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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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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讯兵中尉排长严龙,正在刷牙齿,口角上像被刺破的浆果一样涌出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脚边的和花砖的暗红色混合着的半阴影里。他仿佛是被人闹醒的,脸色在柔和的室内光线里那样不调和的严峻而阴沉,他的腰优美的微弯着,丝质的薄衬衣仿佛吹在微风里那样颤动着。勤务兵走过他的面前,开了窗,新鲜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立刻充满于室中。桌上的三个苹果红得要微笑一样,有一种油脂的光泽,朦胧的构成了投影。远一点,是两罐“白金龙”纸烟,一本《荡妇自传》胡乱的摊开着,用一个细颈的瓶子压住了一张橘黄色的旧戏票,这个瓶子是高贵的玻璃做的,一个侧面有一条透明的光,里面是绿得像春天的小草一样的巴黎香水,一枝翠绿色的钢笔随便抛在一角。忽然外面有人高叫了一声。他机警的立直了,连忙在桌角上拿起勤务兵给他预备着的那一杯清水,漱了一口,“铛!————”把牙刷摔在脸盆里,抹抹口,拖着绣花的拖鞋走着小步子匆促的掀起门帘来钻了出去。

    人跑来跑去。

    “……九十九架,方向三到七,高度三千……”

    总机室里的工作是平静而紧张的。一台三百门的总机和两台一百零五门的总机全忙乱得像晴和的春天的蜂箱。三个值班的,一个中士和两个上等兵,每一个人手里有十对到十五对蜜蜂一样活动着的金属塞子,一下纳入小插孔里去,一下又拔了出来,每一个人都说着简单重复而没有感情的话。“吱儿,吱儿……”受话显示器和终话显示器落了下来又给人按了上去,这个才给人按了上去那个又自己落了下来。有的上面贴了红纸,那是通到警报总站,防空司令部和重要的军,政机关或者要人官邸去的。

    严龙望着那一双手,那样灵活的在那些复杂的交叉着的各种颜色的电缆间活动着,满意的摸了一摸下巴,走回排长室去。他并不继续洗脸;他加穿了一件黑白两色的羊毛衣,困倦的点着一枝纸烟。向窗外看,天是那样的澄澈,一片无边的深蓝,只有东北角上有一点鳞纹云漂浮着;风是静静的,有一点凉,吹过的地方有半黄的树叶细细的作响,也有麻雀在叫。他搔搔头,把有点凌乱的头发索性弄得纷乱像兰叶。忽然他叹了一口气:

    “他妈的,今天你又来!”

    这是,一个高贵的人物,也就是一个软性的人物。他不会骂人,别人骂人的时候他会不相干的不好意思起来,或者讨厌。但是他却例外的骂他的勤务兵,尤其会用秽亵的字眼骂敌人。他怕警报,怕战争,在空袭的时候他会像老鼠一样深深地躲在地下室里,心跳得水碓一样有沉重的声音。虽然他对自己说,要勇敢起来,虽然他说过,一个有骨气的人应该在这样的时候,做个真正的军人。他爱美,爱吃糖果,爱穿西装,并且爱在胸襟上插一两朵小白花或者装饰一块红红绿绿的丝质手巾;他爱看电影,嗜好脸谱、旧邮票、金鱼之类的小玩意儿。就是为这些,他附和过和平的理论;并且,一直到现在,他总把战争认作是文化的毁灭。不论从日本方面的军事法西斯主义的发展和没落说,或者从中国方面的要求解放、独立、自由的立场说,结论都一样,战争就是战争。他是这样一个难以揣测的、没有固定论点的人。

    但是,当九月五日那天的轰炸以后,他看了那断头缺足的八府塘,看了那个结实的青年给炸倒的树枝贯穿着项颈,像疯狗一样在秋风里啤叫着、挣扎着直到死去,看了他曾在那里举行婚礼而现在完全给炸碎了的安乐酒家,看了地上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他过去认为与自己是那样疏远的战争,现在到底不再是可以不附条件的被诅咒的东西了,有时候并且有一种报复的冲动活动在血液里。和平么,和平已经是过去了,它落日一样没有光辉,没有能力,没有希望,没有世界,悄悄地在辽阔的地平线上下沉,并且是应该沉下的。那一个通红的血的场面,他是怎样也不会忘掉的。尤其是最初的几天,当他的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那一只血淋淋的、穿着银色高跟鞋的断脚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像物体脱离不了影子一样,那样生动,使他吃惊,使他激动得变了脸色。他穿了衣服,是草绿色的哔叽军服。天空中忽然发出一种恐怖的大声。他的一只皮鞋还没有穿好,他用力的踏下去,他的心跳着,就像池塘边被惊起的一群小青蛙狂乱地跳蹿。他还没有把皮鞋穿上脚去,右手的一个手指却被踏扁了,他气急败坏狠狠骂道:

    “鬼的!看今天不揍你几架下来,才怪!……”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电笛的声音,仿佛是风雪冬夜里觅食的饿狼的呼叫:它低抑的从遥远的地方起来,忽然高亢起来,变做狂风粗暴的驰骤在天空,诉说它的郁积,诉说它的贪婪,诉说它的残酷,然后扫过空旷的原野,低沉下去,低沉下去,只留下一种凄凉而绝望的余音,一种垂死呻吟的鼻音,漫长而软弱。但是一下它又咆哮起来,用一种威胁的声音,叱责着上帝,叱责着生命,叱责着一切,使人类战栗起来,世界上散布着不安。

    这声音又仿佛是古代的恐龙在绝叫:当地层崩陷的时候,它们,有的被火山烧炙了,带着一身皮毛的火焰向不可知的远处窜走着,跳过一大块岩石又跳过一大块岩石,用爪子撕着自己,用口咬着自己,忧愁、恐惧、愤怒和辛辣味混合在一起,向青青的天空吐出了它的乞求的呼声;有的,被卷入在呼啸不定的海浪里,有一种冲击的力量使它窒息,而它却眼望着自己的涯岸和大陆,用本能泅泳着,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要回到以前和平而自由的生活中去。但是,水向它的手里流来立刻又从它的手里流去,它庞大的身体没有一点可以使上劲儿的地方。海浪像只大手戏弄一个皮球那样戏弄它,一下抛到空中,一下让它落在硬土地上,捉住它,扑击它、压缩它。它的一身矫健的力量到这里反变做累赘的疲乏,它将沉没,口已经浸到水里去了几次,于是在它再次在海面上冒出头来的时候,它用最后的声音向时间、空间提出控诉:世界是不是将这样平静的看着一种巨大的生物在世界末日到来以前灭绝?有的,并没有怎样感受到身上的灾难,但是却被这个变异激怒起来,它高高地举起爪子,扑打那些给大风吹来的山石和从地隙喷出的熔岩,它没有地方可退,也不会想到退,它红着两眼,蒸热着粗大的柱形鼻息,半露着锐利的牙齿,竖立着笨重的尾巴,它需要挑战,他需要搏斗,它要决定历史,决定自己和自己的伙伴的历史,于是它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发出洪大而激荡的吼叫。

    车辆、人、落叶、风和尘土交杂着在每一条马路上纷乱的奔走着。商店忙乱的关了门,一块门板“拍”的发出大声,倒在行人路上。一个小孩子给粗鲁的父亲拉着向东走去。小孩子哭叫着,用颠踬的碎琐的步子跟随着,跌倒了——次,又几乎跌倒两次。一个女人手中的铜币忽然落在地上,她弯着腰去拾,才拾起四个又落了两个,清脆地发出“铛榔”的声音,有一个还滚得远远的;女人追了过去,忽然给背后的人撞了一下,于是两个人红着脸彼此大骂。黑衣的警察和蓝衣黄臂章的防护团员立刻布满街头巷尾,宪兵们乘坐着涂了黄泥和插着树枝之类作为伪装的大汽车来了,他们有的立在十字路口,有的躲在沙包垒成的掩蔽物里,有的在水泥的工事边指挥着行人。一个身着黑衣的老妇人拄着木头手杖,用瘦削的小脚走路,别人走一步她要走三步才跟得上。她焦灼的瞠着昏暗的双眼望着拥挤而没有终止处的前面,多皱而下垂的面颊上闪着泪光,泪水淌落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叫道:

    “还是死了吧!是死吧!……什么活罪,我这样老了的人……我不信我前世作孽,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

    整个南京市不久就看不到什么人了,仿佛它是才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古代都市。紫金山用一种暗蓝色的调子雄踞在城的东方,白石的中山陵在严肃的气氛里看来更其崇高和庄严,茂盛的小松树林以青年的姿态傲慢的直立在战争面前,天文台银色的屋顶在天堡城上悠闲地发射着灿烂的、文化的光辉。玄武湖上水波静静的,没有一点被扰乱处,小鱼追逐着从岸上飘来的杨柳叶子,鸟雀在半枯的树枝上或者在纷飞的落叶里成群喧叫,残败的荷叶仍旧扩散着隐约的清香。这一切充满了生命的蹬动,没有向战争低头,不是大胆而沉默的接近着战争,就是透过战争而显示存在。

    紧急警报响起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十几分钟以后,一个二十七架九六式重爆击机组成的轰炸机群掠过鳞纹云出现在东南角的天空,后面有一群一群的鸦群一样的黑点连续地向市区飞来,高空中有一群驱逐机迅速地划过。这些,发出咬嚼着血肉的野兽的恐怖或者满足的咆哮,使平静的日光发抖,使凝重的群山发抖,使爱好和平的城市发抖,使古旧的土地发抖,使空气搅乱而成为一片不安的疾风。

    于是,在它们绕城半周的时候,各处的高射炮射击起来:

    “镗!————镗!镗!镗!……”二公分的苏罗通在五台山的方向怒吼着。

    “蓬!————蓬!————蓬!……”三公分七公厘的三零式在紫金山附近应和着,一团一团白色的炮云凝结在海面一样的广大天空上。

    “钢鎯!……啦啦啦啦镑!镑!镑!镑!钢镗!哈啦啦啦……”七公分五公厘的大口径高射炮凶猛地射击着,四朵白色的炮云后面跟着另四朵白色的炮云,激烈地翻滚在仿佛要把天空撕做两片的大气派的声音里。

    一架敌机头上忽然红黄地发火,“呜!————”一声痛苦的嘶叫,立刻曳着须子一样的黑烟翩翻地沉下。另一架敌机的两翼摇晃了一下,向右转,钻过炮云,单独向那一片鳞纹云急速的逃走。

    “轰,轰,轰!……”一阵连续而猛烈的爆炸。

    “轰!轰,轰,轰,轰!……”

    各处轰炸着,一朵黑烟又一朵黑烟腾起在建筑物中。一条街道焚烧起来,暗红的火焰伸到空中,舒展着,舞蹈着。天空变了颜色,浓黑弥漫做一片,把日光遮断。

    严龙狼狈的跳进了地下室,跟前忽然变黑,摸索着,坐在铺在地上的染了蔷薇花香的被褥上。他无力的低了头,手指神经衰弱一样的牵动着,耳朵在响,心在动荡。他叹了一口气,伸手过去,在角落里摸到一个纸烟罐头,从里面撮出一粒咖啡糖来,剥锡纸剥了好久,然后把它投在口中,但是什么香甜味也没有。他躺了下去。外面又是一阵轰炸声,地下室有如水中的小船一样似的波动,一些泥屑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他的项颈上。他忽然发怒的样子,吐掉那块糖,不安的立了起来,一只手扶着地下室的入口处,仿佛上面的房屋就要坍塌下来。他的舌头有点不自然地骂道:

    “你鬼肏的!不揍下你一架、两架来才怪!”

    天空,敌机的队形已经散乱得像不懂秩序的乌鸦一样,我们的驱逐机正在追击它们。这种驱逐机轻捷得像燕子掠水而过,从敌人头上优势的俯冲下来,画一个圆,又咬住了一个迟缓的尾巴,或者钻到没有能力还击的敌机肚子下面,给它一个奇袭。这样,一架敌机一下变做一阵菌形的白烟;远处还有一架盘旋栽下,在空中留下了一个黑色的螺旋形的轨迹。

    当空袭警报发出的时候,人群像迁穴蚂蚁一样集中在水西门,挤塞住了道路,用各种哗噪慌乱的声音呼叫着。警察额上渗出薄汗;蹙着愤怒的双眉挥舞着手中的棍子,把嘶哑的大声向人们头上抛去。一个穿着黑布棉衣的老妇人,还没有走近城门,就软弱的立住了,两眼无光而茫然,绝望于自己的力量,把背脊斜倚在街道的灰黑色的墙上。她的手上和额上,静脉像爬虫一样困倦的凸涨着。她的五十六岁的脸色苍白而灰暗,求乞什么一样望着一群一群从面前跑过的人,一只手抱着一个洗淡了颜色的蓝布包袱,一只手抱着她的才八个月的孙子来弟。这孙子是她所钟爱的,是她仅有的一点骨肉。她的儿子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豆腐店,过着平淡而有一杯绍兴酒喝的满足的日子,媳妇瘦干得像一方钰兴门外悬挂着的廉价的板鸭,劳苦的一天工作到晚,补衣服或者洗碗碟,那是使她欢喜的,但是这个年青的女人是没有再给她生产一个孙子的希望了。现在他们都在店铺里,不知道怎样了。这个小孩子,营养不良,细细的项颈支撑着不平衡的巨大的头,眼眶大而凹陷,特别凸出的眼球有一种惶惑而搜索的光,这时候他正熟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头靠在祖母的纤弱的肩头上,十一月的明朗而富有温情的日光直照着他们。而手中的那一只包袱呢,她一样紧抱着,它沉重的近于笨拙,那样沉坠着。它也是她所宝贵的,里面是她和坟上已经丛生着灌木的丈夫一生血汗的沉淀物;儿子近三十年的工作也附加在上面。在前一次的轰炸里,她亲戚的家给炸得一无所有,人们空着两手呆立在散发着硝烟味的瓦砾堆边,徒然呆立在寒风和晶莹而污染的眼泪里;耳朵边同情的语言,他们仿佛没有听见,被街道风夹杂了尘土和街市的喧阗一同带走。就是为了这些,今天她第一次带出这个包袱。她不能忍受那样的灾难。她愿意和包袱一同炸毁,或者和包袱一同在世界上存在;她不能没有一个钱而活着。但是这个包袱和来弟却几乎累坏了她,它和他都像石头一样,虽然才抱到手上时并不怎样笨重。它并且滑落在地上一次,他也几乎给摔在路上,弄得可怕的大声啼哭,以后他又睡熟了。这使她痛苦,不知道应该怎样。她的手臂像系了一个磨盘,一条即将绷断的绳索勉强把她维系在磨盘上。她恐慌了,她知道这样下去会把来弟跌坏,或者让包袱给纷乱的人群挤掉,更没有方法穿过拥挤的人群到城外去,甚至在飞机到了顶空的时候,还徘徊在原处。这样,她就在一堵墙边休息下来,接着放下了包袱坐在上面,抚摸了几下孙子的肩背,给他擦净了嘴唇上粘着的发绿的鼻涕。

    “唉!”她叹息起来,两眼仰望着耀眼的蓝天,显出无助的样子。微风吹动着她额前污旧的白铜光泽的头发。她念着经文,不出声的动着两片干瘪得像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沉思起来。

    她十分焦躁不安的看着天,又无可奈何的揉揉微痒的黝暗的左腿。她坐着,向对面一条小小的巷子直望着,那里有一口井,年久日深的花岗岩的井栏给汲绠磨成了无数宽大而光滑的深槽。巷子里空荡而寂静,有一只孤独的麻雀跳跃着走路,啄吃些什么,一下惊慌的飞向空中。她踌躇不定,手中的两件东西,一个孙子和一个包袱,需要安置下来才好走路,但是她并没有安置处,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很快,天空又振荡着紧急警报的狂叫。城门口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是那样拥挤,像一个个石榴子儿似的挤塞着,断断续续逃难的人,从每一条道路上汇流到这里。警察和宪兵命令着他们,呵斥着他们,一个警察高高的举着棍子,差不多要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敲一下的样子。

    她得走,并且立刻就走。她艰难地立了起来,仍旧把小孙子和包袱分抱在两个臂弯里。但是这一次休息却使她完全无力了,手臂软软的像湖岸的杨柳枝,骨骼松懈而又仿佛有一种酸涩而麻木的轻微痛感胶着在上面,她完全抱不住这两个宝贝,不必说走路,更不必说要从人群中挤过去。

    但是她终归是要走的,怎样走呢?她的心像笨头笨脑的小羊一样在胸里乱撞着,她无意中又望着那一口灰黑色的井。

    “啪!————”什么地方清脆的放了一枪。

    她竭力支撑着,走到那条无人的巷子里,小偷一样边走边向各方面张望着,转动着多纹而瘦弱的项颈,用一种不大方、丑陋而多少有一点阴沉的神态。

    俯在井栏上,可以看到井水闪动着忽黑忽白的光。人们忘掉了它,既不供饮用,也不供洗涤,只是让水面闲散的浮动着的木片、污物、枯叶和泡沫。只有一个办法:把包袱投到井里,到警报解除以后再叫儿子来捞取,自己抱着孙子到城外的掩蔽部里去,那样可以有希望。否则,说不定,或者失去包袱,或者失去人,或者一切都完结。

    她向井里望着,心里恨极了,眼泪枯涩的从眼角滑下来,附着在鼻翅上。她忽然冲动地转过背脊,像一只雄鸡一样摆着架子走回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让炸弹把一切炸个空空如也吧,逃什么呢?什么地方不是可死之处?谁有把握呢?但是,她的勇气并不怎样多,她并不坚持自己,当走到巷子口,就看见那些警察、防护团员,那些密集在城门洞里不敢略一移动、两眼畏缩的望着高不可测的天空期待着什么的人们,她又走回来了。

    她第二次来到井边。但是一看见井水,脑中又如春涨的江水一样混乱了,心上有无数的毛虫在咬啮。这井水是不是很深呢?假使很深,那包袱一投下去是不是还有希望打捞起来呢?假使不怎么深,或者很浅,那么,给别人打捞了去又怎么办?……她一次一次的下了决心,又一次一次的动摇。

    她又迅速朝巷子两端望了一眼,擦擦眼皮,咬了一咬残留着的几颗浮动的牙齿,腮肉在颤动。她真把包袱投入井中,“咚!————”一声水响,水花洒在井壁上,水光诡谲而激荡的变幻起来,她弯着微驼的背脊向下面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种特别的曲线不可思议的歪曲着,撕裂又融合,水泡不断的从井底直冒上来,混乱了她的视线。一个满足的苦笑悄悄的掠过她的木片一样的嘴唇。

    她在呼喝声里走到城门边来,一个宪兵挺着发白光的刺刀逼住她,因为她年老才忍耐着没有打她。这时已经严禁任何人有什么行动了,人们蠢动拥挤在城门的黑影里,像一群飞倦了的鸽子。远远的,天空又传来马达声,不知道是中国飞机还是日本飞机。她抱着孙子,用手拍着,小心的用两眼望着别人的脸,一个一个的向他们细看。忽然,她不放心起来:这些人仿佛都知道她把包袱投到井里去了,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告人的诡谲的眼光,有的冷淡地望着别处,那也是故意装出来的。她的心振动起来。她昏乱了,她要叫,要哭,要阻止这些坏蛋。……

    忽然,一个地方炸弹爆炸起来:“轰,轰!轰啦!————”

    大家一下都向内缩,有的人给挤在城墙上,胸骨受着没有弹力的压迫。一个小孩子哭叫起来。她的来弟是不很爱哭的,现在他仍旧酣睡着,她想,他不会受惊么?————等到一注意,她才发现,在她手中的并不是来弟,而是一个包袱!她仿佛是一只蜉蝣给吹在狂风里,疟病发作似的变黄了脸,睁大了昏沉的眼直盯住包袱,口微开着。忽然,她把包袱抛在地上,一声尖锐的哀叫,疯狂的、勇猛而无理的推挤着别人,她要去看她的来弟。……大家骚动起来,有一个男子用响亮的恐吓向她投来:

    “外面,飞机!再动就打死你!”

    端着刺刀的宪兵急急的走过来,举起枪托打在她的屁股上。口中“嗯”了一声,她倒下了……

    五台山在城的正中,是起伏不定的黄土丘陵的一部分,山麓附近全是最近建筑的华丽住宅,几所学校掩映在散乱的树木里,时时有喧笑声和抑扬在小风里的唱机和无线电的杂音。山上,有一个水塔挺立着,它高大的姿态使人想到一种巨人的威严和神的崇高。它,在蓝得无邪的晴天里反变做灰色,在半阴不雨使人不很愉快的天气却忽然洁白起来,仿佛是天使的袍服。它,实在有一种权威,有一种恩惠,操纵着市民的日常生活。

    为了掩护这个神物,任务落在一队学习军事的青年的身上,他们都只二十岁左右,从天明麻雀在树枝上打架的时候开始,到一屋死鱼一样倒在枕头上酣畅的沉睡到梦里为止,口中总是离不了笑声、歌声、玩笑和食物。他们谁也没有战斗经验。他们住在山边一幢茅屋里,一条溪水从那里绕过,一些小树静静地立在岸上。当他们空闲时,就聚集在门前,捉一个灰黑的蚂蚱,摘去两腿,喂给觅食的蚂蚁吃;或者鹰一样彼此追逐,用石子互相抛掷,直到发怒的区队长冲出门来制止他们。他们没有一个看书的,除非画报;他们爱看当天的报纸和号外。才吃过早餐,就有人一次一次徘徊在门外,向路口疑神疑鬼地张望,报纸来了,大家争夺起来,叫嚷着,立刻在报纸周围挤成了一个球,在前面的尽量低下头去,后面的尽量提起脚跟来。他们没有必要也不常到炮阵地去。战争给他们带来的是清闲、游戏和一种溶解在紧张里的快乐,一种发泄精力的放纵的机会。

    炮阵地用树枝之类伪装着,半绿半枯黄,如同一堆杂乱的植物,色调和形态容易使人忽略过去。警戒兵背着枪,散步一样踱来踱去,或者半藏在旁边矮小的常绿树的黑影里,不让人走近来。炮是一九三六年式的苏罗通,炮身上有暗绿和土黄的迷彩,装置着独立瞄准具,口径二公分,原来是供第一线步兵用的,拿来作为都市防空的兵器,是很不相称的。附近,有几个立式散兵坑和掩蔽部,散布在乱草里。

    现在,七、八个青年的眼都凝视着天空,血像暴雨后的山涧以激落的飞跃代替平静的流动,心像激烈运动后——样,跳跃的声音仿佛是在喉头。每一个人都那样紧张,但是每一个人又都那样宁静,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情感,期待着已经飞翔在头上的战斗。天空,一片蓝色。白色的或者变做灰白色的三架一个编队的敌机,来来去去很像海潮退去时,在湿润的海滩上空平稳翱翔着的信天翁,那样傲慢而轻捷。它们,每一架上有两个发动机和两片方向舵,装载着一千三百公斤的炸弹。观测手从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里望着一个三角形,口中大声的报出敌机的距离。炮长把八倍的望远镜凑在眼上,忽然看见一群黑点从敌机的编队中一条斜线的往远处落下。……偏东,有几朵炮云出现,和旷野上吃草的羊一样悠闲。

    炮长是一个有浓黑胡子和阔大肥厚的肩膀的人,虽然也是一个学生,身上却有一种满不在乎的老兵的沉着。忽然,他看见三架敌机画着一条弧线,一直飞来,于是他吼叫起来:

    “目标!右前方飞机!向后!航速六十!三千!————”

    瘦长的第四炮手坐在瞄准座里,听了炮长的口令,左手操纵着方向转轮,右手握住了高低转轮,通过玻璃片上刻画着乳白色十字的瞄准镜,望着那三架飞机,立刻使它们落在十字的交叉点上,把炮口缓慢的移动着,追随着它们。同时,第五炮手用黑毛的手扭转航速分划转螺,把航速盘上的指标定在“60”处。他希望那些飞机立刻自己跌下来,情不自禁的向天空望了一眼,那是凶暴的一眼。但是他并无所见,只看见一片炫耀的蓝光,虽然飞机的爆音的方位是不错的,而他的任务又是不允许他这样看飞机的,即使是投弹的时候也一样。于是,他有一点抱歉的局促天真的流露出来,望着提前量筒,望着里面的红的、白的、蓝的、黄的,绿的圆形和三角形,以后他就专心致志的注意着上面刻满了纤细的分划和各种颜色的指标的距离分划盘。第六炮手一只手紧握着闪耀着美丽光泽的盒形航向指标,两眼像一个富于梦想的诗人那样悠然的望着天上,用另一只手十分疲倦的擦了一下下巴。观测手直立在散兵坑里,年青得像一个孩子,继续报告着距离:

    “二千三!————”

    炮长下第二个口令:

    “中央机!————二千一!”

    第四炮手立刻把十字瞄准了中央机的头部,平匀地呼吸着,谨慎的样子。

    观测手又报出数字来。

    “二千二!”

    炮长又下口令。

    “二千!————发!”

    射角在四十五度左右。第四炮手的高低转轮缓慢的旋转着,炮口相应的缓慢的向上昂起。第五炮手看出提前量筒中蜗牛一样爬着的黑色指标已经爬到蓝色的图形下面,立刻低下头,黑毛的手急促的扭转黄铜的距离分划转螺,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圆形定在20的位置。这动作那样迅速,差不多像在身边经过的风,捉住射击机会。第四炮手用细长的右脚踏了一下右侧的击发机:

    “镗!————”一朵不怎么大的白色炮云突然凝结在第一架飞机前面,象已经命中了。但是它立刻就挨过了这朵炮云继续飞行,发怒的爆音更高了。

    观测手小孩一样兴奋起来:

    “二千一!————二千!————方向偏左十,高低好!……”

    他连续的叫嚷着,声音变得特别尖锐,有一点刺耳。他看得很清楚,那一架作为目标的九六式重爆击机现在正在“20”这一个指标上,而炮弹却爆炸在它的左侧,假使炮身轴线向右十密位不是恰好么?

    炮长的口令:

    “向右十!————一千七!————点放!”

    射角约六十度。提前量筒里黑色的指标正匍甸在蓝色的三角形下面。第五炮手敏捷的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蓝色的三角形定在“17”上;同时,他向左扭转方向修正螺,使指标指在黑色的“10”字上。第四炮手又用细长的左脚踏了左侧的击发机一下,立刻撞开。

    “镗!镗!镗!————”三朵炮云浮在空中。

    观测手的一公尺的立体测高仪中,飞机的投影在从“20”到“10”的那一列指标构成的斜线上,愈来愈迫近了。他,只是连续的用尖锐的声音叫嚷,一点没有疲乏:

    “一千八!————一千七!”

    炮长口令:“一千五!————连放!”

    观测手报出:

    “一千六!————一千五!”

    射角约八十度。提前量筒里指标指着黑色的长方形和蓝色三角形的交界处,第五炮手把距离分划指标盘上的“15”定在黑色的和蓝色的两个指标之间。第四炮手细长的左脚又踏了一下左侧的击发机,这次,他是这样的用劲,咬着牙齿,腮肉凸出。

    “镗!镗!镗!镗!……”炮云满布在空中。

    飞机飞过顶空,第四炮手一下把炮身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家匆忙的绕着炮盘跟着跑,改变了方向。第二炮手取下了空弹匣,另外装了一弹匣的子弹。

    观测手报出:

    “一千四!————一千五!”

    炮长的口令:

    “一千六!————连放!”

    “镗!镗!镗!……镗!镗!镗!……”

    观测手一只手挥着,忽然欢呼起来。

    “命中了三发!机尾冒烟!喔哈!……”

    被击中的飞机惊慌的“呒”了一声,尾巴上飘扬着忧郁的浓烟,把头一仰,挣扎着沉重的向下沉,像一头撞在玻璃窗上的苍蝇,昏头昏脑向中国的土地上一直坠落。

    大家快乐的哗噪起来。这是违犯纪律的。尤其是那个小孩子,他挑起了拇指向伙伴左摇右晃,仿佛这一架“牛”是被他击落的,只有他一个人值得在这个世界上夸耀。忘掉了是在战斗中,他口中发出了病人呓语一样:

    “你看,一架呀!击落了一架!”

    第四炮手松弛的坐在瞄准座上,两只细长的腿向前宜伸着,像一把张开的钳子,左手扶在独立瞄准具上,有两种困顿或者舒适的情调。第五炮手只是健康的高笑着,笑得头向上仰,身体剧烈震动。自然,炮长也是高兴的,他的宽阔的背影在这个时候看来更显得巨大,始终无畏的独立着。但是一种突然切近的爆音却使他吃惊,他忽然转过蔓延着浓黑胡子的脸,看见敌机的第二编队沿着第一编队的航向朝炮阵地飞来,已是这样接近了。他有点张皇,但很快控制住自己。他冷静的高叫道。

    “目标!正后方敌机!————一千八!————连放!”

    小孩子一样的观测手本来已经爬出了散兵坑,听了口令,像急速地跳入水去的青蛙一样,仍旧跳到散兵坑里。两秒钟内他报出了距离:

    “二千!————一千九!————”

    炮手们疯狂了一样,绕着炮盘一个猛烈的旋转。

    “镗!镗!镗!镗!……”

    “一千八!————”

    “一千六!————连放!”

    “镗!镗!镗!镗!……”

    “一千七!————一千六!————”

    飞机投下炸弹,那些黑点在空中“嗤嗤哗哗”的嘶叫着,混合着飞机的洪大的爆音急速落下来。

    炮长困苦的仰着浓黑胡子的下巴,皱着脸,大叫起来:

    “注意投弹!”

    “来呀!”

    黑毛的手沉默而迅速的活动着,更凶暴的斜着眼向天空窥望。爱梦想的第六炮手思想飞去得很远,他所看见的,仿佛并不是临近飞行的敌机,也不是危急一步一步逼近的战斗场面。他看得更高、更深,他在那里看见了光辉,看见了珠宝。细长的脚踏下去,十字作为敌人的死亡的象征,十字跟着敌人。

    “镗!镗!镗!镗!……”

    各炮手仍旧在自己的定位上,继续射击。只有观测手像一只出没不定的兔子,往旁边的乱草中一钻,不见了,躲到掩蔽部里去了。

    “铜镗榔!特榔!……”

    一群炸弹落在附近,带土的硝味浓雾一样弥漫着,淹没了世界,看不见蓝色的天,看不见亲切的伙伴,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手的颜色。一个破片在炮长的头上掠过:“蓬!————”接着,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凶猛的撞击了一下,他的脑立刻像一片湖水那样荡漾不定。他吃了一惊,“中了么?”他并不可惜自己年青的一切,并不悲痛,只是平静的想:“对了,第一次作战就给祖国献出了生命!我不过是一个学生,我没有对不起中国军人的身份。————我们付出了代价,即使过高些。……”他很快失去了知觉。

    飞机仍在头上盘旋。队长出现在茅屋的门框上,开始,他扶住了门犹豫不定,一下子他冲了出来,用急速的跑步跑上斜坡。硝烟还是那样浓,浑黄的,朦胧的扩散着,把天色染过。他脸色十分难看,苍白得像久病的人,他一面走一面惊疑的左右张望。炮阵地上灰黄色的新土翻了出来,撒得远远的,断折的炮管反射着日光,横在大大小小的炸弹破片里。他心一沉,“完了!”他想。他更急促的跑着,一口气跑到了炮阵地上。“这些学生!……”他立在那里,看见了完全破碎了的火炮,从地上拉起一块白色的金属块来,抚摸了几下,轻轻的摔在原处。他又忧愁的望着那些可怕的东西,蛇一样的一条肠子、一只露出在浮土外面的带血的手臂、——个直径十公尺以上的重磅爆炸弹炸成的漏斗坑。他悲痛,有一种窒息的酸味,如同把醋弄到气管里似的;他愤怒,烈火在心头燃烧。突然他抬起头来,眼中的黑光是凶恶的;但是他看见,山上的水塔依旧巨人一样直立着,并没有被战争压倒,一点皮伤也没有,他们完成了任务。于是,一个微笑出现在他的苦涩的口角上。

    观测手支着两只手从掩蔽部钻了出来,他的眼光明亮的搜索着,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是不可信的。看见区队长立在斜坡上,他立刻亲密的高叫着,跑步过来。一看见有人,区队长的眼泪就像夏天黄昏摇动在淡绿色的天边的金星,立刻落了下来。这个小孩子,望着炸死了的并被埋在旁边一堆松散的泥土中的同学,他们,不久以前还和自己一同呼吸,一同战斗。而现在,变做鲜红的血肉荷花铺满地上。火炮也给炸得破碎变形,剩着一些废铁。他的心茫然而激动,但是,立刻,他又显出小孩子身上找不出来的奇特的老练和冷静,他反而安慰区队长道:

    “区队长!哭什么呢!他们的死换来了中国的生,是应该欢喜的。————我们先看一看还有没有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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