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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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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

    万花筒般的嫣云,浮游在遥远的天边。

    羊群好似雪白的花朵,点缀着绿色的田园。

    碧野蓝天,相互烘托,彼此影衬,使得这诗情画意般的原野,给人一种格外辽阔,格外雄伟,格外秀丽可爱的感觉。

    嘴里叼着短杆儿旱烟袋的老农,在嗓子眼儿里轻哼着抗日小调,驱赶着拉耘锄的毛驴,晃晃悠悠地朝村里走着。一忽儿,驴儿站下了,它伸长脖子,要去啃食路边的青草。那老农甩起响鞭,嘚嘚呀吆喝地喊几声,毛驴咴儿咴儿地叫着,又走开了。这张为军属代耕的耘锄走在田野里,不仅反映出蕴藏在群众内心的抗战热情,还为这生气勃勃的村野又增添上一种无以名之的活力。

    路边上,有个清水塘。

    水塘里,咕儿呱儿的青蛙们,提前唱起夜歌。

    一只讨人喜欢的喜鹊,忽闪着两只灵活的翅膀,从那彩霞万里的天外飞来,停落在水塘边的树头上,伴着正在窝外久等的母鹊,一同钻进窝巢。

    水塘边上,有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小道的尽头,从万绿丛中闪出一位红脸大汉,正忽呀颤地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这位红脸大汉是个虎虎势势的小伙子。上身,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小褂儿,没扣扣,敞着怀;下身穿的是浅灰色的单裤,裤腿挽过膝,露着半截腿。一顶用藤批儿编成的大檐儿草帽儿,偏戴在他那宽阔的前额上。

    这个粗眉大眼的小伙子是哪一位?

    他就是龙潭街上的民兵队长黄二愣。

    参加完民兵队长会议归来的黄二愣,目下沿着小路跨着大步,一面朝前走,一面左顾右盼地瞟扫着平平展展的四野。这时节,光闪闪的水塘,蓝瓦瓦的天空,绿油油的大地,一齐映入他的眼帘,使得他那美丽的心境更加美丽,使得他那多彩的理想更加多彩了!

    黄二愣来到一个桥头上。

    桥两旁,绿草镶着清澈的流水,流水泛起银白的浪花。浪花,层层相推,滚滚翻翻,绵绵不断。这时,黄二愣的脑海中,正像这河水的浪花一样,有一条活跃的思绪也正在绵绵不断地翻腾着。

    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今天会上的一些事情。

    今天的会,是个战斗经验交流会。会上,各村的民兵队长们,在相互交流经验的过程中,讲到了许多动人的战斗故事。这些故事,都给龙潭这位新上任不久的民兵队长黄二愣,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关于那些民兵夺枪的故事,更使黄二愣感兴趣。因此,直到现在,他还一边走路,一边在想————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坊子镇的民兵们,抬着根据需要特制的“云梯”,悄悄地摸到水泊洼据点近前。这个据点的西北角上,有个凸出墙外的角楼子。敌人管这个角楼子叫“哨楼”。民兵们根据长期的侦察,并利用上了田宝宝这个关系,了解了一些必要的情况,并掌握了敌人哨兵的活动规律————每到下半夜,哨楼上的哨兵便开始打瞌睡。特别是那个“瞌睡虫”,一打上瞌睡就三脚踹不醒。这天夜间在哨楼上值班的,正是那个“瞌睡虫”。民兵们来到据点近前以后,先弄了个响动,见哨楼上没有反应,便剪断了铁丝网,破开鹿砦,又将云梯靠在哨楼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去,将正打瞌睡的敌人哨兵捆绑起来。尔后,他们带着哨楼上的枪和子弹下了哨楼,安全地撤走了……

    这个“哨楼夺枪”的故事,在黄二愣的头脑中刚刚闪过去,又一个“过岗夺枪”的故事,在他的头脑里闪现出来————

    那是一个黄家镇赶庙会的日子。敌人为了他据点的安全,在黄家镇四外的路口上,都设上了临时岗哨。宁安寨的民兵小铁蛋,也杂在赶庙会的人流中。他利用走路的时间,和几个同伴商量出一个“过岗夺枪”的方案。在接近敌人的岗位时,铁蛋装成瘸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敌人的岗位来到了,他啥也不说,还是往前走。一个伪军凑上来,给了铁蛋一枪托子:“站住!”这时,铁蛋心里明白:敌人是想要钱!因为谁都知道:路过敌人的岗卡,得既有“良民证”又有钱才能过去。可是,这时的小铁蛋,对此却佯装不知:

    “老总,干啥呀?”

    伪军喝道:“‘良民证’呐?”

    铁蛋佯装猛醒:“噢!忘了,对不起!”

    他说着,掏出“良民证”递过去。伪军将“良民证”扔给他以后,他正要走,另一个伪军,又给了他一枪托子:

    “站住!”

    铁蛋又装蒙了:“又干啥?”

    这时,后边有人答腔道:“老总,你们别见怪,这孩子在天津学徒才回来,不懂得咱这儿的规矩……”

    另一个老乡帮腔道:“咱们给老总凑个茶钱儿吧!”

    铁蛋歉意地说:“噢!要钱呀,好说,好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手伸到腰里去掏钱。当两个站岗的伪军全伸着长长的手臂争着接钱的时候,小铁蛋突然猛喝一声:

    “别动!”

    原来铁蛋从腰里掏出来的不是钱,而是枪!这是一支假枪。这假枪是他们大刀炉上自己制作的。枪的样子,和手枪一模一样,就是放不响。现在,小铁蛋用假枪威住了那两个站岗的伪军,眨眼间,他们手里的真枪便到了小铁蛋的手里了……

    继“哨楼夺枪”、“过岗夺枪”的故事之后,又有杨大虎“送粮夺枪”,尤大哥“卖水夺枪”,魏基珂“领路夺枪”,等等,等等,一系列的夺枪故事,在黄二愣的脑海里嗖嗖地闪过去……

    黄二愣且走且想,且想且走。

    一个村庄过去了。

    又一个村庄过去了。

    每个村头的墙面上,都写有抗日的墙标。前边,又一个村庄迎上来。这个村口的墙面上,也毫不例外,照样有一行惹人注目的大字墙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黄二愣一边呱嗒呱嗒地朝前走,一边扭着脖子朝那墙上瞅,就觉着那行振奋人心的大字全像长了腿一样,嘣儿叭地蹦进二愣的眼里。于是,他眼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瞅着,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起来。越念,二愣的心里越热;越念,二愣的心里越甜!

    黄二愣正走着,瞅着,念着,一阵响亮的歌声,从村中传出来:

    背起大刀片,

    掖上手榴弹,

    保卫家乡民兵个个是好汉!

    …………

    这支歌子,是二愣最爱唱的歌子。

    现在,这“背起大刀片”的歌声,一撞击黄二愣的耳鼓,二愣的嗓子眼儿里又痒痒起来。与此同时,他心窝儿里那股兴冲冲乐呵呵的劲儿,也更加高涨起来,而且高涨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一到这种情况下,这位不善于抑制感情的黄二愣,便情不自禁地随着村里传出的歌声唱起来了:

    拿起锄镰咱就生产,

    拿起刀枪咱就作战,

    日本鬼子来捣乱打他个脸朝天!

    …………

    二愣唱着唱着,蓦然想起一句话来:

    “二愣啊,眼下敌人更狡猾了,咱可来不得半点麻痹大意呀!……”

    这话,是从前梁永生对黄二愣的批评。

    目下,二愣一想到它,便立刻收住歌声,并懊悔地自己责备起自己来:

    “二愣呀二愣!你咋又犯了老毛病!”

    黄二愣的话在心里这样说着,还向周围的四野里撒打一阵,没有发现什么敌情,这才塌下心来。

    人们总是各有爱好的。

    黄二愣虽然嗓子不算怎么好,可他却是挺爱唱歌儿。特别是他当了几年民兵以后,学会的歌子多了,他那股爱唱劲儿就更显得突出了。他无论走到哪里,往往是,人还没到,歌声先到了。

    据说,他曾向人们说过:

    “我三天不吃饭能活,一天不唱歌儿不能活!”

    这话,未免有些夸张。可是,二愣好唱,确是事实。尤其是当他心里高兴的时候,这爱唱的特点就更加突出。今儿个,要论高兴,可以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看他闷着头儿走了不大一霎儿,就将那“麻痹大意”忘净了,又开始轻哼起小调儿来。

    黄二愣一面哼唱着,还一面从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张油印的表格。

    这张表格,二愣在这一路上曾经看过三回了。现在,他双手拿着表格擎在面前,面部泛起一层既严肃又兴奋的神色,仿佛他的手里正在托着一件世界上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这是一张什么表格,竟能引起二愣这样的激动?

    喔!这张表格可非同一般————原来是黄二愣的入党志愿书啊!

    你想啊,黄二愣盼着入党盼了多久啦!如今终于将入党志愿书领到手了,他对这志愿书怎能不心爱?心里又怎能不激动呢?可能正是由于心情激动,他那两只擎着表格的手,在不能自禁地微微颤抖着,抖得那张表格在他的手中发出瑟瑟的响声。

    这时的黄二愣,又将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这张表格上了。他一面乐津津地走着,一面美滋滋地看着;看了一遍看二遍,看了二遍看三遍……他看着看着,心血又涨起大潮。这时候,他那原先只在嗓子眼儿里轻哼着的小调儿,不由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最后,竟放开喉咙尽情地大唱开了:

    三月里来三月三,

    有志男儿把军参;

    拿起刀枪上战场啊,

    保卫祖国好河山!

    …………

    什么样的歌声最动人心?是名家谱出的高级曲调?还是著名歌手那婉转的歌喉?不!不是!都不是!

    是啥哩?

    是从心窝儿里发出来的革命歌声!

    要知道,黄二愣今天的歌声所以分外动人,是因为他现在的心中喜上加喜,高兴里头还包含着高兴!当然,在支部已经通过了自己的入党申请,正在等待上一级党组织批准的时候,叫谁也是高兴的!这有什么奇怪?可是,你要知道,对黄二愣来说,除了入党这个大喜讯之外,在今天的民兵队长会上,小锁柱还悄悄地透露给他另一个喜讯————这就是:关于黄二愣要求参军当八路的事,大刀队党支部也已经研究过了,并在原则上已经同意了黄二愣的要求!这里边,只是因为两个原因,还需要暂先推迟一些日子。

    这两个原因是:

    第一,要求参军的人很多,枪支不够;

    第二,二愣的民兵队长职务,还需要找个人来接他的班。

    在锁柱告诉二愣这个消息时,二愣曾向锁柱说:

    “枪,不成个问题!”

    “咋不成问题?”

    “我有!”

    “你有?”

    “嗯!”

    “在哪里?”

    “在石黑的仓库里放着呢!”

    小锁柱扑哧笑了。黄二愣认真地说:

    “你笑啥?他会派人给我送来的!要不,我抽个空儿去拿来也就是了!”

    如今,二愣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而且越想越多————在他看来,甭管咋说,参军的事,那是定了的;至于多咱去,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你想啊,人家黄二愣,一下子得到这么两个大喜讯,叫谁谁能不高兴呢!

    二愣走着走着,他的家乡龙潭街来到了。

    这时,天色正在渐渐地黑下来。二愣娘正呆愣愣地站在村头上,两手交叉帮在腹前,心神不安地朝这边望着。要知道,自从黄二愣离家不久,当娘的就开始盼着儿子归来。在这一天之中,她被“盼”指使着,曾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也不知出来张望过多少回!

    可也是啊!在这年头儿,儿子孤身一人出去开会,为娘的咋能不挂心?何况,在这一天之中,周围的村子里,还响过好几回枪哩!

    真急煞人呀!二愣娘心在盼眼在望,一直盼望到现在,儿子还不见回来!在这一天当中,曾有多少远方的人影引起过她的希望?又曾有多少个这样那样的念头引起过她的忧虑?

    眼下,也许她已经影影绰绰地望见儿子的苗影儿了吧?你看!她不已经用那皱纹很多的手掌,久久地打着亮棚,正在朝二愣这边眺望吗?

    哦!她望来望去,终于辨认出来了————那个迎面走过来的大小伙子,正是她那二愣儿子!尽管这时她还看不清二愣的面目,可她的心里已十分肯定————她是绝对认不错的!

    顿时,二愣娘那一直是阴沉沉的脸上,蓦然间变了样子————里里外外全是喜,犄里旮旯儿都是笑了!可是,当儿子一步闯到她的眼前时,她那满脸的笑意里,却又似乎掺杂上一种迷惑不解的成分!

    这是为啥?

    因为这时黄二愣的脸上,笑颜横溢;他这笑颜,比母亲因突然见到儿子而立刻爆发出的笑颜还要浓!母亲,该是多么了解儿子呀,可是,二愣今日这种笑容喜面,使他的老娘也觉得是头一回见着!你想啊,就凭这一点,咋能不使当娘的产生迷惑之感哩!

    因此,二愣娘盯视着儿子的笑面迎头问道:

    “瞧你乐得这个样儿!活像那中了状元回来似的!得了啥喜事儿啦?”

    乐不可遏的黄二愣,当即向娘说:

    “娘,你是不知道————今儿这个大喜事,跟那中‘状元’可不能比呀!”

    娘半信半疑,又喜又惊:

    “哟呵!你说得真玄乎!倒是啥事儿呀?能值得这么喜!”

    “啥事儿?告诉你吧————批准啦!”

    二愣这句话,既没头,又没尾,把他的老娘逗笑了!娘喜嗔兼有地点着儿子的额头,眼笑心急地说:

    “瞧你这孩儿!为从说个啥事儿,总是这么少头没尾巴的!你说的倒是啥呀————批准啦?”

    二愣嘿呀嘿地憨笑着,将嘴贴在娘的耳朵上,神秘地、一字一顿地说:

    “当————八————路!”

    “当八路”这三个字,立刻引出一股喜色爬满了二愣娘的面颊。要知道,当八路,这不仅是黄二愣自己长期以来的宿愿,也是当娘的对她的儿子的一种最高的希望啊!她早就从内心里悄悄地盼着,自己的儿子能当上个八路,出息成一个像他梁大叔那样的人!她还曾想:“要是能有那一天,我这个当娘的,总算没有白生他白养他!”可是,在这种盼望之中,二愣娘还有点担心:“唉,八成不行!像二愣这个孩儿,无论说话办事,都愣头愣脑,那队伍上能要他这一号儿的?”你想啊,二愣娘原来是这么个想法儿,今天突然听说儿子当八路的事队伍上批准啦,她咋能不喜?又咋能不乐?

    她喜!她乐!她喜得心里开了锅!她乐得脸上开了花!在这又喜又乐的当儿,一句嘴不从心的话脱口而出:

    “二愣!可是真的?”

    黄二愣当然不满意娘这种打人兴头的问法儿。便说:

    “娘,我啥事儿哄弄过你呀?”

    娘想:“可说哩!二愣从来是没跟娘说过瞎话儿的!”于是,她说:

    “要是当真,那可好!儿呀,你只要参加到咱那队伍里去,娘就是闭上眼,也放心了!……”

    娘正说着,二愣想起永生说过的几句话:“二愣啊,光争取参军是不够的,还要争取入党啊!革命的队伍,是温暖的革命大家庭;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你想想,光入伍,参加到这个大家庭中来,就能算最幸福,到此满足了吗?……”二愣一想起这话,当然会和他入党的事联系起来的。于是,他挺挺胸脯儿,又向娘说:

    “还有个比这更喜的事哩!”

    “更喜的事?”

    “当然喽!”

    “那是啥?”

    向来放不住话的黄二愣,这时又把嘴凑到娘的耳边去了。显然,他是想把入党的事告诉给娘,好让娘跟他一起来个高兴加高兴。

    这时的二愣娘,已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耳朵上。

    谁知,二愣的嘴刚凑到她的耳朵上,啥还没说,又缩回去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二愣这时又想起梁永生嘱咐过他的两句话:“二愣呀,入了党,要遵守党的纪律,党里的事,要绝对保密!就是亲爹亲娘,可也不能说呀!”可是,二愣越不说,娘就越纳闷儿。最后,直急得二愣娘没好气儿地说:

    “瞧你这孩儿!越长越没出息!跟娘也没正格的!你成心闷煞娘呀?”

    “娘,我不是没正格的……”

    “不是没正格的为啥还不快说?”

    黄二愣为难地说:

    “不能说呀!”

    二愣娘当然不能理解:

    “胡扯!一个儿,一个娘,还有啥话不能说?”

    二愣傻眼了!他该怎么解释呢?要是别人,也许是有法子解释的。可是黄二愣,他算没了辙!没辙怎么办?在娘追逼得无法的情况下,他只好搪塞支吾地说:

    “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他这样说了以后,又怕娘领悟不到这话的含意,因而他感到不满足,便又加上一句:

    “反正是,往后儿,我就快成了像梁永生那样儿的人了!”

    二愣娘听了儿子这话,禁不住失声地笑了。

    她用手往后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指着儿子的眼胡子说:“你呀你呀,俺那二愣儿哟!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也想着跟那梁永生比比?你要能赶上你梁大叔的一个指头也好哇!”

    娘这套话,说得个红脸大汉黄二愣脸更红了。

    方才,黄二愣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只是想到:梁永生,既是个军人,又是个党员。至于别的,他啥也没有想到。现在,经娘这么一说,他也觉着那么个说法有点不大得体,又嘿嘿地憨笑起来。

    黄二愣大步小步闯进家,屁股没沾炕,就开箱倒柜地翻腾开了。

    他要翻腾什么?只有黄二愣自己知道。

    二愣娘因为走得慢,被二愣拉在了后头。谁知,当她一步迈进屋时,二愣已将包袱流星的摆了半截炕!二愣娘一见这光景,又急又蒙,便大声小气地嘟嘟道:

    “哎哟哟!俺那个愣大爷哟!你这是要找啥呀?无论找啥,你除了知道脑袋长到肩膀上,还知道啥东西放在哪里?就不会等娘回来言语一声儿叫娘给你找?看你乱抓一把花椒,给俺驰翻了个扬而翻天!叫俺怎么拾掇?……”

    娘在一旁不住声地嘟嘟,二愣低着个脑瓜子还是驰翻他的:

    “俺找衣裳!”

    “找衣裳?”

    “嗯。”

    “黑灯瞎火的,找衣裳干啥?”

    “准备走!”

    “走?”

    “嗯。”

    “往哪走?”

    “当兵去嘛!”

    娘由烦变喜:

    “哦!多咱走哇?”

    “没准儿。”黄二愣说,“日期还没定下来呢!”

    “这又不是什么娶媳妇、嫁闺女,还要挑选个什么好日子啊?”这时娘比二愣还要急,“叫我说,既然上头批准了,那你就赶紧上队伍上去呗!早去总比晚去好,还定的什么日期呀!……”

    “唔!可不是那么简单!”

    “这有啥简单不简单的?一不用套车,二不用雇轿,捎上几件子衣裳,俩脚一挠,就走呗!”

    “批准虽说批准了————”二愣说,“可是,至于多咱到队伍上去,还得听上级的通知哩!”

    二愣娘一听这话,口气又变了味道:

    “唉唉,俺那个愣小子嗳!照这么说,你用得着这么毛毛草草的?”

    二愣说:

    “喔!那可不行!咋不行?这是军事行动!通知到手,腿就得开路!误了一分钟,也是大错误!”

    当娘的,当然知道儿的心情,所以没再去管他,就自己忙着掀锅去了。

    二愣娘一面忙着从锅上往下戗饼子,一面又问儿子道:

    “二愣啊,你这回去开会,还有啥新鲜事儿呀?跟娘唠叨唠叨,也好让俺这老婆子心里豁亮豁亮!……”

    娘这一问,把个二愣提醒了。他两手一拍大腿,急眉火眼地说:

    “糟糕!”

    “啥呀?”

    二愣没迭得给娘解释一句,将那乱七八糟摆了一炕的烂摊子一舍,撒开丫子窜出屋去。

    他去干啥?

    原来是这样:在这次民兵队长会上,梁永生还布置给黄二愣一项任务呢!这一阵,他被去当八路这件事迷住了心,竟把那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二愣冲出屋去以后,从角门洞子底下搬过那个榆木梯子,往屋檐上一竖,噌呀噌地爬上了房顶。

    二愣像疯了似的这个闹劲儿,闹得他娘摸不着头脑了:“他这是要干啥哩?”二愣娘正纳闷儿,忽听房顶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鸟叫声:

    “唧呱呱!唧呱呱!唧唧呱呱!……”

    这鸟叫声,是龙潭街上的民兵们规定的集合讯号儿。

    这种讯号是非常细密的。人们从不同的鸟叫声中,不仅可以听出是让什么人集合,为什么集合,还可以听出带什么东西、在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集合。

    这套讯号儿虽与二愣娘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可是由于日子久了,她听常了,如今大体上也能听出个七成八脉的来。

    因此,待二愣从房上下来后,娘又问他说:

    “你们又要去破公路呀?”

    “嗯喃!”

    黄二愣顺口应了一声,又自己忙活起来。

    只见,他抽开一个炕坯,从炕洞里拿出一条宽宽的皮带,还有一口大刀、两颗手榴弹,然后将皮带在褂子外头扎了个齁紧,又将大刀背在身后,手榴弹斜插在腰间的皮带上。

    二愣自顾自己在这边打扮着,没有发觉娘在那边生他的气了。过了一会儿,娘一边用礤床子礤着瓜菜,一边没好气儿地朝二愣嘟噜道:

    “你看人家老梁,见回来到咱家,总是跟俺这老婆子坐到一块儿叨叨一阵子。你瞧你,还短不了的跟你梁大叔在一块儿泡,也没泡出点出息来……”

    二愣懵懵懂懂地问:

    “啥?”

    “啥?你见回开会来到家,啥也不跟娘说!娘问一句,你‘嗯’一声,三掴子扇不出个闷屁来,就像打鬼子不关俺的事似的!……”二愣娘一边拌着瓜菜一边说,“二愣啊,往后儿,你也要成了那八路军了,要知道,那八路军里可没有你这一号儿的窝囊废!将来,你要真的到了队伍上,可得好好地跟你梁大叔他们学着点儿!听了不?咹?对娘的话别这么牛头木耳的!……”

    二愣听了娘这些话,知道自己不对了。

    他嘿嘿地笑着说:

    “娘,是我不对!”

    二愣这种爽朗性体儿,确实叫人喜欢。

    吃饭了。二愣娘拿起一个饼子,揭下饼子上的硬嘎渣,递给二愣说:

    “人老了,牙越来越不行了,吃这饼子嘎渣真费劲,你那牙口儿好,替娘吃它吧!”

    “哎。”

    二愣接过来,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随后,他一面吃着饭,一面跟娘唠扯起开会的事来了。

    黄二愣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抄起一把镐冲出屋去。他走得那个急劲儿,带得桌子凳子一阵乱响,屋门口上还掀起了一股小风。

    “不擦擦汗就往外跑哇?俺那愣大爷!”

    二愣娘大声小气地喊着,紧跑慢颠追到角门儿上,只是望见那边有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又听见一声“没关系”,随后一闪便不见了!

    黄二愣到哪里去了?

    他奔向了民兵队部。

    民兵队部,设在村北头的关帝庙里。

    如今的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了。墙壁上,布满了弹洞。在这弹洞累累的庙院门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头牌子。木头牌子上写的是:“义合成木作铺。”

    庙院内的东厢房里,井井有条地摆列着一些木匠用的工具,例如拐尺呀,墨斗呀,还有那些大小不等、用途各异的锛凿锯斧呀,等等,等等。屋内的地面上,除了木条、板片,便是锯末、凿屑、刨花子。冷眼一看,倒还满像个乡间木作铺的样子哩!

    其实呢,只要让个内行人仔细一瞅,便可看出破绽。因为,许多常用工具的刃子上,全都生了一层褐色的铁锈,只有那一根根的锯条是锃亮的。这是因为,民兵们短不了用它去锯敌人的电线杆。

    这所关帝庙,自从常明义被打死、常秋生逃走以后,一直没人居住。只是有的讨饭人或逃难人,有时在这里躲风避雨,安宿过夜。可是,打从这里安上民兵队部,又突然火爆起来了。平日里,民兵们总是在这庙院附近放有暗哨。一到天黑,这里更是有众多的人进进出出。随着形势的越来越好,出进这个庙院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在出进庙院的人中,除了民兵们而外,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抗日积极分子,也三六九儿地往这里凑合凑合。

    今儿个,黄二愣嘴里轻哼着抗日小调儿,跨着大步走进了庙院儿。这时节,早到的民兵们,除了正在魁星楼上值班站岗的乔世春而外,其余的人们,正在天井里闹得挺火爆。

    有的,托着棍棒当枪,闭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正然练习瞄准儿。那当枪用的木棒,久久地停在那里,纹丝不动。

    有的,手里舞着大刀,两腿又蹦又跳,正在演习拼杀。那明晃晃的大刀,伴随着手臂的舞动,在星光下闪着一道道的弧光。

    有的,又弹腿,又折腰,又舞拳,又跺脚,正然练武术。

    还有的,正在学着埋地雷。

    滑稽二摸着一个来看热闹的娃娃的头说:

    “小洪,听说你们儿童团里也在练武,是吗?我去给你们当个‘教师爷’吧?用不用?”

    小机灵正和一个乳名叫“邋遢儿”的孩子说笑着:

    “邋遢鬼!儿童团员,就是民兵的‘后备队员’,懂不懂?咱可先说下,你这个邋遢劲儿要是改不了,俺民兵里可是不招你!……”

    他们正忙活得挺火爆,说笑得挺热闹,一见黄二愣进了院儿,忽啦啦一声全都上来了。这时,一双双亲昵的眼神,注视着这位民兵队长。并且,与此同时,还七嘴八舌地嚷着:

    “队长回来啦!领来的啥任务?”

    “二愣,先说说听来的好消息!”

    “对!准有好消息!你瞧二愣那笑乎乎的样儿……”

    扎裹得头齐腰紧的黄二愣,这时笔管儿条直地站在天井里,将一对拳头撑在腰间,刀柄上的红绸布,飘飘摆摆地垂在肩头上,红闪闪的脸上潜伏着笑意。这时候,黄二愣的本心眼儿里,是恨不能将他那满腔的喜悦和兴奋,一股脑儿地倾泻给自己的战友们。可是,他朝院中一撒打,见人不全,又变了主意:

    “别嚷,别嚷了!等人到全了我才说哩!”

    黄二愣这洪亮的大嗓门儿,一下子把人声全压下去了。在这突然出现了一时寂静的当儿,小机灵跨着急匆匆的步子闯过来。他来到二愣近前,啥也不顾,一把抓上二愣,劈头就问:

    “我那个事儿怎么样了?”

    二愣感到莫名其妙:

    “你的啥事儿?”

    小机灵朝着二愣的前胸给了他一杵子:

    “你这个家伙呀!闹了半天又给我忘啦!”

    他这一杵子,倒把个二愣杵醒了:

    “你是说,叫我向上级要求要求,让上级发给咱村民兵几支枪————对不?”

    “对呀!”另一个民兵接腔道,“这不光是小机灵他自个儿的要求,也是咱民兵们共同的要求————民兵民兵嘛,既然有个‘兵’字在里头,就该有几支枪才是正理!”

    “就是嘛!”又一个民兵帮言道,“咱这个要求并不分外————人家好多村的民兵都有枪了……”

    黄二愣经过梁永生的长期熏染,如今说话有时也带上了几分风趣的味道:

    “你们别来‘整’我好不好?我多咱说过民兵不该有枪?我曾说过你们这个希望分外?”

    “这你倒是没说过!”小机灵又攻上来,“可你不该给忘了哇!”

    “忘我倒是没忘!”二愣合着小机灵的韵调说,“可我就是没向上级提————”

    “没提?”

    “为啥不提?”

    “我觉着————”黄二愣透透亮亮地讲,“想向上级要枪就没出息,更不用说张开那红齿白牙的大嘴提出这样的要求!”

    满院的民兵轰地一阵乱了:

    “向上级要枪,是为了打鬼子,又不是要来吃它解解馋!这怎么能说是没出息哩?”

    “就是嘛!逮雀儿还得用个豆哩!没枪怎么打鬼子?这和‘没出息’贴得上边吗?”

    “二愣!咱们需要枪,又没有枪;你不同意向上级要,那向谁要?向你要?”

    黄二愣就着这人的话音说:

    “向我要?向我要个啥?我又没开着枪炉!”

    众笑。

    二愣一挥拳头,又说:

    “有本事向敌人去要嘛!敌人那里的枪多着呢!”

    黄二愣的说法,得到了多数民兵的赞成:

    “这话对!人家外村民兵的枪,大都是近来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上级决定留给他们使用了!”

    “有的虽是上级发的,那是因为人家那个民兵队战斗力强,上级才重点发了枪;咱们要想让上级发枪,就得先呛呛劲,干出点名堂来!”

    “还有些民兵的枪,是因为配合部队参战有功,上级奖励给他们的……”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离不开咱那二愣队长讲的那个‘总精神儿’————夺!就说上级的枪吧,是从哪里来的?不也是从敌人的手里夺来的?……”

    “对呀!咱们龙潭的民兵,配合大刀队作战,不是也缴获过敌人的枪支吗?不过,那时上级有规定,民兵和群众缴获的零散枪支弹药要集中上送,我们背了不多几天,便交到县里去了!现在,形势越来越好了,我们的枪支也越来越多了,据说,今后民兵再夺了枪,上级允许我们留一部分自己用……”

    黄二愣听着这七嘴八舌的一片议论声,心里一直热滚滚的。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潮更高了,从旁插言道:

    “这个‘夺’字用得好!对我们来说,当前的问题,是我们民兵们自己向敌人去夺呢?还是我们的八路军同志夺来以后,我们再伸着个不知道害臊的大手向上级去要呢?”

    几乎是众口一声:

    “咱自己夺!”

    也有人觉着这个简单的回答不够劲儿,又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作着补充————

    小机灵说:“民兵民兵嘛!既然占了个‘兵’字儿,就得有个‘兵’劲儿,不能干那没出息的事儿!”

    滑稽二说:“要说别的也许咱不会,要说‘夺’,咱又不是没长手!为什么还要借人家的手使唤?”

    “……”

    在一片议论声中,民兵们全到齐了。

    你瞧!拥拥挤挤的满院的民兵们,个顶个的净是些硬硬棒棒、虎虎势势的小伙子。他们,都长得粗眉大眼,膀阔腰圆,强烈地表现出北方青年农民的特征!

    这些准备去破路的民兵们,有的扛着长头儿镐,有的拿着短把儿铁锨。还有的挎着锯,掖着斧,抬着高高的梯子————这是打算去破电线的。

    他们不光带着工具,还同时携带着武器。因为这个民兵队现在还没有步枪,所以武器主要是两种:一是大砍刀————每人有一口;一是手榴弹————一半人有一半人没有。除此而外,还有几支猎枪、洋炮之类的火器。

    “集合!”

    这是队长发布的号令。

    伴随着黄二愣这声号令,可庭满院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一瞬间,一溜东西向的双行横队,齐刷刷地出现在黄二愣的对面。

    黄二愣,利利落落,威威武武,挺胸站在队前。民兵们那一双双的眼睛,一齐盯着他们这位上任不久的新队长。

    二愣在当民兵的时候,是个宁上十回战场、不上一回讲台的人物。可是,自从他当上民兵队长以后,工作的需要,硬逼着他登上讲台,当众讲话,而且还正在逼着他改变自己的性格儿。

    而今你看,这位新队长又要讲话了!

    整个庙庭,肃静得如同无人一样。

    兴冲冲站在队前的黄二愣,在讲话的同时,带劲地打着手势,还倒满像那么一回事儿哩:

    “同志们!我先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

    群情振奋。

    二愣学着梁永生的样子,稍微停顿一下,又眉飞色舞、喜声笑韵地说:

    “在这次会上,我听到一个新精神————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精神……”

    黄二愣的这句话,声腔并不高,可是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就像一颗颗的吸铁石一样,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耳朵,眼睛,思想,情绪,注意力,全给吸住了;并使得人们的面容更加亮堂,更加生动;一双双嘟辘辘地转动着的笑眼,都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由于人们压抑不住发自心窝儿的激动,所以黄二愣才刚扯开个话头儿,那个被人称为“小机灵”的民兵就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插嘴问道:

    “队长,快说,快说呀!”

    另一个民兵帮腔道:

    “是啊!啥精神?快说嘛!”

    这时的黄二愣,恨不能把他所记住的一切,连根带叶地一口气全都吹进战友们的脑海里去。可是,因为他毕竟还是没有当众讲话的习惯,所以虽然是满肚子的话正在乱往外拱,可又一时闹不清先从哪里说起才好。

    过了一会儿。

    他终于理出了一根话头儿,这才兴冲冲地开了腔:

    “我才听到的这个指示精神,主要是关于领导方法问题。当时,领导同志讲的还具体些,可我,往这里一站,有点蒙头,也想不全了。现在我记住的,有这么个精神:在一定时期内,只能有一个中心工作,别的工作也要做,但要摆在第二位、第三位……”

    黄二愣在这边一字一板地讲着,那边那些含着微笑静听的民兵们,都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二愣讲完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说得太对了!”

    还有的说:“咱坚决照党的指示办!”

    也有的说:“二愣,咱们当前的中心工作是啥————上级说来没有?”

    “说了!”黄二愣道,“梁队长说,我们民兵的当前中心工作,是破路!”他没给别人留下插言的空间,又紧接着急转话题兴冲冲地说,“再一个好消息,就是这次会上,梁队长还传达了毛主席最近的指示精神。毛主席说:‘希特勒不久就会被打败,日寇也已处在衰败过程中。’……”

    黄二愣一口气说到这里,这才喘了一口大气,并用手背抹去了他那额头上的汗珠。在二愣讲述的时候,民兵们都喜在心里,笑在面上,静静地听着,整个庭院除了二愣的讲话声以外,再也没有一点响声。二愣讲完后,人群中立刻掀起一片喜气洋洋的议论声,整个庭院沸腾起来。在这一片沸腾的人声中,还有人提高嗓门儿急切地追问道:

    “二愣,还有啥好消息?说下去————”

    “还有————”二愣说,“现在,我们根据地的地面儿又扩大了,根据地的人口,包括一面负担和两面负担的,已经有八千多万了,军队有四十七万了,民兵有二百二十七万了,党员有九十多万了……”

    有的人听到这里高兴得鼓起掌来。

    有的人兴冲冲地说:

    “唔哈!我们的力量真不小哇!”

    滑稽二说:

    “那二百二十七万民兵里头,也有咱们这一伙哩!”

    在他这有点滑稽的口吻里,包含着自豪的语气。

    小机灵帮腔补充说:

    “那是当然!还有那八千多万人口当中,能不把咱们龙潭街上这千八百号人包括在里头?”

    在人们纷纷议论的当儿,也有人向大家嚷道:

    “别吵别吵!人家二愣还没讲完呐!”

    另一个人就势催促二愣:

    “队长!往下说呀————还有啥好消息?”

    黄二愣抓下罩在头上的毛巾,着青青的光光的头皮,心里悄悄地想了一下儿,摆动着那只大巴掌说:

    “没有了。再有,就是叫人生气的消息了!”

    二愣这一句,使人们静下来。

    这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起不安的神色。小机灵更特别沉不住气,着急地问:

    “队长,啥叫人生气的消息?”

    二愣先骂了一声,尔后气愤愤地说:

    “最近三年多以来,国民党留在敌后的数十万军队,经不起日本帝国主义的打击,约有一半投降了敌人,约有一半被敌人消灭……”

    人们这时的心情,都很气愤。人群中,响起一片怒骂声。

    黄二愣加重了语气,又接着说:

    “还有呐!”

    “还有啥?”

    “国民党一向是真反共,假抗日。最近在河南打仗,日本鬼子只不过几个师团,国民党几十万军队,有的是刚一打就稀里哗啦败了,有的甚至是还没打,就散的散、逃的逃!国民党的大官儿,一个姓汤的,一个姓胡的,他们领的部队,都是这样!……”

    “蒋介石那个老小子,真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国民党反动派坏透了!……”

    黄二愣提一提嗓门儿,压下了嘈杂的人声,又接着讲下去:

    “大家别嚷啦!下边,我跟大家讲一讲这次破路的意义……”

    “甭讲那个了,反正是破路呗!”有人说,“我们保证把这个‘中心’干好就是了!”

    “那可不行!”二愣坚持说,“梁永生同志说过,不光要让群众知道怎么做,还得要让群众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才行呢!”

    民兵中有人在悄悄议论:

    “你看咱这队长还真有个派头哩!”

    “他处处都在学梁永生!”

    “梁队长常说的话,他还真学会了不少呢!”

    黄二愣见人们嘀嘀咕咕,队列也有点乱了,他突然严厉起来:

    “遵守纪律!站好!别乱呛呛!”

    人们立即肃静下来。

    在正式队伍中,战士们站得挺胸凹腹才算端庄郑重。可是,在黄二愣指挥下的这些没有经过正式军事训练的民兵们,为了表示端庄郑重,都挺得直直的,仿佛他们觉着只有这样才能增加几分威风。

    黄二愣见人们安静下来,又接着说:

    “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柴胡店的敌人,要把从各村抢去的碎铜烂铁,送到县城去。要知道,这是当前敌人最缺乏的军用物资。上级说,一定不能让他们运走!……”

    “对!不能让他们运走!”

    “这次破路的目的,除了不让敌人运走铜铁而外,还有更大的战略意义呢!更大的战略意义是什么?上级只说,形势向前发展了,为了作战的需要,要进一步切断敌人的交通联系。这一点,咱还领会不透;不过,既然上级提到这点,那就一定有上级的部署。因为这个,我们这回破路,是整个联防区一齐行动。我们一定要破得多,破得快,破得彻底!”

    二愣说到这里,一挥拳头,又来上一句:

    “下回评比,夺个第一!”

    他这一说,人们又唧哝起来。有人问:

    “二愣,这次会上,各村民兵评比来不?”

    “评了!”

    “咱第几?”

    “第三!”

    大家齐声说:

    “下回夺第一!”

    有人建议说:

    “咱这回去破路,全体民兵一齐出发,和破电线同时进行!……”

    黄二愣说:

    “破路和割电线同时进行可以,全体民兵一齐出发不行!”

    “为什么?”

    “还要保卫村子嘛!”二愣接着说,“一班留下保卫村子,二班破公路,三班割电线,四班担任战地警戒!”

    “行!”

    人们齐声应着。二愣沉思了一下,接着说:“负责割电线的同志们注意:要把电线杆上的瓷瓶儿弄下来,倒出里边的硫黄,交到上级去,我们的地下军工厂,当前正需要这种玩意儿……”二愣说着说着断了弦,这显然是又在思考出发前应当交代的问题。在这当儿,有个急性人耐不住了,他催二愣道:

    “队长,别磨蹭了,快走吧!”

    这时,二愣忽然又想起梁永生说过的一句话:“歌声是很重要的。高声歌唱能鼓舞斗志……”于是,他用商量的口吻向大家说:

    “咱先唱个歌儿再出发好不好?”

    “好!”

    人们全都同意。

    接着,黄二愣先起了个头儿,又用两条手臂摆摆划划地打着拍子,晃着脑袋,民兵们的齐唱声伴随着黄二愣那手臂的节奏响起来:

    背起大刀片,

    掖上手榴弹,

    保卫家乡民兵个个是好汉!

    …………

    歌子唱完了。

    二愣发布命令道:

    “大家注意!行军队形这样走法————四班在前头,二班在当中,三班在最后;每班之间,都要间隔五十步……”

    有人不以为然地说:

    “我看甭这么小心,一块儿走就得啦!现在,我们八路军的声势大多了,形势好多了,敌人也老实多了,特别是自从那回把石黑的‘地下线’一网打尽以后,敌人成了瞎长虫,更不敢轻易出窝了!”

    还有人帮腔说:

    “就是嘛!如今形势好转了,不用那么小心了!尤其是前几天城南的战事一激烈,敌人的‘扫荡队’往城南一拉,石黑和白眼狼这些狗杂种们更老实了。叫我说,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黄二愣仍坚持自己原来的部署。并批评了这种论调太麻痹。他这一批评,又有人说:

    “咦!二愣还满不简单哩!”

    这话被二愣听见了。他觉着脸上热了一阵儿:

    “咱有啥不简单的?全是跟梁队长学的!”

    随后,他将拳头威威武武地一扬,加重了那无可动摇的语气,向民兵们发布了“出发”的命令。伴随着一阵沓沓的脚步声,破路大队出了村口,又进入一条道沟,一直向东走去。

    一路上,黄二愣的命令不时地从前头传递过来:

    “跟上距离!”

    这命令,一个人一个人地向后传着,一直传到最后一个。不多时,另一道命令又传出来:

    “不许出声!”

    这时,月亮还没露面儿。珠玉似的星星们,在深空里一一地眨着眼睛,显得澄澈的夜空更加深邃,更加静谧了。辽渺的甜睡着的大地,被灰色的夜幕覆盖着。稍离得远一点的景物,只能看出个粗略的轮廓,再远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真是一个美妙的神秘的夏夜呀!

    残留在道路两旁的小树,搭眼一望活像那墨水画儿似的,黑乎乎的,分辨不出什么枝枝丫丫。道沟里光线更暗。有时候,后边的人走着走着,猛地打了个前失,将身子扑到他前头那个人的脊梁上。

    路途中,人们只是走呀走,走呀走,没人抽烟,没人说话,就连个咳嗽声也听不见。能听见的,只有沓沓的脚步声,呼呼的夜风声,还有那偶尔在谁的脚下发出的磕绊声。

    风,虽然很大,可是,由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刮不起土来,这漫洼里的空气,还是挺清新的。

    公路就要来到了。

    二愣悄声命令道:

    “站住!”

    民兵们站住了。可是有人不解其意,就问:

    “怎么?有情况?”

    二愣不答。只是说:

    “拐弯,向南!”

    由此继续向东,不远,便是公路了,为啥不赶紧上公路,反而拐弯向南呢?那些不理解的人,在悄悄地嘀咕。二愣仍不解释,只是以命令的口气道:

    “不许说话!”

    朝南走了一段,小机灵憋不住了,凑到黄二愣的身边来,问:

    “你是想离据点远一点————是不?”

    二愣点点头。

    有人不以为然地说:

    “那天破路,就是在这里插的家伙————忒小心!”

    “那天是那天!”小机灵替二愣争辩道,“今夜南风大,再要在这里动手,柴胡店据点上就有可能听见响动的!……”

    那人觉着此话有理,没再吱声。

    人们又朝南走了一阵,二愣说:

    “别走啦!”

    破路的队伍停下了。

    黄二愣像个指挥员似的站在道沟沿上,指指划划地说:

    “四班长注意!你派两位同志,由此往南,到离这里半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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