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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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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国道上发现敌人坦克车十一辆向我前进,现在距离战斗前哨约三百公尺。……”

    他愤怒的低垂着头,想道:“难道真让它冲过去么?————”他认为,假使这些战车居然冲过这个战斗前哨,那就是他最大的耻辱!————自然,也是中国军人最大的耻辱。他下了命令:第一排准备,多预备手榴弹,要射击战车的了望孔。并指定上等兵钱金山和下士诸华仙两名作为射手。其余各排,射击敌人的步兵。

    他又到高地上来,仍旧立在散兵坑里。

    战车更近了,一百五十公尺,一百三十公尺。……“钢,钢,钢……”在京杭国道上用鱼贯队形前进,点着头又点着头,象漂泊在长江江中的小木船。那黝黑的了望孔,那黝黑的炮口,全看得很明白。履带仿佛是疾走的蜈蚣的脚,驱使着震荡的大声。这个时候,它更近于一种恫吓,或者一种要挟,像一阵猛烈的海风吹过诲岸一样,仿佛世界只是由这样的叫喊造成的。

    “拍!————”

    从村庄右端的高地下面,发出了枪声。

    他从望远镜里看,第一辆战车一下把头向左转,冲断了两棵白杨树,刺猬一样迅速离开道路爬到干水田里,半圆的炮塔转过来,吐出一阵白烟,把炮塔全给遮没。一颗炮弹打在高地上,一棵小树给拔了起来,红色多须的树根倒竖着,从空中落下。两辆战车同时射击起来:

    “噶,噶,噶!……”

    “噶,噶,噶!……噶,噶,噶!……”

    “镗!……”

    “镗!————镗!————镗!……”

    战车的射击虽然凶猛,但是阵地上却平静无事,只有一声,两声的步枪声。这很好。一朵一朵的青烟从高地下面的蒿草中轻轻的飘起,在望远镜中,他看见,一枪正打在第二辆战车的了望孔边,相差二,三公分,打落了一条漆皮,没有打进去。“可惜呀!”他叫了一声。

    “轰!轰!……”

    小河前面的道路上,集束手榴弹一下爆发起来,白烟喷涌着,飞舞着,把行树,道路大部分遮蔽起来。白烟飘散,他看见,一辆战车停在路上的白杨树堆里,衰弱的歪斜着。一条履带给炸断了,死蛇一样躺在那里。其余的变做雁行队形,这里两辆、那里一辆的散开在道路附近,取了纵深,仍旧不断射击。突然,一辆战车像渴极要水喝的牛一样,冲下河岸,屁股高高地翘着,河水立刻溅泼起污泥,涌溢着狂卷的水波。接着又是一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队密集的步兵,出现在三百公尺开外,利用京杭国道的行树作为掩蔽,跟在战车后面,用猴子那样轻捷的步子和猎犬那样审慎的姿势,手中的兵器发着微弱的反光。前面,大约是一个排,后面,继续不断的,大约有两个连,或者更多。有的在跑步,有的向道路两边散开。

    于是,手榴弹像躲在夏天乱草里的蚂蚱被人惊吓了一样跳跃起来,“骨碌,骨碌,骨碌……”在空中,弹柄翻着跟斗,从河边的高地上投到小河里去,投向那些辗转于污泥中的猪一样的战车。战车仍旧射击着,用小炮和机关枪把高地打成一片昏黄的光和影子,十分难听的吼叫着。同时,第二排和第三排一齐射击起来,高地上一片密集的枪声,如同夏夜稻田中的青蛙一样。他看见,伴随着战车的步兵,一下子纷乱的给冲散,像地上一群麻雀遇到突然蹿来的一只狗那样狼狈。有二十几个倒在道路附近,有的一动不动,有的手脚弛缓的扭动着,仿佛是一些投入烈火中的毛发,有一个像受伤的蟋蟀一样,没有目的地在道路上用两只手爬;有的逃到白杨树后面,一下子又跌倒了。又是一个,又是三个,像烂醉的人一样倒了下去。

    他兴奋起来,欢喜的对自己说道:“怎么说,有了坦克车我就不会打漂亮仗?你看,我们专打它的步兵!————也打它的坦克车!”接着,他得意的、含笑的脸微向前倾,点点头,用袖口触了一下鼻尖,喃喃的说道:“这个打法不错!日本人,吓吓,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的哩!”

    但是,他发怒了。他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左翼,第二排和第三排的洪怒的火力,把敌人的步兵压迫到京杭国道的这边来。他们像潮水一样溃乱,差不多没有地方可以立脚。但是,因为第一排在全力对付敌人的战车,正面火力很弱,使敌人能够在道路一例整顿队伍,利用行树和隆起的路面,利用田陌,架起轻机关枪,向第二排和第三排回击。在一个土堆后面,还来了两门追击炮。火力一下那样猛烈,人愈来愈多。有一队人从战车后面跟过来,一些钢盔,一些步枪,隐现在一阵一阵的炮口烟里。敌人开始向高地射击,他头上有子弹嘶叫着飞过。“王煜英你这个狗娘养的!”他恨极了,仿佛胸就要炸开似的。假使重机关枪和那两排人同时射击,敌人只有退回去的一条路。“他为什么不打!不打呀!”因为重机关枪没有射击,这三百多敌人,不但稳定下来,并且用优势的火力压倒了第二排和第三排,威胁着正面,可能向这里突破。他要发狂了,他尖着鼻子,大声叫喊着,“传令兵!你把那个王排长王煜英叫来!”一个传令兵答应了一声,才从散兵坑中爬出来,被一粒子弹打中额头,倒在坑口上。他更怒了,胸脯激动的起伏着:“你去!”他命令另一个传令兵。他骂道:“又不打坦克,又不打步兵,你王煜英是什么道理!你比敌人更可恶,吓!”他一面骂一面把黑色的小手枪上了子弹,一个手指轻轻的压在扳机上。

    四面的枪声,夹杂着炮声。

    “噶,噶,噶,————噶,噶,噶!……”

    “嗒,咚!————嗒,咚!……”

    “拍!————”

    “特,特,特!特!————啦,啦……”

    “镗!————镗!镗!……”

    一辆战车爬上河岸,停了一下,继续缓慢地爬来。一阵手榴弹吼叫,它又退了回去。其余的全停在小河对岸,只是不断地向高地和村庄射击。正面,敌人更多了。

    不久,他看见王煜英弯着腰跑在侧面的斜坡上,一下又没入深草里,只露着半顶有暗光的钢盔。

    一看见王煜英他就想射击。但是,就是这个时候,重机关枪吼叫起来:

    “咕、咕、咕、咕……”

    这重机关枪,像一阵巨雹忽然从天而降,急促而沉重地打在一片田禾上,打在行树里,打在田陌上,打得白杨树干崩裂,打得土地冒烟。吃惊的敌人,伏在道路边,托着步枪,跪在白杨树的后面,要立起来又跌下去,仿佛走在泞滑的泥浆里,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被熟练的农夫割稻子一样,立刻睡满在中国的土地上。敌人的轻机关枪、步枪一下全哑默了,处处是鲜红的血、处处是兵器。钢盔、背包、刺刀。……活着的,有的抛掉了枪,有的凄厉的嚎叫着,慌慌张张,影子一样纷乱的逃到道路那边去。这时,第二排、第三排的火力又活跃起来,高地上全是一团一团的枪烟,这些敌人又退回这边,一路上纷纷倒下去。重机关枪仍旧无情的侧射着,象海边的风浪,在京杭国道上卷过来卷过去。敌人几乎死伤殆尽,只有少数残余,狂跑回去,向后面放信号求援。一发鲜红的信号弹,又是一发鲜红的信号弹,升在淡蓝色的天空中,一发翠绿色的也跟着起来,很远,在枯瘦的树枝那边。

    这差不多和梦一样,来得太快,太奇怪了,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他不知不觉的张开口笑,但是他的心却突突突的跳动起来。王煜英早就卧倒在他的身边,他回过头来,看见了用期待和询问的眼光直视着他的人。他的脸立刻窘迫的痉挛了一下,心里痛苦的叫道,“这,这,我这个老粗怎么说!……”他伸出了右手去,犹豫了一下,拍拍王煜英的左肩,用情感激动的、发抖的声音说道:“兄、兄弟!你,打得,太漂亮了呀!我错怪着你,你知道么?好,现在你回去。……”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拒绝什么人的样子。

    王煜英一面走一面想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炮弹在前方爆炸,土块飘落在他身上。

    王煜英走了以后,张涵的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痛快的吐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唉!这个眼是聪明人的眼,头呢,一个会打仗的人的头呀!————我糊涂,我缺少‘三信心’,怎么了!……”他痛苦而惭愧的用手摸着鼻尖。但他是愉快的,怎么能够不愉快呢,在打了胜仗的时候。痛苦和惭愧,不过是一个影子,风一吹就消失了。

    敌人的战车一下又冲过小河来,像一群发了怒的野猪一样,五辆向重机关枪阵地攻击,颠簸不定的驶上高地来,三辆向仙家桥正面突破,像三只肥大的鸭子那样摇摆着屁股,向第二排,第三排的方向冲去。双方都用最强的火力射击。

    “噶,噶,噶,噶!……”

    “钢,钢,钢,钢”

    “咕咕咕!咕咕……”

    “卡,卡,卡!……卡,卡,卡!”

    “镗!————镗!……”

    向机关枪阵地进攻的战车,有一辆忽然着火燃烧起来,红黄色的火焰舒卷在浓黑的汽油烟里,火星象液体一样,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把附近的枯草燃烧成一片焦黑。其余三辆一面射击一面退下高地,转向第一排攻击。一辆冲入了阵地,像扑灯的甲虫一样横冲直撞,压死了三个躲避不及的士兵,用机关枪向草地上扫射,折断的枯草飞舞起来。立刻,它成为手榴弹投掷的目标,一些弹片“钉钉当当”的撞在钢甲上,又远远的弹了回去,把投弹的人吓得伏在地上。但是不久,它又从高地后面爬了下去,绕到仙家桥侧面去,向那些农民的房屋射击,把张涵的连部打成了灰黄色,把连部人员打死了三个。

    开始是三辆战车,以后又增加了三辆。最后,不知道怎样,又有一辆战车射击着从后面冲了出来。这使第一排动摇了,士兵再不能冷静的站在散兵坑里投手榴弹,或者用轻机关枪射击战车的了望孔和肚子了,一个一个离开了散兵坑。阵地里一下子出现混乱的奔跑和呼叫。一个士兵被炮弹削飞了半个头,倒在乱草堆里,手里还抱着他的枪。一个士兵背脊上被机枪打了七个洞,灰色的棉军服变为深红。一个士兵跪在一棵低矮的小常绿树边,举起步枪向一辆战车的了望孔瞄准射击,正要扣引扳机时,被战车履带的铁齿连常绿树一起冲倒,压成一摊鲜血,粘湿的拌和着绿色叶子的碎肉上,印着坦克履带的条纹。一个士兵的左臂被打断了,挂在皮上,他忽然忍痛的皱着脸,用苍白的嘴咬下了一颗手榴弹的铁盖子,用门齿拉出了拉火绳,用右手一下甩出去,但是手榴弹一投出,他自己就无力的倒下。……

    这使一排长段龙飞愤怒了,他的麻脸青白。他不能让敌人这样便宜的消灭自己的一排人,更不能让敌人在自己防守的阵地上突破。假使真这样,他有什么脸再见人?他七年来的英名要完全扫地了。他就是死也不光荣啦!他把红皮子弹带上的子弹抽出几条,装满两个子弹匣,举着二十发自来得手枪,向他的传令兵焦松做了一个手势,粗暴地叫道:“你们跟我来!”他带着七、八个人向战车冲去。两个人被机关枪打死在一起,一个的头枕在另一个的胸上。

    段龙飞跑到一辆战车后面。战车的履带像机器一样转动着。他疾速的爬上战车,身体伏在转塔上。一种剧烈的震动,仿佛战车要跳跃起来,几乎把他颠下去,他的下巴在钢板上磕了一下,磕得发木,嚼破了自己的舌头,咸味的血流在口中。他艰难地用左手抱住转塔,一只脚踏住平面的车边,身体微向内倾,拿起自来得手枪,凑近那个方孔中的半个人头的后脑,扣引了扳机:

    “卜,卜,卜……卜!”

    接着,又把一个手榴弹塞入方孔里:

    “噶!————钉钉当当钉钉……”

    手榴弹在里面爆炸,一些碎片和白烟从方孔中飞出,战车立刻安静下来,像摘去了头而仍旧活着的苍蝇一样,盲目向前奔去。

    意外的成功,使他欢喜。他又攀上第二辆战车。但是另一辆战车却把机关枪瞄准了他,“扑,扑!……”子弹飞过他的耳朵,子弹在战车上划了一条条灰白色的纹。他,一面揭开那个虚掩着的方孔,把一个手榴弹投到里面去,一面回过脸来用自来得向后回击。但是,转塔一转动,炮管沉重地打在他的腰上,他被打下地去,头被履带辗成捣烂了染指甲的凤仙花浆。

    和排长一样,焦松也爬上了战车。但是他并没有成功,还没有立稳就被摔在地上,枪闪着光抛在草丛里,腿跌伤了。此外有三个士兵还活着,排长的惨死使他们一齐向那辆战车飞跑过去,不约而同的要给排长报仇。有两个果然跑到了战车的旁边,两个手榴弹同时向了望孔投去,一个碰在钢板上跳起来落到地上。一个士兵的袖子上染着红黑色的血,因离得太近,被战车撞了一下,退得远远的,一块手榴弹的破片刺入了他的肚子。

    张涵在那边高地上,这一切,这小河边和高地上所发生的事,他是完全看见的。段龙飞和战车的战斗,他也看得很清楚。他咬着牙齿,左手扶在左腮上,仿佛牙齿痛的样子。他焦灼,他从来没有这样焦灼过,阵地居然给战车突破了。而两个好排长,段龙飞已经完了,王煜英也是不会不完的,虽然一挺重机枪仍旧在断断续续的射击。他没有什么预备队员可用,因为他是战斗前哨,在这个广阔的正面上,队伍完全拉开了。否则,他自己是要带了预备队来迎袭的,和那年秋天打广东的时候一样。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让它自己发展下去。一场战斗往往是由最后一分钟或最后一秒钟来决定胜利或者失败的,他就在等候这一分钟、一秒钟。他只有决心和第一排一样壮烈的战斗和牺牲。而现在,他手里还有第二排,第三排,他还有力量可以支持这个战争。但是,第二排、第三排到底怎么样了,他没有办法回答,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他们的报告了。他只能从声音和枪烟来判断。“是的,今天我要好好的干它一下,尤其是,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道。他下了命令:让战车冲过去,要严密注意前面敌人的步兵。

    真的,敌人的步兵又潮水一样汹涌着,在那些行树附近出现了。

    他举起望远镜来,鼻子尖尖的衬在上面。

    经过敌人战车的冲击、轰击和扫射,王煜英的一排人只活着九个,有一个手臂上还受了伤,包了一块白布。第六枪连人带枪全毁灭在那个预备阵地上。第五枪,因为射击过久,枪管高度发热,时常卡壳,使射击中断。子弹打得已经差不多了,弹带多数空着,只有两条还有子弹。地上全是空弹壳,在黄土上,草丛里,弹药箱边堆积着,在斜照的太阳下发出黄铜的光泽,也有的被燃烧的火药熏得污黑。

    但是,敌人的战车仍旧在活动,步兵又开始新的攻击。从望远镜里,还可以看见停在一个小树林里的步兵炮,狗一样蹲着。

    王煜英烦恼起来,像有许多虼蚤爬在衬衣上似的。他得怎样战斗下去?近距离的射击已经不可能,自己的阵地已经暴露出来,子弹太少,平均射击速度还是一分钟六百发,假使和第一次一样,子弹一下就完了,敌人的损失即使和第一次比例相同,一分钟或者两分钟以后,又怎么办?……

    敌人的散兵正向突破口前进,像海上狂潮奔腾着涌向海滩。步兵炮开始射击仙家桥右翼的高地和村庄,机关枪也在什么地方打了起来。——秒钟有一秒钟的新变化,一秒钟比一秒钟紧张,一秒钟比一秒钟重要,没有给人观望、思想或者详细分析和策划的时间,每一秒钟都要人立刻决定。

    一步也不让敌人前进!

    他连忙用口令指示目标,声音像咳嗽久了一样半哑着:

    “目标!————左前方,————行树后面的散兵!————目标界限!————右,河边的第三棵树!————左,京杭国道!————估计,————六百五十!————”

    第五班班长胖子徐广鸣。正要复诵,一个炮弹突然飞来:

    “呋、呋、呋!————卡!轰!————”

    弹片在耳边飞过,像几只逃走的蝉。泥土向四面飞溅。尘烟像龙灯一样在空中旋舞,人看不见东西。谁在呻吟?……

    “呋……卡!轰————轰!”又是几声。

    稠密的尘土和苦涩的硝味把人的呼吸窒息起来。王煜英侧着右肩,靠在散兵坑的前崖上,微垂着头,把袖子掩在鼻子上。他忽然绝望了。这种绝望,不是来自爱惜自己的动物本能,面是一种炽盛的企图心被压抑的结果。他所怕的是,假使第五枪也那样毁坏了,假使枪手再死伤一两个,那他就成为一只给摘了螯和脚的蟹了,那教他怎样打这个仗?他冤抑的在灰黄色的光影里抬起头来,向天看,————没有天。他叹道:“还没有开始!————”

    “嗒,咚!————嗒,咚!————”

    “噶,噶,噶,噶!……”

    “卡卡,卡,卡,卡……”

    “拍!————”

    “镗!镗!……”远了的炮声。

    “排长!排长!”一等兵杨全在叫他。

    “我在这里。”

    立刻,一个影子跑到面前来。不错,是一个影子,他看不见他的稀疏的胡子、泛红光的鼻子和那种懒散的神情,看不出他的狭长的脸和衣服的颜色和皱,他所看见的,只是这样朦朦胧胧的一个轮廓,一个灰色的、有黄晕的人形。

    “排长,排长!枪坏了!”

    “怎么坏了!”

    他的责怪是无理而多余的。尘土变淡了,他知道,枪是真坏了,人也死了五个,还有一个腿上受了伤。一只断臂曲尺一样挂在机关匣上,而枪倾侧着向着自己。他连忙跳出散兵坑,卧倒在枪边。那只手臂是上等兵马安国的,手指又粗又黑,戴着一个用多年积蓄换来的金戒指。他把这只手一下抛到了旁边。这时他的士兵又被打死了一个,一粒子弹穿透了江富生的钢盔,使他张着口仰卧在那丛枯黄的狗尾草旁边。王煜英的情感已经是麻木了,他并不注意这些死伤的人。他只是伏在那一个赭红色的漏斗孔附近,那是敌人的炮弹炸成的。他细细的察看着那一挺倾侧着的金陵兵工厂造的“54180”号马克沁重机关枪,头伸在跷着的驻退杆上面,一下向右侧,一下又向左侧。这枪只被炮弹片削断了一支前脚。他向一个士兵要了一把圆锹来,从那个漏斗孔上锹了几锹土,要杨全把马安国的钢盔脱下来,抛给他。他接住了钢盔,把它翻转了,套在枪的断脚上,把土垫在钢盔下面,又装满了钢盔里,用圆锹拍打着,用手按着。这样,枪身又水平了,又可以射击了。

    他叹了一口气,为了欢喜,也为了战斗的紧张。

    但是,敌人已经这样的近了!

    他,左手拉住那条弹带,右手把机柄推向前去,左手用力一拉,右手又抓住机柄向后引回到原处。以后又把机柄向前推两次,向后引两次,有两发子弹从枪肚子里落下来。

    “啊,已经装好了!”

    于是,他把标尺定好,把起落机固定,射击起来,“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看见两个敌人命中了,一个在坟墓边沉重的倒下,一个像吃了一惊的样子,把手里的枪抛在空中。

    “对的,我应该这样瞄准他们的前面,使他们不敢前进。”他这样想。

    但是,他肩上被打了一枪,像给什么猛撞了一下,他一下伏在地上。他并不感觉痛,摸一下,血染红了几个手指。他恨恨地想道:“管它呢!”仍旧伸手握住枪把,继续射击。

    “咕咕!————咕,咕!————”

    他渐渐的感觉左手软弱起来,像给东西压久了一样。

    “排长!我来,我来。”

    说话的是腿上已经受伤的张刚。他像一只豹一样爬近枪来,一面爬一面痛苦的皱着脸,一次一次回过头去,看他自己的脚。

    “排长!我来射击。你看你的血。”

    王煜英回过头来,停止射击,他只注意敌人,没有注意自己,也没有注意他的士兵。听了张刚的话,才注意起来。阵地上,只活着四个人了,杨全,张刚、王福堑、自己。三十五个人,除掉工匠和病在连部里的王远田,全在这里了。他从没有气馁过,甚至在没有受伤的时候,想起他的青春,他的爱人黄棠,那个爱穿红衣的师范学校的学生,以及家庭、故乡的风景,朋友……现在,这个时候,他哭了,孩子一样含着酸涩的泪,望着张刚。三十三个人,尤其是那二十九个,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的活着?为什么不好好的活下去,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战争?人类为什么要彼此相杀?世界上那些法西斯蒂把地球抢到自己的手里以后,到底有什么快乐,有什么光荣?一个嘴巴能够同时吃几碗饭?他们也有青春,家庭、爱情、友情,游戏没有?为什么不想一想呢?假使你吃饱了还要抢劫人,要人吃虫么?人会把他自己的世界让给你么?……他的思想一个影子一个影子的纷乱的掠过脑中。他完全无力了。他的伤使他需要休息。张刚把他的手从把手上放下来。

    “排长,你休息休息,唉!我们当兵的,不在乎,仗我会打的。”

    “不!”王煜英把头埋在草丛里,嗅到一种土味。“你也受伤……你休息。……”

    “不要!排长!你让我来好了。我比你稍好一点,我伤不重。”

    他的头仍旧埋在草里,眼前一片深黑,有金星在里面游动。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像要死去。

    杨全一个跃进,也走过来。卧倒在他的右手边。“排长你怎么了?”

    他清醒了,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我好。……我没有,什么。……”他用右手去摸把手。

    杨全夺住他的手,说道:“排长!我来,我毛也没有伤。”

    “不!”他坚持的摇了摇头。“一个排长多惭愧,不如,一个兵。……”

    “排长!”张刚向高地下面看了一眼,忽然惊叫起来:“敌人来了!”

    这,使他一下昂起头来,精神焕发,凹陷的眼灿烂发光。他凶猛的推开了杨全的手,抢过把手来,扣引了扳机:

    “咕,咕,咕,咕,咕……”

    一队敌人呼叫着挺着锋利的长刺刀,从高地下面向机关枪阵地直冲上来。跌倒了一个,又滚下去两个。……

    但是,那一条弹带象蛇蜕一样落到地上。完了,子弹一发也没有了!

    他熟练地把枪管从枪上拆卸下来,将把手掷在草里。他高举着右手的枪管,打了下去,把第一个冲到的敌人的前额打破,这个敌人流了一脸血,向后一仰,右脚跷起来像要踢人,一下躺倒在他的面前。杨全用圆锹刺入了一个胡子的下巴,那个胡子瞪着眼。张刚被三把刺刀同时刺中,他在乱草上一滚,两只手蟹一样捉住了一只穿着胶鞋的脚,捧着咬住了。王福塑夺住了一个敌人的枪,两个人争夺着。王煜英又举起枪管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他打死了三个敌人,打伤了两个。他口中大叫着:

    “杀呀!弟兄们!我们要!拼命呀!要本钱,也要利息!————”

    最后,一把刺刀刺穿了他的肚子,接着,另一把刺刀又刺入他的背脊,给吸住在筋骨上。

    “九·一八”八周年。

    西安,崇耻路,六合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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