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九章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十二月十三日。

    敌人入城。敌人的舰队和战车都到了下关。

    各处仍有小规模的混战:下关的守军杀死了一个游说的汉奸。紫金山有一团人突围而走。太平路上有人在破碎不堪的房屋里向游行的敌人放冷枪。

    南京的占领,应该是流血的终止,而事实上却相反,是流血的开始。

    十二月十三日是一个血的日子。

    敌人开始搜查难民区,把钱财和年轻人全带走。

    敌人在紫金山下含笑作“斩杀千人竞赛”。

    敌人侵入金陵女子大学,掳去了女人。

    敌人在街道上一面走一面放枪,街道流着血。

    敌人的飞机炸沉了美国炮舰巴纳号。

    敌人要行人向他们行礼,要行人在他们的脚边狗一样地俯伏着,还搜查女人的裤裆。

    敌人把一个女孩刺了七刀:一刀挑出大肠,一刀割断咽喉,一刀刺瞎一只眼,一刀刺入生殖器,一刀从左肩割到右臀。

    上等兵何兴常是一个志愿兵,一个老兵。他什么都干过:当过伙夫,当过中士班长,当过土匪,吃过军阀的饭,加入过国民革命军,现在又拿起枪来打日本。他的绰号叫“驴子”,因为他有驴子一样的坏脾气,别人说东他硬要说西,非西不可。譬如大家说抗战是中国人要活,他却说这是中国人该死。开始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到说出口以后,就固执的坚持着,像一只鳖咬住一支筷子。他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争论曾和瘦长的陈九弟打过一架。

    “你说,难道中国一定打不过日本吗?中国有四万万人,中国这样大。”陈九弟愈说愈激昂,雄鸡打架似的弯下了背脊,把脸凑近何兴常的脸,一只细长的手高高的指着。“难道对一个小小的日本就没办法吗!四万万人,每人一口口水也够淹死他!”

    “中国就是没办法呀!”何兴常摇着头,像一个戴小眼镜的老先生,两只手抱住右膝,右腿架在左腿上,倔强而顽固,口沫喷飞。“中国人多,————人多有用,去,中国人多,日本炮弹多!”

    “嗨,你王八蛋!”陈九弟的脸更凑近来,肌肉愤怒的痉挛着,眼睛火一样发红,牙齿“咯咯”的磨咬着,唾涎润在口角上,像要咬人的样子。“炮弹多才!我们在吴淞,日本人真炮弹多,打在厕所里,打在水里,打在他妈的空地里!中国的狗也没打死一只!炮弹多又怎么样?说三天占上海,说一星期占吴淞。我们在吴淞,一个月也没有给他占去一根毛!————”

    何兴常的手指在空中划着。他的心是那样混乱,同时发出来两种声音;一种是满天的、恐怖的声音,日本的炮弹在呼啸,在爆炸;一种是平静无事的、战壕里的声音,中国兵沉睡着,酣畅的鼾声此起彼落,没有睡的人在开唱机,正在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两种声音全是真实的。但他的坏脾气使他咆哮起来,仿佛一只给打败了的狗。“中国人多!中国死人多!……”

    不等他说下去,陈九弟就打断他,声音一下变得低沉:“那么,为什么我不死,你也活着,活在这里放屁?————”声音提高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们死一千,他也得死八百!……”

    “总是,”何兴常把手叉在腰上,更狼狈了,“中国要吃瘪的。你不相信,我相信!”

    “那你还当什么兵?你投降日本吧?你回家去‘吊而郎当做皇上’吧?你拿着这支步枪亏不亏?————”

    “放你的臭骡子屁!————中国不会败,上海为什么不打下去,为什么要退?”

    “上海退下来中国亡了没有?打仗哪有不退的?退不是败。打仗要打到‘最后胜利’,那时你王八蛋再看一看!……”捏住一个拳头,送到何兴常的面前去比拟着。

    “退不是败?!败了才退的!打了胜仗还退几百里地?”他欢喜起来,捉住了对方的弱点,胆大了,更咆哮起来:“你才是王八蛋!王八蛋的孙子!我高兴当兵就当兵,什么亏不亏!我高兴打日本就打日本,不高兴我就不打。我是中国人,我要打……”他一下说漏了嘴,发慌而又发狠,“你,你王八蛋的灰孙子,想打人?我怕你打么!你姓陈的敢打才有种!你看!中国为什么退的?为什么要退,上海那样好的地方要退?————”

    陈九弟的拳头突然打在他的脸上,骂道:“我看你姓何的是一个汉奸!”何兴常从一阵昏眩里张开眼,只见一个朦胧的影子摇摇晃晃,他雄牛一样低下头,一下向那个轮廓冲去。两人扭成一团殴打起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真正的主见,只有执拗,只有闹别扭。这一次,队伍撤退时,他在混乱中失散了,被困在城中,象一只老鼠一样在瓦砾堆里深深的藏匿起来,白天不出来,饥饿的肚子一次一次的发出哀叫。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等兵方山,二等兵姚法勤。他们还是那样意见不同,低沉着声音吵吵闹闹的。

    “驴子,你还闹什么呢!”忽然,一个同伴用手指从墙洞里向外指,只见八、九个日本兵把一串中国人牵着走,押到什么地方去,用枪托打在一个矮人的颊上。这串人中,有军人,也有老百姓。“你看!你的声音让他们听见了……”

    他们又有了争执,是冲出去呢,还是怎样。但是冲出去是不可能的。方山主张再打一下,他还有一支步枪,四十六发子弹和三个手榴弹,他可以把一些子弹和手榴弹让给他们。姚法勤没主意,但他不同意何兴常说的出去缴枪的意见,他憎恨这样的做法,憎恨说这话的人,那太丢中国人的脸,太没有出息,太没有志气。何兴常说要投降,起初不过随便说说,南京都失掉了,不投降还做什么?渐渐的,却真以为只有投降才有希望,并且坚持起来。

    “日本人又不是老虎,”他继续说;“难道他们真会吃人?我们不打了,我们缴枪了,他还杀我们?!……”

    终于,方山暴烈的踏着废墟走开了,他要去打日本人,他要冲出去,不是冲出去就是死,不是死就是冲出去。临走,他把两个手榴弹送给姚法勤:“兄弟!过十八年我们再相见,这两个手榴弹你用,唉!你枪也没有了,千万千万不要再丢武器了,兄弟!武器是第二生命啊。就是不打敌人,也要防身哪。我要走了,你不走也随便,但要小心,千万千万!……”他叮嘱着,旋风一样转过去,指指何兴常,又拍拍自己的子弹带。“本来我要送你两排子弹,你这个熊,你的枪都要送出去,我不能把子弹给你向日本乌龟讨好,我不给你,一粒也不给。要不是‘不打自家人’,我就先宰掉你这个兔崽子!……”

    方山走了以后,他们两人还是争执着。姚法勤不妥协,他宁愿饿死,也不愿当俘虏。而何兴常幻想着日本人对他客客气气,不会杀他,也不会打他,还给他吃饭呢,他一样还能当兵,衣服穿得比中国兵好,钱比中国兵多,以后做了军官,穿着马靴走路,讨一个漂亮的、年轻的老婆。……但是姚法勤告诉他,投降是没有好下场的,刚才走过的那一串被绑的人,就是一个榜样。缴枪一样是危险的。姚法勤的话扰乱了他的幻想,动摇了他的信心,使他回到现实里来,继续在内心里挣扎着。

    过了一天,他们饿极了,不出去不行了。但是,一出去就遇到了日本人。姚法勤连忙用牙齿把手榴弹的保险盖咬下来,何兴常却把手榴弹夺了过去,摔到瓦砾堆里。日本兵还离得相当远,他就举起枪来,打招呼的高叫起来:“老乡!缴枪啊!————”他把日本人当作“老乡”呢。

    日本人走过来,立刻夺过枪,接着每人一个大巴掌,打得他们脸颊麻辣麻辣的,口中吐出血来。日本人在笑。他后悔了,他惶惑了。

    黄昏时他们被关在飞机场边的一幢房屋里,一进去就是人臭,大约有四百多人,有军人,有老百姓,也有换了便衣的军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沉默,有人在咆哮。“给他们捉住,就不想活了。”“唉!我是,我应该打得更厉害些!”“不会杀的吧,我们是老百姓?唉!我的妈,不知道她怎样了啊!”我想拚的,没有拚,嗷!————”不会杀的吧。杀,为什么不马上杀?“不杀?不杀当你做老子养,东洋人要你做老子去?”“如果我们都有枪,一下冲出去多痛快!”“我们已经不打了,他还要杀?天下没有这个道理。”“我是做生意的,他们说我是兵,嗬嗬!……”纷纷纭纭,各人在说各人的话。姚法勤立在那里,不说话。何兴常又开始陷入沉思,觉得一切都不对头。人挤得像粪窖中的蛆。

    第二天,近两千人排列成训话队形,前面放着一张空桌,大概是训话人用的。但是训话人始终没有来,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又过去了,驯服的人开始疑惑,忍耐的人开始局促,严肃的空气破坏了,变成不安和扰乱。天空晴朗而和平,淡蓝的光有一点晃眼。飞机场广大而平坦,偶然可以看见一些弹痕。水沟从飞机场边绕过,静止而黑绿,不知道有多深,一些枯草兽毛一样覆盖着它的边缘。人群开始彼此私语。

    “为什么这样吊着呢?……”

    “谁知道日本人!”

    “我看有什么花头吧?”

    “有没有还不是一样!”

    两千人,用八公厘粗的灰黄色麻绳绑在臂上,走的时候像一串鱼,静止下来像一个栅子。这根麻绳牵着他们共同的命运。何兴常看了看自己臂上的麻绳,叹了一口气,向姚法勤看,他正低着头。何兴常感到了恐慌,他一次一次这样对自己说:“总不会吧?————”

    日本人终于来了。“来点名了!来点名了!”人们议论,有的恐怖,有的欢喜。

    但是来的是机关枪,“机关枪点名呀!————”人呜叫着。

    “噶噶噶……噶噶噶,噶噶噶!……”

    人哭叫着,倒下去,倒下去……哭叫着,倒下去……

    人仿佛在云雾里,仿佛在台风里,仿佛在噩梦里,仿佛在狂醉里,仿佛在暴病里……

    没有恐惧,恐惧来得太迟了,也用不着恐惧了……

    人在愤怒,在仇恨,死也不放松的愤怒和仇恨……

    姚法勤只是左手被擦破一块皮,臂上的束缚已经自然而然的挣断了。他也倒在地上,因为人冲倒了他。他一看,何兴常正躺在旁边,闭着两眼在喘息,满脸是血,也看不出哪里中弹。他仿佛看见了用机关枪扫射他们的人,他举起拳头来,猛击在何兴常的下巴上。

    何兴常忽然张开眼来。谁打自己呢?看见是姚法勤,他苦笑起来。姚法勤又一拳打在他的胸上,一拳打在臂上。何兴常忍耐的痉挛着脸,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无力的声音说道:“兄弟!————你————打……得————好!我活该!————我——一累了你!————记住!兄弟!————可杀可剐,————不————可————以一一向日本————人————缴枪……”他的手动了动,软弱的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天。“投降日本就是————要我————们死!”他忽然“卡卡”的嚼着牙齿,暴烈的吼叫:“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他又衰弱下去,眼球在微闭着的眼皮下转动。“兄弟!————兄弟!————嗬嗬……”声音更低弱了,最后,仿佛是耳语:“兄,兄弟!————你————装————死————吧,快一点!————躲到人下————面————去,————去————找——————队————伍,————报————这个————仇……”

    姚法勤心上象在钉钉子。继续倒下来的人压住了他,盖住了他。

    敌人的机关枪,还在那里扫来扫去。

    “噶噶噶……噶噶噶……”

    姚法勤睡在死人下面,给压得呼吸困难,转动不得。他慢慢的往外爬,像墙上的蜗牛一样。他爬爬停停,用死人把自己伪装遮掩起来,把耳朵贴在地面上静听,然后又继续爬。慢慢的他爬到了四、五公尺以外的水沟边。沟水是臭的,人血流入沟中,半凝半散,鲜红的颜色混合在黑绿里,仿佛是一块调色板。枯草是灰黄色的,倒影在水中呈暗褐色,有几个死人淹在沟水里,半沉半浮;沟边,死人更多,一层一层的压积起来,还有人在呻吟,仿佛是秋风已老时墙脚下的残余的蟋蟀。敌人在朗朗的笑,朗朗的说着什么,走过来又走过去。有的还用脚踢拨已死的人,或者用手枪射击垂死的人,“啪!啪!啪!————”然后是纵声而笑。几个敌人走近来,察看被他们所屠杀的尸体。姚法勤恐怖了,又想:“我咬也咬死他一个!”但是敌人又转身走了,马靴上的马刺铿锵远去。他仍旧假死着。天空中,太阳渐渐偏西了。他从那些死人下面爬出来,累了,他需要休息。

    “我要活。”他想道:“我为什不活呢。第一,我现在就没有死。我要想法子。……”何兴常的面影老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惶惑而厌恶。对于何兴常的死,他有许多感想,他已经原谅了他,还要说什么呢?“唉!不要想他吧。我要活,要找部队去。我真不该丢掉我的枪呀,真该死。”想到丢枪的事,他深深的谴责自己。他觉得,丢枪跟缴枪一样是卑劣的,一样是没出息,没志气,一样丢中国人的脸。但是,这是已经过去了的事,追悔虽然可以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使自己认清方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使良心轻松些,但追悔得太多是无益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怎样逃出南京城去,怎样逃出飞机场去。怎样...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