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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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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队长不理他,哽咽着说。

    “你们都是学生,你们是受教育来的,不是打仗来的……”

    “这正是我们中国学生值得骄傲的地方!————”

    “但总是,总是可惜的!假使你们毕业出去,至少,每一个人就有一排人的力量。”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可惜自己。无论在哪里,一份力量总是一份力量。”

    “那么,你说,现在怎么————”

    “先看一看,有没有还没死的。”

    敌人的飞机飞远了,天空仍旧明亮起来。掩蔽在茅屋附近防空壕里的学生,一个一个的从小树、高草之中出现。

    八个炮手死了七个。第七和第八炮手被震塌下陷的弹药掩蔽部深埋着;第五和第六炮手只剩下一些零碎的肉,像鹰鹫吃不完弃在山岩中的雉肉,第四炮手留下一个没有下巴的头。十七个巨大的漏斗孔围绕着一个无恙的水塔。此外,山麓上的住宅有几处给炸成瓦砾。

    傍晚,一群人惨淡的集合在门前,好久没有人说话。忽然,那个观测手服装整齐的从门里出来。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就在这时悻悻的说:“我们明天没有炮用了啊!”观测手睨了他一眼,用尖锐的声音冷淡的答复他:

    “明天么,不说还有一门炮。你看我不用石头撒它们下来!只要你肯打,地上有的是石头。————”

    另一个人插入问道:

    “黄九成,你这是到哪里去?”

    “请假到表哥家里去。”

    “哈!那你是去和严龙吵嘴呢,还是去撒娇要糖吃?”

    “自然是要和他吵嘴的。糖也要吃。”

    钟玉龙是一个高大、魁梧、轩昂的人,走在人群里,仿佛是一匹毛色发光、昂着头的阿拉伯马,混在一群猥琐的蒙古马里。四十一、二岁的年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大绸做的驼绒袍子。但是,他的性格和情感,却是那样温柔、那样脆弱,像一个年老的女人。他吃素,念佛,焚香静坐,戒杀生,相信轮回,劝人为善。他看见打破的头皮,心会像飞在大雾里的孤鸟一样,什么方向都是一片可怕的不可知,彷徨失措在溟漠里。他从来不喜欢血,发现蚊子叮在手背上,也只是轻轻地用口气把它吹走;偶然捉住一个虼蚤,也往往把它放在地上。他心上有和善宽大的满足,从来没有报复的影子。“八·一三”战争起来,他认为:这是佛所昭示的“刀兵劫”,将有十万八千人在世界上遭难。假使向善的人每天清晨虔诵《心经》一卷可免;而将来的“瘟疫劫”和“罡风劫”,那是更可怕的。他自己,每天园里梧桐树上的喜鹊叫第一声的时候就起床,心像水一样清,毫无杂欲,敲着小木鱼念《心经》十卷。中午,吃过饭,洗手净口,念《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各一遍。今天,他正从社里回来。他很奇怪,仿佛社友们的虔诚都去了味,到社的人一天一天减少,而这少数的人,又栗栗危惧的样子,轻藐了佛的保佑,仿佛不但不是支配战争的,也不是支配生死的。忽然发生了革命,战争篡夺了佛的宝座,使命运向它低头,向它发抖,使六丈金身黯然失色。社友们到社不过出于一种习惯,出于一种希望,以为佛或者还有一点威灵、一点慈悲。

    紧急警报把他关在一条死巷里。起了一阵疾风,“瑟瑟瑟瑟”的。轰炸声忽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土地近于跳跃的震动起来。门板一次一次“吱”的荡开,“砰”的一声碰回。天空中黑烟急速的掩盖了远处的白云。他伏在一堵墙边,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忽然一声巨大的爆响落在附近,霹雳一样粗野,象就落在身边,带着砖瓦崩塌的繁杂的声音。这,很震慑了他,他恐怖的抓紧了地上的一把干草,手掌虚弱的出汗,头有一点发晕。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可怕的大声,是“天陷东南,地倾西北”么?他熟知银角大王吃人的故事,这时候仿佛自己被它提在手里,离开自己不过一尺、八寸的血盆大口狞恶的狂笑着,他发抖了,像一片欲落未落的黄叶。他不断地念着佛,有一次还喃喃地念出醉语的声音来。他现在恍然了解他的社友了,他们是为什么像泡尽的茶叶一样淡薄了信心的,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这样做的。不必说,明明是因为战争,明明是战争起来以后的事,他现在懂得了,这是有理由的。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警觉的震动了一下:自己这种想法,不是着了邪魔么?不是对于佛的最亵渎的亵渎么?他立刻严厉的责备目己,心烦乱而痛苦,用手在自己的腿上痛痛的拧了一下,他要心清如明月,他要理智像晴天,他要把一切恶念从心底驱逐出去,他深深的忏悔,他又恐怖着这大概是所谓“六贼戏弥陀”。

    三架飞机飞过头上,接着又是六架。当飞机正在头上呼啸的时候,他怀疑自己耳鸣,远处有一片秋虫声。

    他正被痛苦、恐怖和忏悔扰乱着,忽然,一个人狂奔着到他的面前来。这个人向他困难的做着手势,呼吸短促,要说话,但是“哎,哎,哎”了半天还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把手指焦急的指着巷子的出口。他从地上支撑起半个身体,呆呆地望着那一张洁白得象大理石的脸、失神而转动不定的眼、灰尘盖住了的头发和污黑了的衣服。渐渐的,这个人镇静下来,脸色也红润了,他蹲下来,说那里一幢房屋给炸倒了,有人压在墙里,想和他一起去救他们。

    钟玉龙苦笑了起来,一块颊内在跳。这真太难了!论理一个佛门弟子是应该舍身救世的,所谓“慈航普度”,为了救人,佛就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一个废人,是不能够见血的,不小心把针刺破自己的手指,就会发抖,他怎么能够到血淋淋的地方去救人呢。

    “先生!”他低低的不好意思的回答了一句:“我、我没有力气。”

    “不要紧,不要用什么力气。帮帮忙好吧,你先生!”

    “我,我有病!……”他羞涩的说道。这是说谎,说了出来他就内疚了。

    “不要紧,不,不要紧的,先生!你,做做好事嘞……”

    “我,我……阿弥陀佛!罪过!”

    他们争持着。但是到了末了,他终于跟着那个人向巷子口走去。他走得那样慢,使那个人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前面等他,或者回过脸来看他。他仿佛是有意延挨,象一个死囚步行到刑场去的样子。

    那里,一堵墙变做一个缺口,一大堆夹杂着黑色和白色的石灰碎屑的泥土高高的堆着,一颗折断的树露出嶙峋的白骨和碎片,一堆破瓦和零乱的椽子,柱子之类的东西里,不断的冒出一种奇特的臭味,一口荷花缸分解为许多橙色的小块,水泼在地上。这是一所小小的花园,没有炸完的地方还有一些一半凋落一半盛开的凤仙花和几块玲珑的小假山石。这里挖了防空壕,轰炸的时候一个地雷弹落在左侧,把它也牵连在内。

    他立刻看见一个穿栗色短衣的人侧倒在那里,下体被土埋着,像从河里钓起来好久的鱼一样,微弱的呼吸着。他们要把他从土里拉出来。钟玉龙完全迷惘了,像一个被捉住的贼,时时想逃掉,但是却又无条件的服从了,驯顺的接受了那个人的指挥。他们两个人各拉住了被埋人的一只手臂,往上拉。被埋人忽然张大了眼,痛苦又惊愕的啼哭起来:

    “我的脚呀!我的脚呀!……”

    啼哭声音异常凄厉。仿佛灰黑的古杉树上,一只枭鸟在月黑云密的深夜里啼叫。听了使人阵阵寒冷、渗透内脏,毛骨悚然。他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慌忙的念着佛。但是,并不十分困难,他们试了一试就把被埋的人从土中拉了出来,脚是好好的。

    被埋的人仍旧啼哭着,他们将他平躺在土堆边。他急躁的哭叫着:

    “我的脚,我的脚呀!……”

    那个人蹲下去,余痛未定的用软弱又有一点梗塞的声音柔和的安慰他:

    “你的脚好好的,鹤卿!鹤卿!你的脚是好的,你自己看一看。”

    “我的脚,我的脚给日本王八炸掉了呀!我恨,我恨呀!呜呜呜!……”

    附近又有飞机在投弹,响起建筑物崩倒的声音。

    钟玉龙的心一抖,也蹲了下去,也温和的说着安慰的话:

    “你,你的脚在,在,————阿弥陀佛!”

    “不!”被埋的人愤怒的摇一摇头,脸发红,手一指:“哪!你们骗我做什么,我的脚在哪里呀!呜呜,唿唿……”

    他又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真的,一只血红的断脚横在纷乱的草地上。

    那个人走过去,把那只断脚拾在手里,呆看着。

    “我的,我的脚呀!……”

    钟玉龙一下浑身变软,要倒下去,仿佛喝多了酒。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两眼,心里惨叫道:“天!你看这样子,天还有眼,佛还有灵么!”

    但是那个人安顿了一下被埋的人以后,又把他叫了去。他们跨过一堵断墙,走在一个有细竹篱笆的院落里,他们看见一个女人睡在那里,露着血污的胸,地上全是血,衣服是红的,晒在日光里灿烂得象一张国旗。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子匍甸在她身上吮吸着ru头,舞着手,拍打着,脸上有哭后的污痕。女人的右手像微风里懒得飘动的杨柳枝一样微弱的举了一举,但是立刻萎蘼地放下了。

    钟玉龙连忙立住,再也没有勇气支持自己。他眼的一阵黑,痛苦欲绝地叫了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佛了!罪过,罪过啊!……”我是不会打日本的,阿弥陀佛!我怎样打日本呢?这个样子,这个样子,我不要看!还是让,让我自己,让我自己死吧!————”

    那个人吃了一惊,惶惑的走过来。他闭了眼,宁神养性似的,以后又张开眼,摇一摇手,轻轻地说道:“走吧,没有什么。”

    他们走到女人面前。她的脸由于大量失血变得青黄,口半开半合,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头发分披着,两只手都染满了血,小孩子身上有红色的手印。大家都沉沉的叹息起来。他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还是让我死了好。”

    那个人蹲下去轻轻地抱起小孩子。小孩子一离开ru头,做母亲的,眼就明亮的张开来,惊疑的望着他们,又要举手。但是,她没有力量,只是缓慢而又微弱的动了一动,口中有一种含糊的声音。

    “你放心,”那个人用装出快乐的声音对垂死的女人说道:“孩子是好的。”

    “好的!”两个字突然很清楚,接着断断续续的又吐出了一些字来:“长大……记住娘……日本,”一个微笑浮在出血的口边,满意的点一点头,但立刻两只脚猛烈的一伸,眼光朦胧下去,头无力的柔软的一歪。她死了。

    “还是让我死吧,还是死了好……”

    钟玉龙连续的喃喃着。他的血变做一壶开水,那样沸热,那样发着泡,那样没有一点方法可以使它安静下来。他想到了在他八岁时就故世的瘦削的母亲,临死的深夜在床沿上和他握手呜咽的情景一下就出现在面前。这,给他的印象那样清晰,那样深刻,那样痛苦,他是怎样也忘不掉的。这,使他对于这个已死的女人,这个年轻的母亲和这个不幸的稚弱的婴孩发生同情,他们之间有一种什么共同的东西存在着。他几乎疯狂了,他要叫喊,他要跪在地上向天发问:这世界,这遭劫的世界到底是不是按照佛的圣意所造的?是不是残忍的日本飞机从佛的手中夺走了掌宰生命的大权?是不是日本人比中国人良善、和平,所以佛只是把千灾百劫降罚在中国人身上,甚至降在这样年轻的母亲和这样璞玉一样无邪的小孩子的身上?

    但是那个人又把他叫了过去。他们爬过一堆破砖,那个人抱着小孩子,他糊里糊涂像在梦里,一面爬一面发抖。忽然,他们看见,那里,一堵完整而峻峭的砖墙,孤立在木头、泥土、灰尘、瓦砾、门窗、废物之类里。外面,有一间残留的厢房,椽子折断了几根,瓦片向下散落,三、五个人躲在里面,一个中年的女人把苍白青色的脸露在虚掩着的门缝里,从天井里向天张望。半个人头抛在瓦檐下。

    忽然三架飞机飞到头上,一阵大风扑落下来,他还来不及诧异或者恐怖,“镗洪”一声,投下的炸弹正落在天井里,一阵暗黑,人全给裹在刺鼻的硝灰里,那一堵砖墙“哗啦”一声完全倒塌。一个小孩子啼哭不住。破片、砖瓦、泥土之类四面乱飞。

    一片什么软软的东西飞入钟玉龙的口中,直到喉头,差不多把他塞住。“这是什么?————”他的意识还有几分清晰。他把它咳了出来,仿佛每天早晨咳出一口硬痰。他把它吐在右手掌里,在朦胧的影子里凑近两眼一看,那东西像过于成熟的水蜜桃给咬下了一口,鲜红鲜红的,湿润多汁。他再仔细看一眼,————原来是一块肉!他像摸了一个蝎子一样立刻摔掉了,手有罪的缩着。立刻,他呕吐起来,腹中有一种力量,一种恶味,发性的雄牛一样凶猛的向外冲,像要翻转口袋似的,要把脏腑完全倒出来。他瞠着眼,多肉的颊和嘴唇凸出凹入。他惨叫了一声,脸向天,仿佛在责问一个不忠实的朋友一样,说道:

    “我,我,————我从来没有————踏死————一个蚂蚁!我从来————没,没有吃过————一口猪肉,————一尾鲫鱼,————我,我,————我今天吃,吃,吃的是人肉!人肉!人————肉!————”

    他“哇”的叫了一声,冲过一堆堆纷乱的东西,跌倒又爬起,狼狈的冲出巷子,一阵旋风似的狂奔在轰炸中的街道上。

    钟玉龙疯了!

    一听见解除警报,严龙的心情就轻松了。走出黑暗的地下室,突然明亮的世界使他的两眼眯蠓着。他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调子是《再会吧巴黎》。接着他用手指计算着,喃喃的对自己说道:“第一,去视察灾区。第二,到家里去看一看。第三,然后再————”忽然他感叹起来:“啊!今天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不吃晚饭了。”他走到了排长室,一掀起门帘就有许多不如意处:桌上灰尘没有抹净,苹果的位置移动了,失去了优美的角度,茶是冷的,纸烟罐头没有盖好。他发怒了,红了脸,拍了一下桌角,震动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吼叫着:

    “勤务兵!勤务兵!————”

    勤务兵在外面答应着,立刻跑了来,土头土脑的立在面前。

    他一个手指指着勤务兵的脸,说道:

    “假使我养了一只狗,它可以给我看门;假如我养了一只牛,它可以给我耕田;假使我养了一只猪,它可以给我吃肉;我养你,我养你有什么用处?”

    然后他又大声命令勤务兵:

    “快给我倒一盆洗脸水来!滚!”

    骂过人,他的脾气很快的变好了。点起一支纸烟,吸一口,吹一声口哨,直到勤务兵把洗脸水倒了来。

    他换了衣服,身穿丝质的马裤呢军服,纤细弧线的腰,使他显得潇洒,一切都熨得那样平贴,像是他的第二层表皮。头梳得黑光闪耀,戴着帽檐略微左歪的空军式军帽。脚上,一双软统的马靴才涂过最好的油,挥发着一种香气,皱折处全是优美的黑白光,像明月下的湖上轻波。一把银子一样的短佩剑和一块小小的红叶胸饰,使他更英武了起来。一种悠闲的神情洋溢在他的眼角眉边,推着他宝贝一样打扮起来的脚踏车,慢慢地走。

    但是,战争的阴影立刻笼罩了他,虽然他始终是唇红脸白的。人们纷乱的走着,街道风把落叶扫过来又扫过去。远处,天边的颜色是灰黄的。他立刻看见,一辆六轮的载重汽车装载着一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甲虫一样笨重的爬过来;三辆救火车十分急迫的敲打着铜铃,一辆跟着一辆疾驶而过,卷起了灰土;一副担架抬着一个白布缠头只露着一只深黑眼睛的人;一条巷子变成破旧的垃圾桶一样,有人在那里挖掘;一个炸弹把马路炸了一个巨洞,露出地下的水管;一根电杆折为两段,横在路上,使经过的人力车绕了一个圈子;乱七八糟的电线摊满一地。

    严龙先赶到新街口。那里,他要看一看炸后的大华戏院。他心里震动着,混合着痛苦和愤怒,像一个友情深厚的朋友给炸坏了。大华戏院是首都最好的一家戏院,美丽、幽雅、气魄雄大,有贵族风度。四根深红色的柱子,使人仿佛走进了神话里的宫殿。以蓝、绿两色为全色的图案画满了天花板,人走在地面,有一种走在春天的树林那样的舒适感。地磨得光滑,蜂蜜的颜色,像大理石铺成的,镶嵌着细致的金属线条。他记得,有一次他大步大步走在上面,几乎滑倒,撞在一个穿黄绸长衣的女人身上。在这里,假使和女伴跳起狐步舞来,或者别的花样,应该是很适当的;滑冰呢,未免鲁莽,那就有一点看不起它。休息室里,地毯柔软得春草一样,十分钟的静坐,靠在长沙发上吸一支纸烟;四面是暗紫色的高贵的织物静静的垂挂着,隔绝了尘俗的车马。七种颜色的灯光不但不伤害眼睛,反而调和瞳孔的收缩和放大,有一种梦的神秘味。有冷气和水汀的设备,使空间永远属于春天。在平日,换片一次他总要来一次的,有的时候来两次,伴着他的新婚的妻,直到战争开始。就是在战争里,冒着轰炸的危险,他仍旧一次又一次的来,星期四他还来看过米高梅的《蝴蝶乱飞》他不能够让心里空虚着,让情感像种子在龟裂的田地上焦渴而死。他虽然说过:“我已经站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圣战的火线上”的话,但是在根底里,他始终需要温存,不能够寂寞的忍耐战争的血的刺激。他自己也说过:“我知道,我是一个你们所说的小资产阶级分子。”

    一群人围着,叹息着,谈论着,指点着,徘徊着。他扶住脚踏车立在对面。走来走去的人十分拥挤,一个穿长大衣的人在惊叹,顾盼中撞了一下他的背脊;一个工人的脚绊在他的车轮上,几乎跌倒,彼此仇恨的互相看一眼。什么全变了:深红的像珊瑚树的柱子没有了,高贵的西洋织物没有了,由蓝、绿两色构成的金色曲线的图案没有了,风骚的桃乐丝德里娥、娴静的安娜丝坦、英俊的弗里特区、油腔滑调的希佛莱没有了,什么全毁灭了,全变做废物,不值一文钱的一大堆废物。他真惊惶失措了,虽然他早已从地下室的电话里知道了这样一个坏消息,但是当他的眼一接触到这乱七八糟的废墟,他反而不敢轻易相信,他以为这是一个噩梦,或者愿意这是一个噩梦。不幸,这却是可怕的现实,金黄的阳光照在上面,他没有方法否认,也没有能力改变。这对于他简直是当头一棒,使他太痛苦了,仿佛是一个大军统帅突然按到全军覆没的报告,手脚变软,不知道哭泣好还是生气好。事实上他没有哭泣,也没有生气,只是无可奈何,——点办法也没有,心里极度空虚,不能够振作起来。于是他想,以后,到什么地方看电影呢?是不是还有看电影的日子呢?他能做一些什么,或者应该做一些什么呢?怎么办呢?他木头一样立在那里。

    但是,他的脸终于变红起来,并且立刻传染到耳朵,以后项颈也一样透出淡红。他终于诅咒起来:

    “他妈的!你鬼肏的!这又不是什么军事机关,这是军事机关么?军事机关你屁也炸不到!你炸它有什么理由?————真气死!你明天再来,我也用高射炮打你!”

    自然,他并没有高射炮,把高射炮交给他,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用法。

    他好像发了神经病,忽然垂头丧气,忽然把脚踏车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象被激怒的山羊。他留恋大华戏院,像留恋入葬的爱人一样。但是两小时以后,他却头也不回的舍弃了它。

    一到大行宫,他又被迫下车。太平路在平日是最热闹的街道,流线型的汽车、瘦马拉的马车、太太们、一面走一面咬花红吃的小学生、褴褛而瑟缩的乞丐,什么人都那样自由的走来走去。闲散的时候他常常陪伴着妻来散步,不一定要买什么东西,一路走一路的无线电广播着同一出戏,听不漏——个字,也不会失去一点韵味。下午七、八点钟,霓虹灯广告像一个春天的花圃,女人更多,红的更红,白的更白。他,不但趣味和这一条马路结合着,日常生活也和它分不开。德复兴的鸭肫肝、巧克力糖、芒果,国泰的口红、檀香粉、领带、羊毛衣,毛巾被、不锈刀,安乐屋家的早茶和点心诸如此类,都是他们每一天的必需品。现在,这样的一条街道竟变成了地狱,这样恐怖和痛苦,死人,血、碎板、瓦砾、弯曲的铁柱子、变形的铁门、一只没有后腿的小花猫、电线,全是这些东西。一排房屋完全粉碎,一辆轿车烧成暗黑的灰和铁骨,一处路面碎裂,靠近上海银行的地方,烧残的木头还不住冒烟。

    一个人被消防队员们抬了出来,他完全昏迷,身体像藤一样柔软,头像瓜棚上的南瓜无力的下垂着,额上涂满泥浆。救护人员把他平躺在行人路上。一个小胡子的年轻医生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缓慢的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终于醒了,慢慢地睁开了眼,又慢慢的向围在旁边的人惊疑地看一眼。忽然,他用手在额上一摸,挪起半个身体来,向污黑的手看一下,他抖了一下,软弱的躺下了,痛苦而绝望的叫一声:

    “血!————”

    他的手上并没有什么血,只沾了一些湿泥罢了。

    “不是血。”有人告诉他。

    听人说不是血,他立刻惊喜的张了眼,口边浮起影子一样的微笑,但是又迅速而冷淡的消失。他第二次摸一摸额,一看,仍旧是血,眼中闪动着一种恐怖的光,像微风拂过以后的湖水。

    “血!血!————”

    他的声音忽然收敛得那样细小。他颓然闭了眼。

    一个含笑的女看护,拿着洁白的棉花,给他擦洗额上的泥浆,但是一触到他的身体,他就机警的张了眼,两只手战栗的举起拦住她,痛苦的叫着“血!”女看护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另一只手暗暗的撕了一些棉花,一下从他的额上抹了一些泥浆来给他看。

    “你看!是血不是血。是泥呀。”

    “是泥?哪里是泥?……”

    他不相信,眼张得大大的,又挪起半身,支撑着要起来,医生扶住了他。他终于看明白是泥。他再摸摸自己的额和颊,再仔细的看一看,一样是泥。于是,他深呼吸了一口,舒适的躺了下去。一群人都笑起来。他,满足而困乏,让女看护给他洗擦着。医生摇摇头,向人说,他是吓坏了。

    严龙也跟着人笑出来。看了那个女看护的笑脸,那红的嘴唇,那白的牙齿,仿佛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红牵牛花或者含苞初放的白芙蓉花,有一种美感。但是他立刻警告自己:这是胡闹,是火山口上跳舞。他立刻推着脚踏车走开,从人群中向前挤,踏着绊脚的杂乱的东西。

    他一面走一面沉思:这样炸是什么军事目的呢?能够毁坏多少中国的战斗力呢?是不是这样就能够吓倒中国人?或者把中国人全杀死了?这不过造成了一种恐怖,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过表现——种原始的残酷,还会有别的什么结果呢?并且,轰炸到现在,已经几十次了,中国并没有向天皇屈膝,也永远不会向天皇屈膝,青天白日旗仍旧高高的飘扬着。轰炸的时候,老百姓自然是痛苦和恐怖的,但是到爆响一消失,这种痛苦和恐怖也就跟着消失;到漏斗弹孔一填平,心底的空虚也就跟着填平,到血一洗去,街道仍旧是街道,只添了一笔仇恨的债。并且,废墟上又开始堆着新的砖瓦,新的微笑又炫耀在人的脸上,新的战争不断的向前发展。这样的轰炸到底有什么作用呢?就说他自己,不错,他原来是一个衣冠军人,他恨战争,他怕轰炸。但是这样的轰炸却改变了他,现在的他多少已经不同,或者简直大大不同了。他要战争,他要回答日本,他愿意死而不愿意屈服,他假使有一架轰炸机,他也会飞到东京去,他假使俘虏了土肥原贤二、荒木贞夫那些人,他也会疯狗一样咬人。想到这里,他不小心碰了人,他不但不道歉,反强横的向那个人斥责道。

    “你背脊不生眼,你就可以碰人么!”

    一大堆泰山公司出品的砖头和一些闪烁有光的玻璃碎片,又使他立住了。他想起来,平日,每当经过这里,总可以看到一只椭圆形的篮子,盛着各种颜色的花枝。各个季节有它特有的种类,比如春天的茶花、玫瑰花,夏天的木香花、夜来香,秋天的桂花、菊花、虞美人、雁来红,冬天的腊梅花;还有开不完的月季花,温室栽培的斑叶海棠,和西洋种的大丽菊、郁金香,紫罗兰之类。当他经过的时候,总要买几朵花,把鲜红的茶花插在咖啡色西装胸袋里,是很潇洒的;大红领带边扣住一些茉莉花,那也很有意思。就是不买花,饱吸一日浓郁的香气,又有什么不好呢?并且,当他买花的时候,每一次总有一个微笑的娇媚给他,那一双向他注视的眼,水晶葡萄一样,仿佛有鲜美的果汁流出,在付钱或者找钱的时候,他还可以握一下那小小的、柔软的手。但是现在他所看见的,不是花,也不是卖花的人,花到哪里去了呢?卖花人到哪里去了呢?

    “从日本说,战争才真是罪恶呢!”他望着那些炸毁的建筑物这样说。“不怪小鬼说,日本进行的战争的对象主要是中国民众,不是军队呀!————”以后他又喃喃的自言自语:“日本不懂得花,不懂得花怎样懂得做人!所以大和魂是这样野蛮的毁灭文化的。……”

    他又走了几个地方:

    中央医院炸成了一个瓦砾的荒丘,炸死了七十几个病人和三个伤兵。卫生署给烧得只剩一副空壳。

    最使他触目惊心的是一处棚户区:一堵墙上一点一点全是炸烂了的人肉,像艺术家画了——大幅桃林春试马图。一些红色的、紫色的肠子挂在无叶的树枝上,不高也不低,仿佛故意给大家看。一个小孩子的头飞在人家屋槽上,向太阳瞪着眼,有无穷的愤怒的样子。这里一些模糊的血、肉,那里一只断手或者只皮连在鬓发上的耳朵。一些人在挖掘,一些人在掩埋,一些人在收拾,一些人在哭泣,一些女人在找她的丈夫或者儿子,一些人把手臂交又在胸上,沉默的立着。一只落毛的狗在一片锈了的铁皮上边咬边吃什么。

    平日,他看了这些人总有一种厌恶感,因为他们在路边大便,在绿水里淘米,在苍蝇飞舞中吃变了味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生活像一条虫,这样生活着也算作人,那是对于人的侮辱。但是在厌恶的反面,他也有一种同情。他为他们想过,这样做人实在没有趣味,没有意思;他们为什么能够活下来呢?要怎样才能够活下去呢?总之,他不懂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他说过,这样受罪的活着,不如干脆的死掉;他假使手中有最高的权力,他要颁行一种法令,杀死他们,为了怜悯。但是今天他看了这样的场面,却有很大的反感,站在盖着污黑旧布的一个血淋淋的死人旁边,发起抖来。

    他不能再看下去,他不能再刺激自己。他逃回家去。

    他坐在转椅中深沉的思索。太阳西斜。他有一种寂寞感。床头上,挂着微笑着的妻的半身照片。她在半个月前还住在这里,房间里还遗留着一种女性的香气。轰炸无情的拆散他们,她现在在遥远的安庆了,那也是一个轰炸目标,他一点也不放心。平日,他一回家来,立刻就有笑声,立刻就有说不完的话,现在他却是一个孤独的青年男子,只有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看胡子应该剃了没有。他,把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把“视察”灾区的印象,把所有一切连结起来,他是更痛恨了。他没法忍耐寂寞,和没法忍耐血的刺激一样。他想吸纸烟,擦断了一根火柴,再擦,又断了一根,他索性把一盒火柴恨恨地抛在搪瓷痰盂里。

    有人敲门客人是一个个子不大的二十五岁的湖南人,有平整的额,黑光四射的眼和薄而紧闭的嘴唇,穿的是乙种呢的军服,缀着步兵少尉的领章和符号,端重的步子,坚定的姿态。

    “啊!是你!”

    严龙欢呼起来,烦躁和寂寞立刻赶走,严峻而阴沉的脸色立刻温和、明朗。他们握了手。但是,客人才把腰上的皮带解下来,还没有坐下来,他就诉苦的向他摊着一只手,兴奋的说道:

    “今天炸得这个样子!你去看过没有?大华戏院————几十万,真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的。”客人把皮带抛在银红色缎子的枕头上,转过头来向他望一眼,冷淡的调子。

    “怎么不可惜!”他争辩的叫道,“中国有几家这样的?————就不说钱;关于娱乐,关于文化……”

    客人摇一摇手,止住他。“因为现在既不是‘娱乐’,也不是‘文化’,而是战争。”

    于是,他把手掌在眼角上一挥,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姿势,颓然较瘫在转椅里,用埋怨的语调说道:“袁唐!你是一个没有情感,没有文化的人。”

    “不!”袁唐用强硬的声音答道:“在战争里,人,大的方面不可惜国家、民族,赌着命运,把历史作为孤注;小的方面,不可惜自己,献出血肉;那,无论是大华戏院,无论是皇宫吧,从他看来,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处?人假使已经不可惜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要他回过头来可惜?”

    严龙着急起来,愤怒得红了耳朵和项颈。他忽然口吃起来,问道:“那、那么,日本这样的轰炸是应应该的!”

    “我一点不是这个意思。一切,已经死了的,根本不需要再可惜。只有圣经里的耶稣有复活的一天。留恋着过去,不过是疏淡了现在;更不会远远地看到明天,即使知道有一个鸟啼花发的明天。毛毛虫假使永远想做毛毛虫,就不会有蝴蝶。”

    严龙又挥一下手,厌恶他的朋友。“你瞎说!一个人,只有深深的回味着过去,他才会懂得现在,像吃橄榄一样。你说,不要过去。不要过去,那么,我们还谈什么‘复兴’!”

    “吓!”袁唐笑起来。“我们暂且不说回过头去找撇在路上的橄榄吃是好事或者是坏事,也不说明天要去死,今天先喂饱了猪的故事。就说‘复兴’吧。但这也不是你的大华戏院这样的事。‘复兴’,也得通过今天,向明天走,不是开倒车。它更不是你这个样子,向坟墓啼哭。”

    “算了吧。”严龙爱辩论,但是他又不爱把辩论弄得十分激烈的程度。他的意思是,真理和事实是自己存在的,辩论对于它并没有什么影响;何况,把情感撕成两片是没味的事。所以,他往往把自己的意见停止在问题展开的一半上,像用缰绳勘住了疾驶的马,不论是自己已经击破对方的论据,或是自己开始失败了。他换了一个话题,“不说鬼王八的轰炸吧。苏州消息你知道么?”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表弟黄九成推门进来。他就是那个年青得像小孩子的观测手,严龙把他叫做“小鬼”。他脸色十分苍白,从严龙看来,平日那种无理取闹的态度,完全不在了,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严龙连忙迎上去,口中问着:“怎样,小鬼?”袁唐也有一点惊愕。

    他,本来是想和严龙来吵嘴的,并且想吃太妃糖。但是,他看见了严龙却那样软弱的低了头,仿佛有人欺侮了他。他告诉严龙:他刚才到伯父家里去过,一家人全给炸死,除掉救出了一个小孩子。他们的炮也给炸毁,死了七个同学。

    大家,立着的依旧立着,坐着的依旧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一九三九、八、二十七。

    西安、崇耻路,六合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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