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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詞的藝術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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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嬌》。這個調子爲什麽適宜於表達豪放激壯一類的感情呢?我們先來探討一下這個曲調的由來。據元稹《連昌宫詞》自注:“念奴,天寶中名倡,善歌。每歲樓下酺宴,累日之後,萬衆喧隘。嚴安之、韋黄裳輩辟易不能禁,衆樂爲之罷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於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未嘗不悄然奉詔。”(《元氏長慶集》卷二十四)又王灼引《開元天寶遺事》:“念奴有色,善歌,宫伎中第一。”“每執板當席,聲出朝霞之上。今大石調《念奴嬌》,世以爲天寶間所製曲。”(《碧鷄漫志》卷五)根據這些記載,這《念奴嬌》的曲調,雖然很難確定是出於天寶間;但看這個曲調的命名,它的音節高亢,是可以斷言的。現在就把蘇詞的文學語言來加以探索,這調子之所以適合於表達激越豪壯一類的情感,是和它的句法和韻位上的適當安排分割不開的。一般五、七言近體詩的調聲法式,在每個句子中是兩平兩仄相互調换,而把逢雙的字作爲標準,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在每首詩的整體中是隔句押韻,每一聯(兩個對句叫作一聯)的末一字是平仄互换的。例如杜甫《登高》七律“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上句末一字是仄聲,下句末一字是平聲。像這樣的安排,是只有“和諧”而不會發生“拗怒”,這對表達激越豪壯一類的情感是很難做到“各適物宜”的。再掉過頭來,檢查《念奴嬌》這個曲調在文字上的句法和韻位的安排,是怎樣來和高亢的聲情相結合的。根據這個曲調的其他作品,除掉上闋的“亂石穿空”一句,下闋的“遥想公瑾當年”和“故國神游”二句,句末是用的平聲字,在全詞的整體上發生一些“和諧”作用外,其餘如“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二句,依律應讀作“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羽扇綸巾談笑間,狂虜灰飛烟滅”二句,依别本應改作“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烟滅”。像這許多句子組成的整體,句末一字用仄聲的占了大多數,這在整個的音節上,是“拗怒”的成分遠遠超過了“和諧”的成分的。在每個句子中間的平仄安排,雖然像律詩的形式占大多數;而上、下闋的結句,如“一時多少豪傑”、“一尊還酹江月”,末了四個字都是用的“平仄平仄”,“遥想公瑾當年”句用的“平仄平仄平平”,却又違反了律詩兩平兩仄相間的慣例,同樣表現出“拗怒”的聲情。加上全部的韻脚,如“物”、“壁”、“雪”、“傑”、“發”、“滅”、“髮”、“月”等字,都是短促的入聲,這樣,在句法和韻位的安排上,顯然構成了一個矛盾的統一體,而“拗怒”多於“和諧”。因了硬碰硬的地方特别多,迫使它的音響向上激射,再和許多短促的韻脚組成一個統一的整體,這樣,恰好和本曲的高亢聲情緊密結合,最適宜於表達激越豪壯一類的情感。蘇軾這一首《赤壁懷古》詞,很純熟地掌握了這一曲調的基本法則,再把眼前的壯闊風景和過去的熾烈戰斗情況緊密結合起來,把“小喬初嫁”的“兒女柔情”和“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烟滅”的英雄氣概緊密結合起來,把“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的追懷往事和“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悼惜自身緊密結合起來,這許多矛盾現象都得到了統一。所以把它當作“聲情并茂”的激昂慷慨的杰作,是由多種因素構成,而主要的關鍵則仍在善於掌握這個曲調的基本法則。因了高亢的音響,而使讀者産生“天風海雨逼人”(陸游評蘇詞語)的感覺,這是值得深入體會的。

    這《念奴嬌》曲調所以宜於表達激越豪壯一類的感情,是和它的句法上與韻位上的組成整體分割不開的。如果破壞或改變了它一部分的法則,它的整個聲情也就會跟着轉化。例如姜夔作: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爲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摇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白石道人歌曲》卷三《念奴嬌》)

    你看他只改用了上、去聲韻,便把整個的高亢音節都變了。像這樣性質相近的曲調,如《滿江紅》、《賀新郎》等,把來表達激越豪壯一類的感情,也必得選用入聲韻,否則就要變質。四聲韻部各有它的特點,把它選來作爲韻脚,對於整個的感情變化影響是異常重大的。

    接着來談辛棄疾所曾用過的《摸魚兒》。爲什麽這個曲調適宜於表達悲鬱沈咽一類的情感呢?這一曲調的來源,現在是無法查考了。我們只得用最早的一首晁補之的作品,從它的聲容態度上去體會它的整體法則,看它對句法和韻位的安排有一些什麽特點。再把晁詞抄在下面: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觜鷺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晁氏琴趣外篇·摸魚兒·東皋寓居》)

    我們先來看它的句子中的平仄安排,在開首的七個字就改用“逆入”的上三、下四句法,把重點放在第一個字上面。這一個字必得選用仄聲,才顯得有力。晁詞這個“買”字的上聲,比起辛棄疾“更能消幾番風雨”的去聲“更”字,就特别顯出它的力量薄弱,比不上辛詞的沈咽蒼涼,有千回百折之感了。以下每個句子中間的平仄,除了“依稀淮岸江浦”、“儒冠曾把身誤”二句的第四字和“酒盡未能去”、“歸計恐遲暮”二句的第三字用的仄聲略顯一些“拗怒”外,其餘的却都循着律詩的形式作安排,一般是顯得“和諧”的。但看它的整體的平仄安排,尤其是每個句子的末一字,除却“任翠幄張天”和“便似得班超”二句是用平收外,其餘全是用的仄聲字,就又可以體會到它的音節是“拗怒”比“和諧”的成分爲多。再看它在换頭的三字句後,接着連押兩韻,又在上下闋的中腰插上三句句句押韻而又長短相差很遠的句子,在音節上顯出一種低徊掩抑的情態;接着用一個去聲字頂上,領起下面兩個四字句,一個五字拗句;加上全部押的上、去聲韻,組成它那掩抑低徊、欲吐還吞的一個整體。這對表達作者“抑塞磊落”的不平抱負是很適宜的。明代聲樂理論家王驥德曾經説過:“平聲聲尚含蓄,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曲律》卷二《論平仄》)這雖是站在歌唱方面説的話,可是把這性質不同的字聲安排在韻位上,對整個作品的表情手法也是關係非輕的。我們掉回頭來仔細玩味一下辛棄疾那篇迴腸蕩氣的杰構,除掉“休去倚危欄”的“休”字該用去聲而改用了平聲,使人感到不够有力外,它的詞情和聲情的結合是比晁詞要更完美得多。它那沈咽悲涼、欲吐還吞的無窮感慨,都恰如其量地表露出來了。關於這一作品的内容分析,我在《試談辛棄疾詞》(一九五七年三月號《語文教學》)一文内已有詳細説明,這裏就不再講了。

    以下再來談談柳永的《八聲甘州》。爲什麽這個曲調適宜於表達作者的蒼涼凄壯一類的情感呢?據王灼説:“天寶樂曲,皆以邊地爲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又説:“《甘州》,世不見,今仙吕調有曲破,有八聲慢,有令;而中吕調有《象甘州八聲》,他宫調不見也。凡大曲就本宫調製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若《象甘州八聲》,即是用其法於中吕調,此例甚廣。僞蜀毛文錫有《甘州遍》,顧瓊、李珣有《倒排甘州》,顧夐又有《甘州子》,皆不著宫調。”(《碧鷄漫志》卷三)現在流傳的柳永《樂章集》,就把《八聲甘州》列在仙吕調内,那當然就是王灼所説的八聲慢了。《甘州》本來是唐朝的大曲。大曲是有很多段,連歌帶舞的。既然説“凡大曲就本宫調製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那麽這《八聲甘州》也就是就《甘州》大曲中的一段慢曲用來製作的新聲了。《甘州》既是一套邊塞曲,在《樂府詩集》卷八《近代曲辭》中留下了四句歌詞:“欲使傳消息,空書意不任。寄君明月鏡,偏照故人心。”揣摩這四句歌詞的情調,這整個曲調的聲情該是屬於蒼涼激楚一類的。毛文錫的兩首《甘州遍》,前一首是寫“裘馬輕狂”的公子閑游情調,後一首則純爲邊塞曲的本色:“秋風緊,平磧雁行低。陣雲齊。蕭蕭颯颯,邊聲四起,愁聞戍角與征鼙。  青冢北,黑山西。沙飛聚散無定,往往路人迷。鐵衣冷,戰馬血沾蹄。破蕃奚。鳳凰詔下,步步躡丹梯。”(《花間集》卷五)湯顯祖給它的評語是:“一種霸氣,已開宋、元間九宫、三調門户。”(明刊湯評《花間集》)這可見就《甘州》大曲製成的引、序、慢、近、令等雜曲,它的聲情還是離不了激壯蒼涼的邊塞曲的本色的。

    柳永這個《八聲甘州》的慢曲,大概是因爲它用了八個韻脚,所以在《甘州》曲調上加上“八聲”兩個字。它的音節一樣是激壯蒼涼的。我們再就它的句法和韻位上的安排作些分析,就可以進一步瞭解蘇軾爲什麽會特别欣賞這“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個句子,認爲“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録》卷七);劉體仁也把它比作“敕勒之歌”(《七頌堂詞繹》),這和作者善於掌握這個曲調的聲情是有着絶大關係的。且看它一開首就用一個強有力的去聲“對”字,領起“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兩個七、五言句子,接着又用一個去聲“漸”字,頂住上面兩句,領起下面三個波瀾壯闊的四言句子。後面“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兩句一韻一個轉折,“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又是兩句一韻一個轉折。這前半闋的長短句法,只是參差錯落的妥處安排,而在開頭放上一個去聲“對”字,就近領下兩句,接着又放上一個去聲“漸”字,作爲上面兩個參差句子,下面三個整齊句子的關紐,把它换一换氣,使“對”字一直貫到“無語東流”爲止,這聲情是十分凄壯的。换頭“不忍登高臨遠”,用一個不押韻的句子拓開局勢,緊接一個去聲“望”字頂住上句,領起下面“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兩個四言句。這“望”字作爲又一關紐,又和開頭的“對”字取得呼應。下面又用一個去聲“嘆”字頂住上文,轉出“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留”一個四言、一個五言句子,又是一個錯綜變化,顯得非常有力。接着又是一個上聲“想”字,頂上兩句,轉出“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兩個參差變化、摇曳生姿的句子來,而在兩句中間又加上一個去聲“誤”字,作爲换氣的環節。再折進一層,用“争知我”三個字一面承上,一面領下“倚闌干處,正恁凝愁”兩個四言句,關合情景,作成總結。這“倚闌干處”四字句必須“仄平平仄”的一、二、一的句法,即中間兩字要連成一氣,如“闌干”兩字是不可分割開來讀的。這樣,才和上面“争知我”三字,下面“正恁凝愁”四字聯繫得十分緊凑,顯出一種激楚蒼涼的音節,構成一個錯綜變化的統一體。這個曲調的藝術特徵,主要在它的句法變化,而且在重要環節放上許多有力的去聲字,使在换氣時顯得格外有力。再在押韻方面,它選用了“尤侯”一類適於表達幽郁情感的平聲韻,因之它能做到激楚蒼涼,使讀者發生強烈的同感。後來吴文英把這個曲調作爲登臨懷古的歌詞,也是一首掌握聲情頗爲恰當的佳構。順手把它抄在下面,以資比較。

    渺空烟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宫城。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時靸雙鴛響,廊葉秋聲。  宫裏吴王沈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問蒼天無語,華髮奈山青。水涵空、闌干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雲平。(《夢窗詞集·八聲甘州·靈岩陪庾幕諸公游》)

    這吴詞除起句句讀有了變化,“水涵空”三字在轉接處比不上柳詞有力外,整個技法都是掌握得很好的。

    我覺得要談整個長短句歌詞的藝術特徵,除掉在每個曲調的音節態度上去探求,除掉在句法和韻位的整體結合上去探求,是很難把“上不似詩,下不類曲”的界綫劃分清楚的。讀者對詞的欣賞和學習,除掉應該注意每個作品的内容實質即所含藴的思想感情外,如果不瞭解各個曲調的組成規律,那也就會是隔靴搔痒,是很難進一步體會到它的弦外之音、味外之味的。隨手寫出我的一些粗淺意見,提供一般愛好讀詞者的參考。如果要深入探究,那麽,還得從多種曲調上去作綜合的研討,找出它的一般規律來,作爲我們創作新體歌詞的借鑒。我這裏只是略引端緒而已。

    最後,我要介紹夏承燾先生兩篇異常精密的論文,一篇是《詞韻約例》,一篇是《唐宋詞字聲之演變》,都收在他的《唐宋詞論叢》(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裏。這對研究詞的藝術特徵是有很大幫助的。

    (原載《語文教學》,一九五七年六月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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