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怎么办呢?”
“看情况再研究。说真的,我们对大峒乡的敌情估计不足,有些问题太忽视。例如,刘大鼻子那封信,你们就没有多加研究,这里面大有文章的。……当权派没有打倒,当然会有问题。这种杀人的事情,不简单,幕后一定有人支持。阿许,我有个想法,刘大鼻子可能是主持人。”
许学苏表现得很悔恨:“我们疏忽,给敌人争取主动了!”
“不!”欧明连连摇头。“他们还是被动的。敌人的企图是潜伏,混过关,如果不是我们的压力大,他们不肯露面的。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穷追猛打,不然的话,我们一定会被动的。”
进村之后,许学苏一直到申晚嫂家去。
欧明对赵晓他们说:“你们分散工作,要紧的是安定群众情绪。同时搜集群众意见,不论是什么意见,都要注意。”
欧明走进了“主席团办事处”。
“欧同志来了!”
梁七、麦炳还有其他的委员,正在商量着,看见欧明进来,不约而同地嚷着,仿佛他带着什么动人的东西来了似的。
“坐吧,坐下来慢慢谈!”
欧明放下行李卷,反倒去招呼大家坐下。
梁七越是想说清楚一切的详情,越是说不清楚,不是漏掉细节,就是颠倒了顺序,急得乱搔头,暗暗地骂自己无用。麦炳看上去倒是冷静的,在重要的地方,时时补充几句。可是,只要他一开口,就听出他的声音颤抖,不是害怕的颤抖,而是竭力控制愤激的颤抖。梁树是他的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山坡上放过牛,一条河水里洗过澡,平时吵两句闹一阵,正是不分彼此的哥儿们的情份。梁树突然死了,叫他怎能安静呢?欧明明了他们的感情,这些纯朴的农民,受到突然的打击,当然免不了慌乱的。
“照你们看,阿树是怎么死的呢?”欧明合上笔记本问。
“奇怪嘛,就奇怪在这个地方,阿树龙精虎猛,怎么会想到寻死呢?”
“一定是害死的!”麦炳坚决地说。
“一点伤也没有,吊得直挺挺的,……”
“真怪!”
大家疑疑惑惑,说不出肯定的意见。麦炳忍不住又重说了一遍:
“一定是害死的!”
他说得更大声,更坚决。大家一起看着他,似乎觉得他说得太肯定了,可又没法反对他。
“我们去看看!”
欧明站起来朝外走,麦炳在前面引路,梁七陪着他。
“七叔,你谈谈,你看阿树是自杀,还是被人害死的?”
“说阿树会自杀,谁也不信的!”梁七摇摇头,仿佛说他自己更不会相信了。“不信又怎样呢?我亲自放他下来,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那枝枪和电筒还放在旁边,不象,不象是有人谋害的!……”
梁树的尸体放在地上,欧明解开他的衣服,详细地检验一遍,果然没有伤痕。只是在他的两只手上,发现了擦破皮,血凝结了,变成紫黑色。“有过挣扎!”欧明暗自说着。再看看悬挂绳子的横梁,积满灰尘,只有绳子擦过的地方,露出痕迹。“挂上去没有抵抗。哼,怕不是死了才挂上去的?”欧明盘算着,又将破房子仔细检查,除草堆零乱之外,没有可疑的地方。“安排得倒是很巧妙的!”欧明打开笔记本,画现场草图。在画那根绳子的时候,才发现绳子上粘着草屑。“这倒奇怪,是什么绳子呢?”他解开绳子,拿到门口亮处一看,滑腻腻地象用油浸过似的。
“是什么油的味道?”欧明把绳子递给麦炳闻。
“桐油!”麦炳叫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
“别说,我们回去研究。”欧明小声制止了他。
站在门外看他们检验的群众,大约有十来个人,一直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惋惜着。他们走出门,其中有一个人用比较高的声音说:
“……好日子快来了,自杀真是不上算!”
“他是谁?”欧明低低问梁七。
“刘华荣。”
“谁?”
“乡长刘华生的弟弟,刘华荣。”
梁大婶听到梁树死的消息,当场昏厥过去;救醒之后,伏在地上干号。她不相信儿子是死了,不会,完全不会!昨天晚上,她亲手做饭给他吃,吃完饭,他背起枪,精神抖擞地出去,临走的时候,还说:“娘,你睡吧,我自己会开门!”难道这样的小伙子,就不会回来了?他不会死的,打他一百下扁担,他也不会哼一声,无端端会死?不会,不会!
“大婶,你去看一下吧!”
有人劝她去看梁树最后一眼。她痴呆呆地望着人家。看?看什么?阿树真的死了!真的不回来了!为什么要死呢?娘抚养你二十几年,你会丢下不管?他不是这种人,平素脾气有些牛劲,对娘还是很孝顺的。是得罪了人家吧?得罪了谁?他晚晚出去巡夜,熬得眼睛通红,叫他多睡一会也不肯,还不是为大家出力,能得罪谁呢?就是得罪了,不看功劳也看苦劳,会不原谅他?要就是得罪了石龙村的老爷们,是吗?对了,是得罪了他们。菩萨有眼呀,我藏在床底下的东西,谁也没有告诉过,阿树得罪你们,也该看看我的份上!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她连爬带跌地到了床面前,在床底下掏出冯氏交给她的一卷布,用力摔在地上,她恨极了,想大骂地主和地主婆,可是嘴上却号叫着:
“我的儿子不会死,我的儿子不会死!”
房间里的人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听到她这种惨厉的号叫,非常惊心。有些妇女忍不住用衣袖捂住脸,差点儿哭出声。
巧英扶着梁大婶,不让她朝地上撞头。巧英听到梁树的死讯,好象受到雷震似的,半晌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话。她和大家一样,不相信阿树会死,后来她在堆草的破房子里,看到他的尸体,脸上盖着一块布,她想揭开,又不敢揭开,要看他一眼,又不忍看他。不揭开那块布,她也能认出他来,衣服和身材,都是熟悉的,看他睡在地上,仿佛还有着那种冲劲,会立刻跳起来。但是,他是死了!她和他是要好的,爱情的种子刚冒出一点嫩芽,突然被连根拔掉了。申晚嫂和梁树是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伤了,一个死了,她的心好象被人撕了一道裂口,一阵阵绞痛。她从自己的伤痛,想起梁大婶,立刻跑来陪着她。巧英看到梁大婶的失常的样子,又担心又害怕。梁大婶叫了一顿,两手扑打着地面,幽幽地哭起来。
“大婶,别哭吧!”
巧英说着,眼泪象断线珍珠似的,直往下淌,忍也忍不住。她一把揩掉它,仿佛要把悲伤揩掉似的。悲伤是揩不掉的,可是,她不比一年多前了,那时她的妈妈给地主逼死,她象给人抛在荒山野岭,怕极了;又象掉在漩涡里,老是身不由己的打圈儿。现在呢?她站稳了,能够想想事情了。她想:阿树和申晚婆为什么被人谋害呢?一不是想他们的钱财,二不是想他们的田地,不过为了他们是群众的“头人”,害怕他们,打死他们好安心。“对了,他们害怕了才谋害阿树和晚婆的。”她找到了结论,精神振作起来。“他们怕我们,我们要叫他们更害怕!”
欧明和梁七等走进来。梁七对巧英招招手,巧英走过来。
“大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阿树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晚嫂吧?”
“没有!”巧英摇摇头,不知道是答复梁七,还是对梁七的话不赞同。“我看瞒也瞒不住的,人多口杂,难保谁不漏出去。再说,晚婆看不见梁树哥,她不会问吗?”
“对!”欧明觉得巧英的话很有道理。“瞒不了的。”
“啊————”梁七以为巧英太多嘴了。“晚嫂受伤了嘛!她不能再受惊,再着急,你知道吗?”
梁大婶抬头见到欧明,一骨碌爬起身,冲到他面前,软瘫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腿,哭喊着:
“同志哥,要替我的儿子伸冤啊!”
听完了几个人的汇报之后,欧明说:
“老赵,你把石龙村的反映说一说!”
“石龙村的群众反映,和刚才大家说的差不多,觉得阿树死得真可惜,又很关心晚嫂的伤势。”赵晓停了一下。“石龙村另外有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这种新情况,上午还没有,下午方才出现的:有人说,那间堆草的房子是有鬼的,梁树的爸爸是上吊死的,所以阿树大概是夜晚走路碰上鬼了……”
“我们村里也有人这样说,……”
“还有人说,前几晚看到虎牙村背后山坡上有鬼火,知道要有人命案发生了……”
“你查过没有?”欧明问。
“查过。”赵晓打开笔记本翻看了一会。“我追查过三个人,不是三个人,是三条线索,到末了都是说听刘华荣讲的……”
“谁讲的?”
“刘华荣。”
“呐,就是在那个门口说话的人。”梁七告诉欧明。
“哦!”欧明侧着头沉吟一会。“晚嫂受伤的事情,有人提起吗?”
“闹鬼的谣言一来,吸引了大家……”
许学苏对欧明低低说:“刘华荣是以前贫雇农小组的人,他是刘大鼻子的堂房侄儿。”
欧明点点头,然后从桌子底下拿出油浸过的绳子,往桌上一抛,对麦炳说:
“阿麦,你来讲讲!”
有些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伸手拿起绳子来看。
“梁树哥就是这条绳子吊死的!”麦炳把绳子接过来。“大家闻闻,上面有桐油味儿,……”
“真是有桐油味儿!”
“桐油还粘手哩!”
“我们大峒乡用桐油的人家,数得出来的,就是那么几伙,他们是做竹帽的,……”
“对,总共不到十家,石龙村的李三两兄弟,高峰村的杨文广,……”
“……我都去问过了,”麦炳不喜欢人家打断他的话头,大声截住对方。“他们用桐油都是一斤半斤的去买,……”
“买不起嘛,只好零买着用。”
“你等我说完嘛!瞎打岔!他们买个一斤半斤的油,用瓦罐子破碗去买,哪用到绳子去捆呢?……”
“说的是啊!”
“……他们买的桐油,是冯庆余店里卖的……”
“啊!”
这一声惊叹,包含着惊讶,也包含着“原来如此”的警觉意味,谁不知道冯庆余是个什么货色呢。
“冯庆余是整篓买油回来,非用绳子捆不可!……”
麦炳把绳子朝桌上一摔,梁七连忙接住,将它小心地圈好,紧张地对大家叮嘱:
“千万要留神,别露出风声!冯庆余比狐狸还要猾,知道了可难办!”
“这儿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呢?”
“怕你们不留神啵,谁说你们是外人?”
欧明站起身来,对大家说:
“现在研究一下吧,该怎么办呢?”
“一定要抓凶手,阿树不能白白的死,晚嫂也不能白白的挨打!”麦炳气愤愤地说。
“凶手当然要抓!”欧明说,“可是,该谁去抓呢?”
“政府喽!”
“不对!”欧明摇摇头。“该动员群众……”
“群众乱得很,他们哪能抓凶手呢?”梁七抢着说。
“正因为这样,更要动员群众!”欧明转头问许学苏:“你的意见怎么样?”
许学苏说:“我觉得这两件事都要交给群众讨论,让群众认识敌人的阴谋,同时也能检举潜伏的敌人……”
“对!”欧明赞同。“要讨论,而且是大锣大鼓的去干!”
“不行,不行!”梁七连连摇手。“群众已经乱嘈嘈的,再去讨论,不是更乱?”
“七叔,你听我说,”许学苏很平静地说。“群众乱,我们要引导他们,使得他们不乱。他们乱,因为他们还不了解,还不认识敌人的阴谋,如果给他们详细讨论一下,眼睛亮了,心也就定啦。”
“这话说得有理!”有人赞同。
“我还不明白!”麦炳插嘴说。“群众讨论,对是对,可是凶手怎能让群众去捉呢?”
“阿麦,捉凶手并不难,难的是群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捉不捉,当成是政府,是你们‘头人’的事,他们不关心,那就不好。”欧明耐心地说。“阿麦,你说说,敌人谋害晚嫂和阿树,就是跟他们两个人有难过,不是跟大家作对吗?”
麦炳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一心要替阿树报仇。……我们心里也不好受,这么一个年轻力壮的好汉子,……”
“我一想到晚嫂受伤,阿树死得这样冤枉,心里就……”麦炳说不下去,粗大的手蒙着脸,泪水从指缝往下滴。
大家鼻子一酸,眼睛有些蒙蒙的,好象有一层雾遮着。
“是啊,谁不难受呢?我相信群众也难受,晚嫂和阿树,是自己的亲姊妹亲兄弟,他们为谁受害的呢?……群众讨论之后,也会象你一样,要替他们伸冤报仇!敌人想吓唬我们农民,我们要叫他们知道厉害!只要把群众的火点起来,烧不死他们才怪!”
欧明说话虽然是缓慢的,他们听来却是句句有力,字字有理,逐渐有了信心。
“说老实话,”梁七这时脸上才露出开朗的表情。“自打昨天晚上起,我心里就起了疙瘩,这种事情怎么办呢?我们农民谁经过这么大的风险?说群众乱,我心里也乱。我尽在想,事情别搞大了吧,搞大了难收拾。欧同志一说,我才开窍!”
梁七的话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七哥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没有同志来指点,我们是螃蟹过河,七手八脚,不晓得乱成什么样子了!”
“阿树为大家牺牲了,梁大婶有什么困难,大家应该帮助她解决……”
“当然!当然!”
“再有,我们替阿树开追悼会……”
“什么追悼会?”
“就是开个大会,全乡来公祭他;同时让大家讲讲话,揭露敌人的阴谋,……”
“好办法!”
“应该!”
会散了。欧明一路陪着他们到村里,叮嘱他们赶紧做好准备工作。
“我们去看看申晚嫂!”欧明对许学苏说。
“她今天闹着要来开会,好不容易才说服她。”
“对,让她多休息几天,以后还愁没有工作吗?”
村东头,从沙河河坎上爬上一个人,刚刚涉水过来,膝盖以下淌着水,上身的衣服给汗湿了贴在身上。他看到欧明,老远就叫:
“欧区委,欧区委!”
欧明见是区委会的通讯员小任,马上掠过一个念头:我今天早上刚上山,现在又追着来了,该不是底下又出了问题?
“你瞧,喘得这个样子?”
“太阳象火烧似的,爬这趟山真够受!”小任脱了竹帽,头发里面都有汗流下来。
“有什么要紧事?”
“有一封信!”
“傍晚送来不行吗?”
“区里叫立刻送到,一定要你亲自收!”
欧明接过信,是县委会的,左上角有“急密”字样。
“小任,去歇歇,喝口水,等一会我写回信。”
许学苏看见小任的时候,心里也同样有些紧张,她注意着欧明,看他读信的神气,开始皱着眉头,慢慢松开了,眉毛向上一扬,眼睛露出光来,嘴角向两边移过去,简直是在笑了。她疑疑惑惑地看着。
“阿许,好消息,重要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
许学苏给他这个兴奋的样子,弄得更惶惑。
“走!我要写个报告!”
他们并肩走向队部。
“阿许,这是县委转来的通知!”他把手上的信扬了一扬。“广州城乡联络处通知说,刘大鼻子的兄弟刘德铭,潜伏在广州,继续搞反革命活动,给我们逮捕了,前些时镇压掉了,根据他的供词,刘大鼻子藏在本乡,一直没有离开。你说这不是来得正巧吗?”
“是正巧!”许学苏激动地接过那封信。“给群众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哩!”
欧明匆忙地写了两个报告,一个给区委会转县委;一个给人民法庭。欧明封了信口,对小任说:
“你再辛苦一趟吧,即刻下山去送!另外通知卫生员,要他来一次。喂,你辛苦也是为人民立功啊!”
“能立功就行!我这就去啦!”
小任精神抖擞地戴上帽子走了。
“要告诉主席团的人吗?”许学苏用征求的口气问。
“当然向他们宣布!”欧明考虑了一下。“暂时不必传出去,等准备好了,再向群众宣布。”
“听到这个消息,好象浑身都有劲了!”
“阿许,这又一次证明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依靠群众,依靠领导,斗争不会不胜利。我们的国家,组织多严密,互相支持,互相鼓舞,任何斗争都不是孤立的!就连我们这山顶上的小乡,也和全国行动一致,想起来真是……真是象你说的浑身都有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