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听不见桨声,从篷里伸头一望,原来东方已经发白,四五株杨柳包围两间茅舍的船埠立在眼前了。
到家还有十五里的旱程,我跟在挑夫后面循着田塍走,两旁水田里四散着隔夜挑来的秧捆,农人也正从村里走下田来,————突然惊住我的,是远远传来的鹧鸪的声音了!我在都会地方住了近十年,每到乡间种田的季节,便想念起鹧鸪。
我还没有动身的时候,接到弟弟的来信,说近年年岁丰收,县城里举行赛会,最后一句是,“各亲戚都派代表来家。”到家,首先迎着我的是母亲同弟弟,我坐下竹榻,母亲拿着芭扇站在我的身旁,我纠住弟弟坐在我前:
“怎么一个代表也不见呢?”
弟弟发气似的:“回去了不久哩!”接着数一大串,没有一个不是姐妹的称呼,有的我仅知道名字,有的在我还是那同我拍球踢毽子的对手,现在据说也是插花傅粉大人模样。弟弟又告诉我会是赛得怎样的热闹,我暗地里笑,而且仿佛是羡念一种诗境:“这都是我当年见过的!”但我又好像寻觅什么而记忆不起,感到一点空虚,突然问道:
“柚子姐姐来了没有呢?”
“柚子姐姐————正在做新娘哩!”
我不作声。弟弟莫明其妙的瞪着眼睛对我看。母亲催我到自己的卧室去躺着休息。
我刚刚跨过门槛,芹已经站在长几旁边对了我的眼光一笑,我也一笑,而我在路上准备的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芹让下她做针黹的矮竹椅叫我坐,我也就挽住她的手坐着,这时无意间瞥到的是粉壁上悬挂的我自己画的四块画屏…………
“这是从那里说起!”
经了芹再三的摸抚,我才知道我是在吊眼泪,接着是白的绢帕拂到我的面上了。
“妻呵,刚才弟弟告诉我柚子妹妹正在做新娘。”
“是呵,做新娘,你缘何突如其来的发呆呢?”
“你该还记得!”我手指着壁。
“我不比你记得许多!————老是这样起头,要说的话多着哩!”
芹湾着身子娇媚的把嘴鼓着,我也抬头相觑,不觉间她的唇落在我的————我微笑了:
“‘快活快活!’我适才在路上……”
我突然又觉得心伤,母亲也把芹唤去给我备早饭了。
去年冬天我曾回家一趟,母亲要我下乡给姨妈看看,而我也实在的想会一会我的柚子妹妹;姨妈是寄住在他〔她〕的族人家的,我走进堂屋,张望了一会,听得里面纺线的车喔喔的响,左边渐渐走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婆,我迎上前去,“请问,我的姨妈……”这婆婆瞠目不知所对,而我已望见从右角的板门探出了一只头来!我猛然一奋发,堂屋的静寂也立刻打破了:
“焱儿!原来是我的焱儿!”
“哈哈!妈妈清早打喷嚏,我就知道是有客来!”柚子妹妹出来笑成一团。
“车呢?————唉唉,这是你妈妈耽心我开不起车脚,亏了我的儿,怎么走!”
纺线的就是我的姨妈。纺车脚下一条短凳,凳上是姑娘们用的柳条盒,用了红帕子盖着。姨妈一面欢笑,一面用衣角揩眼泪,————这是我所习见的脾气;然而柚子似乎是哭过了不久的:依然孩子似的天真烂熳的笑,却又很不自在,当我无意的瞥见她的眼角。
姨妈说我来得正好,旅居在数千里外,归来不是容易事,而自己身体的羸弱也正是朝不保夕。又说,柚子平常总是念芹……
“那么,怎不上街去呢?”我突然问。
姨妈手指着柳条盒:
“她忙得连饭也不吃哩!”
柚子端了一把椅子给我坐过之后,本站在姨妈身旁,一手支着腰,一手抚着姨妈的肩膀,这时转过身把盒子拿起坐下矮凳咕噜着:
“你不打搅,早就绣完了哩!”
“真真是孩子气!你问焱哥哥我说的是不是,刚才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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