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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闻一多、罗庸讲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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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儒家————中国士大夫研究之一

    /闻一多/

    “无论在任何国家”,伊里奇在他的《国家论》[1]里说,“数千年间全人类社会的发展,把这发展的一般的合法则性,规则性,继起性,这样地指示给我们了,即是,最初是无阶级社会————贵族不存在的太古的,家长制的,原始的社会;其次是以奴隶制为基础的社会,奴隶占有者的社会。……奴隶占有者和奴隶是最初的阶级分裂。前一集团不仅占有生产手段————土地,工具(虽然工具在那时是幼稚的),而且还占有了人类。这一集团称为奴隶占有者,而提供劳动于他人的那些劳苦的人们便称为奴隶。”中国社会自文明初发出曙光。即约当商盘庚时起,便进入了奴隶制度的阶段,这个制度渐次发展,在西周达到它的全盛期,到春秋中叶便成强弩之末了,所以我们可以概括地说,从盘庚到孔子,是我们历史上的奴隶社会期。但就在孔子面前,历史已经在剧烈地变革着,转向到另一个时代,孔子一派人大声急呼,企图阻止这一变革,然而无效。历史仍旧进行着,直到秦汉统一,变革的过程完毕了,这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趁着这个当儿,孔子的后学们,董仲舒为代表,便将孔子的理想,略加修正,居然给实现了。在长时期变革过程的疲惫后,这是一帖理想的安眠药,因为这安眠药的魔力,中国社会便一觉睡了两千年,直到孙中山先生才醒转一次。孔子的理想既是恢复奴隶社会的秩序,而董仲舒是将这理想略加修正后,正式实现了,那么,中国社会,从董仲舒到中山先生这段悠长的期间,便无妨称为一个变相的奴隶社会。

    董仲舒的安眠药何以有这大的魔力呢?要回答这问题,还得从头说起。相传殷周的兴亡是仁暴之差的结果,这所谓仁与暴分明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奴隶管理政策。大概殷人对于奴隶榨取过度,以至奴隶们“离心离德”而造成“前途倒戈”的后果;反之,周人的榨取比较温和,所以能一方面赢得自己奴隶的“同心同德”,一方面又能给太公以施行“阴谋”的机会,教对方的奴隶叛变他们自己的主人。仁与暴漂亮的名词,实际只是管理奴隶的方法有的高明点,有的笨点罢了。周人还有个高明的地方,那便是让胜国的贵族管理胜国的奴隶。《左传》定公四年说:“周公相王室,分鲁公以……殷民六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使之职事于鲁,……分之土田陪敦(附庸,即仆庸),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殷民七族。……”这些殷民六族与七族便是胜国投降的贵族,那些“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的“祝宗卜史”便是后来所谓“儒”————寄食于贵族的智识分子。让贵族和智识分子分掌政教,共同管理自己的奴隶(附庸),这对奴隶们和奴隶占有者(周人)双方都有利的,因为以居间的方式他们可以缓和主奴间的矛盾,他们实在做了当时社会机构中的一种缓冲阶层。后来胜国贵族们渐趋没落,而儒士们因有特殊智识和技能,日渐发展成一种宗教文化的行帮企业,兼理着下级行政干部的事务,于是缓冲阶层便为儒士们所独占了。当然也有一部分没落胜国贵族,改业为儒,加入行帮的。

    明白这种历史背景,我们就可以明白儒家的中心思想。因为儒家是一个居于矛盾的两极之间的缓冲阶层的后备军,所以他们最忌矛盾的统一,矛盾统一了,没有主奴之分,便没有缓冲阶层存在的余地。他们也不能偏袒某一方面,偏袒了一方,使一方太强,有压倒对方的能力,缓冲者也无事可做。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便是要使上下在势均力敌的局面中和平相处,而切忌“同”于某一方面,以致动摇均势,因为动摇了均势,便动摇自己的地位啊!儒家之所以不能不讲中庸之道,正因他是站在中间的一种人。中庸之道,对上说,爱惜奴隶,便是爱惜自己的生产工具,也便是爱惜自己,所以是有利的;对下说,反正奴隶是做定了,苦也就吃定,只要能吃点苦就是幸福,所以也是有利的。然而中庸之道,最有利的,恐怕还是那站在中间,两边玩弄,两边镇压,两边劝谕,做人又做鬼的人吧!孔子之所以宪章文武,尤其梦想周公,无非是初期统治阶级的奴隶管理政策,符合了缓冲阶层的利益,所谓道统者,还是有其社会经济意义的。

    可是切莫误会,中庸绝不是公平。公平是从是非观点出发的,而中庸只是在利害中打算盘。主奴之间还讲什么是非呢?如果是要追究是非,势必牵涉到奴隶制度的本身,如果这制度本身发生了问题,哪里还有什么缓冲阶层呢?显然的,是非问题是和儒家的社会地位根本相抵触的。他只能一面主张“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一面用正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论,维持现有的秩序(既成事实),然后再苦口婆心地劝两面息事宁人,马马虎虎,得过且过。我疑心“中庸”之庸字也就是“附庸”之庸字,换言之,“中庸”便是中层或中间之佣。自身既也是一种佣役(奴隶),天下哪有奴隶支配主人的道理,所以缓冲阶层的真正任务,也不过是恳求主子刀下留情,劝令奴才忍重负辱,“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天平上的码子老是向重的一头移动着,其结果,“中庸”恰恰是“不中庸”。可不是吗?“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果然你辞了爵禄,蹈了白刃,那于主人更方便(因为把劝架的人解决了,奴才失去了掩蔽,主人可以更自由地下毒手),何况爵禄并不容易辞,白刃更不容易蹈呢?实际上缓冲阶层还是做了帮凶,“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冉求的作风实在是缓冲阶层的唯一出路。孔子喝令“小子鸣鼓而攻之!”是冤枉了冉求,因为孔子自己也是“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的,冉求又怎能饿着肚子不吃饭呢!

    但是,有了一个建筑在奴隶生产关系上的社会,季氏便必然要富于周公,冉求也必然要为之聚敛,这是历史发展的一定的法则。这法则的意义是什么呢?恰恰是奴隶社会的发展促成了奴隶社会的崩溃。缓冲阶层既依存于奴隶社会,那么冉求之辈的替主人聚敛,也就等于替缓冲阶层自掘坟墓。所以毕竟是孔子有远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冉求是自己给自己毁坏青山啊!然而即令是孔子的远见也没有挽回历史。这是命运的作剧,做了缓冲阶层,其势不能不帮助上头聚敛,不聚敛,阶层的地位便无法保持,但是聚敛得来使整个奴隶社会的机构都要垮台,还谈得到什么缓冲阶层呢?所以孔子的呼吁如果有效,青山不过是晚坏一天,自己便多烧一天的柴,如果无效,青山便坏得更早点,自己烧柴的日子也就有限了,孔子的见地还是远点,但比起冉求,也不过是“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结果,历史大概是沿着冉求的路线走的,连比较远见的路线都不会蒙它采纳,于是春秋便以高速度的发展转入了战国,儒家的理想,非等到董仲舒不能死灰复燃的。

    话又说回来了,儒家思想虽然必须等到另一时代,客观条件成熟,才能复活,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复活的主观条件,才能真正复活,否则便有千百个董仲舒,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正如上文所说,是奴隶社会的产物,而它本身又是拥护奴隶社会的。我们都知道,奴隶社会是历史必须通过的阶级,它本身是社会进步的果,也是促使社会进步的因。既然必须通过,当然最好是能过得平稳点,舒服点。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发表的奴隶社会,因为有了那样缓和的榨取政策,和为执行这政策而设的缓冲阶层,它确乎是一比较舒服的社会,因为舒服,所以自从董仲舒把它恢复了,二千年的历史在它的怀抱中睡着了。

    诚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后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为儒家则一,换言之,他们的中心思想是一贯的。二千年来士大夫没有不读儒家经典的,在思想上,他们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们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如上文所说,儒家思想是奴隶社会的产物,然则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是什么,也就值得深长思之了!

    论为己之学

    /罗庸/

    《论语·宪问》篇:“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朱子《集注》引用程子的话道:“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又说:“程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愚案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一部《论语》,论其宗趣所归,一仁字足以尽之;论其致力之方,一学字足以尽之。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是仁亦涵摄于学。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的记者,也拿“学而时习之”一章冠首。这真是原始要终,彻上彻下,明白了为学之道,便已本末兼赅了。

    人之大病,莫过于昏惰无耻,孔子只有对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和“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的两种人,说他们“难矣哉”!又说:“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孟子也说:“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因为为仁是由己的,如果你志趣凡下,不耻卑汙,那么,人都不奈你何。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又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孟子也说:“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朱子也说过:“不带性气的人,为僧不成,为道不了。”所以“尚志”是学者第一件大事。

    尚志便是自强,鞭辟近里,与他人全无干涉。所以《孟子·答王子垫问尚志》说:“仁义而已矣。”如不善会此意,便有以忮求为尚志的,有以妄想寻伺为尚志的,行险侥幸,病目空花,而自以为有志,这正是孔子所谓“患得患失”的鄙夫。学者如能于此处体认明白,则其一段高明俊迈之精神,必有自发而不容己者,这样为学,才是为己之学了。

    《荀子·劝学》篇有两句话说:“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真说到为己之学,不但不为禽犊而已,凡逐外徇物,皆是为人。学者且各自问:我今日为学,果真为谋道,不为谋食吗?果真不为名利恭敬吗?果真有一段不容己之精神,坦然奔赴,宁以穷饿无闷,死生不变其操吗?如其未然,那便是实在未尝有志于学,入手便错,何问前途?且教洗髓伐毛,将自欺欺人之习,打扫净尽,实见得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实见得己之所以异于圣贤,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不怙己过,不恋旧习,才可与说为己之学。

    孔子答子路问志,只说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而自述则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此言最为无病。学者虽不骛外,但是空悬鹄的,模画圣贤,也便是捕风捉影。如文王之“望道而未之见”,颜渊的“如有所立卓尔”,都是实有所见,才说这话。不然,误会了孟子“舜何人也,子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的话,或且预立目标,以与古人铢量寸较,反转变为功利炽然,仁义充塞,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只一句“好学”,便是万病尽祛,万行具足,才真是为己之学了。

    为己之学只是自知不足,而未尝预拟其止境,这便是下学工夫,至于上达,是不暇计及的。孔子自己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称赞颜回,说:“吾见其进,未见其止。”这都不过真是“日知其所亡”而已。真能日知所亡,必能月无忘其所能,所以颜回是“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的。

    不足之感还是由好学而来,所谓“学然后知不足”者是。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知困然后能自强,都是切实向内的工夫。所谓“反身而诚”“尽己之谓忠”,实在皆是好学之事。自知不足则其心愈虚,反身而诚则其心愈实,程子尝说:“学者心要实,又要虚。”其意在此。“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实到极处;“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是虚到极处。致实致虚,才真是为己之学了。

    真能虚的人必不骄,真能实的人必不吝。真能虚的人必不忮,真能实的人必不求。真能虚则学不厌,真能实则教不倦。而其实则皆是诚之发现处。诚则明,是虚之用;诚则动,是实之用;诚之全,即仁之体。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能触处反求诸己,即是“无终食之间违仁”,能造次颠沛不违于仁,才真是为己之学了。

    至诚无息便是自强不息,天行健即是仁者必有勇,所以,真能为为己之学者必是宏毅坚刚,光明俊伟,洒然无累,凝然不滞,夙夜黾勉,而未尝有累于心,无非求有以自得而已。

    “自得之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居之安,居之安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所以真能为为己之学者必有及物之功,程子所谓“其终至于成物”者是。因为宇宙内事皆自己分内事,所以仁者与物同体,成物实即尽己之事,仁者并不自知其有及物之功的。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孔子叹其巍巍,舜禹并不自知其巍巍也。反之,视天下有一物未康即亏吾性倒是真的。所以成己成物原无二致,其义在此。

    否则,竭情利禄,弊力声名,正是《乐记》所谓“物至而人化物”的。己之既丧,成物何由?人生可哀,无过于是!是不可不痛自反省的。

    诗人

    /罗庸/

    这是一个很陈旧的题目,已经有许多人讲演过或作过文章。我所以还要讲这个题目,只不过想述说自己的一点看法。我根本不懂外国诗,也不大懂中国的新诗,这里所谈,大半是根据中国旧诗而说的。

    诗人一名,大概在战国时就有了。《楚辞·九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从此便成为两汉人习用的名词。

    辞赋兴起以后,又有了“辞人”一个名词,与诗人相对待。扬子《法言·吾子》篇:“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足见汉人把诗人看得很高。

    六朝人尊视屈赋,以为上不类诗,下不类赋,于是又造了“骚人”一个名词。昭明太子《文选序》说:“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赋,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后人遂以骚人之文,与变风变雅等量齐观。李白《古风》:“龙虎相啖食,兵革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正袭《文选序》之意而来。大致自战国至盛唐,诗人骚人,始终是很尊贵的名词。

    宋代以后,忽然又有“墨客”一个名词岀来,与骚人相对待。这名词不知始见何书,但彭乘的笔记就题名《墨客挥犀》。自从这名词出来以后,凡能作两句歪诗者,就都以骚人墨客自居。其名愈俚,其实愈滥,几至不可究诘。但有一件事是好的,便是从此很少有人唐突诗人这一个尊称。

    近二十年来,新诗发生,由外国诗的影响,诗人一名,才又在新文坛上出现。于是,凡有一两本诗集岀版者,大家便群以诗人呼之。诗人一名,几乎代替了当日的骚人墨客。

    我不知道在外国是否应当如此,若在中国,诗人一名,是不应该如此滥用的。

    所以,诗人这个题目,有重讲一次之必要。

    记得闻一多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经说过,“诗”和“志”古来本是一字,志就是史志,所以诗人也便是史官。这话非常确切。《毛诗·关雎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孟子也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可见诗之用即史之用,诗人也就等于秉笔的史官。

    史官是多识前言往行的,所以诗人必须是蓄德的君子。《易·大畜象辞》:“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小雅·四月之卒》章:“君子作歌,维以告哀。”这作歌的君子,便是诗人。

    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便是博文约礼的工夫,《论语·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颜渊赞叹孔子,也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所以诗人必须好学下问,虚己受人,内之为集义择善之资,外之为鉴往知来之助,迨其深造自得,由博反约,自然卓尔有立,笃实光辉。诗人之大本大源,全在于此,试看大小雅里那些忧时念乱的诗人,哪一个不是多识前闻,强立不反的?如《大雅·召旻》之五章:“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七章:“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今也日蹙国百里。于乎哀哉,维今之人,不尚有旧!”如《小雅·小旻》之四章:“哀哉为犹,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如果不是娴习史事,深明于治乱之故,如何说得出来?就是屈原,也是因为“明于治乱”,才能坚决地说“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的。后世诗人,如陶渊明,也是“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才能“高操非所攀,深得固穷节”的。如果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纵令终日俪白妃青,嘲风弄月,正是孔子所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者,如何算得诗人。

    君子是“无终食之间违仁”的,所以诗人必须纯是一片民胞物与之怀。因为仁者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视天下一物未康,即亏吾性,才能够同天下之忧乐,忘一己之得失,此非真能克己复礼者不知也。三百篇之伟大不可及,正在此处。如《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僭不畏明。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如《小雅·节南山》之五章:“昊天不佣,降此鞠汹。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以及《大雅》的《板》《荡》,《小雅》的《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各篇,莫不悃诚恻怛,字字血泪,而绝与作者个人之得失荣辱无关。自诗教废坏,作者之心量日狭,蔼然仁者之言,日以少见,除了《离骚》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杜子美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颇得诗人之旨外,如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元白《新乐府》,只算得“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此外硁硁自守,归洁其身者流,都只算得自了汉,不得称为诗人的。如终日孜孜,只在自身利害上打妄想,便是不仁之甚,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者,此正诗人之所悲愍,又如何算得诗人!

    多识前言往行便能彰往察来,所谓因革损益,百世可知,才能于其所学,确然不惑,所以诗人必须是事烛几先的知者。因为真能克己复礼者,必能寡欲养心,此心不为物蔽,则深静虚明,无微不照,所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也。如《小雅·正月》之四章:“瞻彼中林,侯薪侯蒸。民今方殆,视天梦梦。既克有定,靡人弗胜。有皇上帝,伊谁云憎。”如《魏风·园有桃》:“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所谓“视天梦梦”“其谁知之”,皆众人皆醉,诗人独醒之境。以一醒处众醉,虽大声疾呼,终无救于沦胥,此千古人类之悲剧也。屈原最能不疑于其所行,所以《离骚》里一再地说:“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真可谓掬出肝胆。此后如杜子美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悲陈陶》《悲青坂》《留花门》,白乐天《新乐府》里《立部伎》《时世妆》各篇,都有见微知著的意思,去风雅未远。诗人之即为哲人,正在此处。若乃奄然媚世,随波逐流,甚至长君之恶,文过饰非,则是侧媚小人,曾俳优之不若者,又如何算得诗人!

    知者必不惑,仁者必有勇,所以诗人必能以天下为己任。孔子的“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孟子的“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最能见此精神。屈原的“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更纯是一片迈往之怀。盖有猷有守则必欲有为也。但必须真是能知能仁,才不是欺人之谈,否则徒作大言而已。如杜子美的“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大概还有几分把握;像李太白的“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恐怕便是无验之谈了。后之作者,或离群绝世,甘自隐沦,或猖狂妄行,大言欺世,都是不得中行,有违敦厚温柔之旨,都算不得诗人的。

    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所以诗人对于并世的小人,十分痛恶。如《小雅·巷伯》之六章:“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如《鄘风·相鼠》之卒章:“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表面看来,似乎疾恶太严,实则正是诗人的好仁之验。孔子说:“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诸其身。”屈原是疾恶如仇的,但比《巷伯》《相鼠》的诗人就敦厚多了,《离骚》只不过说“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而已。后世诗人之刺时,或隐晦其词,或间杂比兴,终莫敢直谏,然犹不免以文字取祸。风谏之义,遂不得不与日俱衰了。

    好善恶恶便是“直道而事人”,那结果是“焉往而不三绌”,所以诗人往往不谐于时,不是放逐迁流,便是穷而在下。诗人怀了一腔忠悃,所遇到的是冷水浇头,悲愤怨诽是当然的事。但诗人是温柔敦厚的,哀乐不过其中,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所以孔子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在文学上讲,这不乱的怨诽,感人更深。如《邶风》的《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可算得怨了,但他下面却说:“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如《鄘风·柏舟》的“母也天只,不谅人只”,《卫风·氓》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都是忠厚之至的。因为诗人是躬行忠恕的,绝不怨天尤人,但责之于己者却是十分鞭辟入里,所谓反身而诚也。大概诗人于行有不得处,则必自反,这便是克己工夫。自反而仁,而有礼,而忠,则俯仰无惭,益坚自信,其发于诗者,必是峻峭堑绝,不磷不淄。三百篇里忠臣烈女的作品,没有一篇不是至大至刚的,如《邶风·柏舟》之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小雅·十月之交》之卒章:“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无一不足以廉顽立懦。屈原的《离骚》,这态度尤其鲜明,如说:“沌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又说:“民生名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千载之下读之,犹为神往。后世的诗人,只有渊明的“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子美的“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犹有诗骚遗意。盖克己复礼便是无欲则刚,而刚毅木讷,亦即仁之发露。自学与文离,能躬行者未必能诗,能诗者未必有行,风人日少,诗教日衰,一切都说不上了。

    诗人到了宁溘死以流亡,不但亢龙有悔,简直剥床及肤了,这时旁观者本其爱护之心,必然替他想法开些门路。最简单的办法是贬节,如陈代劝孟子枉尺应辱,女戒屈原婞直亡身,田父劝渊明“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都是这一类。诗人之究为苏武抑为李陵,都在此一念之间。我们不能如渊明的“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则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是很难的事。其次的办法是隐沦,如楚狂接舆、长沮、桀溺之讽孔子。再次的办法是去而之他,如灵氛告屈原的吉占。大概战国的游士都是走灵氛的路,自好的诗人,都是走长沮、桀溺的路,《卫风·考槃》便是这一类。这一类在中国文学史上为数独多,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者是。如王维《终南别业》诸诗,清则清矣,恐怕去仁日远了。

    《礼记·经解》篇说:“诗之失愚。”孔子又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在歧路上的诗人,如果不能以好学的知来调理力行的仁,则眼前只有杀身成仁之一途,屈原便是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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