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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荒野斗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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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黄六月。

    一个暴风雨后的早晨。

    油绿色的漫洼里,升腾着白濛濛的雾气。

    见年一到这个季节,总是草苗齐长,害虫群飞,庄户人家算忙上劲儿了!

    一条涓涓流水,划破朝阳普照的绿野,在燕子唧唧喳喳的啼叫声中,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沙河古道,缓缓地流向那霞光万道的东方。

    祖国的河山多壮丽呀!

    地是肥的,苗是旺的,按说满洼遍野该是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可是,眼前的庄稼,并不是那样。有的地块儿,被敌人的“扫荡队”连蹚带踩闹得缺苗断垄,或者倒伏在地上;有的地块儿,由于敌人闹得百姓不得安宁,除虫灭草不及时,眼下已经荒芜了!

    只有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经得住种种摧残,在那路边上、河滩上正旺盛地生长着。天真的孩子们,跟这野草一样,不论环境多么恶劣,不论时局多么紧张,他们照例放开喉咙唱他们的童谣:

    天无边,

    地无沿,

    祖国的山河金不换!

    小鬼子,

    大坏蛋,

    张牙舞爪胡捣乱!

    儿童团,

    意志坚,

    齐心合力来抗战!

    …………

    一位扛着大锄的庄稼人,披着金色的阳光,跨着稳健的大步,在那浅草茸茸的溪水岸边走着。他听到这儿童的歌唱声以后,脸上闪动着笑意。这个人,身上的衣裳全湿透了,挽得高高的裤筒上,迸溅上很多泥点点。这些情况说明,他是在夜间冒着风雨赶路的。

    有几只栖息在水边草窝里的青蛙,时而从行人的脚下蹦出来,又扎进水里去了。

    平平静静的溪水,被它们激起许多圆形的波纹,环环相套地向四外扩展着,渐远渐细,慢慢地消逝在水草相连的岸边。

    扛锄人将锄拄在地上,挺立在溪水岸边,稀里哗啦地涮了涮脚丫子,尔后将锄往肩上一扛,又甩开膀臂忽呀颤地赶路了。

    这位扛锄人,虽是个农民打扮,但他不是农民。

    他是谁?他,就是八路军的大刀队队长————梁永生。

    梁永生来到龙潭附近,跨过龙潭桥,穿过松树林,沿着枣行的边缘走进村,穿街越巷,朝着黄二愣家的门口走去。

    黄二愣家正在准备吃早饭。

    当梁永生跨进他的庭院时,二愣娘正忙着掀锅,一团热腾腾的雾气从屋门口扑出来,在天井里散发着一种浓厚的野菜气味儿。

    永生一边朝屋里走着,一边学着半生不熟的当地口音喊道:

    “东家!使人不?”

    二愣娘透过雾气往屋外一瞅,又回过头去。

    她一面蘸着凉水往笊篱里拾那黏得粘手的菜团子,一面用一种腻歪的口吻不耐烦地说:

    “不使人,去吧!”

    永生走到屋门口了。二愣娘还在嘟嘟:

    “多得活像鹰赶的!简直把人腻烦死了!……”

    她的话未落,永生闯进屋。

    二愣娘听见脚步声,猛一抬头,只见身边的雾气里,站着一个扛锄的大高个儿。进院找活干,就是才添的新风俗,哪有闯进人家的屋里问活儿的?二愣娘一面在心里这么想着,一面急眉火眼地嚷道:

    “你是个啥东西?哪有你这号儿找零活干的?怎么跑到俺这屋里来啦?……”

    二愣娘嚷着嚷着,梁永生扑哧哧笑了。

    永生这一笑,把个二愣娘笑蒙了。她虚眯着眼睛,透过那白茫茫水濛濛的雾气朝永生的面目仔细一瞅,也不由得嗤地笑了:

    “哎哟!老梁啊!”

    梁永生乐呵呵儿地问:

    “你把我当成谁啦?”

    二愣娘多少带着一点抱歉的口吻,笑哈哈地解释道:

    “唉唉!方才你在院子里一喊,我又一瞅你这身打扮,以为又是来了个找零活干的哩!……”

    一向好说好笑的二愣娘,连说带笑地说到这里,乐不可遏地拍一下巴掌,叽叽嘎嘎地大笑起来了。她笑了几声,又说:

    “老梁啊老梁啊,你这个人呀!唉————!”

    “我怎么的啦?”

    “你三天不吃饭,也忘不了逗闷子!”二愣娘将垂下来的一绺灰白发梢撩上去,指指永生身上的衣裳说,“你瞧你,都淋成落汤鸡了,方才在天井里还顾得南腔北调地出那洋相!……”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在瓦盆里涮了涮手,撂下尚未收拾完的锅不管去给永生找衣裳了。

    锅里,蒸的菜团子。野菜的香味,阵阵扑鼻。

    二愣娘趴在箱上一面翻找衣裳一面向永生说:

    “老梁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儿个,你一步攮进来,不早不晚,正赶上饭碗!……”

    梁永生笑哈哈地说:

    “今天真算来巧了!不光是正赶上饭碗儿,你锅里这个饭食,也正合我的口味儿!”

    他说着,将肩上的大锄戳在门旮旯儿里。

    接着,他又抓下头上的毛巾,拧了拧,便在脸上头上擦起来。他一面擦一面向二愣娘说:

    “老嫂子啊,将二愣随身穿的孬好找一件子就行啊,用不着挑三拣四的……”

    他一提到二愣,这才突然意识到二愣不在,于是改口问道:“哎,二愣呢?”

    “出去啦!野得一天到晚不着家!”二愣娘声烦韵喜地说,“准是又跟他那伙儿民兵钻到一堆子去了呗!”她说着说着,突然一眼扫上了梁永生今儿这身不寻常的穿章儿,心里一纳闷儿,话就拐了弯儿,带着好奇的口气问道:

    “老梁,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咋?”

    “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儿了?”

    二愣娘说着,将二愣的一套旧裤褂儿递给永生。这时,她见永生正往桌上端咸菜碟子,就没好气儿地嘟囔说:

    “你这整天价耍刀摸枪的人,别在这里多手多脚地乱抓挠了,这锅头灶脑的事儿,用不着你这一号儿的,快到一边子换衣裳去吧!”

    梁永生来到二愣住的小东房里,把门一掩,脱下了湿褂子,露出了那紫红色的光脊梁。他的身上不算胖,可是前胸后背却又厚硕又宽阔,肌肉也挺瓷实。他那两条胳膊,活像两根铁杠子。

    永生换完衣裳又回到北屋。

    二愣娘望望永生,笑道:

    “你穿上这一身儿,更添上‘人才’了!”

    永生笑呵呵地说:

    “怎么样?像不像个庄稼人?”

    二愣娘说:

    “像!可像了!你没见?方才你猛孤丁地闯进来,我都不敢认你了!”

    梁永生将鞋脱在炕根底下,两腿一盘坐到用布补过几回的炕席上,用筷子搛起一根萝卜条儿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笑吟吟地说:

    “近来敌人闹腾得挺欢,化化装,便于活动呗!”

    一提到敌人,二愣娘皱起眉来:

    “那些狗杂种,也不知又是变的什么戏法儿……”

    梁永生将嚼碎了的咸菜咽下去,说道:

    “是啊!这一阵,敌人正在变换新花招儿。咱呢?就跟他来个你变我也变!……”

    他俩正说着,二愣回来了。

    二愣一进门,娘就跟他说:

    “二愣,快到门口上放哨去!”

    “谁来啦?”

    “你梁大叔。”

    “啊!”

    二愣虽然“啊”得挺痛快,可他还是一撩门帘扎进里间屋里去了。因为二愣这孩子,几天见不到梁永生,心里就想得没法儿,人也像掉了魂!现在,他一听说梁队长来了,咋能不进去看看呢?

    二愣一见永生穿上了他的衣服,先打了个愣。因为他觉着永生这么一打扮挺新鲜,便望着永生嘿嘿地憨笑起来。梁永生问他说:

    “二愣,笑啥?”

    “笑你呗!”

    “我有啥可笑的?”

    “你这么一扎裹,不像个八路样儿了!”

    “你看我像个啥样儿?”

    “很像个下乡找零活儿干的!”

    黄二愣这么一说,梁永生心里想:“咦?他们娘儿俩,怎么都对下乡找零活的人印象这么深?最近我到县委开了几天会,莫非说这一带又出了什么新情况?”他想到这里,就问二愣:

    “哎,二愣,这两天来找零活的人挺多吗?”

    “嗬!海啦!”二愣说,“见天都来。有的人,还跑进家来问呢!”

    “净些干啥活儿的?”

    “干啥的都有。有扛锄的,有扛锨的,还有扛铡刀的,扛木筢的……”

    “扛木筢的?”

    “是啊!”二愣一撇嘴角子说,“不光有扛木筢的,还有拿镰的呢,真是天大的笑话儿!”

    梁永生越听越觉有趣儿。他又问:

    “这些人,你有认识的不?”

    黄二愣摇头道:

    “全不认识。净些生人!”

    “你看他们净些什么人?”

    “什么人?庄稼人呗!”

    “你咋知道他们是庄稼人?”

    “除了庄稼人,谁干这一行?”

    “那为啥突然多起来?又为啥净些生人呢?”

    “这我倒琢磨过————”二愣说,“准是从外地逃过来的难民……”

    “你净胡诌八扯!”二愣娘一撩门帘走进屋来,“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种德性的难民!”

    她用食指点着二愣的前额又说:

    “你这个孩儿呀,一见了你梁大叔,就啥也忘了!刚才我叫你干啥去来?”

    二愣搰拉一下脖颈子,又吐一下舌头,嘿嘿地笑着,跑出去放哨了。他那两只大脚板儿,蹬得大地咕噔咕噔响了一阵,好像外头跑了一匹大骡子。

    梁永生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半倾着身子吃着饭,又问二愣娘:

    “老嫂子,这几天儿,还有些啥情况?”

    二愣娘咬了口干粮,在嘴里嚼着,想了一阵儿,然后咽下去,说:

    “盘乡的小买卖人儿也添了些生人……”

    永生转动着眼珠子,琢磨了一会儿,像是向二愣娘又像自言自语地说:

    “噢!这里头八成有文章!”

    二愣娘接着下音儿问道:

    “这有啥文章呀?”

    梁永生没回答。

    他喝了口菜汤又问:

    “老嫂子,我记得见年这个时候,好像是没有这些变化呀————是不是?”

    “啥变化?”

    “你看!这不找零活的也多了,小买卖人儿也多了,还净是些生人……”

    在他俩谈话的当儿,二愣一会儿跑进来听听,一会儿又跑出去看看。当永生说到这里的时候,二愣又一步攮进屋来。他愣头愣脑地插言道:

    “都叫鬼子闹的!”二愣仿佛听到外头有动静,收住话头警惕地听了一阵儿,又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儿,鬼子和汉奸们成天价横抢竖夺,闹得一些穷庄户人家越来越难过,谁大瞪着两眼饿死?都出来想个活门混饭吃呗!”

    二愣这种论调,尽管谱不上永生的弦,可是一向耐心的梁永生,依然是一面吃饭一面听,并不插嘴截舌地去打断二愣的议论。等二愣说完后,永生这才眯笑着将了他一军:

    “二愣,我问你————凡是穷庄稼人,该懂庄稼活吧?”

    “当然是喽!庄稼地的穷人,不懂庄稼活凭啥活着?”

    “二愣,你想想————”永生又说,“脚下这个季节,拿着镰出来找活儿干,也能算是个正经八道的庄稼人?”

    “二百五呗!”二愣说,“树林子大了,啥鸟都有!”

    梁永生摇摇头。

    二愣以迷惑不解的口气问:

    “怎么?不对?”

    永生带着三分批评七分教育的口吻说:

    “不对!完全不对!二愣啊,你太麻痹呀!”

    “麻痹?”

    永生意识到,二愣还没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他便举出一些生活中的例子,讲明了“麻痹”的危害。黄二愣听了,又辩解说:

    “民兵不该麻痹大意,这我知道;可对这伙人,原先,我只认为净是些穷人,所以没注意他们……”

    永生说:

    “要看一个人是个什么人,不能光看他的说话和外表,主要是看他的行动和本质!”

    他说到这里,缓了口气,又说下去:

    “二愣啊,革命的战士,是阶级的眼睛。麻痹可不行啊!你要知道,敌人是狡猾的,斗争是复杂的;现在,敌人的兵力一天不如一天,可是他们的毒辣心肠并没变,而是比过去更狡猾了,因此斗争也就比过去更复杂。不怕敌人诡计,就怕我们麻痹,在这种情况下,谁麻痹谁就吃亏。往后儿,你再碰上生人,只要见他可疑,就不要轻易放过他。你还要把我这个意思,传达给你们村的全体民兵。啊?记住了不?”

    “记住啦!”

    二愣说罢,拿起一个菜团子啃着,一转身,又跑出去放哨了。

    窗外,飞来一只喜鹊,落在庭前那高高的白杨树上,喳唧喳唧地叫了几声,将尾巴一翘,拍起翅膀又朝东南飞去了。

    过了一阵。

    梁永生刚撂下饭碗,黄二愣闯进屋来。他一见梁永生的面,就大声小气地嚷道:

    “梁队长!我逮着一个!”

    梁永生嗤地笑了:

    “逮一个啥?”

    二愣说:

    “找零活干的!”

    他说完后,发觉这话不大行,继而又道:

    “我觉着那个人不大地道!”

    永生问:

    “那人在哪里?”

    二愣说:

    “在民兵队部里。”

    永生又问:

    “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二愣把那人的年龄、相貌和衣着说了一遍。永生笑乎乎儿地说:

    “把他带到这里来!”

    “带到这里来?”

    “对!”

    “是!”

    二愣走了。

    不一会儿,二愣将那人带进屋来。

    永生上眼一瞅,笑了。原来,二愣抓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沈万泉。

    他只见,沈万泉扛着一张扒锄子,戴着一顶破草帽儿,赤着脚,裤腿挽得高高的,露着半截布满筋疙瘩的毛茸茸的泥腿,倒很像个干庄稼活的老汉。

    沈老头子是个热烘烘的人。他是带着一股热气走进屋来的。他一见永生的面,就指着二愣问永生:

    “老梁,这个愣小伙子,八成就是你常提到的那个黄二愣吧?”

    梁永生点点头,又笑了。

    接着,他指指沈万泉,故意逗二愣说:

    “二愣,说说你抓他的根据————”

    二愣一见梁永生和沈万泉见面的情景,心里就已经蒙了。现在永生又故意这么一问,二愣的脸像当时喝下二两烧酒似的,腾地涨红起来。他那两只大手,也仿佛成了多余的东西,把它搁在哪儿也觉着不大合适,结果又习惯地伸到脖子后头去了。他一面用手搓着脖颈子,一面两眼盯着自己的脚,讷讷地说:

    “他,他是个生人……”

    正在刷锅的二愣娘没容儿子说完,就把炊帚一撂嚷上了:

    “你们瞧瞧俺这愣小子!”

    她又转向二愣叱咤道:

    “阖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二愣的不?凡是生人你就抓人家呀?抓出祸儿来怎么办?……”

    二愣抱屈地说:

    “娘,不光这个!”

    “还有啥?”

    “他不大地道嘛!”

    “又说傻话儿……”

    永生抢过二愣娘的话头,问道:

    “哎,二愣,你看着他哪里‘不大地道’?”

    二愣解释说:

    “我见他的脚上光有泥没有趼!”

    二愣这一说,永生挺高兴。

    他拍一下二愣的膀头儿,笑盈盈地夸奖他一句:

    “二愣啊,你这一手儿不简单!”

    永生这一夸,夸得个二愣倒挺不自在。你看他,那股手也没处放脚也没处站的劲儿又上来了,腆着一张红彤彤的脸只是嘿嘿地笑。稍沉了一下,这才又搓手又摸胸地说:

    “俺净耍二愣!”

    “这回又叫你愣对了!”梁永生风趣地说,“二愣啊,由我来‘审讯审讯’这个‘不大地道’的‘生人’,你呐,还去放哨,行吗?啊?”

    到这时,黄二愣对这个“不大地道”的“生人”的身份,已看出一些门道。于是,他“啊”了一声,继而又朝沈万泉笑笑,抱歉地说:

    “同志,我是个二愣,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对不住你,你打我两下子吧!”

    二愣这股实落劲儿,又把人们逗笑了。

    笑声正在高涨着,二愣一头窜出屋去。

    梁永生和沈万泉笑望着二愣的背影在院门口消逝后,两人一同进了里间,在炕沿上坐下来。梁永生问沈万泉:

    “有事?”

    “我来汇报个情况————”

    “啥情况?”

    “石黑搞了个‘地下线’!”沈万泉说,“他把叛徒余山怀从水泊洼据点调回柴胡店去了,并叫那个小子当了这个‘地下线’的头子!”

    “地下线?”梁永生问,“地下线是什么?”

    “他们叫‘地下线’。叫我说,就是特务!”沈万泉说,“他们从伪军中挑选出一伙子人,又从社会上雇用了几个坏蛋,全化装成各种各样的身份,到各个村庄去串游,只要见到八路军的行踪,或者是闻到一点什么消息,就回据点去报告……”

    前几天梁永生到县委去开会,县委曾谈到,当前敌人在日趋末路的情况下,正在大搞特务活动。县委就此还向与会人员提出两项要求:

    一、注意收集有关这方面的情报,及时报告县委;

    二、根据当地具体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与敌人这种阴谋进行坚决的斗争。

    因此,梁永生对沈万泉谈到的情况很感兴趣。他想:“这个所谓的‘地下线’,是不是就是石黑大搞特务活动的一种具体形式?”于是,他进一步追问道:

    “‘地下线’是咋的个组织法儿?”

    “搞不清楚!”沈万泉说,“他们这套玩意儿,弄得还好严密哩!”

    “还了解什么具体情况吗?”

    沈万泉作了一些补充,然后说:“暂时就这些了。我今天是专为这件事来找你的。”

    “近来敌人的动向怎么样?”

    “自从那回我们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和游击队配合一起,干了他们一家伙,近来敌人老实多了!”

    沈万泉这里说的,是那一次主力部队的围歼战和地方部队、游击队对敌人援军的分歼战。那次围歼战,消灭敌军一个营。各地的分歼战,消灭敌军近两个连。

    现在永生接着沈万泉的话尾又补充说:

    “近来敌人不那么嚣张了,与那一仗固然有关系,不过,还不光是因为那一仗————”

    “还因为啥?”

    “还因为,近期以来,我们八路军、新四军在各地打了许多胜仗,使整个战局发生了很大变化!”永生一面装烟一面说,“从今往后,敌人的日子将越来越不好过了;而我们,仗将越打越大,形势也将越来越好……”

    永生的话音落下。屋里沉静下来。这时,希望的火花,在老沈的心窝里迸发着;兴奋的浪涛,在他的胸腔中奔流着。

    过了一会儿,梁永生抽了口烟,又转了话题问老沈:

    “哎,疤瘌四近来有啥动静?”

    老沈沉思了片刻,轻轻地摇摇头:

    “没听到他的新情况。”

    梁永生又关切地问:

    “你近来的处境怎么样?”

    “没啥事儿。挺好的。”

    “你短不了出来跑,他们不怀疑你?”

    “原先,我是以孩子生日娘满月的家务事跟他们请假的。后来,我觉着这样长期下去,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就干脆公开提出来了————”

    “提啥?”

    “我向他们说,我家的日子不好过,当伙夫又不能像旁人似的下乡找点外快,光靠那点薪水是养不住家口的。特别是最近以来,票子更毛了,闹得家里的锅盖三六九儿地张不开口儿,内当家的成天价跟我打唧唧,不让我干这个差事了。”沈万泉说,“我将难处摆出来以后,就向他们说,往后儿,我得抽空摸空地出去找点零活干,也好挣个仨瓜俩枣儿的添补添补。要不价,我应的你们这个差事就干不成了!”

    “他们说什么?”

    “他们应下我了。”老沈说,“因为我有一手儿拿着他们,他们怕我辞职。”

    “你哪一手儿能拿住他们?”

    “烧鱼。”

    “烧鱼?”

    “对啦。”

    “从前,我知道你做抻条挂面、烫面饺儿挺拿手。”梁永生说,“可还真不知道你有一套烧鱼的好手艺哩!”

    “我是现学的。”老沈说,“从前,烧鱼这手活儿,倒是凑合着能弄,可是,弄不到好处……”

    “你学这一套干啥?”

    “黄家镇据点上的汉奸头子乔光祖爱吃这一口儿呀!”老沈说,“我知道那个小子爱吃这一口儿以后,就偷偷地访师拜友学了点特殊技术……”

    永生故意把嘴一捽,跟他逗闷子说:

    “喔哈!你对那个姓乔的,可真算得上‘忠心耿耿’了!”

    永生说罢,哈哈地笑起来。

    接着,永生的笑,又传染给老沈,老沈也笑了。

    笑声未落,门帘一摆,二愣娘走进来。她见永生和老沈的脸上又是烟火又是戏,就说:

    “你们这些人呀,真叫俺纳闷儿————”

    永生笑着说:

    “老嫂子呀,革命工作要有分工,俺们说的这些事,不需要告诉你……”

    二愣娘说:

    “这个俺懂,保守秘密嘛!别说你们,就是俺二愣,有些事还跟他娘保守秘密哩!……”

    永生说:

    “老嫂子啊,你懂得这个很好!”

    二愣娘说:

    “我刚才说纳闷儿,不是这个意思!”

    “是啥意思?”

    “我是说,你们这些人,整天价这一宿那一夜,一顿饱一顿饥,一天也不知道开几回火儿,这不等于是把脑袋瓜子挟在胳肢窝里混日子呀?怎么一到一堆子,还有闲心打嘎叽腔哩?”

    她说着,把收满碎烟叶儿的小笸箩儿放下,一闪身又出去了。

    沈万泉又跟梁永生谈叙了一阵之后,便走了。

    他刚走,黄二愣又回到家来。

    梁永生一边往烟荷包里装烟叶儿,一边带着批评的口吻向二愣说:

    “二愣,刚才,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正巧路过你那块谷子地头儿。我见到你那谷子地里,草都快赶上苗高了,还不该耪呀?你只有那么一点地,种成那个样子,像个过庄稼日子的样儿吗?二愣啊,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庄稼之计在于勤。你这么懒,就不怕乡里乡亲们笑话?”

    其实,别看梁永生这么说,可他完全知道二愣是个勤快孩子,而且也知道二愣是因为忙于抗日工作才把地耽误了的。他现在所以这么说,是要故意逗逗二愣,看看二愣怎么回答他。

    二愣呢?他听了梁永生的批评,没有半点抱屈的表示,也没作一句解释,只是着头皮嘿嘿地笑:

    “耪去,耪去!”

    “走,我正找不着活儿干哩,去给你当半天‘短工’。”

    梁永生说着,笑着,走到门旮旯儿里,摸起了大锄。

    黄二愣上前拽住他,急眉火眼地说:

    “哎呀呀,合而巴总像个鸡舌头似的那么一溜溜儿,还用得着仨呀俩的!……”

    梁永生笑笑说:

    “既然用不了这么多人,那你就甭去了呗!”

    黄二愣只是憨笑,没拿的了。

    他扛起大锄,乖乖地跟在梁永生的身后,下地去了。

    永生和二愣已经走远了,二愣娘还站在天井里嘟嘟囔囔:

    “唉唉唉,老梁这个人呀,他是多咱也不会让自己没活干的!……”

    梁永生和黄二愣,一人扛着一张大锄,一前一后走出村庄。村外的漫洼地里,到处都是庄稼。各种各样的庄稼,不是缺苗断垄,便是七高八低参差不齐。梁永生一边走,一边望着满洼的庄稼,一边向黄二愣说:

    “二愣啊,你们村的变工组,这一阵是不是又松下来了?得想些办法,再赶紧抓上去……”

    “是松下来了!”二愣说,“因为这一阵子抗日工作太忙,生产上的事,没顾得抓……”

    “错了!”

    “错了?”

    “错的可厉害!”

    “厉害?”

    “就是嘛!抗日工作当然重要。而且很重要,是中心工作。”永生说,“问题是,生产也重要。因为生产也是抗日工作。而且,它在整个抗日工作中,还是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梁永生先把大前提肯定下来,稍一停顿又举上实际事例了,“二愣,你想想,能喝着西北风打鬼子吗?能光着屁股抗战?不能吧?战士也罢,民兵也罢,群众也罢,都得吃饭穿衣裳!是不是?吃的穿的从哪里来呢?搞不好生产怎么能行?……”

    他们说着走着,谷子地来到了。

    经过风吹雨洗的庄稼,显得更清新,更碧绿了!如今被初升的阳光一照,又像擦上了一层油!

    他俩来到地头上,一人一垄地耪起来。

    梁永生一面耪着地,一面褒贬二愣:

    “二愣啊,你这块谷子地,土挺肥,苗也旺,可就是种得不强!”

    “咋不强?”

    “缺苗断垄呗!”永生说,“有句农谚说得好:‘豆收长秸麦打齐,谷苗断垄不用提。’”他将拉过来的锄头扔出去,喘出一口大气又说,“二愣啊,土地无偏心,专爱勤劳人。你这块谷苗,要叫懂行的一看,准得说你懒,还得说你的庄稼活不撑劲!……”

    永生一褒贬,二愣上火儿了!他气冲冲地说:

    “这缺苗断垄的地方,全是叫鬼子、汉奸给踩的!那些狗杂种们,下乡‘讨伐’,怕八路、民兵伏击他,他们放着道路不敢走,就以蹚八路为名,满地里乱跑乱窜!”

    二愣停住锄,向周遭儿一指,又说:

    “梁队长你看,这满洼遍野,还有几块囫囵苗儿?这些野兽!可把庄户人家糟蹋苦啦!”

    “是啊!”永生将扔出去的锄头拉过来,又说,“岂但是庄稼?别的,被敌人糟蹋得还轻呀?”

    永生一激,二愣气更大了!他先骂了一句,又指着地头上的那条大道说:

    “那条道上,原先个,道两旁一边一溜白杨树,笔管儿条直,一搂多粗,多威武呀?脚下你再看,光秃秃了!全叫敌人给锯了去,修据点用了!”

    他一面用脚搓着锄刃,一面指指附近的村子,继而又道:

    “再说村里吧————到处都是破瓦烂窑,哪村能挑出几所囫囵宅舍?大墙小壁,还有没枪眼儿的?门窗还有不被烧焦熏黑的?”

    二愣将大锄往前一扔,又跟上一句:

    “一想起这些,我就活活气煞!”

    永生问:“你生谁的气呀?”

    二愣答:“生敌人的气呗!”

    “敌人对我们的摧残是严重的。可是这并不奇怪。因为敌人是侵略者。侵略者嘛,要是不抢夺,不破坏,不杀人,他们干什么去?要是真那样,他们也就不是侵略者了!”梁永生用锄角儿铲去苗根底下的一棵小草,又说,“地里不长草,世界上就没有锄。世界上假若没有这些欺压人民的反动家伙,我们这些干革命的人们,那不就该‘失业’了?”

    二愣听到这里,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问:

    “哎,梁队长,前天你给我们民兵开会,说敌人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们的胜利已经不远了,怎么他们现在又是加固碉堡,又是抢铜抢铁,闹腾得更欢了呢?”

    “猪在临死之前还要吱啦两声,鸡在临死之前也要打个扑拉,日本鬼子就不兴挣扎挣扎?”永生说,“这就叫垂死挣扎嘛!”

    “日本鬼子完蛋以后,咱们这大刀队再干啥呢?”

    永生没有立即回答二愣向他提出的问题,只是笑乎乎儿地瞟了二愣一眼,反而向二愣提出问题道:

    “二愣,你知道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吗?”

    黄二愣冲口而出地说:

    “抗日的呗!”

    梁永生沉乎一下儿,说道:

    “你这种说法,也算对。不过,我们的县委书记方延彬同志,他对这个问题不是这么个说法————”

    二愣问:“他是怎么说的?”

    永生说:“老方说:共产党员的使命,就是要在革命斗争中,用自己的血和汗,将这乌七八糟的世界,冲刷个干净,染它个通红!因此,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应当是为了革命的利益而活着,还得要,随时准备为了革命的利益而死去!”他稍一停顿又道,“从老方说的这个意思里可以看出,打败了日本鬼子,并不等于完成了共产党人的使命!二愣,懂吗?八路军呢,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也不应当只是为了抗日,打败了日本鬼子就算完事了,还要继续革命嘛!……”

    他俩说着话儿,耪着地,来到了地头上。

    地头上,有一条横穿而过的大道沟。

    梁永生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指指道沟向二愣说:

    “二愣,这条道沟,还有其他的道沟,原先个,不都是平平展展的大道吗?如今呐,全挑成一道道的壕沟了,横三竖四,错综交织,大车走不通了,走路也不方便,对这个,你生气不?”

    二愣摇头道:“不生气。”

    永生追下去:“为啥哩?”

    二愣慨然道:“这是咱自己挑的嘛!”

    永生转移了目标————他指着道沟口上的一座桥又问:

    “那座桥,原先并不坏。是不?如今,拆了!这,你生气不?”

    二愣又摇摇头:“也不!”

    永生还是追问:“又为啥?”

    二愣答得仍是那么爽利:

    “也是因为咱自己拆的呗!”

    “自己挑的、自己拆的就不生气?”

    “自己挑的、自己拆的生谁的气?”

    “不也算‘破坏’吗?”

    “要说算也得算!”

    “算也不生气?”

    “算也不生气!”

    永生追问到这里,话头又拐了弯儿:

    “哎,二愣,你不生气,心疼不?”

    二愣笑笑道:“说真心话,心疼倒是有点儿!”

    永生继续追问:“拆桥你不也是积极分子吗?既然心疼,为啥还那么积极?”

    二愣着脑袋皮说:

    “你净出这囫囵题儿!闹得俺是茶壶里煮饺子————肚儿里倒是有,就是倒不出来!”

    梁永生笑而未语。

    黄二愣想了想,又道:

    “上级叫拆嘛,心疼也拆!”

    梁永生仍未说话。

    二愣又补充一句:

    “俺只是知道,反正上级不害咱!”

    梁永生听了黄二愣这些说法,觉着二愣对战争和建设的关系还理解得不够透彻,他所以能够做到心疼也拆,不生气,只是出于对共产党、八路军的信任。于是,永生一面耪着地,一面又耐心地向黄二愣解释道:

    “二愣啊,在当前,要一切服从战争。仗打胜了,啥都有了;仗打败了,一切全完。咱现在根据战争需要破坏了旧的,正是为了在打赢战争以后再建设新的;破坏这个,正是为了保住那个。你琢磨琢磨,是这么个理儿不?”

    “对。是这么个理儿。”

    接着,永生又满怀激情地和二愣讲述起抗战胜利以后的美好前景。黄二愣听梁永生这么一说,心里觉着豁亮多了。可是,他有个事儿觉着奇怪,就问:

    “梁队长,你怎么懂得这么多道理呢?”

    “大地明亮,全靠太阳的光芒。”梁永生说,“我懂得的道理,都是跟咱毛主席学的!”永生停住锄,从衣袋里掏出一本书,指着书说,“就是从毛主席写的书上学的。”

    二愣忽闪着大眼,双手接过书去,擎在眼前,瞅了又瞅,瞅了又瞅,一直瞅了老大晌。最后,他把书又递给永生,说:

    “给你吧。俺这肚子里没有半滴文化水儿,一个大字不识,看也白看。”

    梁永生鼓励二愣说:

    “往后,你该学着识字呀!识了字,等抗战胜利了,对建设新中国大有用处哩!……”

    他们说着话儿,一趟地又耪下来了。

    地头上,大路旁,长满了许许多多叫不上名来的野草,密密匝匝,毛毛茸茸,活像一床绿色的毯子铺在地上。天越来越热了。热得就像头上顶着一团火。永生把大锄一戳,向二愣说:

    “咱抽个地头烟儿吧!”

    他说着,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黄二愣“啊”了一声,和梁永生面对面地坐下来。

    永生一面掏烟袋一面问二愣:

    “你愿意不愿意识字?”

    “当然愿意喽!”

    “那你为啥不积极上夜校呢?”

    “俺从小穷得掉底没帮,如今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指着上几天夜校能识几个字?”

    “能识很多字啊!你只要积极上夜校,长期坚持下去,就能摘掉文盲帽子。”永生说,“如果,你再随时随地认些老师,进步就会更快。”

    “到哪里去认老师呀?”二愣说,“在这龙潭街上的穷人中,找个夜校教员就找不着!现在教夜校的,是个富农子弟。我腻歪他那号德性。这也是我不愿去上夜校的一个原因。”

    “这不对。在政治上,你应当帮助他;在文化上,你应当向他学。”永生说,“你腻歪他,不接近他,在政治上也就不能帮助他了,在文化上也就不能向他学了。这对抗战是不利的!”

    二愣忽闪着大眼,点点头。永生将话题一转又说:

    “好!我先给你当个先生————”

    他说罢,用小烟袋在地上写了五个大字:

    “毛主席万岁!”

    写完后,二愣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了:

    “毛主席万岁!”

    永生把这几个字擦去,重新写了五个大字:

    “共产党万岁!”

    刚写完,二愣又念出来了:

    “共产党万岁!”

    “喔哈!”永生高兴地说,“你已经认字不少了嘛!”

    “哪里!”二愣笑笑说,“总共认识十一个!”

    “十一个?”

    “嗯喃。”

    “哪十一个?”

    “除了刚才你写的这八个字以外,还认识三个————八路军。”

    梁永生兴冲冲地点点头。又问:

    “这十一个字你是怎么认识的?”

    “我是从墙标上认识的。”

    接着,永生又在地上写了十一个字:

    “黄二愣热爱共产党、毛主席。”

    二愣又指着“共产党、毛主席”念道:

    “共产党、毛主席。”

    永生高兴地笑着,又指着其余的字问:

    “二愣,这些念什么?”

    黄二愣摇摇头:

    “不认得!”

    于是,梁永生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起来。不一会儿,黄二愣又把其余的五个字全学会了。永生心里想:“行!别看二愣是个粗鲁脾气儿,学识字儿,还满心灵哩!”接着,他又鼓励二愣道:

    “二愣啊,只要你肯呛劲,你头上这顶文盲帽子,是准能摘掉的!”

    “能?”

    “能!”

    随后,梁永生将他从前跟房兆祥学文化的过程讲了一遍,继而又道:

    “二愣啊,现在,你要决心学文化,条件比我学文化的时候可好多了!眼时下,不光是村里有夜校,咱们队伍上,有好多同志也都在学文化。而且,有些人,已经认字不少了,满能给你当个老师。”

    黄二愣忽闪着大眼安安稳稳地听着。

    梁永生停顿一下又说:

    “俗话道:‘井淘三遍吃甜水,人从三师武艺高。’往后儿,你要注意随时随地向认字的人们学习,多认些老师……”

    永生讲到此,二愣乐起来:

    “梁队长,我向你保证:今后一定积极努力,坚决摘掉文盲帽子!”

    二愣一表决心,永生的话又变了味道:

    “二愣啊,可要知道,立志容易成功难呀!”

    二愣又是听而不语。

    永生的话题在步步引申:

    “做一件事,要成功,必须走完从说到做这段路程。那些只有志愿而没有行动的人,只能靠做梦来实现他那美妙的理想……”

    梁永生一面和二愣谈着,眼角在不时地向四外瞟扫。他在看什么?似乎什么都看,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作为一个老游击队员,大概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无论在干着什么,他都是在自觉不自觉地留心着四外的动静,而且,对那些发生在他周围的任何动静,他还非同寻常的敏感。

    突然,有一群叫不上名来的野雀儿,从那边路畔的几棵高粱梢上忽地飞起来。

    梁永生那正然瞟扫的视线一望见这种景象,立刻收住了话头,冲口而出地提醒二愣道:

    “来人了!”

    二愣朝四外撒打了一圈儿:

    “哪有人呀?”

    黄二愣的话未落地,从那边的高粱地边上,走出一个扛锄头的人来。

    这个人,约有五十来岁年纪。身上的衣裳十分破旧,上面还有一层闪光的油渍,上眼一看,就跟剃头棚里的荡刀布差不离,使你辨认不出他这身衣裳原本是个什么颜色儿了!

    黄二愣没顾得留心这个人。他在好奇地问永生:

    “刚才,他还被高粱稞影着,你怎么就知道‘来人了’呢?”

    永生未答。

    他一边擦着地上的字,一边朝那来人一甩下颏儿:

    “二愣,你认识那个人不?”

    黄二愣扭着脖子,朝那来人看了一眼:

    “不认得!”

    稍一停,他又道:

    “是个找零活儿干的。”

    “你咋知道?”

    “好像前天来过。”

    黄二愣这么一说,梁永生对那来人发生了兴趣。于是他就悄悄地向那人打量起来。

    这时,那扛锄人正向这边散散漫漫地走着。他那刮得溜光光、青徐徐的脸上,笑乎乎、乐津津的,还用他那贱声贱韵的音腔,轻哼着一支民间小调儿。

    永生望着,想着:“不对劲儿呀!这个人,既然是出来找零活儿干的,可是天已到了这般时间,他还没有找上个饭门,怎么还这么美不够哩?再说,听他这口音,显然不是当地人,可他哼唱的又是当地流行的《打牙牌》;如果他是才从外地逃过来的难民,这小调儿是哪时学会的呢?……”

    永生想到此,便朝二愣悄声道:

    “注意!来人不对头!”

    二愣也低声说:

    “嗯。我觉摸着他也不地道!”

    永生嘱咐二愣:

    “你别吱声儿————看我的!”

    二愣点点头,用喉音发出一个字:

    “嗯。”

    他俩的悄悄低语,到此断了弦。

    梁永生将那根一拃长的小烟袋,插进烟荷包里,一边捻捻搓搓地装着烟,一边悠闲地望望天。

    天幕上,飘来一块黑云彩。

    它,将蓝天那纯净的美景给破坏了!

    永生朝天空望了一阵,向二愣说:

    “虽说刚下了一场好雨,要是再来一场,按说也不算多!”

    这时的黄二愣,正凝视着西北天角,还鼓着两腮轻轻地吹着口哨。他听了永生这句话后,摆出一副有口无心的神态,顺嘴应道:

    “那是!”

    梁永生没话找话地又说:

    “眼时下,正是‘六月六看谷秀’的季节,只有‘脱泥秀谷’,才能‘有苗就收’啊!……”

    “可不!”

    二愣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一句,又吹起他那动听的口哨来。

    他俩正东一句西一句平平淡淡地啦着闲呱儿,那个扛锄人来到了他们的近前。

    梁永生站起身来,架着小烟袋迎上去。

    在永生的目光和那人的目光一碰头的当儿,永生的心里蓦地产生一种感觉:“咦?这人好面熟呀!”这时,他一面悄悄地翻腾着记忆,一面摆出一副毫无所察的神态,朝那人伸过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掌,并歉意地笑眯着两只憨厚的眼睛:

    “麻烦你,借个火儿使使!”

    永生这句话,是拙口钝腮的,土里土气的。

    那人朝永生投来一副蔑视的眼光,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下,将手插进裤荷包儿,掏出一盒火柴,扔在梁永生那只端平久等的大手掌上。

    永生划火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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