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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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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逃出去呢?到夜晚再说吧。“唉!应该跟方山走……”

    太阳已经红得暗淡了,乌鸦已经飞集在树枝上,而到夜晚,到姚法勤所期待的时间,还是远远的。敌人沉重的步伐声又出现了,还有汽车声。又要做些什么呢?把死人装去埋掉么?他又发愁了。他偷偷地向前面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一些脚,有穿拇指分歧的胶鞋的,有穿马靴的,马刺在夕阳光中狞笑一样发光,敌人的影子夸张的巨大,像要把世界全盖住的样子。

    “他们做什么呢?……”

    他立刻就明白了,汽车装来的是木柴,还有煤油。他们把木柴胡乱的堆在死人和受伤的人身上,一趟一趟的,又把煤油一桶一桶的浇在木柴上,浇在人身上。未死的人惨呼起来,仿佛是雪中的猿啼,一种悲痛而余音不尽的声音在空中飘起,远远的飘去,飘去。太阳沉没了,从红到紫,紫灰色的暮霭不等它沉入地平线就吞吃了它。

    火点燃起来,立刻猛烈的燃烧着,把黄昏照得通红。烈火里发出难听的声音,不是呼叫,不是怒骂,不是呻吟,而是一种烧灼皮肉烧到骨头里去的“嗤嗤,灼灼”的声音,仿佛在呼叫,在怒骂和呻吟,做鬼也不甘心,做鬼也要吃日本人的肉。腥臭,焦臭,还有煤油臭,夹杂着卷在乌黑的煤油烟里,刺激人的鼻黏膜,刺激人的泪腺,刺激人的咽喉,刺激人的心。……

    姚法勤不能再假死了。火已经迅速的烧过来了。死,或者活,需要立刻决定。

    起初他想爬起来。但是敌人那样多,有几十个,而自己只是一个人,没有武器,没有力气,要去拼敌人,没有把握,说不定给敌人拼了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想等一等。但是火让人等么?他又向外爬,向水沟爬,终于爬到了水里。

    “天!————”在水里向天空望着,天上有淡红的火光。他心中涌出感激,涌出成功的欢喜,涌出仇恨的决心,眼中也涌出了苦泪。

    严龙。在大雾里走着。一团灰色的影子在前面,渐渐的浓厚了,渐渐的变为树影,渐渐的变为树林。

    他要休息。他已经走得两脚起泡了。但是他并不气馁,他一路走一路勉励自己:“我得吃点苦。吃苦才像个人,像个中国军人。这也是一种锻炼。我过去不像个人,我得吃点苦锻炼锻炼。”他在一棵树根上坐下来。树根凸凹不平,屁股不很舒适,但是他并不想坐得更舒适,为什么要坐得更舒适呢?为什么非坐得舒适不可呢?

    他抬起头来,因为有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他的头上,落在他的肩上,颧上和膝上。当他转过脸时,忽然看见了几件东西,朦胧的象几件大衣挂在衣架上,一件又一件。他走过去,看见更多,数了一下,八件。是八具敌人的尸体,他们是自缢而死的。

    大滴大滴的水滴落下来,仿佛从这些死人的眼中滴出的无声之泪。

    “为什么呢?”他苦苦地思索着。“南京已经给他们占领了,他们应该欢喜,应该在刀口上欢唱。为什么上吊呢?————这不是天大的玩笑?在他们自己所说的‘生命线’上,在他们所追求的胜利已经到来的时候,忽然自杀?”突然,他心中充满了光明,他觉得,自己的前途,中国的前途,都很光明,仿佛面前并没有大雾存在。而日本,它是一定要完结的,像袁唐所说的那样,它的内部有矛盾,极严重的矛盾。

    他继续向前走,他要到徐州去。走了一天。开始他忍耐着饥饿,希望能够买到吃的东西,后来他拔田里的萝卜吃,经过霜,萝卜甜得象梨一样。困倦时,随便在路边坐下来,休息五分钟、十分钟,再向前走。太阳落下,天又变黑了,白天消散了的大雾又开始低低的在凝合,灰白的颜色染淡了树林,略微带一点蓝和紫。他还是走,他要早一点到连队。他似乎在试探自己,故意多走路。过去生活的影子是驱策他的鞭子,严厉而痛苦,只有不断地向前走,他的心才是舒适的,呼吸才是沉酣、轻松、平稳的,仿佛驾马车的马一样。他渐渐变得蹒跚了,又走了十几里路。

    但是,糟了,他走错了路。

    “这怎么……”他立住了。“‘欲速则不达’呀!”

    路,仍旧是平坦而宽阔的,但是看一看天上的北极星,方向却不对了。在他的前面是一片原野,有树木,枯草,也有农作物。后面,一样是树木,枯草,农作物,有的地方还有水,一条小溪或者一个池塘。他的脑子给弄混乱了,仿佛墨汁倒入清水里一样。他愤怒起来,顿着脚,脸色严峻而阴沉,但立刻又苛刻地制止了自己。他想继续走,但坐着没有动。他的心就像北极星走在灰黑色的绵羊云里,忽明忽灭,他似乎看见了日本侵略者的没落,看见了中国充满希望的明天,但是又那样阴暗,阴暗得无法摆脱。一些人的影子,不断的风吹飓尘一样飘然来去:他的在安庆的妻,用海棠般的口正在向他微笑,正在向他斜眼相盼,正在向他低诉什么;而黄九成,那个淘气的家伙,正沉着脸,口中嚼着留兰香糖;还有袁唐,那个坚强的人,以前每当看见或想到他时,心里总是不那么自然,仿佛他是一只箭猪,现在,他却那样惦记着他,他现在怎样了呢?多么需要他啊。此外,他总是忘不掉大雾里的树枝上吊着的那八个日本兵,还有那一只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

    他把背在身上的紫皮图囊拿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摸索着打开了,伸进手去,里面有纸,有粗细不同的铅笔,有小刀、小册子、橡皮,有指北针。但他什么也没有拿出来,仿佛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把图囊扣好,又把手枪拿出来,喜悦的抚摩着。

    “我应该走啊!”

    他想找一个老百姓问问,但是哪里有老百姓呢?只有原野、树木,枯草和农作物,只有天上的云和疏星,只有从寂寞而凄凉的枯草里偶然发出的响动。

    没有房屋,投有狗叫,没有灯火。

    但是,他终于听见了希望:汽车驶行的声音,汽车停下的声音。

    他欢喜的跑了过去,手里还拿着手枪。

    他看见,一辆汽车像影子一样停在路上,两个朦胧的背影立在汽车旁边,仿佛是军用汽车和军人。他更欢喜了,走过去,在那个人转过头来的时候拍拍他的肩头,问道:

    “喂!兄弟!这条路到徐州……”

    那个人肩膀一扭,滑脱了,另一个却向他射击了一枪,枪火在夜色中橙红的一闪。

    “敌人!”

    他也向他们放枪。一个敌人给他打死在汽车边;一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不见了。

    他满心欢喜的想道:“我是一个通信兵呀,通信兵也有打敌人的一天,打他妈的狗杂种!”

    他心上的吹熊熊的燃烧起来,那八个自缢的日本兵和这个死在汽车边的敌人,却给他的心之烈火以更多的燃料。

    他又向前蹒跚走了过去。

    一艘趸船泊在长江北岸。人们以为渡过江来就好了,但是剩下的进——、二丈宽的黄水却没有能力逾越,五、六百人焦虑地皱着额纹,交捏着两手,或者伸出项颈向远方凝望,希望来一只船。船是有的,但是在远处,水平线上袅动着黑烟。一声野兽般的吼叫:“祸呜!————”一艘灰白色的军舰出现在水天混茫的接合处,人们混乱了,纷纷向江里跳,有的泅上江岸去,有的让江水和木片、莱叶子一同冲走。

    军舰泊在下关,甲板上人来人往。后面,又是一条,又是一条,冒着黑烟。

    “轰!————”

    军舰开炮了。

    仿佛地震一样,趸船晃荡颠簸起来。有柔软的东西飞起来,人倒在人身上。破木片混合着硝烟四面乱飞。水声“哗啦哗啦,澎游澎游”地响着。像涨潮一样。趸船给打了一个大洞,死伤一、二百人,有的被打到江水中去。水花喷洒,波浪反复冲刷。

    敌人放了一艘汽艇过来。

    一个汉奸和四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从汽艇里爬上趸船。趸船在动荡,江水在闪光。

    “军人到这一边!老百姓这一边!————”

    他们命令着,开始一个——个检查船上的人。

    张涵还是那样尖着他购鼻子,向前伸出头,微弯着背脊。赛公桥一战,队伍牺牲殆尽。就在他拔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头的时候,他的副官曹湘卿从后面抱住了他:“这样死有什么用?说不定我们还要和日本打上三年五载,留下一颗仇恨的心,留下一个会打仗的人,不是没有用处的。”

    这样,他在昨夜经过敌人的哨位渡过江。他感到奇怪:那样紧靠着公路,那样用树枝烧着明亮的野火,几个敌人围聚在一起。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他们居然闯过哨位,真是一个奇迹。是由于敌人胜利后的松懈和骄傲呢,还是由于对中国军队的畏缩心呢?还是两者都有呢?

    “我怕死么?我要受他们的检查么?”当敌人靠近时,他心里这样想。

    他愤怒起来,突然伸出拳头,一下打在走过来的敌人的脸上,那个敌人站立不住,向后退了几步,跌到江水里去。

    “打!打!打!————”四周吼叫起来,与敌人扭打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不做亡国奴的中国人!”有人在吼叫。

    张涵被自己的行动和群众的狂热激动了。他也高吼起来,微仰着头,向天空尖着鼻子:“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是中国的军人!”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是中国军人!————”

    敌人和汉奸全给扔下江水去。大家纷乱的跳下江水象一群被惊的青蛙一样。江水被激成了波浪。

    “轰!————”

    “轰!————”

    敌人的军舰又开始轰击。

    到处是死人:有中国人,有日本人,有军人,有非军人,有烧死的,有杀死的,有奸死的,有腐烂的,有给狗咬吃了一只手的。……

    曹公侠先生给日本人捉了去,要他搬运死尸。

    搬运死人!这在他是极可怖,极反感的,像要小孩子吃药,捏住鼻子,用羹匙直灌下去。他,大家都叫他“先生”,连自己的老婆对别人说起他时也叫“我们的曹先生”。他会写会算,却不会做粗重的活。搬运死人,那真是开玩笑!他不但文弱无力,而且要看那些张牙露齿的脸相,要用手去接触那些血淋淋的断肢残体,他也没有那样大的胆量呀。

    但是他终于搬运了一天了;他完全颓丧了。

    今天,换了一个人来监督他们。昨天那一个是那样凶暴,用皮靴踢人的屁股,用拳头和枪托打人,还刺死了两个人,一个倔强的、大个子的山东人和一个无力做工而倒在地上喘气的老头子。今天这一个,他并不在旁边咆哮跳脚,不在背后一拳拳打来,他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着,疲倦地垂着两手,伸出一只脚站立着,偶然用疲倦而锐利的眼光疾速的在大家脸上扫过,使大家战栗起来。他,胡子那样多,虽然才剃过,两颊全是青青的,灰灰的。从中国人看来,他也是一个可怕的人物,和他的那些伙伴们一样。

    忽然,在远处,一个人被打得狗一样的嗥叫。又是一个中国人被屠杀了。染血的刀闪着白光。

    监视他们的日本人皱着眉,仿佛给强光照眩了眼睛。

    曹公侠先生和一个痢肩头,抬着一个胸上给刺刀贯穿而死的日本兵,向一个土坑走去。他向那个监督他们的日本人望了一眼。他心里在奇怪,真的,一切都使他感到迷惑,他自己生活和心理的急剧变化也不是自己料想得到的。第一,这个日本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二,这个癞痢头,假使在平日,自己是决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他们有不同的身份,和他说话等于污辱了自己,仿佛他的癞痢会从结满灰黄干痂的头上跳到自己的身上来。而现在,自己却和他一样工作,在他的旁边就像冬天在火炉的旁边,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第三,开始抬死人,他的心是十分痛苦的,不论死人是什么人,怎样死法。但是,自己也觉得奇怪,现在抬着这样的死人,心上却忽然有一种痛快,有一种欢喜和满足。他们今天已经抬了三百多具这样的尸体了,把它们整齐的排列在预先挖好的长方形的地洞口。那些地洞有两公尺宽,十五公尺长,里面堆满了木柴之类,不知道做什么用。死人一个又一个往里堆,不知道有多少。

    他把那个日兵死尸放下来,不知不觉的脸上露出微笑。他讨厌死人那张开的口,他踢了一脚。

    但是坏了,给那个日本人看见了。

    日本人向他走来,但是并不打他,也没有举起枪来,只是蹲了下去,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走了过去,向他望着,举起右手搁在项颈上,做出杀头的样子,眼中涌出一粒一粒热泪。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日本人哭了起来。

    一九三九,一O,一二。

    西安,北城上。

    二、三两节写于“城字第34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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