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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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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于帆影、棕榈树叶中的猎户星座,看见了秋葵,也看见了玉宝,看见了各种图案的纱笼,看见了海岸和白云,看见了印度人头上顶着什么东西,看见了为神话的雾所笼罩着的覆舟山,看见了假寐的鳄鱼把头露在涟漪的绿水上,张着大而红的口捕吃飞集的苍蝇。他是被“一·二八”的炮声召回的,考入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分配在这个师作见习,从一九三六年八月直到今天。他有自己的“五年计划”,为了对祖国的热爱,要一步一步的,一个一个的把五个弟弟移植到祖国来,要他们成为真正的中国人,为中国生,在中国死。大弟弟黄德禧已经考入航校,二弟弟到了新加坡,其余的三个还在明月和棕榈树叶影间的故巢里。他爱祖国是没有条件的,完全是狂热,近于恋爱、轻信和纯真。因为,在远离祖国的地方,弱小民族的命运直接激荡着他的生活,父亲所经营的棕榄油工厂从全盛到破产,那是南太平洋华侨最有代表性的遭遇。最初,他在自己的岛屿上梦一样的翘望着,隔着海雾和黄浊的风浪,祖国的脸相只是遥远大陆的一种缥缈的投影。以后,他投入祖先的发祥地,不等到寻根究底,甚至连眼,鼻也没有看清楚,就欢欢喜喜的穿起军衣,把自己和多角形的现实分开。为了祖国,他每天有两套衬衣给热汗染黄,染黑。他和士兵在一起,打野外的时候和士兵一样在泥土上匍匐。他把祖国当作一首诗,当作一支歌,写信给玉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竭力雕琢刻画,不是死的文字,而是一种力量,使人红了脸的欢喜,使人闭着眼让月光空照在脸上的怀想。在从芜湖向南京开拔的时候,他们乘坐的是无篷的“铁皮”,车里充满震荡和喧嚣。但是在他的信里,却把“铁皮”喻作摇篮,把震荡喻作可爱的推荡,把喧嚣喻作睡眠的歌句,“美!美!到中国去啊!……”

    “八·一三”战事发动,他像含苞的花怒放在春风里,象青翠的禾苗茁壮在春天的雨后。生命洋溢,神采焕发,遥远的希望一下向自己飘落。他第一次举起枪,欢喜使他糊涂,兴奋使他叹气,象在月夜的神秘的棕榈林深处和秋葵的第一次拥抱。他第一次以血肉作誓为祖国的命运战斗。他第一次向敌人射击,昂然抬起年轻的头,把屈辱撕成片片,把镣铐折成段段。比蜜蜂更勤劳,比狮子更勇猛,比常绿乔木更坚贞,他在炮火和艰难里使闸北屹立如巨人。

    但是,从大场被敌人突破的那一天起,一切完全不同了。昆山一役,中国军队像决堤的洪水,不停的溃退,他愤怒而又绝望了。他用手抓着头上几个月没有梳理的、芦苇一样的乱发,仿佛这头发就是他的仇恨,他要一下把它们拔下来。他温和的声音因为不断咆哮而变得嘶哑了,他的嘴唇出血,结成紫疤;他的眼窝深陷下去,脾气暴躁起来。一支女用的有螺钿光泽盼钢笔,是秋葵的赠物,每当拿起它的时候,口中总像刚咬了一口苹果,醇厚的香甜里有一点清幽的酸涩。但是这次,他却因为写错一个没有关系的字把它重重地戳入坚硬的桌面去,把笔头弄坏,像卓别林的腿,把笔管弄破,染了满手的墨水。这笔,现在用纸包着,和他的枪一起,亲切的带在身上。他开始幻灭。“一·二八”暗淡的脸色噩梦一样搅扰着他。他要反攻,但却像狂风里的树枝,无法逆转,反而给压迫到另一个方向。而那远远的希望,有时又热烈的回到他心上,他想振作自己,————也想振作别人,他的同事,他的士兵。他已经嘶哑的声音更嘶哑,信徒一样说着大言壮语。这些大言壮语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仿佛突然涌出的喷泉,他自己也常常为它的力量所震撼。但说过以后,又常常感觉空虚,非常的空虚。

    有一天,他们的军队走到一个村落。脚上的泥泞胶结起来,他坐在一个稻草墩上脱下鞋子。天还没有晴,低凝的浊雾像飞灰。飞机往复在低空飞,发动机发出连续不断的摇曳不定的苦闷的声音。路上人叫马嘶,还有机关枪扫射的声音。这种情形,他们已经遭遇了多次,习惯了。人在极度疲劳的时候,所要的只是休息,连生命的危险都不计较了。他也一样,把背脊靠在稻草墩上,两臂交抱着,眼茫然的向前望。前面是低矮的屋檐,有麻雀在叫。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打算看见什么。但为了看一看天到底有放晴的意思没有,他终于厌倦的歪着头瞟起跟来。天色仍旧是污布一样,檐前一个蜘蛛网,晶莹地散缀着几粒水珠,一个蜘蛛在上面爬,晶莹的水珠微微颤动。这蜘蛛像在寻觅什么察看什么,又像要整理它的网,纤细的脚攀援着,黑色的大肚子使它的动作显得笨拙,终于一粒水珠被它的脚拨落了。他忽然身体一震,记起一个故事来:一个战败的国王逃到森林里,丧失了雄大的元气,就是看见这样一个蜘蛛,然后收拾残部,把战争坚持下去的。他跳了起来,发觉鞋子没有穿在脚上,而脚又踏到污黑的泥浆里。他吹了集合哨子,那些正东倒西歪地坐着或者睡着士兵们,一下子零零落落的向他拢来,手脚疲倦的挪动着,仿佛害了软骨病。他向他们演说,嘶哑的声音使他窒息。他挥舞着手,做着各种手势:一下树枝似的伸向天,一下祈祷一样合抱在胸前,一下像抛弃什么那样向地面投去,一下举起拳头摇撼着像要打人。他用这些手势帮助自己说话,加强语调,解释一切。他说了那个蜘蛛的故事,说了南洋群岛华侨的热望和生活,说了“一·二八”在政治上失败以后中国的情形。末了,他力竭声嘶的摇着头,两只手一下伸出,又猛地收回,一次又一次的叫道,“我们宁愿把中国喂狗,也不能亡给日本人!我们活一天,就要打——天!打下去!打到不是日本死,就是中国活!在上海我们打了七、八十天,我们没有败;我们退了下来,我们才弄到今天这个样子的。要不败就得打,要死就退!那个国王,他坚持打下去,他说:‘我难道不如一个蜘蛛吗!’我们,难道也不如一个蜘蛛吗?我们一样要打下去!我们再不能像这个样子,这样萎靡不振!我们不要怕,不要灰心,我们要胜,我们要活,我们就要和那个国王一样,再打!打下去!我们要打下去!————”最后几句,和呼号一样,士兵也在下面高呼起来。从这天起,他又奋发起来,今天在南京的战火里,他又是那样强硬而坚决,比蜜蜂更勤劳,比狮子更勇猛,比常绿乔木更坚贞。

    四门追击炮不断地向敌人轰击;敌人也不断的向金陵兵工厂攻击。从上午到下午三点钟,炮被损坏了一门,人也陆续死伤,两个排长受伤下去了。

    前面的队伍退下来。黄德美连的士兵有些动摇起来,压低了声音愁苦的互相低语,但是,当他们看见连长还沉静的在阵地上,还那样泰然自若,大家也就有所倚赖的安定下来。

    其实,今天黄德美的心是焦灼的:前面的枪声愈来愈近,炮弹不断地打在作为阵地的厂房上,中国军队零零落落的向后撤退。联络断绝,情况不明,派了一个传令兵出去也没有消息。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主官的行动仿佛是一个球体的重心,略一移动就要引起稳定状态的破坏,无法恢复平衡。他故意这里走走,那里逛逛,使每一个士兵都能看见他。

    又有一队队形散乱的中国兵从前面退下来,有的将枪像扁担一样横在背上,有的把步枪作手杖用。忽然一个人在叫他:

    “黄排长!————”

    那是一个中士,隔着破墙和木头,沙包做成的工事向他举着一只手。

    “嘿,刘广恒!”黄德美欢喜的叫了起来。一句“怎么你们也退下来了”的话刚涌到口边,他又警觉的把它咽了下去,改成:“怎么————你们打死了好多敌人?”

    “不少!————”刘广恒注视着他的左胸。“高升连长啦!几时要吃酒。人妈的!可不是今天这个仗,————”刘广恒忽然顿住了,摇了摇手,问道:“共排长!你怎么不退呢,大家都退下来了。”

    “还没有命令呀。”他狼狈起来。他不愿意说这样的话,勉强地在口边发出一个微笑。

    “哪还有命令哪!”

    “当然,一个军人,怎么能够不听命令呢。没有命令,我还守在这里,我还有三门炮,有许多炮弹呢。国家把金陵兵工厂交给我,我也要把金陵兵工厂交给它才是道理。”他又微笑了一下,偏过半个脸去看,他的士兵都在听他们说话,一个二等兵正用右手把炮弹金翅的弹尾部插入炮口,倾侧着半个身体。“我不退,我不能够擅自撤退。”一个炮弹轰的一声射了出去,白烟涌出炮口,炮声掩盖了他的嘶哑的言语。

    “黄排长!再会!————唉!声音也哑啦。”

    他们仍旧不断地向敌人射击。黄德美自己指挥发炮,甚至自己瞄准,自己装火药包。敌人的攻击更猛烈、更迫近,炮又损坏了一门。

    他仍然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直到被敌人包围起来,掷弹筒和狙击手开始攻击他们,他们还在战斗,没有离开金陵兵工厂一步。

    段清生腿上被打了一枪,下去了。巩克有和王洪钧两个人支撑着残局。

    “你瞄那个,你瞄那个呀,那个独立树的右面,你看峨,你瞄呀!————”巩克有在散兵壕里跑来跑去;给这个士兵指示瞄准点,给那个士兵说明目标,甚至给他们比样子:怎样据枪,怎样吸气吐气;怎样握枪把,怎样扣引扳机。“慢慢的,不要慌,不要一见敌人就随便放。敌人快还是子弹快对准,慢慢的,————”正说着,一个手指又圆又粗像个胡萝卜的士兵放了一枪,扣引扳机仍旧不得要领;“看我!————”他命令着,自己据枪、瞄准击发,脸气红了。

    王洪钧把段清生的捷克式轻机关枪接过手,射击着。对于他们,虽然新兵有些生涩和畏缩,但是没有不信任、不服从的。在战场上,吃饭是一个大问题,他们总是给新兵们的肚子想办法;饭来了总是先让新兵们,自己吃剩的。新兵们睡觉,他们轮流巡察,帮助盖好军毯绒腋。有艰难繁重的工作;他们总是自己先做。新兵们动作有错误;他们是要咆哮的,但那是严厉,并不是使人痛苦的苛酷,咆哮过后,又是亲切的谈笑。

    一班只有两个老兵和十一个新兵,坚守着阵地。阵地被炮火的狂风暴雨可怕的吹洒着。

    巩克有跑来跑去,他的心却是空虚的,他没有什么把握。假如一班人都是老兵,那就好办了,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一定挺着刺刀冲杀出去,把敌人逼回去。而现在,差不多全是新兵,那还有什么办法?只有等敌人到阵地里来再说了。

    王洪钧射击着,向高地下面,向那一条蛇一样蜿蜒在深草里的道路,向那些隆起的坟墓和灌木,向那奔跑着向自己阵地此起彼伏地涌来的敌人。

    终于,敌人从阵地的凸出部冲了进来,呼叫着,像冬夜门外吹来的狂风。

    几个新兵在壕沟里向后跑;但他们一看见巩克有挺着枪向敌人迎上去,犹豫了一下,也就跟着向敌人冲去,团结在巩克有的周围。

    一个敌人击落了一个新兵手里的枪,那个新兵投出手榴弹,自己连同敌人炸在弹烟里。

    王洪钧开始有点不安,因为敌人是在自己装弹的时候冲入阵地来的,而被敌人突破的地方又正在自己轻机关枪阵地附近。他并不撤退,也不换阵地;装好了子弹以后,仍旧向前射击,不理会那些已经冲到背脊后面的敌人。一群敌兵以为突破孔是安全的,缓慢而密集的走在斜坡上,有几个甚至疲倦的提着枪边走边说话。王洪钧突然射击起来,二十五发子弹打死了十九个敌人,他们狼狈得连卧倒都来不及就死在伙伴的背脊上。

    那个新兵的行动激动着巩克有。这时敌人已经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从后面刺来了一把刺刀。他也拉下手榴弹的拉火绳。所有的新兵都把手榴弹的拉火绳拉下来,有的投出去,有的拿在手里,象提着一个酱油瓶子。这使靠近的敌人恐慌了,他们没有想到中国兵有这种笨拙而恶毒的打法,慌乱地后退,骂叫着,诅咒着。但是,手榴弹迅速爆发了,一个接一个的怒吼,阵地上一片弹烟,炸得敌人血肉横飞,屠杀者被屠杀了。

    巩克有的肚子、腰上都中了破片,倒在血泊里。

    十二月十一日,敌人攻占了雨花台,钳制了中华门,从花台和牛首山向下关攻击。

    一九三九,一O,八。

    西安,北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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