单,容易,像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所以喜欢这样说,也并不是有真心的崇仰,只为自己出风头,造机会,做个大滑头而已!岂有他哉!

    (五)

    船中生活虽称单调,但东西人士每每群糅,故人生颜色亦颇具复杂之致。西洋妇女,最喜欢向人弄姿作态,寻欢索笑,殊觉可厌。有许多中国妇女尤而效之,借以表明其曾经欧化,可谓无意义之至!世上只有小孩是真活泼的,如西洋妇女之活泼,是由矫揉造作而成。冷眼旁观,愈使吾辈增许多感叹,知人类距觉悟之期,殆将永如海上之三神山,托之空言而已。人生底活动,表现上似乎千变万化,而分析以观,便只有极简单极原始的几种冲动在那边串把戏。人底一生只做了一个猴子,哀哉!

    (六)

    船上每吃饭,必狂鸣大锣;鸣锣之后,男男女女均整其衣履,鱼贯而入餐室。此等光景更活像耍猴子了!我从前欧游,颇崇拜欧西之生活;此次美游,则心境迥异。觉得有许多地方,西方人正和我们有同样的盲目可怜,又何必多所叹羡哉!

    (七)

    海上看落照最美,一抹胭脂痕在青苍底上面,渐渐的玫瑰色了,渐渐的紫了,终于暮色与海天相拥抱了。这又是一天!我凭阑西眺,心悠悠随着落日而西。借你底光辉,去照临黄海以西的,我底故土,在我底爱人面前,在我底朋友面前,致我今朝底感念哟!

    (八)

    十一夜,舟发长崎,月正团圆,海天一碧,四岸翠帏森环,雄峭幽穆。长崎市灯火满山,明灭于中流。此等良辰美景,惜心中无有赏心乐事;故凭阑凝眺,愁思茫茫。视前月与振铎、佩弦等泛月西湖上,吹弹未毕,继以高歌,以中夜时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桥上时闻犬吠声;其苦乐迥不相侔。是知境无哀乐,缘情而生;情化后的景物,方是人间之趣。形之歌咏,惟此而已。是夜长崎之月,以我所经历者而论,有西湖之秀美,有绍兴东湖之森肃,而遍山灯火,更酷似香港之夜景。我虽不乐登眺,但美景不可孤负,故略记之。

    (九)

    十一日船泊长崎上煤,不用起重机,却用无数人工。自早十时至夜八时营营不止。作工者有男有女,在烈日之下,流汗不息。煤屑飞扬,鼻为之窒,肤为之黑。作工者状如鬼魅,筋力疲惫,仍复力作;而船上员司及旅客,则凭阑闲眺,既恶其扰,又嫌其迟缓,似金钱之力远胜于人生矣。西方妇女,处处保持其骄奢、傲慢、柔媚的空气,向人作种种怪态。吾辈诸客亦复徐步甲板上,观他人工作,以取闲适。此等情景,真是万恶底象征,不信人间应当可以如此。我后即返舱中,颓然就卧。始信现代文明,一言以蔽之,罪恶而已,掠夺而已。吾辈身列头等舱,尚复嗟怨行役之苦,可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亦可谓毫无心肝。苟稍有人心者,睹近代罪恶底源泉在于掠夺,则应当以全心力去从事社会运动,即懦怯的人,至少亦须去从事民间运动。高谭学术,安富尊荣,此等学者(?)人间何贵?换言之,不从制度上着手,不把根本上的罪孽铲除了,一切光明皆等于昙花一现。“九泉之下尚有天衢”。世间之酷虐岂有穷极耶?兴思及此,一己之烦闷可平,而人世之悲哀愈烈,觉前路幽暗,如入修夜,永无破晓之新希矣。海天无际,与愁思同其广漠。太平洋底波涛,能洗净这灰色的人间世么?恐怕也是灰色化了!

    (十)

    谁能将全生命葬于微笑之中?依我说,是有勇气的人,即使有沉沦的勇气,也就足够了。像我这样的懦怯,只是东西南北,长此飘流,永无宁晷,人谓无可无不可者,我却视为无一而可。此等痴愚,不但不笑,且将自笑。颉刚曾写信给我,愿我永在歧路之前,现在果然应他底话了。啊!

    (十一)

    前从英伦返国,远远望见吴淞新绿一桁,横列天际,顿欣欣然有归来之感。此次舟进长崎,翠屿星罗,左右挹盼,而我不但木然无动于衷,反添了一种茫昧的乡思,古人所谓“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良非欺人之谈。美感只是一种趣味,至于为苦为乐则随情境而异,非美之本身所具有也。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固是人间之至乐;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是悲怆胜于欢情矣。此理俯拾即是,兹举其一例而已。

    (十二)

    客中最患作梦,恶梦固不佳,即好梦亦无非添醒后之怅惘。此次远行,屡作梦;醒后辄半日不快,欲排遣而不可得。欲写之以诗,又不易下笔,每觉情感之深,非言文所能宣达。故近来不愿作诗。其实非不愿,乃是不能也。模糊影响之作品,阅之更令人不乐,反不如干干净净,一字不提,尚不失为知难而退,善于藏拙的人。我作此杂记,本视为一种不署名的信札,不得以文艺论,故与藏拙的主张无碍。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三日,长崎横滨道中

    (十三)

    十四日船泊日本横滨。我们因有半日耽搁,故作东京之游,京滨高架电车,往返不及两小时,三等车中甚整洁,绝无涕唾随处发现,京滨间平野一绿,村落甚多,偶有小山,亦无高峻之态。经数驿,如鹤见川崎等等,始抵东京驿。我们以青年会之导引,赴上野公园参观东京博览会。此会分第一第二两会场,规模甚广大,我等走马看花,如入五都之市,可谓莫名其妙。以同游人多,故于美术馆本思多浏览一点,亦未能如愿,深为憾惜。匆匆涉猎所及,觉雕刻似不甚佳,图画则颇有一种日本独具之风格。因未得纵览,故亦不能详细申说。其余各馆,我尤不能有所批评。惟东京自治会馆对于东京市政,有一种系统的计划,比我国北京底市政高明得多多。最令人注意者,是把满蒙和朝鲜、台湾、北海道等并列,殊令人不豫。满蒙出品陈列馆,原名满蒙馆,因我国人士抗议之后,临时改为聚芳园(名字不通之至),而印刷品上均列为满蒙馆。他们以匆促不及更正为托词,而其实无非是掩耳盗铃,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且尤可怪者,惟满蒙馆有特别赠品,《满蒙之现况》书一本专说明满蒙天产之如何丰富,日本现在势力之如何广大,我国行政之如何腐败,促醒彼国一般人士底注意。此书以外,又有《满铁事业概况》一本,《满蒙馆出品物解说书》一本,又另赠彩画明信片(绘叶书)两张,一张是满蒙馆之外景,一张是大连舟车联络图,画了许多有辫子的人。此等侮辱固可恨,但其心思更可畏惧。日本之窥伺中国,已可谓无微不至。而我国人士除有一种盲目的排日气息以外,便不见有何等实际调查。此等光景,较之“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尤为奇险。我原不要鼓吹一种狭隘的国家思想,但邻邦既把那种侵略的态度,我们也不得不作自卫底准备。抵抗强暴,正是一种正义。在现今的状况下,我不相信消极的无抵抗,有实现底可能。起来哟!我们反对一切的侵略,所以也反对人家来侵略我们!

    (十四)

    在长崎发舟,见送行者与登舟之客各执五彩纸条之一端,万缕千条,随风飘荡,依依可怜。船将发时,船上奏乐,岸上挥帽,一种怅惘之情,使我辈异方作客者亦为之黯然无语。古今别恨,无处无之,岂必销魂桥,阳关柳乎?古人所谓“万里乾坤,百年身世,惟有此情苦”,信是至当之论。抒写离愁之文艺已车载斗量,但令人仍不生厌倦者,正因此等愁恨,人人所同具,至多只有深浅之不同,故读其文词,有左右逢源之乐,忘其为老生常谈矣。天下只有最简单、普遍的事情,是能永久。譬如《古诗十九首》,写的无非是男女之爱(性欲),富贵之羡慕(虚荣心及物质上的欲望),贪生怕死的心思(生存欲)。但千载以下尤有生气,不因时代之迁移而损其价值,正因此等欲望,为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古今中外也。至于写一种特殊的事实,心境的作品,从本身上看,或者声价是很高的。但时过境迁,此等文艺也成为陈迹,不足以摇荡人心。如《儒林外史》一书,现代人读之,有些已不感兴趣。因书中人物,与现代人底生活相去太远,不容易得一种深切的了解。《红楼梦》便不然,因它是一部情场失意的书。《水浒》也不然,因它有浪漫的色彩。李逵、宋江等人,虽世间不必真有其人,但似乎不可无其事。因为这些“英雄好汉”的生涯,可以满足我们底好奇心。我并不是在这里批评这三部书本身底优劣,不过举例以明之。“信手拈来自成妙谛”,这真是句聪明不过的话。天下俯拾皆是之东西,往往便是妙谛。一切不可以深求,深求反失之。象罔得玄珠于赤水,言无心触机之可贵也。我们不得以难易而判优劣。天下自有许多难能的事,但却并非即是可贵的。

    (十五)

    西洋底音乐,比较上是很繁复的。但感人之处,却并不深远。这在一方面想,自然因我们底没有相当训练,所以不能了解。但另一方面说,也许简单的音调,自有它底价值。我于音乐无所知,当然只有盲摭。但我想,鸟底歌声,海底涛音,都是极简单的,何以也能感人深远?可见判断音乐底标准,不能以繁简难易为衡,仍当以感染性为主。这自然不可拘执着,西方人喜欢的,未必东方人便喜欢。反之亦然。美底感染,确与民族区分有些关系。西方人所爱尚的,往往偏于机械的;东方人底好尚,则比较偏于自然的。西方人喜听繁音促节的音乐。东方人则以低度曼声为美。我们不能了解他们,犹他们之不能了解我们。这里边只有好恶,并没有是非可言。我们固然不可“夜郎自大”,但也不必处处“舍己从人”。多歧才是美底光景,我们何不执一以相呢?

    (十六)

    性质刚柔,原由禀赋,亦即地方风土有别。什么是优,什么是劣,本不容易说。但比较起来,就中国而论,是北部和中部的人,品性略优良些。这自然是从大体上说,不是拿各个人来相比的。浑沌的粗坯犹可加以雕琢,使成良材。至于脆薄的东西,虽莹澈如晶玉,亦始终无有用处。这可以见厚重之可贵。我看见中国人在海外建些事业的,都是南部的人。但他们做的事,都充满了一种市侩气息,不足以代表东方人底特质。中国号是大洋中我国第一只邮船;但看他中间的布置,简直是一艘很蹩脚的美国式船。这实在使我深切地感到不安,觉得东方人底特质,似乎已消沉了。日本人做事还不失为很好的摹仿,中国人做事便是“画虎类狗”了。连摹仿都还不会,更别说什么创造!

    (十七)

    游东京市上,见两旁店中陈列,尽是些日本土产。若返观上海、天津,又不知增多少恐惧、感慨。我每作国外之游,必觉得国际间物质上压迫之烈,而空谈文化,仿佛又是“远水不济近火”。我国近年政治底纷乱,实在受害不浅。我们第一要求的,是较有秩序的社会。因为社会如无秩序,一切事业均无从着手。若不作物质精神双方并进的救济,便无从挽救中国底沉疴。我们应认定现存的事实,具体地想一个急救的方策,黄金色的理论,且让它去悬着罢。我也知道,这些是不彻底的思想。但世间果有彻底的思想么?彻底的思想是什么?依我说来,便是包医百病的仙方。我们不当迷信万能,我们也不能迷信彻底。我们住在世界上,便被迫着去承认世界上现有的事实。说的话是否高明,我们无从分辨;但无论如何,闭着眼睛说话,总是不可信的。中国底病根,本宜标本兼治。若就目前论,治标尤急于治本,人已以我为鱼肉,我们不想赶紧关门,反在那边画图样,造新屋。墙破了,强盗进来了,看你有翻造新屋的可能么?我们第一要塞住这个长流的漏洞,使它不至于马上就呜呼哀哉,然后方能谈到后事。我以为政治上、工商业上的人才,实是现时代中国底中坚人物。

    (十八)

    历年来作政治经济上活动的,亦已不少。但何以一点效果没有,反添了无数的扰乱?这有两个原因:(一)他们不联合起来。(二)他们以个人为目标,不是为自己,就是为一个首领、一个党的私利。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联合(人才集中),更要紧的,是有主义的联合,不是私人的联合。我们不当忠于一个人,应当忠于一个主义。近来国内发生新的政治运动,我很欣喜,希望他们能真实地做出一点事,不要随波逐流,蹈前车底覆辙,反为他人造机会。中国社会原是个万恶的陷阱。走路的人,小心些啊,不要掉了下去。但自然,不能为有陷阱,就根本不去走路了。我们应当提着个灯儿去,这就是我们底ideal了。

    (十九)

    横渡太平洋的海程中,并不能十分领略自然底伟大;因为我们底眼光真太狭小了。虽有广漠无垠的宇宙,但在我底心头,却是个狭狭的笼子。这纯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幸而从横滨到火奴鲁鲁道中,有三尺的大风浪,尚略可窥见太平洋底颜色。涛头小山似的,银白的沫痕上面,再倾洒出雾般的珠子,高浪一来的时候,船舷上都泛滥着花花的海水。在当时虽不免稍感恐怖,但美感却也同时存在着。我不能不感谢太平洋底风涛啊,在安抵火奴鲁鲁的时候。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火奴鲁鲁寄

    (二十)

    二十四日在火奴鲁鲁,作三小时之游,同行者五人,以摩托车登PoliCliff,高千二百尺。道中林木森苍,峰回路转,绝似杭州西湖之南山佳处。而驰道坦平,荆榛齑剪,尤觉少跋涉之劳,有登峰之美。岩系百余年前战迹,有碑记之。节录如下。

    Erected by the daughters of hawai1907to Commemorate The Battle of Nunaaufought in This Valley1795...

    开导者言,有多数战士即被投掷于岩下而死。岩上天风浩然,不易驻足。左侧可眺一峰之顶,峭然高拥。对面平野莽然,一碧无际。我们循原路下山,瞬许即到。又循一土路,登一已死的火山,名Punchbourl.土作赤黄色,可以纵观火奴鲁鲁全市景物,鱼鳞栉比,尽是人家,尽处一抹青苍,知是太平洋矣,是时落日西匿,晚霞犹媚,驱车入市,则灯火如繁星,如置身欧美都市之间。火奴鲁鲁华名檀香山,以从前岛中檀香木颇多之故,今则檀香木已甚少,名不称实,似以译音名之为宜。岛中一般住屋,不甚高大,惟茂荫芳香,杂以红紫,则无处不是乐园,谓为海上明珠,殆非虚誉。以我批评,此岛有两特异之优点:(一)地在温热两带之间,故风物能兼两带之美。(二)秩序谨严,颇有自治之力(警察大街上不易看见),非香港、上海、新加坡之比。至于何以能保持秩序,则非三小时之游客所能知。但此岛非大商埠,想亦是其间原因之一。美人管理此岛,不及三十年,而全境荒榛几尽辟除。真令我们愧而且惧,觉得西方人真是自然底肖子。东方人底颓废气息如此浓厚,想距沉沦之日不远矣。沉沦老实说一句也是无可怕的;但我们却总不自觉地发为叹息之音。这就是我们底赞颂了。

    凡海船上例有一种演习,名Boatdril是以备不虞之用。此次中国号船上,却因此发生意外的惨剧。我缕述当日情形于下。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正在吃茶时候(四点以后),船操已完了。船上职员均已离去甲板,只有一两个水手在那边整理救生舢板。那里知有一救生船,铁钩断了,一水手在船上,立时堕入海中。当时丢下两个救生圈,但因船正启动,漩涡甚急,他亦没有抓住。后来即停船,放下一艘救生艇,四面寻觅,了无踪迹。有几个水手说曾看见有人首在海面浮着,也是影响之谈,并靠不住。船停了一小时,因寻觅不到,只得开行,那人就算白死了。后来听说那一人是香港人,年二十五岁,来船上不久,家中有母妻及小孩两个。奔走异乡,备尝辛苦,无非为博养赡之资,一旦遭逢此变,人生至此,又何可言,况且此事发生底原因,并非由于自己底粗忽,实在中国邮船公司太腐败了。救生艇是极重要的,怎么可以不加检查,使铁钩不能胜一二人之重。一艇必须安置四十二人,如果真四十二客登此小艇,则恐怕大船未沉,小船先覆矣。此等lifeboat不如叫他为lifelessboat,较为切合些。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一。当时水手落海,船仍在开行,俟船完全停止,距失事之地点,相去已远。(因汽机虽停船尚在缓行)要想作万之一挽救,则救生艇至少亦须派三艘,分头找寻,方有效力。现在只放下一艘,茫茫大海,何殊捞针。是明系以人命为儿戏,好在死的是不关痛痒的黄种苦力,有什么要紧呢。有了许多救生艇,何所吝惜,而不肯多放几艘下去?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二。到船开了底时候,还有一水手在桅顶眺望,想是死者之友人!他是怅望着了,徒然地怅望着了。言念及此,始信人生如弱蒂轻尘,了无归宿,只有飘泊,只有彷徨,是他底可能的路。死者诚可悯惜,然亦只是悲哀之海洋中,一点的泡沫而已。二十八日船客集资,抚恤死者之家属。这自然是正当的办法,但金钱又何足以偿生命之损失!我底根本上的考虑只有两途:(一)破坏资本主义下的物质文明,(二)倾向于颓废的人生观。这虽色彩有些不同,但都不失较深切的思想。至于中国邮船公司,自然是混帐之至。但天下老鸦一般黑的,何独他该受责?对于资本家谈人道主义是对牛弹琴。我们有反抗无妥协。我们应得顺从我们的情感之流去努力。我们应得行心之所安。我们不必以暴徒自豪,但我却深恶痛疾虚伪的和平。因为人间本未尝有和平,我们又将何所顾忌呢?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旧金山

    湖楼小撷

    (一)春晨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的雨。今儿醒后,从疏疏朗朗的白罗帐里,窥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忪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姚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并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一九二四年四月一日

    (二)绯桃花下的轻阴

    轻阴和绯桃直是湖上春来时的双美。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幂。它们固各有可独立之美,但是合拢来却另见一种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妆被薄阴梳拢上了,无论浓也罢,淡也罢,总像无有不恰好的。姿媚横溢全在离合之间,这不但耐看而已,简直是腻人去想。但亦自知这种迷眩的神情,终久不会在我笔下舌端留余其万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犹开着,春阴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领略它们悄默中的言说。再说一句,即使今年春尽,还有来年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湖上春光来时的双美,将永永和“孩子们”追嬉觅笑。尊贵的先生们,请千万不要厌弃这个称呼哟!虽说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毕竟要长哩。正在春阴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们,你们自珍重,你们自爱惜!否则春阴中恐不免要夹着飘洒萧疏的泪雨,而桃树下将有成阵的残红了。你们如真不信,你们且觑着罢。春归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阴挽着桃花姊妹们的赭红的手重来湖上,你们可不是今年的你们了,它们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们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无归,垂垂的待老了。

    四月七日

    (三)楼头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一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

    迁入湖楼的第一个早晨,心想今儿应当早早的起来,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楼上,其上之重楼旁有小台。我就登临一望。啊!这一望呀……

    我们的湖山,姿容变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晖,暮留霭;

    水上拖一件惨绿的年少裙衫,

    山前横一抹浓青的婵娟秀黛。

    游人们齐说:“去来,去来。”

    我也道:“去来,去来。”

    双桨打呀打的,

    打不破这弱浅漪澜;

    划儿动啊动的,

    支不住这销魂重载。

    仪态万方的春光晨光,

    备具于一瞬眼的楼头望。

    只有和谐,

    只有变换,

    只有饱满。

    创世者精灵的团凝,

    又何用咱们的赞叹。

    赞颂不当,继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头赞颂一番:这正是鼯鼠技穷的实况。强自解嘲地说,以湖山别无超感觉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见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异而幻现其色相,至于亿万千千无穷的蕃变。它可又不像《西游记》上孙猴子的金箍捧,“以一化千千化万”的叫声“变”,回头还是一根。如捏着本体这意念,则它非一非多,将无所在;如解释得圆融些,它即一即多,无所不在。佛陀的经典上每每说,“作如是观”,实在是句顶聪明的话语。你不当问我及他,“我将看见什么?”你应当问你自己,“我要怎样看法?”你一得了这个方便,从污泥中可以挺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自然,我没有劝你闭着眼去否认事实,千万不可缠夹了。)何况以西湖的清嘉,时留稠叠的娇茜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里的呢?

    从右看去,葛岭兀然南向。点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黄的异彩,俨如一块织锦屏风。楼阁数重停峙山半。绝顶上停停当当立着一座怪俏皮,怪玲珑,怪端正的初阳台,仿佛是件小摆设,只消一个小指头就可挑得起来的。岭麓西迄于西泠。迤西及北,门巷人家繁密整齐。桥上卧着黄绛色的坦平驰道。道傍有几丛芳草,芊绵地绿。走着的,踱着的,徘徊着的,笑语着的,成群搭淘的烧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莲毛蓝的布衫,项下挂的大半是深红老黄的布袋。桥堍以外,见苏堤六桥之第六名曰跨虹,作双曲线的弧拱。第五桥亦可望见。这儿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远了,只见成为一桁,蚁似的往来。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还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条桥,总伤于过朴过黯。但借着堤旁的绿的草黄的菜花,看它横陈在碧波心窝里,真是不多不少,一条一头宽一头窄,黄绿蒙茸的腰带。新绿片段地挽接着,以堤尽而亦尽,已极我目了。草色入目,越远便越清新,越娇俏,越耐看的。从前人曾说什么“芳草天涯”,到身历此境,方信这绝非浪饰浮词,恰好能写出他在当年所感。“更行更远还生”,满眼的春光尽数寄在凭阑人的一望了。

    从粗疏的轮廓固可窥见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毕竟还全在丰神;丰神自无离容姿而独在之理,但包皮外相毕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无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却总归不是肉的,人间的,我们的。它美极了,却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故论西湖的美,单说湖山,不如说湖光山色,更不如说寒暄阴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说你我他在寒暄阴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广,山的远近,堤的宽窄,屋的多少,……快则百十年,迟则千万年而一变。变迁之后,尚有记载可以稽考,有图画可以追寻。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大同”。或早或晚,或阴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见欢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有浓淡,情感的紧弛,形成亿万重叠的差别相,竟没有同时同地同感这么一回事。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小异”。“同”究竟是不是大,“异”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异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实如果指的是不重现而言;那么,作者一旦逼近了片段的真实的时候(即使程度极其些微),自能够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够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确成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夺。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饱满,何等的谐整。现在却畸零地东岔一言,西凑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这不知有多傻!若说新生一境绝非重现,岂不将与造化同功?此可行于天才,万不可施之我辈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续。我只得大着胆再往下写。

    曹魏时的子建写“洛灵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八个字。即此一端,才思恐决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赠西湖,则连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许的。同是一句话,初说是新闻,再说是赘语了。(从前报登科的,二报三报,不嫌其多,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们进来以后,此法久已失传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见,非硬抄他不可,实因西湖那种神情,除此以外实难于形容。你先记住,我遇它时是在春晨,是在雨后的春晨,是在宿云未散,朝雾犹浓,微阳耀着的春晨。阴阳晴雨的异态在某一瞬间弥漫地动,在某一点上断续地变;因此湖上所具诸形相的光辉黯淡,明画朦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荡无休。在这种对象之下,你逼我作静物描写,这不是要我作文,简直是要我的命。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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