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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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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军先生作

    萧军先生不苟且。行文犹如作人,他要的只是本色:

    “读过我的几篇文章的读者,对于作者所起的印象是好的?恶的?或竟至什么也不起?这我也不管。我只是按着我要做,我能做,做下来就是。我爱‘真实’,不过,微小的,只要无伤于大的真实的‘撒诳’我也爱”。

    他对于自己有的是信心,虽说他“不相信自己的文章会有几个读者”。到了连“撒诳”也于心有愧的时候,他老老实实招认道:“文章到实在写不出也挤不出时,仍为本行,还是去当兵罢。”服役于他的理想,他不要低声下气谄媚一群见异思迁的读者:“你们需要什么呀。”他的骨气够硬的。因为他认准了一个东西,他信从的真理。真理只有一个。或者用笔来侍奉,或者用枪来护卫,然而真理只有一个。他以兵士的单纯的信仰从事文学,然而明了文学不像当兵那样容易 ① 。

    他入过伍,是“炮兵学校差一天没毕业的学生”。我们难得听到他提起他父亲。从小没有见过母亲的容貌,犹如他自己所谓,他有十足的资格做一个流浪人。他生在东三省,一个有出产木料的森林和出产大豆的平原的处女地。苟延残喘于都市的人们,想象不出那种寥阔的庄严的景象。一个没有家或者没有爱的孩子,寂寞原本是他的灵魂,日月会是他的伴侣,自然会是他的营养。而他,用不着社会的法习,变得和山石一样矫健,和溪涧一样温柔,人性的发扬是他最高的道德。就是这样子,他渐渐长大了,迈入人海,踏进一座五光十色的城市,一个东三省的“上海”,开始看到人类的悲剧。这孤傲的灵魂,从一个残忍的对比,发见自己带着脚镣手铐。从前没有家,他有自己;如今他有他自己,却只是一个蚂蚁————还不如蚂蚁,他只是一个奴隶。他眼前摆着一件新东西:国或者民族。商埠码头把悲哀给了他,也把责任给了他。他活着,活着不为觍颜人世,而为一种高尚的意义。

    这就是我们今日流浪者和法国十九世纪初叶的饮水同志(buveurs d'eau)相异的地方。巴尔扎克形容他那时代的浪子(bohême)道:

    “浪子一无所有,而生活于其所有。希望是他们的宗教,信仰自己是他们的教律,慈悲更是他们的预算。所以这些年轻人,大于他们的不幸,比财富则不足,比前途则有余。永久骑着如果,有报章小说的轻灵,有负债者的欣快,噢!他们负多少债,喝多少酒!最后,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他们全在做爱,然而做爱!……一切妇女适于他们的脾胃,他们曾经立下这奇趣横生的格言:在男子之前,妇女一律平等。” ②

    萧军先生不属于这类颓唐的唯我主义者。他不是什么“君子”,他喜欢饮酒,也喜欢女人。酒则用钱去买;女人则是自己恩爱的伴侣。他也许哀伤,也许给楼下的姑娘写上两首无从投递的情诗。他也许生气,无缘无故和女人吵嘴;他也许偷一片可爱的叶子,当一回风雅的小贼。和巴尔扎克的浪子一样,他会穷到没有钱来吃药,而且还要残忍,穷得不敢让他女人做母亲。但是,谢天谢地,他们之间有一个基本的差别:我们的浪子不为自己活着。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我们少一个拿破仑撑腰,却多一个实业革命的感觉。天是他们的。我们看着地,地丑陋,可也坚定。一种更大的悲哀浸没我们私人的潮汐。一声更大呼唤震撼我们微弱的脉搏。为了民族,为了拯救我们这些肉囊袋,例如萧军先生,他聚起他所有的气力,让他的

    “悲哀变成铁的愤恨,

    眼泪变成黑的血浆。”

    他不迟疑了,他不再逗留在松花江的堤岸,杂在一群汗血交流的码头夫中间,望着滚滚的烟浪。他进了炮兵学校。他有了未来。

    “石匠的儿子们,将不再是个奴隶身,为了纪念他们的父亲”,

    他要赎出自己。他要我们赎出自己:

    “掮起我们黑色的十字架”,因为这十字架,

    “不少不多,

    每人一个。”

    然而一声霹雳,“九一八”摧毁了这次殖民地的江山。他不等待了。“那白得没有限际的雪原”,“那高得没有限度的蓝天”,和它们粗大的树木,肥美的牛羊,强悍的人民,全要从他的生命走失。他当了义勇军。眼睁睁看见自己争不回来他心爱的乡土,一腔悲愤,像一个受了伤的儿子回到家里将息,他投奔到他向未谋面的祖国,一个无能为力的祖国!萦回在他心头的玫瑰凋了,他拾起纷零的幻象,一瓣一瓣,缀成他余痛尚在的篇幅。 ③

    他需要参考,或者提示。鲁迅恰好把一部苏联的杰作译供大家思维。这是法捷耶夫的《毁灭》,叙列西伯利亚游击队的覆败。作者告诉我们他所表现的主旨道:

    “在内战中是实行人类资料的淘汰,一切敌视的,都被革命扫除,一切无力参加真正的革命斗争的,偶然落在革命营垒的,都中途退出;而一切从真正革命根基中,从千百万民众中生出来的,都在革命的斗争中锻炼着,生长着,发展着。人类资料进行着极大的改造。这一改造所以能够顺利地进行着,是因为革命是由先进分子来领导的,此种分子认清了革命运动的目标,他们领导较落后的,帮助他们去受训练,受改造。”

    他写了两个典型人物(或者主要人物,实际没有一个不典型的):一个是矿工出身的粗人木罗式加,一个是中学生出身的书生美谛克。他综括全书的结构道:

    “《毁灭》就结构讲,是并不复杂的。它基本的意思是用叙述各队的命运,叙述某队怎样开始搜索白党,怎样抵抗白党,结果怎样冲破了白党的包围,而牺牲了好多战士,但仍情愿迎接新的战斗的方法。” ④

    《毁灭》给了一个榜样。萧军先生有经验,有力量,有气概,他少的只是借镜。参照法捷耶夫的主旨和结构,他开始他的《八月的乡村》。然而《毁灭》的影响————犹如萧军先生所谓,“起始从事写作的人所不能逃避的”良好的影响————并不减轻《八月的乡村》的重量。没有一个人能孤零零创造一部前不巴天后不巴地的作品。我们没有一分一秒不是生活在影响的交流。影响不是抄袭,而是一种吸引,或者犹如纪德所谓,“一种显示,把我们里面所不知道的部分显示给我们自己:对于我这只是一种解释————是的,把我自己解释给我自己,前人已然说过:相似影响。” ⑤ 一切原是萧军先生的,他不过从别人的书得到一点启示。实际再没有比这两部小说不同的,鲁迅在序里指出《八月的乡村》的结构“近乎短篇的连续”,但是还有深沉者在:基于作者各自强烈的个性,由于调理的工拙,作品呈出相反的情调,一个成为一件艺术的杰作,一个成为一种光荣的记录。《八月的乡村》不是一部杰作,它失败了,不是由于影响,而是由于作品本身。

    读完这部义勇军————或如书中有意的区别,人民革命军————苦斗的血史,第一个印在我们心头的人物,不是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女,而是具有坚强的性格的自然。在所有的月份之中,他选了八月,一位现代诗人咏做: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还不到秋天”

    的蓊郁的季节。农植这时将要达到生命的顶点:

    “高粱油青的刚高过头,

    给人类仅仅留下

    “田里一窄条路。” ⑥

    这茂盛的八月,理应给人类带来丰盈的喜悦的,如今却成为徒手的人民争夺自由的屏翼。我们从第一页就看见东三省的风物,听见它们的音籁。然而风景的运用,在《毁灭》里面是一种友谊,在这里却是一种无情。自然不是一团温馨,而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作者爱他故乡的风物,却不因之多所原谅,它们不唯无所为力,反而随人作嫁。我们用了多少年恩爱开垦出来的土地,一瞬间就服服帖帖做了异姓的奴隶。这冷酷的自然,张来也是它,李来也是它,打扮得那样迷离入目,原来娼妓一样迎新送旧!任你生气,呼号,绝望,它依然故我;不问饮恨吞声,毁家纾难,它依然花枝招展。它讥笑人类的忧患,也是人类衷心的奸细。作者的敏感饶不过它:

    “她摊卧着,衣服变得残破,周身渐渐恢复了痛楚!————太阳在天空没有关涉;高空飞走的白云也没有关涉。什么也似乎没有关涉一样。对于人类的苦痛,对于当前李七嫂的苦痛。”

    不能宽宥,却那样依恋,多奇怪的无省之民的心情!谁能不爱,便是朝三暮四也罢,从小长在我们的心头,它属于我们的心头!我们热烈的无望加倍显出自然的冷酷。这种对于自然的冷酷,这种对于自然的浪漫的心情(跑向自然寻找同情,临了发见自己越发孤独)几乎是每个青年必有的阶段。不像那类十九世纪初叶自私的灵魂,我们的作者拥有一个国家和种族的怨恨。他不能饶恕————谁能?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发见作者是一个描写的能手,却时时刻刻出来破坏自己的描写。和他不一样,《毁灭》的作者多了一个胜利的喜悦。他曾经失败,然而若干年后,在他从事写作的时节,他已然平静了。我们的作者没有这种福气。他的情感火一般炽着。把每一句话都烧成火花一样飞跃着,呐喊着。他努力追求艺术的效果,然而在他不知不觉之中,热情添给句子一种难以胜任的力量。一个常人极不注目的地方,例如标点符号,有时倒是一种亲切的泄漏。让我们随便选一段来看!

    “晚风吹袭庙角的铜铃,响亮清脆而细碎!门扇早被掀倒在地上,泥塑像没了庄严,肚子残破的躺在每处!————一处庙脊角,被流弹扫了去。”

    好像一道一道的水闸,他的情感把他的描写腰截成若干惊叹。文字不够他使用,而情感却爆竹一般随地炸开。不仅仅描写,就是刻画人物,使用惊叹符号把自己(情感,意见,爱恋,等等)活活献给我们。例如这类造句:

    “另一队员说着的时候,显着很贪婪!”

    “一种本能的力冲荡着他。还笼罩着淡淡一层嫉妒!”

    “而后全来围住这个垂死的,受着难苦的家伙!”

    这三个例证就在相连的三页里面。我们可以意会作者的存在,虽说他没有一句解释。这些惊叹符号显出他的热情,却也显出他的浮躁。在情感上,他爱风景,他故乡的风景,不免有所恨恨;在艺术上,因为缺欠一种心理的存在,风景仅仅做到一种衬托,和人物绝少交相影响的美妙的效果。和《八月的乡村》恰好相反,《毁灭》的风景是煦和的,一种病后的补剂,一种永生的缄默的伴侣。这是一种力量。写到最后一章,游击队几乎全部沦亡,仅仅剩下队长和十八位弟兄,我们随着他们的绝望走出森林,忽然天色开朗,露出一片无际的田野。一段精致的描写开始把希望向我们展开。一种强于死亡的深厚的生命浸透后死者的皮肉。那“全身顿然失了气力,萎缩下去”的队长,重生了,从自然得到一种提示:“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尤其显得风景的力量的,更是第一部第九章的风景人物的交织。自然在这里不是一种孤峙,而是内心一个必然的条件。把风景用得这样富有生命力的,《包法利夫人》是一个优越的例证。法捷耶夫的艺术达到现实主义的峰顶。然而法捷耶夫是乐观的,一种英雄的浪漫的精神和他政治的信仰把他救出通常现实主义悲观的倾向。 ⑦

    因为年龄,修养,以及种种错综的关系,我们今日的作家呈出一种通病:心理的粗疏。心理分析是中国小说自来一个付之阙如的现象。这属于一种全人的活动的观察,而我们在传统上向来缺乏这种训练。我们有奇巧的情节的组合(例如所有的传奇),优美的叙述的文笔(例如《红楼梦》),然而我们把人生看得运命化,男女多是傀儡,或者类型,缺乏明显的个性,深致的内心的反应。我们的人物大部分在承受(作者和社会的要求),而不在自发地推动他们的行为。谄媚或者教训,是我们小说家两个最大的目标,是我们文化和道德两种相反而又相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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