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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学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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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著卷二《论战之原理》

    克劳山维兹曰:兵之为法,作战之法;所以兵法之为学,作战之学也。惟战有一时一地之交战,有不一时、不一地,数次以至数十次、数百次之交战而成为一大战。然战必为数十百次交战之所积累,而未有以一时一地之交战决胜负者。是故兵法有二:杀敌致果,用兵以为一时一地之交战者,谓之战术;而料敌致胜,计险阨远近,调节空间时间以运用各地之交战,而靳以达最后胜利者,谓之战略。易言之,盖用兵以求交战之胜利者,战术也;用交战以达征战之主旨者,战略也。其他如军队之给养,伤兵之抚治,兵器之整缮,虽为重要,然不过战前战后之所有事,而匪为作战之法,故不属于兵法之范围焉。

    行军也,屯营也,兵站也,皆为作战之准备。三者具,而后交战之事兴焉;故为战术之一部。抑亦于全局之胜负有关,而不限于一时一时;故亦为战略之一部也。

    行军者,乃调遣军队之谓,用以分配兵力,而操纵交战之时与地以神明其用者也。可以支配交战,而不为交战之所支配,故为战略之用。惟行军之时,如或分道并进以与敌战,则是涵有战术之用矣。行军之神妙者,往往不及交绥而敌已望风披靡,师徒挠败,于是崇战略者,以为不战而胜,用兵之上。此则故甚其词而失之夸大。盖谋定后动、操必胜而后战者有之矣;未有不交战而能克敌者也。是故行军者,战略而兼战术;而非明战术之为用,则行军之威力不见,何以奏肤功哉!

    屯营与兵站亦然。若用以休兵养威,备预不虞;此则属于备战,而不在兵法之范畴矣。然或分配兵力,控制要害以示形势,则又战略之用也。苟其与敌交绥,先据要害,欲以制人而不制[1]于人;则擅战术之用矣。

    是故战术与战略,不同而相为用,固结而不可分。特以为学理之探讨,而不得不别白言之耳。

    基博按:克氏论兵法有“战略”、“战术”之分,而《汉书·艺文志》载:

    兵家者流,盖出古司马之职。……《洪范》八政,八曰师。《易》曰:“古者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后世燿金为刃,割革为甲,器械甚备。下及汤武受命,以师克乱而济百姓,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司马法》是其遗事也。自春秋至于战国,出奇设伏,变诈之兵并作。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据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诏步兵校尉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

    曰“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其称“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是则克氏之所谓“战略”。而谓“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主,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则克氏之所谓“战术”也。《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三家,而以《孙子》居首。世传《孙子》十三篇,而以《计篇》冠首;其大指以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曰“计”、曰“势”,盖挈十三篇之要焉。势者,兵家之诡道。计者,庙算之先胜。必先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制权,施之临战。计者,量敌审己,虑于未战。自《计篇》以下,《作战》、《谋攻》及《形》三篇,反覆丁宁于“先胜而后求战”、“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尽知用兵之利[2]”、“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皆阐发《计篇》未尽之蕴。孙子之所谓“计”,任宏谓之“权谋”,而克氏之所谓“战略”者也。《势篇》以下,《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八篇,皆论势;其大指不外言“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后人发,先人至”、“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此则任宏之所谓“形势”,而克氏谓之“战术”者矣。惟孙子之意,重计而不重势,则是战略重于战术。而欲为计,必先知彼;荀不知敌之情,安能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乎?用间者,所以知敌之情也,故以用间要其终焉。

    兵器之学,与兵法不同,挽近世利器之制造、要塞之建筑,以及军队之组织与阵式,时有进步,日新而月异。技术以之而精能,兵威因此而扩增,然此不过物质之进步、机械之改进,而于兵法无与焉。兵法者,乃心机之交斗。犹之炼剑者,未必能用剑,而杀人则在能用剑。兵器之学,譬之炼剑;而兵法,则能用之者也。

    基博按:任宏论次兵书四种,其四曰技巧。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此即所谓兵器之学也。克氏论兵器之学,为机械之改进,而兵法乃心机之交斗,其论精矣。然心机之交斗,盖随机械之改进,而益发挥以趋于繁赜。中国兵家,多涉制器用器之法。《司马法》曰:

    兵不杂,则不利。长兵之卫,短兵以守。太长则难犯,太短则不及。(《天子之义第二》)

    又曰:

    弓矢御,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五当,长以卫短,短以救长。迭战则久,皆战则强。(《定爵第三》)

    此言用器之“长以卫短,短以救长”也。《吴子》曰:

    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治兵第三》)

    此言用器之人各有宜也。晁错言兵事书论器用利,有步兵之地,车骑之地,弓弩之地,长戟之地,矛之地,剑楯之地。此言用器之地各有宜也。而戚继光《纪效新书》有《长兵》、《牌筅》、《短兵》、《射法》、《拳经》、《诸器》等篇;《练兵实纪》有《军器解》;则更阐明“长兵短用,短兵长用”之义,论勘尤详。且曰:

    古人有言,器械不利,以卒予敌。利之一字,不专为锋利;用之便利,亦此利也。欲用之利,必习之精。(《练兵实纪·练将》)

    彼有精器而无精兵以用之,是谓徒费。有精兵而无精器以助之,是谓徒强。须兵士立得脚根定,则拽柴可以败荆,况精器乎!(同上《杂集·储练通论》)

    分门习技者士卒;而所以杂其长短,随其形便,错而用之者,主将也。(《纪效新书·或问》)

    夫五兵之法,长以救短,短以救长;长既易迈而势老,短又难及而势危,故相资为用;此自然之势,必然之理,至妙之术也。(《练兵实纪·杂集·军器解》)夫火器,均谓之长技,长者短用。凡力可及百步者,只用于五十步之外;势险节短,无有不中者矣。(同上《杂集·储练通论》)

    夫长兵短用,短兵长用,此所谓势险节短之法已。火器、火箭、弓矢,皆长兵也,往往贼在数百步外,即已打发,及至贼近与大队齐来,却称火药放尽,铅子欠缺,或再装已尺,每由此而败。至于叉钯、枪刀,皆短器也;何以长用?枪必身法步法与手法并进,而手握于根,即如把舵使舟,叉必尽柄着手,皆长用之妙也。(同上)

    况用器之术,短不接长。且如南方狼士之兵,士官军令严重,人人用命,宜战无不胜也。初调杀倭,每得一胜,旋即[3]败衄,何也?所用皆长牌短刀,而倭寇则以长枪重矢。此所谓短不接长。及短刀相接,刀法迥不如倭。此所谓以不能而斗能也。余乃因蹶思便,以败求胜,乃精放鸟铳之以代矢,矢不及铳。步下短兵,有若长枪,手握于根;而倭则持枪中截。枪法,惟长彼一寸,则必胜,乃较倭长可五尺。是倭枪不足以敌吾之枪矣,狼筅、钯棍,皆倍刀之长。(同上)

    大端短不接长,故必多用长以制短,此不易之论也。两长相对,惟有法者胜,两法相同,惟有胆者胜。(同上)

    太仓陆世仪著《八阵发明》,谓:

    制阵,非阵之难,而制队伍之难。古之善杀贼者,皆相敌而制伍。吴璘以弓、弩、长枪为三垒,岳飞、韩世忠以麻扎刀大斧砍拐子马,皆得制伍之精者也。故制阵,先制伍;制伍,先制器。

    其《思辩录·治平类》论:

    兵家所言出奇制胜者多矣,言旂鼓步伐者少。唐有《李靖兵法》,此其书也,然不得见全书,今仅存杜氏《通典》所载。戚南塘《纪效新书》是从此书脱出,故于旂鼓步伐之法独详。教阵先教队,教队先教器;而队法妙处,全在制器得当,故队者,一阵之所由始;艺者,一队之所由始。儒者欲存心兵学,慎勿以一器一艺为可忽也,虽不能行之,亦务为知之,若大将,则须通知各艺之情而善用之。

    麻城鲁之裕《趣陶园集》有《选兵论》,至谓:

    选兵莫善于选器,必明于选器,而选兵之道乃尽焉。人之生也,自二十以至四十者为壮,过此,则血气不能不衰矣。就此壮者而论之,其中长短大小强弱之不同,势不能齐而一之也。故其用器也,各有所宜焉,得其宜而后用之,无不利。大约目睛灼而猿臂鹄立者,宜弓箭;身材短小精悍者,宜籐牌、滚刀;其杀气蕴结于中,而有时勃发于面者,宜腰刀、手枪。至于排枪、大刀、档木、挠钩之用,则必老成有力者任之;苟少年健儿,筋力未任,而使习其艺,则未几而乏矣、溃矣。长大丰伟而使习圆径二尺之牌,握短刀,跪伏委曲,伸缩进退以出没于锋镝之间,其将能耶?必知于此乎精以辨之者,而后可与练兵。

    虽近代兵器之日趋机械化,自非旧时中国之刀矛弓矢可比;而要之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地各有宜;人各有宜;而投器之必视兵所宜,制阵之在制器得当;若大将则须通知各艺之情而善用之;似不以今古攸殊。而制器以图善用,亦何尝非以发挥心机之交斗耶?克氏所论,不过以明兵器学之未足以尽兵法耳。

    兵法之昌明,特挽近世事尔。其初不过史家之传记、名将之回忆录,偶有精卓不磨之成语格言播诵人口。然语焉而不详,未能立言有宗,成章以达也,乌足以语学术!既而渐有成书,特以战局兵情,瞬息万变。往往随事抒论,未得要领所在。而有开宗明义,欲以自名一家言者,则又见为迂阔而远于事情!谭兵者未能执简以驭繁,乃欲避难而图易,于是舍心理之神明,而专注于物质之估量。计其所以为说者有四:其一曰兵力说。以兵力之强弱,为胜负之所由分,兵以多为胜,以强为武。不知胜负之因多端,而兵力特其中之一。倘指挥无方,地形不习,虽强,亦奚以为!而必谓兵强者胜,斯皮相之谈尔。其二曰给养说。以给养为军队之生命,而列之为战略之根本。此尤迷信物力,而无当于事实者也!其三曰巩固根据说。以为战必得地利,惟给养集中,器械充足,可进可退,交通便利者,为适于战也;于是用几何原理以定一据点,而依之为进退。此一说也,似颇得战略之微意;然此机械之推理,亦偏面之真理耳。及其既也,则以我之固其根据,而推人之亦恃其根据也,谓惟包围战,可以夺所恃、操必胜,而不知其不必然。其四曰内线战说。此乃不足于巩固根据说,而欲有以矫其弊者也,以为战有必胜之法,在以一地为中心,而分兵四出。我之攻敌,可以进退自如,而敌则兼顾不易,不知所以为御矣。然此亦几何式之偏面理论,未为必胜之法也。斯四者,皆足以备一说;然不免阂于法而失之拙滞!徒断断于可占算之数量。讵知战者,知彼知己,所以为斗智,必索之于计,而计乃用智之效。我有计,而不计人之所以为计,是不知战者也。是故兵无成法。才将之所为,用法贵得法外意,宁兵法之所得拘!而欲治兵法者,只有就天挺之将才而问学焉。

    兵法之所以为难,尤在心理之神明,而不在可估量之物质、物力;犹之医之用药,而药之为品易明也,然身体之强弱,无两人而相同。同一药也,或效或不效。此医之所以难为也。夫兵法在用我之心计,以制人之心计,而心理之至幻变,尤不同生理之可测识。是则学兵尤难于学医矣!

    基博按:克氏论兵法,而探源于“心理之神明”,此诚识微之论,而中国兵家之所屡言不一言者也。孙子曰:

    敌虽众,可使无斗。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计,(梅尧臣注:“彼得失之计,我以算策而知。”)作之而知动静之理。(杜牧注:“作,激作也,言激作敌人使其应我,然后观其动静理乱之形。”)形之而知死生之地。(张预注:“形之以弱则彼必进,形之以强则彼必退,因其进退之际,则知彼遽之地死与生也。死地谓倾覆之地,生地谓便利之地也。”)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张预注:“有余,强也;不足,弱也。角量敌形知彼强弱之所。唐太宗曰:‘凡临阵,常以吾强对敌弱,常以吾弱对敌强。’苟[4]非角量,安得知之。”)故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错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就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子·虚实篇》)

    此其所论,与克氏所称“战者知彼知己,所以为斗智”之说若合符节;而归本于“兵因敌而制胜”,是克氏所谓“兵法在用我之心计以制人之心计”者也。

    唐李筌论兵,则致辩于“形”与“神”之相为用,以为:

    兵之兴也,有形有神。旗帜金鼓依于形,智谋计事依于神。战胜攻取,形之事,而用在神;虚实变化,神之功,而用在形。观形,不见其神,不知其事。是以曳柴扬尘,形其众也;减灶灭火,形其寡也。勇而无刚,尝敌而速去之,形其退也;斥山泽之险,无所不致,形其进也;油幕布帔,冠之树株,形其强也;偃旗卧鼓,寂若无人,形其弱也。故曰:兵形象陶人之埏土,凫氏之冶金,为方为圆,或鼎或钟。土金无常性,因功以为名;战阵无常势,因敌以为形。形不因神,不能为变化;神不因敌,不能为智谋。(见《太白阴经·兵形篇》)

    克氏论“兵法之所以为难,在心理之神明,而不在可估量之物质物力”,而筌则谓“形不因神,不能为变化。神不因敌,不能为智谋”,尤视克氏之论为圆融无漏义。而筌之所谓“神”,克氏谓之“心理之神明”者也。若其舍心理之神明,而专注于物质之估量者,特以昧于筌之所云“战胜攻取,形之事,而用在神”尔。

    揭暄《兵法百言》上、中、下三篇,上篇论智,有“先”、“机”、“势”、“识”、“测”、“争”、“读”、“言”、“造”、“巧”、“谋”、“计”、“生”、“变”、“累”、“转”、“活”、“疑”、“误”、“左”、“拙”、“预”、“叠”、“周”、“谨”、“知”、“间”、“秘”二十八言,盖宗孙子所称“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以立说;而于克氏“心机之交斗”一义,阐发尤无余蕴。如论“识”曰:

    听金鼓、观行列而识才;以北诱、以利饵而识情;撼而惊之,扰而拂之而识度;察于事也。念之所起,我悉觉之;计之所贻,我悉洞之;智而能掩,巧而能伏,我悉灼之;灼于意也。若夫意所未起而预拟情变,先心敌心以知敌,敌后我意而意我,则谋而必投也。

    论“测”曰:

    两将相遇,必有所试。两将相持,必有所测。测于敌者,避实而击疏。测于敌之测我者,示短以致长。测蹈于虚,反为敌诡;必一测而两备之,虞乎不虞,全术也,胜道也。

    论“战”曰:

    战者,争事也。兵争交,将争谋,将将战机,不争力而争心。

    论“计”曰:

    计有可制愚,不可制智;有可制智,不可制愚;一以计为计,一以不计为计也。惟计之用,智愚并制。假智者而愚,即以愚施;愚者而智,即以智投。每过乎敌所见,反乎敌所疑,则计蔑不成矣。

    故“计必因人而施”。论“累”曰:

    我可以此制人,即思人可以此制我而设一防。我可以此防人之制,人即可以此防我之制,而思一破人之防。我破彼防,彼破我防,而又设一破彼之破。彼既能破,复设一破乎其所破之破。所破之破既破,而又能固我所破以塞彼破,而中我破,究不为其所破。递法以生,踵事而进,深乎深乎。

    论“叠”曰:

    太凡用计者,非一计之可孤行,必有数计以襄之也。以数计襄一计,由千百计练数计。故善用兵者,行计务实制,运巧必防损,立谋虑中变,命将杜违制。此策阻而彼策生,一端致而数端起,前未行而后复具,百计叠出,算无遗策。累字纵言之,计上生计也。此叠横言之,计中用计也。

    而冠之以“先”者,先人有夺人之心也。终之于“秘”者,几事不密则害成也。然事事秘,则计未就而人先疑,反为败局。兵,诡道也,有行而隐其端,有用而绝其口。然可言者,亦不妨先露以示信;推诚有素,不秘,所以为秘地也。所以用我之心计而制人之心计者,发微阐幽,备矣,无所不至矣。邵阳魏源《古微堂文集》,有《孙子集注序》,论兵谋,则以为心之变化所极,而非通《易》与《老》之旨者,不足以明孙武而得其所以然,尤为探源立论。其言曰:宋黄震有言:“《孙武子》十三篇,以兵为不得已,以久战多杀为非理,以赫赫之功为耻,岂徒谭兵之祖,抑庶几立言君子矣!所异于儒,惟‘诡道’一议,言用兵变化,非奸诈之谓。”知言哉!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生于孝子。杀人以生人,非谋曷成!谋定而后战,斯常夫可制变。上谋之天,下谋之地,中谋之人。人谋敌谋,乃通于神,非之力也,心之变化所极也。变化者,仁术也。上古圣人,以其至仁之心,搏水火,胜之,搏龙蛇虎豹犀象,胜之。恩生于害,害生于恩,微观于五行相生相克之原,天地间无往而非兵也,无兵而非道也,无道而非情也!精之又精,习与性成,则造父御、羿弓、稷稼、宜僚丸、秋弈、越女剑,皆得诸心,不能宣诸口。能言其然,不能言其所以然者也。若夫由其然以得其所以然,深乎深乎!微乎微乎!夫非知通《易》、《老》之旨者,孰与言乎!经之《易》、子之《老》、兵家之《孙》,其道冒万有,其心照宇宙,其术皆合天人、综常变。盖以为惟此三书足尽“心之变化所极”也。非尽“心之变化所极”者,不足以言“心机之交斗”;而“心之变化所极”,岂成法可得而拘!史载汉武帝欲教霍去病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唐之张巡,以己意行军;而宋岳飞亦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克氏所以论兵无成法,而谓“才将之所为,宁兵法之所得拘。”可谓信而有征也!

    夫心理之所尤不可不加意者有四:一曰察敌将之智愚。其人之年龄、经历、才能、品性,我不能不知也。其人矜而上人,抑谦以能受乎?宽而得众,抑暴以自恣乎?骄而轻敌,抑静以能虑乎?谋而无成,抑果以有断乎?老而更事,抑少以喜功乎?而其战之勇怯、士之用命不用命系焉。苟知之有素,则应之有方。二曰审士气之盛衰。夫敌忾之心,致果之志,与相迫之势,三者,士气之所为奋也。昧者每以战为武力之比赛。不知武力之比赛,非济之以迈往之士气不为功也。三曰明心理之反应。敌之心理,我则知之。然尤不可不知者,名之曰敌,则必为有智虑而勇抗战之人。我窥其用心而利用之,安知敌之不因我之利用而反以图我?是故敌人心理之反应,非心理学之通则所能尽也。知彼知己,惟久经大敌、饶有经验者能为之耳。与其默守兵法之原理,毋宁发挥天才之明敏。四曰睹事变之不测。战者,事之不可捉摸者也。譬之大雾行舟,探途于无方,防患于不见,如必万全无害而后得当以试,古今无此战也。在我惟恃天才,在势只有机运,而察微知著,默识心通,兵法固非必胜之保障,此所以难也!

    基博按:克氏论列四事,而所以为言者三:“察敌将之智愚”、“明心理之反应”,此审其在敌者也;“审士气之盛衰”,此固其在我者也;“睹事变之不测”,此虑其在事者也。夫战,以勇为主,以气为决,而士气为战之大本。发其“敌忾之心”,励其“致果之志”,而视以“相迫之势”,进无必死,退无幸生,则士气作而敢死必矣!《司马法》曰:

    凡人死爱,死怒,死威,死义,死利。凡战之道:教约之轻死,道约人死正。(《严位第四》)

    道约人死正则奈何?昔宋司马子鱼尝告襄公曰:“明耻教战,求杀敌也。”而《吴子》曰:

    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之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吴子·图国》)

    苏洵则论惟义可以怒士,而谓:

    古之善军者,以刑使人,以赏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义附者焉。不以战,不以掠,而以备急难,故越有君子六千人。(《权书·法制》)

    苏轼曰:

    天子无皆勇之将,而将军无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夫倡者何也?气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军之勇怯。人人而较之,则勇怯之相去,若莛与楹;至于三军之勇怯则一也,出于反覆之间,而差于毫厘之际,故其权在将与君。人固有暴猛兽而不操兵,出入于白刃之中而色不变者;有见虺蜴而却走,闻钟鼓之声而战栗者;是勇怯之不齐,至于如此。然闾阎之小民,争斗戏笑,卒然之间而或至于杀人。当其发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虽天下之勇夫,无以过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顾其妻子,未始不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气之所乘,则夺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于未悔之间。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勃然之心,而开其自悔之意,则是不战而先败也。故曰致勇有术,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奋而争先而致其死,则翻然者众矣。弓矢相及,剑楯相交,胜负之势,未有所决;而三军之士,属目于一夫之先登,则勃然者相继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也。三军之众,可以气使也。谚曰: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苟有以发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间,而用其锋,是之谓倡。(《策别·倡勇敢》)

    此所以发其“敌忾之心”,励其“致果之志”也。何谓示以“相迫之势”?孙子曰:

    人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孙子·军争篇》)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地形篇》)

    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死,焉不得士人尽力。兵士甚陷则不惧;无所往则固;不得已则斗;是故其兵不修而戒,不求而得,不约而亲,不令而信;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吾士无余财,非恶货也;无余命,非恶寿也。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霑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诸刿之勇也。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敢问可使如率然乎?曰:可!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济而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是故齐勇若一,政之道也。故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不得已也,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九地篇》)

    吴子曰: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吴子·治兵》)

    唐甄曰:

    夫兵者,死门也,不可以生心处之。有自完之心者必亡,为退休之计者必破。欲保妻子,妻子必虏;欲全家室,家室必灭。善用兵者,有进无退,虽退所以成进;有先无后,虽后所以成先;有速无迟,虽迟所以成速;有战无守,虽守所以成战。邳兵围三盗,立戟如林,几椟充闬,盗斩围而出。以彼千百之众,其智其力,岂不三盗若也;而不能禽者,趋生者怯,趋死者勇也。人之常情,棘迫肤,则失色;砭触趾,则失声。一旦临死莫逃,忿发气生,心无家室,目无锋刃,鬼神避之,金石开之,何战不克,何攻不取。(唐子《潜书·五形》)

    何也?不得已则斗也,此之谓“相迫之势”。故曰:“敌忾之心、致果之志,与相迫之势三者,士气之所为奋也。”至于审其在敌,一曰“察敌将之智愚”;一曰“明心理之反应”。揭暄《兵法百言》上篇论智,皆以明心理之反应,已见前引。若其论敌将之智愚,此亦中国兵家之所极论。吴子曰:

    凡战之要,必先占其将而察其才;因形用权,则不劳而功举。其将愚而信人,可诈而诱;贪而忽名,可货而赂;轻变无谋,可劳而困。(《吴子·论将》)

    唐太宗谓李靖曰:

    朕尝临阵,料敌之心与己之心孰审,然后彼可得而知焉。察敌之气与己之气孰治,然后己可得而知焉。(《续通鉴·兵典》引)

    苏洵曰:

    将战,必审知其将之贤愚。与贤将战,则持之。与愚将战,则乘之。持之,则容有所伺而为之谋。乘之,则一举而夺其气。虽然,非愚将勿乘;乘之不动,其祸在我。分兵而迭进,所以持之也。并力而一战,所以乘之也。(《权书·法制》)

    许洞曰:

    夫兴师之际,当先探敌将才不才。设若敌将不能以兵法使众,惟以勇敢为己任,我则顺用古法待之。或敌将善用古法,我则逆用古法待之也。夫用兵之奇,莫奇于设伏;设伏之奇,莫奇于新智。新智者,非不师古也,因古而反之尔。古人料敌,以其始来,战阵未合,先以贱而勇者挑之,观其号令旗鼓之整与乱,士马之强弱,营阵之偏正,行伍之齐肃散乱,言语之喧哗缄默,以定胜负焉。是以古法曰:“若其众喧旗乱,其卒自行自止,追败恐不及,见利恐不得。如此者将必无谋,虽众可获矣。”

    许洞曰:“如古人以此取功。苟敌人能料;我当顺其所料,伏兵待之,以诈示之;俟彼出师,则发伏攻之。”古法曰:“杖而立者,饥也。汲而先饮者,渴也。见利不进者,劳也。军扰者,将不重也。旗动者,乱也。吏怨者,倦也。悬瓶不反其舍者,穷寇也。谆谆翕翕,徐与人言者,失其众也。数顾者,失其群也。来委谢者,欲休息也。”许洞曰:“观古人以此料敌,今则不然。当令精锐吏士,分而伏于要冲,使其劳倦残伤者如饥渴失群之状,或数摇动其旗,或数惊扰其众,使吏士喧哗,应敌人所料,苟出师袭我,则潜发所伏,出其不意击之。”古法曰:“鸟起者,伏也。众树动者,来也。”不知此未必伏与来也,欲为疑兵也。我已奔遁,多令老弱者动其众树及惊鸟起之类也。(《虎钤经·逆用古法》)

    吴县汪缙《汪子文录》有《案兵家》一文,谓:

    兵交而欲知其将之贤愚,在乎触之而动,触之而不动。触之动,为愚将。将愚者,见利则动,轻敌则动。法当以二诱取之:见利者,饵而诱之,可取也;轻敌者,怯而诱之,可取也。触之不动,为贤将。将贤者,智周则不动,法周则不动。法当以二济持之:两智相交,智不胜智,济之以法以持其疏,因智之一失也而攻之;两法相交,法不胜法,济之以智以持其变,因法之偶疏也而攻之。兵志曰攻谋,谓此也。

    此其说皆与克氏之论相发;而苏洵、许洞、汪缙三人,尤极推明敌将之智愚不同,而所以应之者各有攸宜,足以匡克氏之漏义焉。“事变之不测”,亦为用兵者之所宜慎。

    唐甄谓:

    用兵之道,危伏于安,安伏于危;死伏于生,生伏于死;惟达变者能见其微而用其巧。(唐子《潜书·受任》)

    揭暄《兵法百言》上篇有“变”、“活”、“周”之三言,以为:

    事幻于不定,亦幻于有定。以常行者而变之,复以常变者而变之,变乃无穷。可行则再,再即变,以其拟变而不变也。不可行则变,变即再,以其识变而复变也。兵必活而后动,计必活而后行。虽然,活中务敌,严处寻活。无留接,是谓孤军。无后者,是云穷策,掳思于不虑,作法于无防,计周靡恃,为周之至。

    皆所以致谨于“事变之不测”也。

    将才天授,运用在心,然则兵法非学之所可能乎?曰:必胜之兵法,世之所无。言之愈详,用之愈乖,以简御繁,是为得之。明乎此,则兵法未尝不可学。而学兵法之所不可不知者有二:一曰:兵法,视将之大小尊卑而攸殊。大抵裨将之所贵者,在杀敌致果之勇,而智谋之为用少;其战争之范畴小,而对象大都能目见。故兵法之所言者,有定程而易为知。至于大将之所事,因应无方,而时措之宜,则岂兵法之所能尽!又如兵器之应用及其威力,兵法之所能言者也。及其威力之已震,成效之已著,如何利用之以有成功,则涉于心理之范畴,可以意会,而非兵法之所能言传者矣。要之战术之兵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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