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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环绕南北宗的诸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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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南北分宗的最先提出者

    我在本章,将以画的南北宗问题作线索,对有关的画史与画论的混乱情形,做若干澄清工作。

    中国的画论,自北宋以后,口耳剽窃者多,开疆辟宇者少。此一情形,尤以明代为甚。但董其昌南北宗之说出,几乎成为尔后三百年来画论的主流,并影响到对画史的把握。其中虽间有调和或反对之说,然皆不足以动摇此一主流的地位。自民初以来,始异论蜂起,皆向此说高举叛旗,并以此说应负画艺衰微的罪责。这是我国近三百年来在画论、画史上的一大公案,并影响及于日本百余年的“东洋画”界。我看了这类的文章以后,首先感到大家的偏执之情,多于对事实所作的搜求、批判之力,致使问题的自身,有治丝愈棼之势。所以我在这里应做一番清理案情的工作;这工作应从谁是南北分宗的最先提出者开始。

    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画旨》中有下面一段话: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远)、夏(珪)辈。南宗则王摩诘(维)始用渲淡,一变抅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浩)、关(仝)、董(元)、巨(然)、郭忠恕、米家父子(米芾、米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黄公望子久、王蒙叔明、倪瓒元镇、吴镇仲圭)。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马祖道一)、云门、临济(云门、临济两宗),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壁画,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这可以看作是南北分宗的正式文件。但与董其昌同乡、同时,而又有朋友关系的莫是龙,在其《画说》中,也有与上面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的一段话。

    其中偶有不同,乃是《画说》中文字上的遗漏。如上文之“着色山水”,《画说》少一“水”字;“赵伯驹、伯骕”,《画说》“ ”字上遗一“伯”字;“荆、关、董、巨”,《画说》将“董、巨”倒置于“郭忠恕”之下。这种文字上的异同,不仅不涉及内容,并且也不涉及文字构成的本身,所以我说两者是完全相同的 (1) 。于是便有人提出南北分宗的说法,到底最先是出于董其昌,还是最先出于莫是龙呢?今人童书业在《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新考》里,把上引的一段文字归于莫是龙。俞剑华在一九六三年出有《中国山水画的南北宗论》一书,实亦采用童说,而另将《画旨》中如下的一段话,作为董氏分宗说的代表: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芾)及虎儿(米友仁)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我朝文(徵明)、沈(石田),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所宜学也。

    按莫氏《画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著录。但《美术丛书》在所收此书的前面,录有桂林孙濌的一段话:

    华亭董其昌《论画琐言》十二则(按实仅十一则),与此雷同,并见于姚安陶珽《说郛续》卷第三十五,讵华亭(董其昌)盗袭耶?俟考。

    又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

    《画说》,明莫是龙撰。是编凡十六条,所论至为精到。然董文敏(其昌)《画旨》《画眼》,俱有其文,但字句略有出入耳。……颇疑文敏之书,非其自著,乃后人辑录而成,展转传抄,遂将莫说误入。或云卿(莫是龙之字)《画说》散失,后人取文敏之说,依托为之,亦未可知。两者必居其一也。

    按董其昌有关绘画言论,惟《画旨》最为可信。盖董氏之《容台集》,为其长孙董庭所编,前有陈继儒“崇祯庚午(三年,西纪一六三○年)七月朔”的序。据序,是时董氏“七十有五余”,以后再活了七年才死(死年八十三)。我所看到的《容台集》,是中央图书馆所藏明崇祯原刻本,内分《容台诗集》《文集》《别集》。《别集》共四卷,卷一《杂纪》,多谈禅。卷二至卷四皆系题跋,卷二、卷三之题跋另称“书品”;卷四之题跋另称“画旨”。此外之所谓《画眼》《画诀》《画源》《画禅室随笔》《容台随笔》《论画琐言》《学科考略》《筠轩清 录》等,除《学科考略》,恐全系庸人妄托者外,其余皆系他人以《容台别集》为本据,随意抄拾摭附而成。因为在董其昌七十六岁编《容台集》时,只有《容台别集》而无上述那些名目,则上述那些名目,非董氏及其家人所曾与闻,彰彰明甚。经过我详细的对勘,发现那些名目中的材料,凡为《画旨》所无的,虽不敢完全断言系出于伪托,然以出于伪托的可能性为最大;所以本文有关董氏的材料,概以《容台集》《容台别集》为据。《论画琐言》十一则,全抄自《画旨》;而其中文字的异同,全出于抄者的疏漏无识;后尾附有未署名而故作董氏口气的跋,盖由抄摭者所伪托以欺世,使世人误以此十一则为董氏别行独立 之著作。《论画琐言》与所谓莫是龙的《画说》,并无直接关系;不仅《琐言》仅十一则,而《画说》则有十六则,且两者皆包含在《画旨》之中,它们与《画旨》文字上的异同,从文意上衡量,则《画说》不如《画旨》,而《琐言》又不如《画说》(孙濌根本不曾看到《画旨》)。余绍宋又未见到《容台集》,未看到《容台集》前面陈继儒的序,故谓“颇疑文敏之书非其自著”。董氏及莫是龙、陈继儒三人,为同时同地的友人,在艺术上的见解,可能大致相同,在董氏之著作中,偶有互相羼入的情形,这是可以说得通的。例如陈继儒《妮古录》卷三“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云供养也”的一条,亦见于董氏《画旨》中;因为他们形迹太亲,究不知编集时是谁羼入了谁的。此外还有一两条,也是这种情形,这只是一种偶然。除此以外,两人论书画的宗旨虽一致,而文字则略无雷同。今《画说》全部十六则,皆散见于《画旨》之中,《画旨》为董氏生前所编定,此时莫是龙墓木已拱;以董氏当时声望之高、《容台集》内容之富,岂有其长孙为其编集时,将死友莫氏之说全部盗入,而又为董氏及陈继儒所毫未察觉之理?何况两者文字上稍有异 同之处,如前面所引一条,皆是《画说》文字上的贻误,由是可以断言此乃系《画说》抄自《画旨》,绝非《画旨》袭取《画说》。我的推测,明中叶以后,苏浙一带书贾,常好借名出书谋利;而当时另有一种没有出息的文人,与书贾勾结,在摭拾名人的言论,代其另立书名的勾当中,加点自己的言论,以伸张自己的好恶。黄梨洲《明儒学案》自序谓:“坊人诡计,借名母以行书。”收入《续说郛》《学海类编》这一类汇书中的许多名士的短篇短著,多由此而来。这并非都是假的,而多是东抄西凑,代立名目,或假借姓名,以求容易销售。莫是龙与董其昌、陈继儒三人,为华亭三大名士,且皆以书画著名。姜绍书《无声诗史》卷三只称莫“有《莫廷韩集》行世” (2) ;于是更有人投个机,从《容台集别集》的《画旨》中抄出十六条,以莫氏之名行世。陈继儒编有《宝颜堂秘笈》,更编有《续集》。帮助他编纂的人,见坊间有此书流传,不辨真伪地收入到《续集》中去,《续集》所收的材料,远较正集为多、为猥杂。陈继儒年登大耄,并非一一亲出于其本人之手,但《秘笈》既顶上了陈继儒的名字,而《画说》又收在《秘笈续集》之中,便从《明画录》的著者徐沁及《四库全书》的编者起,以为《画说》真是出于莫是龙,凭空增加一番纠葛。

    莫是龙的生年虽不可考,但其父莫如忠生于正德三年,即一五○八年;卒于万历十六年,即一五八八年。董其昌生于嘉靖三十四年,即一五五五年,上逮如忠出生之年,凡四十五年。以一般生子之年龄推之,莫是龙应较董其昌为略长。《无声诗史》卷三说他“得幽疾以死,享年不满五秩”,则他死时董氏应只有四十岁左右。若南北分宗之说,出自莫氏,而为董氏所印可,则董氏在五十以前,即应同时有分宗之主张。但据董氏自述,他到五十以后,才知道由李昭道到仇英的精工一派不可学 (3) ,可知他在五十以前,曾对李、仇这一派下过功夫,因而南北分宗的主张,必出自他的晚年;此时距莫氏之死已有相当岁月,则当莫氏生存的时候,董氏尚无分宗的思想,何至到了晚年,混莫氏的文字为己有?据《无声诗史》,莫的画虽法黄大痴,但“放情磅礴,极意仿摹”,与董氏晚年以淡为宗的画境,尚隔一尘。十六则《画说》的内容,与莫氏的年龄和性格不类,而与董氏则却忻合无间,这是极易辨别的。

    还有不知何人所编的董其昌《画眼》中,有如下的一段话:

    吾乡顾仲方、莫云卿(莫是龙之字)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

    按上面一段话,不见于《容台别集》中的《画旨》,而《画旨》中另有“吾郡画家,顾仲方中舍最著”一段话,未及莫云卿。且《画旨》中几次提到陈继儒(称仲淳、眉公者皆是),并无一字提到莫氏;盖董氏晚年发展成熟之时,莫氏的墓木已拱。同时董氏对莫云卿纵极为推重,亦不至说出“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的话。假定这话仅指“吾乡”而言,则顾仲方当为北宗,何以《画旨》中“吾郡画家,顾仲方中舍最著”的一段话中,对顾氏的两代画风,推崇备至?并且《无声诗史》卷四及《明画录》卷四“顾正谊(仲方)”条下,皆谓他出入于元季四大家,尤深于梅道人及黄大痴,是他与莫是龙、董其昌,皆渊源不二,断无彼此间可分为南北二宗之理。而《无声诗史》更谓“同郡董宗伯思白(其昌)于仲方之画,多所师资”,则董更不至扬莫抑顾。若谓此处之“南北遂分”,系指全画史而言,则董其昌分明指出“亦唐时分”,何致以顾、莫两氏为分宗之祖?可见上引《画眼》中的一段话,是有人故意捏造出来,以抑顾捧莫,断非出于董氏。而伪造此一段话的人,大约即系伪编莫氏《画说》的人,盖欲弄此手脚,使人相信所谓《画说》者,乃真出于莫氏之手。

    第二节

    对分宗说批评的反批评

    一 分宗说与画家南北籍贯无关

    董氏南北宗的分宗说,其中谬误甚多,遗害亦大。但对人对事所作之批评,贵能得其平,尤贵能得其实。而近年来许多人对于此说所作的批评,多半不平不实。这里提出若干批评者的说法来稍加反省。

    首先应提出的是以南北宗论画,只是以禅宗中的北渐南顿的情形作譬。

    其取义在所用功夫的顿渐,而不在作者籍贯的南北,所以他清清楚楚地说“但其人非南北耳”。《画旨》中对巨然、惠崇两人谓:“一似六度中禅,一似西来禅。”又谓李夫人道坤“如北宗卧轮偈”;谓林天素、王友云“如南宗慧能偈”。可知董氏惯于以南顿北渐论画。而与本问题最切近的,莫如下面的一段话:

    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徵明)亟相推服……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钏不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按此系董氏自谓),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北渐)。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南顿)。

    中国绘画,在发展的过程中,当然受有南北地理的影响。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条下即指明“衣服车舆,土风人物,年代各异,南北有殊”;并引李嗣真评董(伯仁)、展(子虔)云:“地处平原,阙江南之胜……此是其所未习,非其所不至。”又于“论画体工用拓写”条下谓“江南地润无尘,人多技艺”。南宋李澄叟《画山水诀》有谓“北画病在重坡,南画伤乎多水”。这都是就南北地理的影响而言的。但南北宗之分,全就功夫意境上立论,并未涉及南北地理对画的影响。并且由《画旨》下面的一段话,可知董氏是反对以地理分派的。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武塘人。唯倪元镇无锡人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士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

    在下面一段话中,是说地理环境与画的关系,但这种关系与画的流派及品格的高下并无影响:

    李思训写海外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珪写钱塘山,赵吴兴写霅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

    董氏上面的话,说得太笼统。而李唐与马、夏所写的,有南(钱塘)北(中州)之殊,在画史上却属于一脉;可知地理环境对画家仅有启发的作用,而无决定的作用。因为每一伟大画家所画的山水,不过是以真山水作材料,而重新加以创造的。何况同样的山水,在不同的个性中,常作不同的把握。

    因此,董氏的南北分宗,特把南北的地理观念踢开,这倒是很对的。所以日人青木正儿氏的《南北画派论》,却从画人的南北籍贯上以批评董氏,这可说是全不相干的。

    二 分宗说有无历史根据?

    其次是今人俞剑华认为分宗说是莫是龙、董其昌、陈继儒等创立的。“在未创立分宗说以前,只有单线的演变说。” (4) 因此,他和童书业们当然的结论是:分宗说没有历史的根据,而是出于伪造。

    所谓分宗,即是分派。假定说画的分宗,因董氏们而大著,这是可以说的。但把“分宗”和“演变”,两相对立起来,便是莫大的错误。文学、艺术,演变到某种成熟的阶段,一定会出现某种形式的分宗分派。分宗分 派以后,依然会不断地演变。两者不应当是对立的。前面已经引过,董其昌在《画旨》中有“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的一段话,由此可知他的所谓南宗,实指的是文人画。他又有《卧游册题词》,中有谓:“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指专业画人而言)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 (5) 这段材料,系由元王绎《论士大夫画》而来。《唐六如画谱》引此谓:“赵子昂问钱舜举,如何是士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之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夫之高尚,所画盖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谬甚矣。”由此可知,董氏之所谓文人画,实即赵子昂之所谓士夫画或士气。而他之所谓北派,主要系指画院的画史而言;这点应不发生争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在“刘绍祖”条下谓“然伤于师工,乏其士体”;又卷八“郑法轮”条下引“僧惊云:法轮精密有余,不近师匠,全范士体”。

    宋邓椿《画继》卷三“宋子房”条下引苏东坡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若乃画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以上不是很明显地将画分为士人、师匠两派,实际即是一种分宗吗?且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论三家 山水》,指出各家山水的特性,以为可作百代标程,这实即将山水画分为三派,而赋予以同样的评价。又“论徐黄异体”条下引“谚云:黄家富贵,徐熙野逸”,这岂不是花卉中的分宗吗?所以说在董氏们的分宗说以前,只是单线的演变,这完全是错误的。

    三 王维在画史中的地位问题

    又其次,俞剑华受童书业在《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辨伪》的影响,认为“王维在画界的地位,在唐宋元以及明代中叶,都不甚高,并无成宗作祖的资格。到了董其昌,始尊为南宗文人画之祖”。 (6) 不错,王维画在历 史上的评价,是有变动的,但童、俞两氏的说法,以及还有许多附和此种说法的人,却完全缺乏了画史的常识。

    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其中专评画者十一条,有三条专论王维,如“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论不可与俗人论也。……”又“王仲至阅吾家画,最爱王维画《黄梅(按五祖弘忍)出山图》。盖其所图黄梅、曹溪(六祖慧能)二人,气韵神检,皆如其为人。读二人事迹,还观所画,可以想见其人”。沈括家藏书画甚富,鉴赏亦精。上面所录的两条,已可看出他对王维评价之高。

    沈氏另有《图画歌》一首,开始是:

    画中最妙言山水,摩诘峰峦两面起。李成笔夺造化工,荆浩开图论千里。范宽石澜烟树深,枯木关仝极难比。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轻岚为一体。……

    在上面几句话中,沈氏当然没有分宗立祖的意味。但他所倾慕的山水画,以王维为首,其余各人,多董其昌南宗中人物;这岂不可以看出在沈氏心目中王维山水画的地位之高吗?至于他说王维山水的特色是“峰峦两面起”,这是说明王维所用的水墨,已达到可以分阴阳向背的程度。

    吴道子在唐宋两代,尊为画圣。但苏轼在《题王维、吴道子画》的诗中谓:“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7) 以苏东坡在文人中的崇高地位,又兼能知画作画,他把王维推崇到吴道子的上面去,岂有不发生重大影响之理?在董氏的话中,分明引到东坡这首诗,却未能引起近人的注意,应当算是怪事。

    苏子由《题王诜都尉画山水横卷三首》之一谓:“摩诘本词客,亦自名画师。平生出入辋川上,鸟飞鱼泳嫌人知……行吟坐咏皆目见,飘然不作世俗词。高情不尽落缣素,连峰绝涧开重帷。百年流落存一二,锦囊玉轴酬不訾。” (8) 苏子由不仅写出了他自己对王维山水画在精神上的把握,而且也反映出当时对王维画的宝重的情形。

    黄山谷在《题文湖州山水后》:“吴君惠示文湖州(文与可)晚霭横看(疑当作卷),观之叹息弥日。潇洒大似王摩诘,而功夫不减关仝。” (9) 由山谷上面的话,不难推想王维的山水画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晁补之《王维捕鱼图》序:“……人物数十许,目相望不过五六里,若百里千里。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余。世人却以语言粉墨追之,不似也。” (10) 文与可《丹渊集》卷二十二有《捕鱼图记》,记之尤详,兹摘录于下:

    王摩诘有《捕鱼图》,其本在今刘宁州家。宁州善自画,又世为显官,故多蓄古之名迹。尝为余言,此图立意取景,他人不能到,于所藏中,此最为绝出。余每念其品题之高,但未得一见以厌所闻。长安崔伯宪得其摹本,因借而熟视之。大抵以横素作巨轴,尽其中皆水,下密雪,为深冬气象。水中之物,有曰岛者二,曰峰者一,曰洲者又一。洲之外,余皆有树。树之端挺蹇矫,或群或特者十有五。船之大小者有六……船之上,曰蓬栈篙楫瓶盂笼杓者十有七人,凡二十,而少二。妇女一,男子三,转轴者八,持竿者三,附火者一,背而炊者一,侧而汲者一,倚而若窥者一,执而若饷者一,钓而偻者一,拖而摇者一。然而用笔使墨,穷精极巧,无一事可指以为不当于是处,亦奇工也。噫,此传为者(按即摹本)尚若此,不知藏于宁州者其谲诡佳妙,又何如尔……

    由文与可所记,不仅可知王维笔墨的穷精极巧,在当时作品中地位之高,且由此可以了解张彦远所说的“又若王右丞之重深” (11) 的含义,乃指其取境构图之重深,而非指其用笔用墨的重深。

    《宣和画谱》卷十对李思训、李昭道,颇为推重。并谓“今人所画着色山水,往往多宗之。然至其妙处,不可到也”。这是以“着色”为二李在北宋画坛所发生的影响。至对王维的推崇,实远过于二李。对王维的结论是“是其胸次所存,无适而不潇洒。移志于画,过人宜矣……后来得其仿佛者,犹可以绝俗也。正如《唐史》论杜子美,谓残膏剩馥,沾丐后人之意。

    况乃真得维之用心之处耶。”以杜子美的诗所及于后世的影响,来比拟王维的画所及于后世的影响,这还没有成宗作祖的资格,而是出之于董其昌的伪造吗?

    但米元章(芾)说“王维之迹,殆如刻画”,这只是他故意立异的欺人之谈。童书业在《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新考》的“十三、伪《画史》说的批判”中谓:“米家父子自创一格,极轻视王维,岂得说为王维肖子?”说二米不是王维的肖子,是可以的。不过从米芾《画史》的全书看,即不难发现他对王维的推崇,到处可以看出。童氏的话,乃是没有仔细看过米芾自著的《画史》,而为米芾一时欺人之谈所欺的原故。

    在唐人心目中,王维在画坛的地位,没有北宋人看得这样高。他们从画坛的全面看,当然是把最高的地位给吴道子。但就山水画而论,则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及荆浩的《笔法记》,却推张璪的地位为最高。到了北宋,提到张璪的人并不多,王维却成了山水画家的偶像,大概一方面因为吴道子主要是人物仙佛,而张璪的山水画,流传得太少,《宣和画谱》“今御府所藏六”,未必是真迹;另一方面,是因为北宋的文人画家,由王维诗的意境,以推想他的画的意境,而发现这正是当时山水画盛行时代所要求的意境,即东坡所说的“得之于象外”的意境。这样一来,便于不知不觉之间,把王维的画,提高到理想作品的地位。《宣和画谱》“王维”条下说“今御府所藏一百二十有六”,但在前面又说“重可惜者,兵火之余,数百年间,而流落无几”,这明白指出了“一百二十有六”件作品中,最大部分是赝品。这些大量赝品的出现,正足以证明他在北宋文人画家中地位之 高。不妨这样地说,他在北宋的这种崇高地位,主要是由他的诗以推及于他的画。但此时应当尚有画迹可资印证。北宋以后,他的崇高地位,则主要是以北宋人对他的评价为根据;事实上,连董其昌在内,并没有真正看到他的真迹 (12) 。但北宋人对王维的画所作的评价,即表示北宋文人对画的理想。此理想,既具体化于王维的身上,则王维在文人画中当然有开宗作祖的资格。

    四 着色、钩斫和渲淡问题

    还有的认为董氏以“着色”和“水墨”分宗是错误的;因为王维也有着色的山水,南宗画家中也有着色的山水 (13) 。这种说法,完全不了解着色与水墨,对山水画本身的基本意义;也不了解浅着色与李氏父子的着色山水的分别;更不了解一位画家,有时用着色,也有时用水墨,因为着色与水墨,并没有敌对的关系,但在用色上,各有其主要精神之所寄托、所归宿,不可拿片断的材料,以抹煞一个人的全般的趋向。吴道子的生年,略后于李思训,而略早于李昭道。《图画见闻志》卷一《论吴生设色》谓其“傅色简淡”。黄山谷《道臻师画墨竹》序中谓:“初吴道子作画……运笔作弮(卷),不加丹青,已极形似。故世之精识博物之士,多藏吴生墨本,至俗子乃炫丹青耳。”(《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是吴道子已开始有这种用色上的发展。王维生在青绿盛行的时代,固可以推断他会有青绿色的绘画。但他生年略后于吴道子,也可以推断他与吴道子同样有这种用色上的发展,因而用淡彩水墨。并且代表他的特色,代表他的精神的,也必然是淡彩水墨。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三说董源“善画山水,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这便分明是以水墨与着色,来作王维与李思训的特色。而《宣和画谱》卷十一“董元(源)”条下说明董元特以着色山水得名于时,而其“出自胸臆”的却是水墨。我不了解现在的人何以会在这种地方要做翻案文章。

    滕固在他的《唐宋绘画史》中,又说:“王维一变钩斫而为渲淡法,哪有这回事。他的画富有诗意,我们毫不否认。而有所谓后代那样的皴法和渲淡法,实在找不出来。” (14) 于是有人便说王维乃至南宗画,也都用的是钩斫法。庄申更说:

    我可为读者重新引录一段董其昌在他的《画眼》中,所记载的文字,以打倒他自己所唱出的南宗用渲染、北宗用钩斫的分宗说。下面是他的原文:“丙申七月,渡钱塘,次冯氏楼,待潮多暇,出此卷(赵令穰《江乡消夏图》)临写,因题后。先是余过嘉兴,观项氏所藏晋卿《瀛山图》。至武林高氏所藏郭忠恕《辋川图》。二卷皆天下传诵北宋名迹。似视此卷,不无退舍。盖《瀛山图》笔细谨,而无澹宕之致。《辋川》多不皴,唯有钩染,犹是南宋人手迹。”读者如不熟悉历代著名的画迹,乍读前引这段跋,也许不会明了此文的重要性何在,所以这里不妨再引录另一项其他记载,以作说明。这样读者的迷惑,自可迎刃而解了。明人张庚于其《图画精意识》一书的“辋川图”条下曾说:“皴是小斧劈”;清人王概在其《芥子园画传》一书中,更确定了上述这个说法“披麻斧劈法,王维每用之”……根据这两条资料所述及的内容,更使我们可以确认,王维的山水画,不但是要使用北宗的勾勒法,也是要使用北宗的斧劈皴法的。 (15)

    按庄君上引《画眼》一段文字,系将《画旨》“赵令穰《江乡清夏卷》”一条,及“先是余过嘉兴”一条,两相删节合并而成。这正可证明董氏在这一方面的著作,除《容台别集》中之《画旨》外,皆由他人抄掇而来的断定。他这里所说的《辋川图》,相传是出于郭恕先(忠恕),所以说是“北宋名迹”;这已与王维无直接关系。而董氏又分明说“犹是南宋人手迹”,亦即不认为是郭恕先的,便去王维更远了;如何能引这段话来证明王维的画法呢?至于张庚有关《辋川图》的说法是“摩诘《辋川图》真迹不得见,见郭忠恕复本,然是赝本,非忠恕真迹。观其勾勒皴擦,及双夹叶,俱有笔意,青绿亦冲和,盖出自好手,故犹有可取”。则张氏所说的《辋川图》,不仅与王维无关,也与郭忠恕无关。此与董其昌以郭忠恕《辋川图》“是南宋人手迹”之说可互证。庄君所引“皴是小斧劈”一语,更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王概的《芥子园画传》中,我尚未找到庄君所引的一句话。从画史看,王维时代,不可能出现披麻皴及斧劈皴。披麻皴可能成熟于董元,斧劈皴可能成熟于李唐。即使王概真说过“披麻斧劈法,王维用之”的话,亦系缺乏画史常识的说法。总之,王维是否用钩斫法的问题,实际还是归结到王维是否曾用水墨作画的问题。

    《故宫名画三百种》三,收有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四,收有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图》。从艺术价值上看,前者高于后者。但若从画史上看,则《春山行旅图》纵非原迹,在时代上当远出于《江帆楼阁图》之前,可能系由原迹摹出。此图中,山的形体骨干,系由多数线条构成。其线条与以前人物画的线条不同之点,在于人物画线条系圆而转的,此图则串是方而折的,因此可以说这是刚性的线条。并且也不似人物线条的匀细得如春蚕吐丝。其中有一部分线条已经带有柔和性,这可能是摹者所改变,也可能是表示李昭道在线条上已有变的趋势。用这种刚性线条构成山形的骨干,我认为这是皴法出现的第一步。但由这种刚性线条所构成的山形的骨干,既不能表现山的阴阳向背,更使山的形体成为机械性的量块的积累,尚未脱离张彦远所说的“冰澌斧刃”的未成熟的阶段 (16) ,不合于自然体的统一,这便有赖于大青大绿的颜色加以弥补。所以青绿色不仅是因为颜色之美,而且是为了形成山水块量的统一所必要。董其昌说王维变钩斫为渲淡,所谓“钩斫”,并不同于庄申所说的画家先用笔钩出轮廓的“钩勒”。“钩斫”若指的是小斧劈皴(董曾以小李将军用小斧劈皴),便犯了时代上的错误。

    大小李将军时代,不可能出现有小斧劈皴。但钩斫若指的是上述那种刚性线条,则自大小李将军起,这种线条,即有向柔性的流动性的线条演变的趋向;在日本正仓院《密陀绘盆山岳图》(据称是盛唐)中,已可以清楚地看出。而王维要以淡彩水墨代青绿,也只有出之于渲淡的一法,这便对线条发生直接的影响。

    所谓渲淡,是用墨渲染为深浅的颜色,以代替青绿的颜色;而这种深浅的颜色,对墨的本色而言,都是以淡为主。这样便扬弃了刚性积成的量块的线条,并表现出了山形的阴阳向背,这是水墨画在技巧上的基本作用。

    从正仓院《密陀绘盆山岳图》的流动线条看,王维可能还未形成如后来的完整的皴法,但不可能全无皴法。董其昌对于当时出现的全无皴法的王维画加以怀疑,不是全无道理。并且在皴法未完成以前,尤有赖于墨的运用。

    所以,对于王维的使用渲淡,我认为可信。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在“王维”条下谓“余曾见破墨山水”;在“张璪”条下又有“破墨未了”之语。中唐以后,“破墨”与“泼墨”,有时用得没有分别。但《历代名画记》卷二“论画体工用拓写”条下有“如山水家有泼墨,亦不谓之画”之语,此指王默(洽)“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卷十)这类的情形而言,则是他之所谓破墨,并不同于泼墨。

    而此时的破墨,亦不同于后来以淡破浓或以浓破淡的破墨。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叙制作楷模》中有谓:“画山石者多作矾头,亦为凌面。落笔便见坚重之性,皴淡即生窊凸之形。每留素以成云,或借地以为雪。其破墨之功,尤为难也。”“破墨之功”,乃总上数句而言,可知破墨即系皴染,亦即系渲淡。后人对破墨或解释为以淡破浓,或解释为以浓破淡,皆系望文生义的附会之谈。张彦远既明谓曾见王维的破墨山水,则董其昌谓王维变钩斫为渲淡,即使在他并不是出自坚确的证据,而来自主观的想象;但今日从画史上看,对于他的说法,可以由另一角度与以承认。

    总之,近数十年来,对董其昌分宗说所提出的批难,多未能得其窾邻。至于由艺术鉴赏而来的不同的看法,这关系于各人在艺术方面的立场、修养,此处暂置之不论。

    第三节

    董其昌的艺术思想

    一 文学与绘画中的以淡为宗

    在进一步讨论分宗说的当否之前,我觉得首先应对董其昌的艺术思想,作一真切的了解。董氏在《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有传。兹据《无声诗史》卷四:

    董其昌(一五五五至一六三六年)宇玄宰,号思白(卒谥文敏),华亭人。万历戊子、己丑,联掇经魁,遂读中秘书,日与陶周望望龄、袁伯修宗道,游戏禅悦。视一切功名文字,黄鹄之笑壤虫而已。

    时贵侧目,出补外藩,视学楚中,旋反初服。高卧十八年,而名日益重……及魏阉盗权,士大夫跼蹐救过不暇,人皆叹公之先几远行焉。崇祯间晋礼部尚书。年近大耄,犹手不释卷。灯下读蝇头书,写蝇头字。盖化工在手,烟云供养,故神明不衰乃尔……画仿北苑、巨然、千里(赵伯驹)、松雪、大痴、山樵、云林。精研六法,结岳融川,笔与神合。气韵生动,得于自然。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也……董对绘画的思想,许多人说,是以戴进为首的浙派 (17) 末流的反动。继浙派而起的是吴派 (18) 。观于他“若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斜俗软者系之彼中也”(《画旨》)的话,及“胜国时画道独成立于越中。若赵吴兴(松雪)、黄鹤山樵(王叔明)、吴仲圭、黄子久,其尤卓然者。至于今,乃有浙画之目,钝滞山川不少。迩来又复矫而事吴装,亦文(徵明)、沈(石田)之剩馥耳”(同上)。可知他一面排斥以地理分派的观念,一面也不满意于当时继浙派而起的吴派。所以仅由“浙派的反动”去了解他,是非常不够的。

    这里我应首先提出董氏分宗论的基本精神,实际也有当时文学趋向上的背景。《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文苑传》叙论:

    明初文学之士,承元季虞、柳、黄、吴之后,师友讲贯,学有本源。……永、宣以还,作者递兴,皆冲融演迤,不事钩棘,而气体渐弱。弘正之间……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明之诗文,于斯一变。迨嘉靖时,王慎中、唐顺之辈,文宗欧、曾,诗仿初唐。李攀龙、王世贞辈,文主秦汉,诗规盛唐。王、李之持论,大率与孟阳、景明相倡和也。归有光颇后出,以司马、欧阳自命,力排李、何、王、李。而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亦各争鸣一时。……

    有明一代,文人的宗派意识最强。在当时影响最大的,当为李梦阳、何景明辈的前七子及李攀龙、王世贞辈的后七子。前后七子为矫正文体的卑弱,标榜秦汉盛唐,以格律相高,力求阔大轩翥。但结果一是模拟未化,有些近于假古董。一是缺少刚健笃实的人格,以作为支持格律的内容。这便成为浮枵不实,远离开了现实人生的作品。于是在诗方面,三袁兄弟 (19) 出而救之以清真,目为公安体。钟伯敬、谭元春矫之以幽深孤峭,谓之竟陵体。

    在文的方面,则归有光(一五○六至一五七一年)、唐顺之(一五○七至一五六○年)、茅坤(一五一二至一六○一年)同时并起,以唐宋八家的古文,与王世贞们相抗。王世贞本人晚年亦“渐造平淡;病亟时,刘凤往视,见其手《苏子瞻集》讽玩不置” (20) 这便与袁宗道以白(居易)、苏(子瞻)名齐 (21) ,同其趋归了。此是在强调格律以后的应有的反动。我不能说这种反动,与当时在绘画上对浙派的反动,有直接的关联,但我已经说过,唐宋古文的艺术精神,与山水画的主流精神,实有其相通之处。北宋文人的画论,与北宋文人的文论、诗论,他们常有其自觉的融合。董其昌在当时,正是站在唐宋古文,及公安的清真诗境的这一方面。他与袁氏兄弟的情投意合,这在《无声诗史》中已经提到了。陈继儒《容台集》叙说“往王长公(世贞)主盟艺坛……董公方诸生,岳岳不肯下”,这是说他不肯附和王世贞们的一派。董氏在《八大家集》序中说:

    ……乃达识之士,上下千载;文章之变,欲罢黜百家,而独有当于唐宋数子者,目为大家而行之,何居?重经术也……故雠校《八家集》,授剞劂氏,俾承学者知通经学古之指焉。(《容台文集》卷一)

    由上面的序,可以知董氏文章的祈向是在唐宋八家。但他所举出的“重经术”的理由,还只是从思想内容上所说的理由的一面。他在《诒美堂集》序中,才说出了他对文学在艺术性这一方面的祈向。兹简录如下:

    昔刘邵《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其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谈何容易?《出师》二表,表里《伊训》。《归去来辞》,羽翼国风。此皆无门无径,质任自然,是之谓淡。乃武侯之明志,靖节之养真者,何物?岂澄练之力乎?六代之衰,失其解矣。大都人巧虽饶,天真多覆。宫商虽叶,累黍或乖。思涸,故取续凫之长;肤清(特乃表面之清),故假靓妆之媚。或气尽语竭,如临大敌,而神不完。或贪多务得,如列市肆,而韵不远。乌睹所谓立言之君乎?

    上面一段文章,是说明他以淡的意境、形相,为他所追求的文学的艺术性。

    淡是出于性情的自然,而性情的自然,又关乎平日之所养。他在这里只提诸葛武侯和陶渊明,没有提到八家,但八家对当时文必秦汉的袭古派而言,实际也合于平淡(见后)。他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也正在这一点上。陈继儒《容台集》叙中说:

    凡诗文家客气、市气、纵横气、草野气、锦衣玉食气,皆 治抖擞,不令微细流注于胸次,而发现于毫端……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矣,姿态横生矣,堂堂大人相独露矣。

    前引董氏文章中,从“大都人巧虽饶”以下的一段,是对当时前后七子的批评,但这种批评,也可以用到院派、浙派绘画的末流上面去。而他在文 学上的艺术性的追求,也自然会融贯到书法和绘画这一方面。试看他下面的一段话:

    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萧氏《文选》,正与淡相反者……韩柳以前,此秘未睹。苏子瞻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犹未得十分,谓若可学而能耳。《画史》云“若其气韵,必在生知”,可为笃论矣。(《容台别集》卷一)

    上面一段话,可归为三种意思。

    (一)文学中平淡的艺术性,是由韩愈、柳宗元的古文派所开辟出来的。这种看法,从某一方面说,是不正确的,因为《诗经》《论语》《中庸》《孟子》《大学》乃至《史记》和《古诗十九首》,及陶渊明诗,从文学上说,都是极高的平淡的境界,并非到韩柳而始有此开辟。但意识地反绚烂(骈俪)而趋平淡(古文),未始不可以此来作八家文的特性。

    (二)董氏在这里说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实际上也把画包括在一起,所以在此段话的后面,特提到气韵问题。并由此而可了解董氏所把握到的气韵,指的是平淡的意境。

    (三)他在《画旨》的另一段话中,强调过气韵必在生知,不可学而能;他在这段话中,也强调了这一点。他所说“必由天骨”,等于说必在生知。

    这里顺便把他所说的“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的问题,再一度地加以说明,以免引起误解。完全成熟以后的文学艺术,是直接从作者的人格、性情中流露出来的。文学艺术的纯化与深化的程度,决定于作者人格、性情的纯化与深度的程度。董氏在这种地方,他必归结于人 格修养之上,所以在《诒美堂集》序中,特提出“武侯之明志,靖节之养真”,这才接触到了中国艺术的根源之地。他在绘画上的分宗说,如后所说,固然直接受到米芾很大的影响,但他却又有下面的一段话:

    黄涪翁(山谷)谓子瞻书当为当道第一,为其挟以文章忠义之气耳。黄涪翁以苏黄门(子瞻)远谪濒死不悔,亦以文章节义之契,坚如金石,深入骨髓。庄生所云,以天合者,迫穷贱患难相守者也。米颠(芾)视此,有余愧矣。(《容台别集》卷三题跋《书品》)。

    又说:

    三十年前参米书,在无一实笔,自谓得诀;不能常习,今犹故吾,可愧也。米云以势为主,余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带来,非学可及。内典所谓无师智,画家谓之气韵也。(同上)

    米颠的欠淡,正因他在人格上的有余愧。但正如董氏在《画旨》中一面谓气韵不可学,一面又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气韵又未尝不可学。仅一副素朴的性情,并不能创造出艺术品来,当然要有技巧的钻仰、澄练,但技巧必由熟练之极,以归于忘其为技巧;如此,则技巧融入于性情,在创作时,不以技巧的本身出现,而依然以性情出现。更重要的是,性情固然是艺术的根源,但艺术并非存在于性情的某一固定的横断面。性情可以不断地向下堕落,也可以不断地向上升华。艺术与道德,同样地须在性情不断地向上升华中而始可发现其存在。所以素朴的性情,究尚有待于启发、培养、充实。这便不能不有待于人文的教养。人文的教养愈深,艺术心灵的表现也愈厚。因此,学问教养之功,通过人格、性情,而依然成为艺术 33绝不可少的培养、开辟的力量。不过,学问必归于人格、性情,所以艺术家的学问,并不以知识的面貌出现,而系以由知识之助所升华的人格、性情而出现。真正文人画之所以可贵,乃在于此。学问不归于人格、性情,对艺术家而言,便不是真学问,便与艺术为无干之物。倪瓒的画,正是淡的典型。董氏《题倪迂画二首》中有一首,正道出此中甘苦。诗是:

    剩水残山好卜居,差怜院体过江馀。谁知简远高人意,一一毫端百卷书。(《容台诗集》卷一)

    二 淡的思想的来源————庄学与禅学

    更从思想上看,董氏淡的艺术思想,是从何而来呢?陈继儒《容台集》叙谓董氏“独好参曹洞禅,批阅永明《宗镜录》一百卷,大有奇怪”。禅当然是他艺术思想的背景,所以《容台别集》中有一卷便专是谈禅之语,并自命其室为“画禅室”;这才是他以禅宗的南顿北渐,来分画为南北宗的来源。但深一层去追溯,董氏所把握到的禅,只是与庄学在同一层次的禅;换言之,他所游戏的禅悦,只不过是清谈式、玄谈式的禅,与真正的禅,尚有向上一关,未曾透入。《无声诗史》说他“游戏禅悦”的“游戏”,和他自己所再三标榜的“墨戏”,正是一脉相通。禅的向上一关不是“游戏”所能透入的。透上一关所把握到的,将是“寂”而不是“淡”。正赖尚有此一关未曾透入,才可资以为艺术上的了悟,否则他不能积极地肯定淡的艺术意境。淡的意境,是从庄学中直接透出的意境。他生当庄学式微而禅学盛行的时代,便不能自觉到他所把握的只是庄,而并非真正的禅;这便引起后来许多既不真正懂禅,又不真正懂画的人们的胡猜乱想,徒增纠葛。董氏曾有下面的一段话:

    晦翁尝谓禅典都从《庄子》书翻出……吾观内典,有初中后发善心。古德有初时山是山,水是水。向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又向后,山仍是山,水仍是水……等次第,皆从《列子》心念利害,口谈是非。

    其次三年,心不敢念利害,口不敢谈是非。又次三年,心复念利害,口复谈是非,不知我之为利害是非,不知利害是非之为我,同一关捩,乃学人实历悟境,不待东京永平时佛法入中国,有此葛藤也。读庄、列书,皆当具此眼目。(《容台别集》卷一)

    上面这段话的对与不对,此处不论,但由此可以了解他把禅与庄、列,看作是同一性格、同一层次的东西,是毫无疑问的。所以他在《墨禅轩说》中谓:“庄子述齐侯读书,有诃以为古人之糟粕。禅家亦云须参活句,不参死句。书家有笔法,有墨法;惟晋、唐人具是三昧。” (22) 他在这里把庄子的话,只在笔墨技巧上去领会,这便暴露出他实际所能领会得到的,毕竟是有限。不过这可证明他把庄子与禅家的话,完全是作同一的领会。而在《题画寄吴浮玉黄门》的诗里,便干脆说“林水漫传濠濮意,只缘庄叟是吾师” (23) 了。我之所以要清理此一纠结,是要由此而呵破后来更多的由附会而来的似是而非之论。这种似是而非之论,在日本更为流行。

    不过在这里应特别指出的是,淡由玄而出,淡是由有限以通向无限的连结点。顺乎万物自然之性,而不加以人工矫饰之力,此之谓淡。因此,凡能如谢赫称赞陆探微样的“穷理尽性”的作品,即是淡的作品,即是由 有限以通向无限的作品。由玄所出的淡,应当包罗自然中一切的形相,而 并非限于某一形相;尤其是由老庄“虚”“静”“明”之心所观照的世界,一定是清明澄澈的世界。但董其昌曾谓“余尝与眉公论画,画欲暗不欲明。

    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者如云横雾塞是也”(《画旨》)。则董氏从笔墨技巧上去领会淡,也只是从笔墨技巧中的一家一曲去加以领会,这便与淡的真正意味,相去很远了。董氏分宗的根本问题,正出在这种地方。

    第四节

    南宗的诸问题

    一 董其昌分宗的意义

    现在谈到南北分宗的本身问题。首先我们要了解,过去的人,常喜欢把自己思想之所向,安放在一系列的古人中间,以作为自己立言的根据。在文学方面,则常以选文、选诗的方式来标明自家的宗旨;此风至明更盛。董氏的南北分宗,正是此一风气下的产物。他分宗的主要目的,在标榜他以“淡”、以“天真自然”为宗的艺术宗旨。他推王维为南宗之祖,只是从“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的四句话,及受北宋文人对王维的推掖而来;他引的对王维作评价的四句话,即是自然,即是淡。所以他是认为山水画至王维而发展到了“淡”、到了“天真自然”的境地。他所标举的“淡”、自然,这都是从庄学,从魏晋玄学中出来的观念,这也是山水画得以成立的基本观念。他以这一观念为山水画的正宗,另以重彩色、重精工的一派为别子,从大体上说,这有使山水画在长期发展,渐归烂熟以后,重新显出它的基本性格的作用,是有其意义的。唐张彦远将“自然”高置于神与妙之上,黄休复亦以逸品置于神品之上。董氏的所谓南宗,实即远承自然、逸品的系统;而所谓北宗,他所着眼的,实系张彦远之所谓“精”,张怀瓘、黄休复之所谓“能品”的系统。重自然、重逸、重神,而33不重精、能,这是中国画,尤其是山水画的传统;董其昌在这种地方,并没有大的错处。但董氏的错处不仅因受禅宗衣钵相传的影响,来建立一个衣钵相传的画史系统,贻误了后人对画史的客观了解。更重要的是,他所标出的淡,在实际上,只是落脚于以二米为中心的“墨戏”之上,无形中只以暗的形相为淡,而否定了明的形相在中国艺术中的重大意义。由此而 把自己所能把握到的一面,无条件地扩大于绘画整个历史之中,以为全绘 画建中立极,这便必然会成为重大的偏执而发生偏向的。董氏之所以能接触到淡的意境,而又不能深入地去加以把握,主要是因为他在生活上的限制,及缺少庄学的自觉,而只是在禅的边缘去加以沾惹。所以淡的观念,并没有进入到他的“天骨”之中,而只是由五十岁以后的生活情趣及笔墨熟练中若存若亡地触着。

    二 南宗说自身的演变与米芾的重大影响

    董氏所归入到南宗、北宗两系统中的诸人,先从南宗说,已可发现在他自己本身,有了一种演变。他在“文人之画”一条,以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王维的嫡子,而以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以及元四大家,皆系王维的正传,再加以明之文徵明、沈启南;此中无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他在“禅家有南北二宗”一条中,则以张璪、荆浩、关仝、董源、巨然、郭忠恕、米家父子,及元四大家,为王维系统下的南宗;其中没有李成、范宽、李龙眠,也没有提到明代的文、沈。

    若将两条加以比较,“文人之画”一条,在《画旨》上录在前面;“禅家有南北二宗”一条系录在后面。假定这种文字先后的次序,可以代表他写下这两条的时间上的次序,则我们不难发现,在董氏写“文人之画”一条时的取材观点较宽;而在写“禅家有南北二宗”一条时,则取材的观点更狭。这种观点的演变,主要是来自他主张暗的画境,更接近二米,因而他受到米芾《画史》的更大影响。他在《画旨》一则说:“米元章作画,一正画家谬习。”再则说:“诗至少陵,书至鲁公,画至二米,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他再三再四地称道二米的“墨戏”的观念。所以到了他定“南北二宗”时,米氏对他的影响,有决定性的作用。但在这里我们不能忽略米芾的故意鸣高立异,凡被当时人所称道的,他都要加以抑制的情形。黄山谷《书赠俞清老》中有下面一段话:

    米黻 (24) 元章在扬州,游戏翰墨,声名籍甚。其冠带衣襦,多不用世法。起居语默,略以意行。人往往谓之狂生。然观其诗句合处,殊不狂。斯人盖既不偶于俗,遂故为此无町畦之行,以惊俗尔。清老到扬,计元章必相好。然要当以不鞭其后者相琢磨,不当见元章之吹竽,又建鼓而从之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五)

    山谷上面的信,主要是劝俞清老不可鼓励(不鞭其后)米元章的装疯,更不可学米元章的装疯。中国古今名士装疯的共同特点,是为了达到抬高自己的自私自利的目的,而不惜故作违心之论。苏东坡《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二首》中有谓“巧偷豪夺古来有,一笑谁似痴虎头” (25) ,这已说明他装疯偷夺他人书画的行径。又《东坡志林》:

    “吾尝疑米元章用笔妙一时,而所藏书(按指法书而言)真伪相半。元祐四年六月十二日,与章致平同过元章,致平谓:吾公(按指东坡)尝见,亲(按指元章)发锁,两手捉书,去八丈余,近(按指观者)

    辄掣去者乎?元章笑,遂出二王、长史、怀素辈十许帖子。然后知平时所出,皆以适众目而已。”章致平的几句话,把米元章平日作伪欺人的情态,描写得活龙活现。董其昌也说:“余自较勘,颇不似米颠作欺人语。” (26) 是董氏也知道米芾的这种情形。例如米芾自己也承认吴道子“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唐人以吴集大成”。但因李龙眠“常师吴生”,他便说:“余乃取顾(恺之)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 (27) 实则吴的线条,是顾恺之以来的大发展。他说此话的目的,不在抑吴,而在抑李龙眠,所以董其昌便终于在南宗中不取李龙眠。

    李龙眠的白描人物,当出自吴生。但李龙眠在画的意境上,却是直追王维的。他为了王维有《辋川图》,他便有《山庄图》。苏子由《题李公麟(龙眠)山庄图二十首》序谓:“又属辙赋小诗凡二十章,以继摩诘辋川之作云。” (28) 苏子瞻《李伯时(公麟)画其弟亮功旧隐宅图诗》亦谓其:“五亩自栽池上竹,十年空看《辋川图》。” (29) 李又有临摹王摩诘《辋川图卷》,又画有王维的像;苏东坡、黄山谷都有书伯时所画王摩诘诗。李又画有《阳关图》,东坡诗谓:“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 (30) 《宣和画谱》对此图的叙述,正可见其力追意外声之用心所在 (31) ,并谓他:“刻意处如吴生,潇洒处如王维”。所以黄山谷有诗谓:“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还作辋川诗。” (32) 直以李龙眠比王维。东坡对伯时人格的评语是:“伯时有道真吏隐,饮啄不羡山梁雌。丹青弄笔聊尔耳,意在万里谁知之。” (33) 山谷对他人格的评语是:

    “戏弄丹青聊卒岁,身如阅世老禅师。” (34) 这岂非富有超越世俗精神的文人大画家吗?乃董氏卒将李龙眠从王维一派下踢出,这是毫无道理,而是受了米芾影响的。

    三 李成、范宽、王诜的淘汰

    较前述李公麟更为重要的是,北宋山水画的发展,离开了李成的人格及其作品所发生的影响,便是不可想象的。《宣和画谱》卷十《山水叙论》说:

    “至本朝李成一出,虽师法荆浩,而擅出蓝之誉。数子(按指上文之李思训、卢鸿、王维、张璪辈)之法,遂亦扫地无余。如范宽、郭熙、王诜之流,固已各自名家,而皆得其一体,不足以窥其奥也。”这几句话正说明李成在北宋的重大地位。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对于李成“评曰:成之命笔,惟意所到。宗师造化,自创景物,皆合其妙。耽于山水者,观成所画,然后知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非神而何?故曰神品”。又谓:“思清格老,古无其人。”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三家山水》中有谓:“夫气象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者,营丘(李成)

    之制也。”江少虞《皇朝事实类苑》谓:“成画平远寒林,前所未有。气韵潇洒,烟林清旷。笔势颖脱,墨法精纯。真画家百世师也。虽昔称王维、李思训之徒,亦不可同日而语。其后燕文贵、翟院深、许道宁辈,或仅得其一体,语全则远矣。”以上皆北宋人对李成的评价。

    所以元汤垕《画鉴》谓:“营丘李成山水,为古今第一。”而李成绘画的所以伟大,是他能把云烟变化,气象清劲,这两种意境、形相,加以统一。

    若用董其昌的名言说,即是把明与暗的两种意境与形相加以统一。苏子由《王晋卿所藏着色山二首》之一:“缥缈营丘水墨仙,浮云出没有无间。” (35) 黄山谷《题燕文贵山水》:“风雨图,本出于李成,超轶不可及也。” (36) 这是李成绘画的一面。山谷又《跋仁上座橘洲图》中有谓:“……然古人作画,若不作小李将军真山真水,草木楼台人物,皆合如本;则须若荆浩、关仝、李成,木石瘦硬,烟云远近,一以色取之,乃为毕其能事。” (37) “木石瘦硬”,这是李成画的另一面。木石瘦硬,再加上烟云远近,这就是李成对两种性格、形态的统一,正是他伟大的成就处。因为由玄而出的自然,本有这两种形相。但米芾仅取其“秀甚不凡”的一面,对于“松干枯瘦多节”的一面,则斥为“皆俗手假名”,而倡为“余欲为无李论” (38) 。此非真出于鉴赏之言,而实欲对当时推重李成、宝重李成作品的人,假鉴赏的“无李论”之名,与以很技巧的否定。因此,他本来是以淡为宗的,但他又说:“李成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多巧少真意。” (39) 他更标榜他自己的画,“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 (40) 。米芾个人可以不学李成,但画的俗气不俗气,决定于作者的人格。李成的人格,远在米氏之上 (41) ,米氏凭什么斥其为俗气?这当然是违心之论。董其昌在“禅家有南北二宗”条的南宗内去掉李成,这也是受了米芾的影响。对元季四大家,董氏以黄公望为第一,而黄公望《写山水诀》中自谓:“近作画,多宗董源、李成二家笔法。”董氏未免太昧于这种渊源了。

    米芾对范宽的评价是:“本朝无出其右。溪山深虚,水若有声。其作雪山,全师世所谓王摩诘。”又谓:“范宽师荆浩” (42) 。以范宽在北宋山水画中地位之高,且又与王维、荆浩有渊源,但董氏后来也将他去掉,大概是因为他“势状雄强” (43) ,与董氏所标榜的宜暗不宜明的宗旨不合。王诜(晋卿)

    “学李成皴法,以全绿为之”(《画史》),与董氏所标榜的水墨不合,所以也被去掉。但王诜“作小景,亦墨作平远”(同上),这不也与董氏所标榜的南宗一致吗?同时苏子瞻对于王晋卿的画,认为是“郑虔三绝君有二,笔势挽回三百年” (44) ;对于王晋卿的人格,则认为“当年不识此清真,强把先生拟季伦” (45) ,而许其为“清真”。苏子由在《题王诜都尉画山水横卷三首》 (46) 中,直以王维相比拟。他的《烟江叠嶂图》,夏珪曾加以模写,董氏则因未能见到真迹,而于想象中加以追模,其影响不可谓不大。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文人画家,但董氏后来也从南宗中去掉,这不仅太为“水墨”所拘,恐怕也受了米芾所说的“皆李成法也”的影响。

    四 董、巨的发现及形成南宗的真正骨干

    董氏在南宗系统中加入郭忠恕,算是相当突出的,倒也是很应当的。

    文徵明《郭恕先避暑宫殿图》跋据《东坡集》谓他:“通九经,尤精小学。”《宣和画谱》卷八谓他:“作篆隶,凌轹魏晋以来字学。喜画楼观台阁,皆高古。”文徵明在前跋中谓:“画家宫室,最为难工……独郭忠恕以俊伟奇特之气,辅以博文强学之资。游规矩准绳中,而不为所窘。论者以为古今绝艺。”由此可以了解他的界画,是与他“忽乘醉就图之一角,作远山数峰而已” (47) 的意境是相通的;董氏加入到南画系统中,可为特识。至于尸解成仙之说,正说明其生活的超然独往,不为尘世所羁的情形。董氏把他加入到南宗里面,恐怕与他成仙的传说有关。

    但总括地看,董其昌主张的南宗系统,实际是以米芾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董源、巨然,在北宋画家、画论家的心目中,大概因地域的限制,并没有煊赫的地位;董、巨的崇高地位,完全是由米芾在他的《画史》中所提出、所发现。如:

    巨然师董源,今世多有本。岚气清润,布景得天真多。巨然少年时多作矾头,老年平淡趣高。

    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

    仲爰收巨然半幅横轴,一风雨景,一皖公山天柱峰图,清润秀拔,林路萦回,真佳制也。

    苏泌家有巨然山水,平淡奇绝。

    董源峰顶不工,绝涧危径,幽壑荒回,率多真意。

    巨然明润郁葱,最有爽气。矾头太多。(以上皆见《画史》)

    米氏的标举董、巨,一是因为此二人的特别评价,可以说是由他所首先提出。二是因为米氏所得于江南的江山之助,与董、巨正同。但如后所述,米芾或受了董源“烟景”的一部分影响,即是暗的方面的影响。但在基本格调上,米与董、巨并不相同。董、巨给了元朝画家,尤其是所谓元季四大家,以极大的影响,但并没有真正给米氏以影响。不过董、巨的价值,是由米氏提出,也可以说是由他所发现的。我们只看米氏对董、巨平淡天真的评论,便可联想到这即是董其昌在艺术上的基本立脚点。黄公望(子久、大痴)“山水师董源、巨然”(《画史会要》)。王蒙(叔明、黄鹤山樵)“山水师巨然,甚得用墨法”(同上)。倪瓒(元镇、云林)“初以董源为师”(同上)。吴镇(仲圭、梅花道人)“画山水师巨然”(《图绘宝鉴》)。这都是得董、巨的法乳,而后各成一家的。由此可以了解,董其昌的南宗,是以米家父子为骨干,而上推董、巨,下逮元末四大家,所构想而成的。王维、33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乃是为了伸张门面才加了上去,对董氏而言,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并且元季四大家,主要是发展了董、巨的柔和、变化,而形相清明的一面,并没有继承形相晦暗的一面。所以与米家父子,实在是非常缘远的。

    这里对于元季四大家,未能作深入的陈述,而只想指出一点的是,他们不仅是一代的高人逸士,而且都与当时盛行的新道教(全真教),有密切的关系。黄公望的三教堂,以及当时所流行的三教合一,实际都是以新道教为其骨干。新道教中有《立教十五论》,为教徒持行的规范。第一论住庵,第二论云游,这在现实生活中,自然而然地使人亲近林泉山水。第七论打坐,第八论降心,第十三论超三界,第十五论离凡世,在这种宗教修持中,也自然而然地可以得到艺术家由超越而来的虚、静、明的精神境界。

    因此,可以说元季四大家们,是在新道教的周折中,使其现实生活与精神生活,冥契于庄学的精神,较之魏晋人在生活情调上的玄学,实更为真实而深切。

    五 王维的传承问题

    董其昌的南宗,是以米芾父子为中心所建立起来的。但他为了装饰门面,所以选择王维为开山祖,一方面是如前所说,受了北宋文人画论家及王维诗的重大影响;一方面是因为北宋文人心目中王维的画,正与米氏所发现的董、巨画的评价相近。米芾《画史》谓世俗“又多以江南人所画雪图命为王维,但见笔清秀者即便命之”。但米氏在当时风气下对王维实亦极为服膺。《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王维本传》称维“书画特妙。笔踪措思,参于造化;而创意经图,即有所缺,如山水平远,云岸石色,绝迹天机,非绘者所及也”。米芾把这段引作:“又云,云峰石色,绝迹天机;笔意纵横,参于造化。” (48) 此即董其昌对王维引用“前人云”的所本。董其昌要由董、巨推上去,找出一位开山祖师,而找到王维,找得并不算错。但是,他在这里有两个大的弱点。第一,他看到的《王右丞江山雪霁卷》及《江干雪意卷》,不可能是真迹。因此,他在上两图卷后面所写的长跋,对王维画所作的具体陈述,依然都是“以想心得之” (49) ,不可为据。第二,他受了禅宗衣钵传灯的影响,在“文人之画”条,硬说“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王维的嫡子;认为“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这已经是妄说。北宋这些大画家,可能受有王维的影响,但每一位画家,他可以受前代许多画家的影响,并且他们真正的立脚点,都是“外师造化,中法心源”。而他们与王维在意境上假定有其契合,也只能算是精神上的潜孚默契,哪里说得上什么“嫡子”。同时,米南宫及虎儿,并说不上是从董、巨得来。至于李龙眠、王晋卿,更与董、巨无直接关系。“禅家有南北二宗”条,说王维“传为张璪、荆、关……”;张璪与王维,在年代上可以说是同时并起,其画的品位,由中唐一直到荆浩的《笔法记》为止,地位、评价,都远在王维之上,如何可以说王维传为张璪?荆浩固然也推重王维,但他“尝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 (50) 。则他在笔墨上系融合了吴、项二人,与王维无涉。由他所著的《笔法记》看,他所资取的自然————洪谷,深严壮大,与王维的秀丽清妍的辋川,也大异其趣。而关仝则系师法荆浩,早为一般人所公认。所谓“传之荆、关”,也完全出于董氏的随意编造。

    六 米芾在南宗中的地位

    再就南宗的骨干来说,元季四大家与董、巨有渊源,但与米家父子无渊源,前面已经提到。米芾提出董、巨的平淡天真,固然有重大的意义,但米芾的成就是在书法而不一定在画。苏东坡北归死去之前,在与米芾的几则书信中,也只称其书法而不及其画。后人徒震于他的大名,对他的画,加上了过多的想象。南宋邓椿的《画继》已谓:“然公(米芾)字札,流传四方。独于丹青,诚为罕见。”由此可知有关他的画迹流传,也可能加入了不少的赝品。同时,他所追求的平淡天真,对他自己来说,恐怕不是经过对俗情的超越,对真我的发露,因而不是从人格深处所发出的平淡天真,而只是由名士习气的玩世不恭而来的平淡天真。宋赵希鹄《洞天清录》:

    米南宫多游江浙间。每卜居,必择山水明秀处。其初本不能作画。

    后以目所见,日渐模仿之,遂得天趣。其作墨戏,不专用笔,或以纸筋子,或以蔗滓,或以莲房,皆可为画。……

    由此可知他的画,主要是来自他的天资之高,不一定走的是一般艺术家所走的正路。所以他可以得天趣,但植基不深,不足为后人范式。王世贞《艺苑卮言》:

    画家中目无前辈,高自标树,毋如米元章。此君但有气韵,不过一端之学,半日之功耳。

    董源、巨然因为写江南山而笔墨特为柔和,因而笔与墨也特为融合。他们所用的披麻皴,也使山形特富于变化。但他们依然是有笔有墨,是山水画正统的发展。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曾谓:“大体董源及巨然画,皆宜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这是他们画“秋岚远景”的一面。晁补之《跋董元画》有谓:“……余得二轴于外弟杜天达家,近存中(沈括)评也。然巨然盖师董元笔也,与余二轴不类。”(《鸡肋集》卷三十三)是与沈括评语不相合的另一面。《宣和画谱》卷十一所谓:“大抵元所画山水,下笔雄伟,有崭绝峥嵘之势;重山绝壁,使人观而壮之。”是董源也和李成一样,统一了明、暗与平远、雄伟的两重典型的艺术形相。米元章则“用王洽之泼墨,参以破墨、积墨、焦墨” (51) 。《洞天清录》谓:“画无笔迹,非谓其墨淡模糊而无分晓也,正如善画者藏笔锋……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知名画无笔迹之说。故古人如孙太古,今人如米元章,善书必能画,善画必能书,书画其实一事。”在上面恭维米氏的话中,也可知米画实在是有墨而无笔,乃至偏于暗而缺乏清明的一面,乃山水画中的别派。

    纵然在画“烟云”上他受到了董源的影响,但就两家的立基处来说,米元章与董、巨,实不应安放在一个系统之内。两者皴法的不同,即是一个大关键。另从对后世的影响来说,米氏父子的画风,可能和南宋末的牧溪及元初的高克恭,有相通之处。但如前所述,元画主要是荆、关、李成、李伯时、董源、巨然及一般文人画的发展,其中当然以董、巨的影响为最大,却与米氏父子没有太大的关系。董其昌既谓他“不学米画,恐流入率易”(《画旨》),又谓“宋人米襄阳在蹊径之外,余皆从陶铸而来”(同上),则不可谓他不了解米氏的深浅。但一面又以米家父子为骨干,以建立南宗系统。而他建立的南宗系统,无形中是要指出画的正统,但结果是以别派为中心的正统,这更是他的此一系统的致命伤。

    第五节

    赵松雪画史地位的重估

    一 元代“四大家”的演变

    另一被人忽视了的一点,即是在董其昌的南宗系统中,实存心打击了赵松雪(一二五四至一三二二年)的地位。最大的证明,是他推翻了原来之所谓“元四大家”,而建立新的“元四大家”;无形中对赵氏在画史中的地位加以贬损。如实地说,没有赵松雪,几乎可以说便没有“元末四大家” 的成就。所以我在这里,应特别提出来作一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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