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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 苦短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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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

    什么是中年?不容易说得清楚,只说我暂时见到的罢。

    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关怀生死颇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渐渐淡漠起来,看看从前的文章,有些觉得已颇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缘故么?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感谢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话。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惟有欢喜。

    万想不到当年穷思极想之余,认为了解不能解决的“谜”,的“障”,直至身临切近,早已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间似乎必有一个是非。无奈这个解答,还看你站的地位如何,这岂不是“白搭”。以今视昨则昨非;以昨视今,今也有何是处呢。不信么?我自己确还留得依微的忆念。再不信么?青年人也许会来麻烦您,他听不懂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再好没有的印证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时兴致蓬勃,惟恐山径虽长不敌脚步之健。事实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来游的都快乐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顶,四顾空阔,面前蜿蜒着一条下山的路,若论初心,那时应当感到何等的颓唐呢。但是,不。我们起先认为过健的脚力,与山径相形而见绌,兴致呢,于山尖一望之余随烟云而俱远;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逐渐的迫切起来,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对于归人,你得知道,却别有一般滋味的。

    试问下山的与上山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之间有何连属?点点头,说几句话,他们之间又有何理解呢?我们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于这两种各别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会的俄顷,惭愧我大不知道。依我猜,许是在山顶上徘徊这一刹那罢。这或者也就是所谓中年了,依我猜。

    “表独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几许的徘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点,而一般的说法却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释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说是倾向于暮年的。

    中国文人有“叹老嗟卑”之癖,的确是很俗气,无怪青年人看不上眼。以区区之见,因怕被人说“俗”并不敢言“老”,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所以倚老卖老果然不好,自己嘴里永远是“年方二八”也未见复妙。甚矣说之难也,愈检点愈闹笑话。

    究竟什么是中年,姑置不论,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时的问题何以不见了呢?当真会跑吗?未必。找来找去,居然被我找着了:

    原来我对于生的趣味渐渐在那边减少了。这自然不是说马上想去死,只是说万一死了也不这么顶要紧而已。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男的爱女的,女的爱小的,小的爱糖,这是一种了。吃窝窝头的直想吃大米饭洋白面,而吃饱大米饭洋白面的人偏有时非吃窝窝头不行,这又是一种了。冬天生炉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梦东,秋天惨惨戚戚,这又是一种了。你用机关枪打过来,我便用机关枪还敬,没有,只该先你而乌乎。……这也尽够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新鲜。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识者鉴之。

    看戏法不过如此,同时又感觉疲乏,想回家休息,这又是一要点。老是想回家大约就是没落之兆。(又是它来了,讨厌!)“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至少争夺机变,是非口舌要多到恒河沙数。这真怎么得了!我总得保留这最后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说,眼前的夕阳西下,岂不是正好的韶光,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又何叹惋之有。

    他安排得这么妥当,咱们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乐意多活;咱们不大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甘心少活。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赞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实并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这用得你说吗?”

    “是,是,就此不说。”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

    独语(十三则)

    一

    惟天为大,惟人为细。天曰天理,人曰人情。以人思天,理必不纯;复以所思之天转思人,则其情不至。故曰,明于天人之分可谓至人矣。不求知天,夫是之谓知天。不求知人,夫是之谓知人。求知者不知。两不相知,知矣。不知而知之,则无不知矣。

    二

    理者理也。天本无理,其曰理者何也?曰说也。说则竟似有,故曰说也。奈何说?是说也。谁说?曰人说。天说乎?曰不说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孔子说,非天说也。若天也说“天何言哉”,则是谆谆然命之乎之天,非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之天矣。春花待描而开,秋叶待拂而落,不到四月而天已病矣。“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

    三

    情不知所起而文人多喜言情,理不知所终而腐儒偏欲穷理,如抽刀断水而水更流也,以蠡测海而海有桑也。不言之情所以为情之至者,以情不可言也;不穷乎理而有信焉者,以理之不可终穷也。

    四

    苦生于乐,乐受其苦。凡言众苦,必以无常为先,岂非微生尽恋人间之乐。口虽不言,心常思之。若曰不思,盖强颜耳。故苦即是乐,乐即是苦,而苦不是乐,乐不是苦。若苦与乐等,则啼笑何分,若苦而不乐,则啼笑不作。是以不喜不惧,陶渊明之空言,子哭之恸,孔夫子之实事。托之空言,似难而亦易,见诸行事,似易而终难。

    五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何谓也?曰啼笑自然。何谓自然?曰饥而啼,饱则眠耳,梦中笑也。又问“夫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诚然乎?曰,我则安知,然孟子之言又岂可尽信。“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子不读《孟子》乎?寻“不失”二字实发前圣所未发,而后圣有所不能易,无所加焉耳。其另一说曰“求其放心而已矣”。其又一说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亦无得只道物归原主,舍亦无失,还是楚弓楚得。天地之大,人无憾也。凡诸经典,尽为譬喻,虽于章句中见,不当于章句中求。其有见者意诚而辞达也,其无见者根尘识之异,圣哲犹无奈也。人能弘道,众生皆自度。非道弘人,佛不度众生。

    六

    古代生活是已解释的糟粕,近代生活是未解释的片段。我们对于已往无论如何留恋,总不免有褰裳去之之心,而对于来者,又不知香车系在谁家树也。

    七

    最好的话是不必向人说。自己失言,他人失人,皆不必也。

    八

    思终无得,不思无失。不想不错,一想就错。想非不想,实已想了,惟其已想,故曰不想。如经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生所住,安得言无,若了无住,当亦无心。今既有心,明已住讫。于一切住,即无住境。若万缘俱忘,独字一念心为是矣,然而非也。此心即住,当急离。此心即障,当急扫。此心即成见,当即破。此心何名,名曰盗心,盗贼之盗非道德之道也。盗亦有道也而其为盗自若。

    夫读书明理,所恃者万念,不在于一心。读昔贤书,辄为所误。纵谓万法统于一心,终非以一心废却万念也。观其会通,孔子所谓一贯,胶柱调弦,孟子所谓执一也。孙卿子曰:“不知贯,不知变。”夫贯者何也?串头绳也。串头绳虽只是一根,而其所串之物,则盈千累百而未有既也。若径认此串头绳为铜钱,认贼作舅矣,前哲殆不任其咎也。

    况万法甚大而多也,一心甚细而少也,顾欲以一心通彼万法耶?未必然之数也。欲以之欺人,则人家似乎不来管你这闲事。以之自欺,却自家受用不得,怨谁!兹再设一譬,小儿牵大人衣角游玄妙观,无所见也,彼东则我亦东,彼西则随之而西耳,自得也。那人忽然回头,一点不认识,把手一甩,不顾自去。待此身已为亡羊方始恸哭于歧路,不亦晚乎。以一朝之患为终身之忧亦未免太不值得也。

    九

    夫求古贤之意,当以通心,不当以形迹求。将心比心,古人之心未必非今人之心,以形迹求形迹,则前人之迹决非后人之迹也。后来居上呢,反正也是瞎说,只我辈今日处境之艰难,却远过于古人,事实不可没也。古代文化隆在还够不上玩具,更无所谓悲哀。如发脚跑路,兽之走圹也。及夫服牛乘马,已稍稍衰矣。渐展为朱轮翠盖,八宝香车,便十足的玩意儿相,可是这玩意儿或者还不很大。驯至今日,飞机一只一只白鸭似的在天上飞,这才是地道的玩意儿呢,方可以说悲哀的。此种悲哀的玩具遂大费吾人之思索。譬如骨牌散摆在桌子本无问题,及小儿过来把他们当作瓦片叠成高厦,便有人替这小儿担心会不会“拍拉塔”。其实拍拉塔之后又怎么样,所以这个担心也只算好事,却正难怪。如江草江花亦本无问题,野火烧之使枯,春风吹之使荣,皆自然也,且非一日矣。及夫好事者创为园林,罗致其间,于是草犹芳草,花更名花,即有致其珍重与缠绵者不为过也,至于叹息而流泪当然更是感伤,我们也怪伊不成么?

    十

    万法无常,本来解脱,故欲求解脱,反为冗赘,虽未足相累,亦不必也。历溯前贤,能辞此类者实鲜。如陶公之赴莲社,引疾遽归,可谓善矣,而设为形影问答,以神释之,良亦未免俗累。“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虽非了语,却中人情,至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亦姑作是说耳,未可认为真实也。当知人生斯世,忽喜忽惧,所以遣也,若不喜惧,复何聊生。且事到来不自由,欲求平居暇日所谓不喜不惧之境,将渺乎不可得也。陶公达人,当无不解,而其言尚如此,固知风流所被,贤者不免也。

    十一

    西山真氏曰,渊明之学自经术中来。今按不喜不惧,即《论语》之不忧不惧也,而分是非于其间,非所谓知邻类者也。请引全文: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谨按“内省不疚”,即自反而缩;“夫何忧何惧”,即“虽千万人吾往矣”。直道而行,径情而致,贤者之素心,而大丈夫固当如是也。自与后人之高谈心性不同。不忧不惧与不喜不惧只换得一个字,而意义大差。忧与惧相邻而为一,喜与惧相反而为两端。否定其一犹恒言也;(如小孩子说,我不怕)并去其二,则成戏论,不这样,又不那样,到底怎末样?后之人疑之。况夫子之言固以答司马之问,非漫云尔也。果无忧也,君子奈何有终身之忧?果不惧也,何言临事而惧乎?然则此言也,切中司马氏之疾,聊慰其平昔忧谗畏议之苦耳,非有深义可求,亦非了义所托,与形影神之综论人生者谗别,若相提并论则拟不于伦矣。故知泉明此语并不从经术中来,而西山真氏之言亦非无见,未可执一以概其余也。

    十二

    倾西江水,不及干鳞,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吾生于无水之际为枯,鱼宜也,奈何于有水时复为偃鼠耶。量腹节所受,养生之要也。欲以齐夸父之海量,饮耗子于黄河,岂可得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以死之道欲其生,惑之惑者也。

    十三

    “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学仙多忧,浇之以酒,学佛无忧,日食杞菊可也。然无所谓学,只是想到者回事耳。思其难,则戚戚然忧,思其易,释然喜矣。易者何,为吾辈下士说也。自然之死劳生息焉,而学仙者怃然,学佛者悯之,是岂人情耶,其另有一种人情耶?吾不得而知之矣。他生信有,小住为佳,若一暝不返,何必涅,则天下事之至易者莫学佛若也。彼痴慧之士,胸中有多少蜃气楼台,一经俗人喝破,自非乞援于杜康不可,此吕纯阳所以三醉岳阳楼也。

    (原载一九四三年八月《艺文杂志》第一卷第二期)

    我想

    飘摇摇的又在海中了。仿佛是一只小帆船,载重只五百吨;所以只管风静浪恬,而船身仍不免左右前后的欹着。又睡摇篮呢!我想。

    亦不知走了几天,忽然有一晚上,大晚上,说到了。遥见有三两个野蛮妇人在岸上跳着歌着,身上披一块,挂一块的褐色衣裙,来去迅如飞鸟,真真是小鬼头呀。我们船傍码头,她们都倏然不见;这更可证明是鬼子之流了。我想。

    在灰白的街灯影里,迎面俄而现一巨宅,阙门中榜五字,字体方正,直行,很像高丽人用的汉文,可惜我记不得了。您最好去问询我那同船的伙伴,他们许会告诉您。我想。

    其时船上人哗喧着,真有点儿飘洋过海的神气,明明说“到了”,又都说不出到了哪里。有人说,到了哥仑布。我决不信:第一,哥仑布我到过的,这哪里是呢?是琉球呀!我想。

    我走上岸,走进穹形的门,再走遍几重黯淡极的大屋,却不曾碰见一个人。这儿是回廊,那儿是厅堂,都无非破破烂烂的蹩脚模样。最后登一高堂,中设一座,座上并置黄缎金绣的垫子三;当中一个独大,旁边两个很小,小如掌。右侧的已空,不知被谁取去。我把左侧的也拿走了。摆在口袋里吧,这定是琉球王的宫。我想。

    来时明明只我一人,去时却挟姑苏同走。他艰难地学步,船倒快开了。到我们走上跳板,跳板已在摇晃中了。终于下了船。船渐渐的又航行于无际的碧浪中。我闲玩那劫夺来的黄锦垫儿,觉得小小的一片,永远捏它不住似的,越捏得紧,便越空虚,比棉花还要松软,比秋烟还要渺茫。我瞿然有警:“不论我把握得如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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