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一个大雾的早上。
大刀队正住在龙潭街上。
突然,侦察兵回来了。他向正跟战士们谈心的梁永生报告说:
“‘讨伐队’又出窝了,这回是石黑亲自带队;观其动向,要来龙潭!……”
梁永生听了这个报告,立刻喜上眉梢。
大刀队的战士们,得到这个消息更是喜气洋洋,全都摩拳擦掌,准备打仗。
你看————
正蹲在地上和一位新战士来“赶牛角儿”的唐铁牛,把眼看就要赢了的子儿用脚趋掉,不来了。他还以老战士的身份,叮嘱那位新战士:“别各处跑啊,要时刻注意队长的命令……”
正踞踞在一边擦枪的炮筒子,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立刻加快了速度。待他把枪装好之后,又主动凑到一位新战士近前,抓过那位新战友的枪检查起来,并一边检查一边开导说:“军人嘛,要爱惜枪……”
这时候,小胖子正在数快板儿:
不盼这,不盼那,
只盼打仗的命令下;
命令下,上战场,
杀敌立功报答党!
…………
他正数着数着,听到了敌人要来龙潭的消息,马上停下了,并向他的“听众”们说:“伙计们!盼来了,准备吧!”
小锁柱正看书。他将书本一合抽出了匣枪:
“匣枪啊匣枪,我的老伙计!你好几天没捞着说话了,我知道,你准得有意见!今儿个,你就狠狠地教训教训敌人吧!”
梁志勇见小锁柱正在这边嘟嘟念念地说话,就悄悄地凑过来。小锁柱掏出一块油腻的布条儿,正要擦枪,梁志勇来到他的脊梁后头。志勇哈下腰去,慢慢地伸出两只手,猛地捂住了锁柱的眼睛。锁柱一点也没惊慌。他一面继续擦枪,一面用很有把握的语气说:
“志勇,别来捣乱!”
咦?怪!他怎么知道是我?志勇纳闷儿地琢磨着,松开手,转身坐在锁柱对面的砸布石上,不解地问:
“你看见我了?”
“当然看见喽!”
“瞎扯!”志勇说,“我明明看到你没回头,你能看见?”
“前后眼、前后眼嘛!要是也得回头才能看见,那不就跟你这‘草木之人’的‘肉眼凡胎’一个样了?”
他自己的话把自己逗笑了。接着他又把这笑声传染给志勇,使那轻易不爱笑的志勇也打破了常规,禁不住地笑出声来。
笑声落下去。
锁柱自动地告诉志勇说:
“我是从你喘气的声音听出来的!”
“你越说越神了!”志勇不以为然地说,“光听喘气就能听出谁来?”
“当然能!”
“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
“我咋听不出来?”
“你没练这一功呗!”锁柱说,“你手脚上的功夫,俺咋不会?也是因为没练那一功嘛!”锁柱向志勇瞟了一眼,见志勇对他的说法有点信服,就又进了一步说,“咱们大刀队的这些人,除了最近两天才来入伍的几个新战士以外,其他人的喘气,我都能听出来……”
“吹!”
“吹?特别是你,我听得最准!”
“我又有啥两样?”
“你会武术嘛!”
“会武术和这事能扯到一块儿?”
“当然能!”锁柱说,“会武术的人,喘气跟一般人不一样!”
志勇情不自禁地笑了。他那笑眼中闪动着佩服的目光。他佩服锁柱的细心。他佩服锁柱的聪明。静了一下儿,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锁柱道:
“哎,锁柱,你揣摸着今儿个这一仗打不打?”
“甭二乎!”锁柱一甩头说,“你就准备去吧!”
志勇扑哧笑了。
继而,他又朝着锁柱的胸脯子来了一杵子:
“瞧你说得这个把握劲儿,就像这件事由你做主一样!”
“揣摸的嘛!”
“你真是个‘揣摸参谋’,整天价瞎胡揣摸,有根据吗?”
“当然有喽!”
“啥?”
“第一个根据是: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沈万泉同志曾送来情报,说石黑要亲自带队突袭龙潭;第二个根据是:侦察员刚才又来报告说,石黑的‘讨伐队’已经出发,奔龙潭的方向来了……”
“这个还用你说!谁不知道?”志勇说,“这些‘根据’只能说明敌人要来,它并不能说明仗一定能打起来!”志勇为了加强自己这话的说服力,稍一停顿又接上说,“这些天来,咱们哪天不是领着敌人进行武装大游行?不也没有打吗?”
志勇说的倒是事实。白眼狼奉令“讨伐”,日子可不少了。他们见天拂晓出巢,黄昏钻窝,像瞎子摸鱼似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寻找八路军,捉拿梁永生。可是,甭说捉到八路军,捉到梁永生,连个民兵也没捉到!那么说,他们见天出来到处乱窜,就啥也见不到,啥也碰不上吗?
当然不是!
什么地雷呀,冷枪呀,还有那些猛孤丁地落在他们脑瓜子上的棍棒、镢头、铡刀片儿呀,哪一天碰不见?又何止是一次两次?再说他们天天都能见到的,最多的莫过于“黑榜”了!
“黑榜”是个啥?
所谓“黑榜”,就是伪军们的罪行录。
在那“黑榜”上,写着伪军们的名字;每个名字下头,分别点着多少不等的黑点儿。做坏事多的伪军,黑点儿就多;做坏事少的伪军,黑点儿就少。在每张“黑榜”的末尾,还有这么个简要的说明:“超过三个黑点者,要受到惩罚!”
这些“黑榜”,有的是八路军游击队贴的,有的是青救会、妇救会或民兵、儿童团等抗日群众组织贴的;有的贴在村口的墙上,有的贴在路边的树上,还有的贴在据点的大门上。
这种“黑榜”,对分化瓦解敌人作用很大。
有的伪军见自己名下够了三个黑点儿,一出据点窝门就提心吊胆,生怕八路军惩罚他;闻到枪声,心无斗志,争先逃命。有的伪军见自己名下已经有两个黑点儿了,再做坏事时就心惊胆战,生怕八路军再给他加上一个黑点儿,使自己变成惩罚对象。而且,不够三个黑点儿的伪军们,一到打仗时,大都怕受连累,谁也不愿跟超过三个黑点儿的在一堆子。
这么一来,夹着尾巴威风扫地的伪军们,每次下乡“扫荡”,真是草木皆兵。他们望见庄稼一摇晃,就疑为那里有伏兵,吓得惊慌失措。有时看到有个烟筒冒烟,也神经质地认为那里有个地雷快要响了。就连这一座座的村庄,在伪军们的心目中,也变成了一座座行将爆发的火山。甚至连漫洼地里的坷垃块,仿佛也会随时飞起来,砸碎他们的脑袋!
这种精神状态,怎能打仗呢?所以,他们见天嘴里喊的是捉拿八路军,捉拿梁永生,可心里又怕真的碰上八路军,碰上梁永生。那又怎么办哩?他们从多次的教训中,发明创造了一套古今中外的战书上不曾有过的新战术————未进庄,先放枪,八路走了再进庄。
这战术,真高明!既应付了上司,又保全了性命。
伪军有了新战术,我们八路军当然也得用个新战术来对付他们。大刀队的新战术是:对汉奸和伪军中特别坏的家伙,进行有计划的惩罚;对一般伪军,不轻易跟他们交火儿。
现在志勇说的,所谓见天领着敌人进行“武装大游行”,就是指的这种尽量不和一般伪军交火儿的情况。可是锁柱继续坚持说:
“我还没说完哩!”
“还有啥?”
“还有第三个根据呗!”
“喔哈!你的根据可真多呀!”志勇笑着说,“说吧!我就豁上个耳朵听啦!”
锁柱往志勇近前凑了凑,倾着身子神秘地说:
“伙计,忘啦?前几天,咱们光领着敌人‘武装大游行’,我想不通,闹了情绪,你不是还剋过我吗?……”
“瞧!你这‘文人’呀,就是爱啰嗦!”志勇打断了锁柱的话弦说,“你别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好不好?盆说盆,罐说罐,啦正题儿嘛!”
“这就是正题儿!”锁柱坚持说,“有一天,我给梁队长提意见,嫌他光走不打,他说:‘净一伙子普通伪军,打个啥劲儿?’
“我说:‘伪军不也是敌人吗?’
“他说:‘当然是!’
“我问:‘那为啥不打?’
“队长笑了。他没回答我。反问我道:
“‘打仗,是该瞄准敌人的脑袋打?还是瞄准敌人的胳膊打?’
“我说:‘当然要打他的脑袋了!’
“他问:‘为啥?’
“我说:‘要死的嘛!’……”
梁志勇强压着性子听到这里,又耐不住了:
“唉唉唉,我说锁柱呀锁柱!你这个人呀真成问题!怎么一开了口就锁不住呢?这是扯着扯着又扯到哪里去了?这些谁都知道的‘流水账’,还用你再重述一遍?”
“你还想听不想听?”锁柱站起身,摆出要走开的架势,“不想听就散了!”
锁柱一拿搪,志勇吃不住劲了。他上前拽住锁柱,央求道:
“伙计,说下去;我再也不干扰你了还不行?”
锁柱嗤地笑了。他蹲下身,又接上话弦。他这一张开嘴,又像黄河开了口子:
“咱们队长说:‘拿鱼先拿头,刨树要刨根。我们对敌斗争,也得集中力量首先打击坏中之坏。现在,我们引着伪军们各处乱转,等把鬼子引出来,狠狠地揍他们!’队长还说:‘我们暂时的游而不击,转而不战,是为了摸着敌人的脉搏,培养其骄傲情绪。敌人一骄傲,人马再多,武器再好,也没战斗力了。骄兵必败嘛!’如今,你看,敌人的骄傲劲儿,不是叫咱队长给‘培养’起来了?不就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了?再说,两路情报都说得明白————今儿个不光是鬼子兵要来,连石黑那个老杂种也要来,这仗,还有个不打?”
“你念了半天,原来净是些陈黄历呀!”志勇仍是不以为然,“今天的仗打不打,还要根据目前情况……”
“根据目前情况也准打!”
锁柱将那富于表情的头脸一甩,又朝那边的梁永生努努嘴:
“眼呐?看不出来?”
“啥?”
锁柱带着不屑的语气,悄声说:
“梁队长的表情呗!”
这时,志勇的一双视线向永生射去。他要捕捉到爹的眼光,并想从那眼光中找出锁柱这种说法的答案。他瞅了一阵,只见爹的脸上挂满笑纹,正蹲在那儿给一个新战士洗脚丫子。在这个新战士刚入伍的时候,梁永生就曾耐心地向他介绍过保护脚板的经验,例如鞋要松啦,袜要平啦,脚底板上经常抹点油啦,等等,可他总没放在心上。这几天一连来了几次急行军,如今已是两只脚上水泡套水泡了。现在永生给他洗着脚,他还在一边挣拽一边嚷:
“队长,行啦,行啦!个臭脚丫子……”
“喔!你可别小看这臭脚丫子。我们打游击,指着它哩!”
“那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老实儿的吧!你不会!”
“我会,我会!”
“你会?你会磨泡!”永生说,“你要把血泡洗破,那就一步也不能走了!”
梁永生一面给战士洗着脚,还一面跟杨大虎谈着话。大虎没戴帽子,敞着怀,毛茸茸的前胸起伏着,还一阵阵地冒着热气。永生问他:
“敌人有多少人?”
大虎可能是由于路上走得太急了,现在他不仅用衣袖擦抹着满头的汗粒,就连说话也气咻咻的:
“没细数。过百了。”
“里边有鬼子吗?”
“有。”
“多少?”
“十几个。”
“石黑在里边吗?”
“在。”
“看清了?”
“不是那个歪歪鼻子吗?”
“对。白眼狼来了不?”
“来了。”
“全看准啦?”
“没错儿!”
梁永生沉思了片刻,也不知想了些啥,又问:
“大虎哥,你咋知道敌人要来龙潭?”
杨大虎笑着说:
“一个伪军告诉我的!”
梁永生也笑了:
“真有意思!人家能告诉你这个?”
“说来也真赶巧啦!”大虎说,“有个伪军,闯进我家,摘下一块手表,递给我说:‘老乡,这块表,请你先给我保存一下。’他见我不解其意,又解释说:‘这一仗,我要托天之福,死不了,还来拿。要是不来拿,就是阵亡了。到那时,求你行行好,把它送到我家去————’随后,他又把他的家乡住处告诉我。”
大虎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举在永生脸前,又说:
“老梁,你瞧!就是这个玩意儿!”
梁永生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甩去手上的水珠,接过手表,拿在手中瞅起来。那位新战士趁这个机会,挣脱出来,端起水盆,跑到一边去洗脚了。
梁永生擦了擦手,将手表反反正正地瞅了一阵,风趣地说:
“嗬!还是个金壳的大罗马呢!”
“要不,那伪军会把这玩意儿看得这么贵重呀!”大虎说,“那个伪军,把名字告诉我以后,又掏出一把零票子硬塞给我,要收买我的心。当时,我觉着这里头八成有什么文章,就应下了他的托付,还就劲儿探听到一些很重要的情报……”
这一阵,梁永生一面听大虎谈情况,一面又在瞅那块手表。他瞅着瞅着,忽然问道:
“那个伪军是不是叫田宝宝?”
“对。”
“宁安寨人?”
“对。”
大虎惊奇地望着梁永生:
“你咋知道?”
原来,这个田宝宝,是宁安寨的老中农田金玉的儿子。因此,要说梁永生认识田宝宝,这并不奇怪。现在使杨大虎觉着奇怪的是:梁永生怎么会知道这手表是田宝宝的呢?说起来,话又长了。早在抗战初期,村中的一些青年人,有的当了八路,有的干上民兵,田宝宝一见这种情况,也动了心。有一天,他向爹说:
“我也去干一个吧!”
“干啥?”
“干八路也行————”宝宝望望爹的神色,又说,“你要不愿意,我就先干个民兵。”
田金玉依然摇头:
“看看再说吧————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八路军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站不住,那不毁了全家性命?”
宝宝说:“不干,这日本人的气,受到多咱算个头?”
田金玉叹了口气说:“这是百姓的劫数,受够了就完了!”
他见儿子还不死心,又说:
“我琢磨着,日本人打进中国来,无非是为了夺江山,坐朝廷,不一定乱抢乱杀的!他们能不要老百姓吗?不要老百姓他们向谁征粮抽税呢?咱这号不党不派的庄户人家,给谁纳粮不是一样?”
后来,日本鬼子进了村,把田宝宝抓去当了伪军。
现在田宝宝手上戴的这块表,是田金玉那个老财迷从一个日本鬼子的尸体上捋下来的。那时战斗还没结束。要不是梁永生掩护他一下,他早挨上枪子儿了。可是,现在永生并没向大虎讲这些过程,只是把手表一举说:
“我认得它!”
接着,他将表递给大虎,离开话题,又急转直下地问道:
“大虎哥,你还探听到一些啥情况?”
“我这个人,你知道,从来是学舌学不清楚!今儿个,就原原本本地跟你说说吧————”大虎这些话,虽是商量的口气,可他并没容永生表示什么,便不顾别人地独白起来,“在当时,我先装作害怕的样子,试探着问那田宝宝:
“‘哎哟!你们在俺雒家庄打仗吗?’
“他说:‘不!你甭害怕。’
“我说:‘你哄弄俺。你们的队伍,这不全在俺庄上站下了?’我将手表朝他递过去,又说:‘你快自个儿收着吧,你们在俺庄一打仗,俺还知不道死活呢!’
“田宝宝没接手表,又说:‘在你村打个腰站,是为了麻痹八路!仗,要到龙潭去打。’他为了让我相信他的说法,还补充说:‘你没看见?通龙潭的道口,全封锁了!’我佯装消除了顾虑,又笑着劝慰田宝宝说:
“‘那你何必这么担心呢?到龙潭也不一准就碰上八路,哪有那么巧的呀!’
“田宝宝说:‘咱听说全探好了。龙潭不光准有八路,梁永生也在那里!’我又佯装猛吃一惊:
“‘哟!听说梁永生可是厉害呀!’
“我这话,是想给那小子制造点恐慌。其实,这是多余的。那小子的心里,早就慌神了。这间,他的眉眼皱得像喝了黄连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谁说不是哩!这一回呀,要是碰不上梁永生,就是哪一辈子烧下高香了!要是真碰上,十有八成就得上那边凉快凉快去了!’他说到这里,我一看时间不早了,不能再跟他磨牙了,就随随便便地又跟他对磨几句,把他支走了。
“田宝宝走后,我也离开了家。先悄悄地溜出村子,又拐了个大弯儿,撒开双腿一溜飞跑飞颠,一气儿窜到你们这里……”
杨大虎从头至尾根根梢梢说了一遍。他说的这些情况,大体梗概梁永生已经掌握起来了。那是从部队的侦察员和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两条渠道传过来的。可是,梁永生对掌握敌情是非常认真的。哪怕是一丁点小事儿,他也要抓住它,在脑子里拧上几圈儿。而且,在情报的来源方面,他又特别重视人民群众这条渠道。因此,现在大虎由头至尾地说着,他既不因重复而插嘴截舌,也不因啰嗦而感到腻烦。你看他,平平静静地坐在院中的石磙上,搬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半倾着身子,抽着烟,微笑着,耐心地听着大虎这好像永远说不完的叙述,却看不出一丝儿心急的意思。
大虎说话有个特点,就是不管对方对他的话持啥态度,他总是按着他自己要说的一直说下去。现在,他也不顾气喘汗流,一气儿就说了这么多。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站在一旁等了老大晌的炮筒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就凑前一步打断了大虎的话弦,向梁永生提议说:
“队长,咱该行动了!”
永生笑道:
“咋行动?”
炮筒子答道:
“打呗!”
永生又问:
“打谁?”
炮筒子又道:
“打鬼子嘛!”
在永生和炮筒子对话的当儿,锁柱被战士们拉到一边去了。人们把他围在当央,齐打忽地问他————今儿这一仗打上打不上?就像小锁柱能主宰这件事情似的。锁柱怎么办呢?他并不推辞,叫人们全都蹲下,聚成一堆,脑袋挨着脑袋,肩膀靠着肩膀,他又神秘地讲说上了:
“我揣摸着,今天这一仗……”
锁柱正连说带比画地讲着,也不知梁永生哪时来到了这边。他两手拄着膝盖,哈腰站在锁柱背后,悄悄地听起来。直到锁柱发现了他,他这才笑哈哈地插了嘴:
“你又跑到这里来算卦啦?”
锁柱腾地红起脸,站起身来,低下头去,摸着后脖颈子嘿嘿地憨笑着。
人们全站起身。也无声地笑了。
梁永生问大家说:
“你们都想打仗?是不是?”
“是!”
众人异口同声。永生又说:
“别急嘛!保证有你们的仗打!”
人们一听要打仗,好似干柴遇上烈火,全都心里热乎乎的,脸上冒喜气儿。一双双的笑眼盯住永生:
“队长,当真?”
永生光笑未答。
“队长!打吧!俺都准备好了!”
锁柱生怕队长的决心滑了扣,就着人们的话尾儿又来了这么一句。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曾想用个手势加重一下语气,表示出自己的决心,可又觉着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在和领导人说话时出现那种动作不够郑重,于是,把那只刚想抬起的手臂又收回去了。
梁永生向前跨了一步,将手搭在锁柱的肩上,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一边笑盈盈地问他:
“锁柱,你准备好啥了?”
锁柱晃晃身子,神气十足地说:
“队长只管检查嘛!”
梁永生笑眯着眼,将锁柱的浑身检查了一遍。他发现,小锁柱不光衣帽板板正正,衣扣一个也不缺地扣着,就连他腰里的武装带,也扎得紧绷绷的。又见,他匣枪柄上那火红的穗儿,从腰间飘垂下来,把个英俊的锁柱衬得更加英俊了。
永生看了多时,心中一阵高兴。接着,又问:
“锁柱,你说这仗该怎么打?”
“这个,俺没想它!”
“顶大的事你没想,咋说‘准备好了’?”
“这不关俺的事!俺们这些战士们,任务是听指挥————打!”
锁柱强词夺理地说着,自知理由站不住脚,脸红了。
小胖子从旁插嘴道:
“队长!人家锁柱连收条都准备下了!”
“收条?”
小胖子见队长不解其意,便猛地将手插进锁柱的衣袋,抓出一张小纸条儿,递给永生说:
“队长,你瞧!”
梁永生伸展开折皱了的纸条,一瞅,只见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
石黑先生:你送来的俘虏××,枪支××,其他军用物资××,我们毫不客气地如数收下了。谢谢!为了使你便于向你的上司交账,特发此条。
八路军大刀队
永生看罢,笑道:
“唔!这仗要打,人家锁柱早已决定了哇!”
锁柱低下头去,在不好意思地卷着衣角。
人们望着锁柱的窘相,全都笑了。听这笑声,好像现在不是战斗的前夕,而是正在庙会上瞧什么热闹儿。笑声未落,哨兵唐铁牛闯进院子。他往梁永生的面前一站,身板儿挺得笔直,右手举在眉棱:
“报告队长!敌人出了雒家庄,过了十里铺,正向龙潭前进!”
“好!”永生一挥手说,“继续监视他们的行动!”
“是!”
铁牛跑步而去。
梁永生一侧身向小胖子说:
“你去告诉二愣……”
“到!”
永生话未落点,答“到”声就接上了。“到”音未尽,黄二愣从角门后头闪出身来。这小伙子打扮得头齐腰紧,精精神神地站在梁永生的对面。他那对插向鬓角的剑眉一耸一耸地跳动着。
永生笑乎乎地朝二愣望了一眼,说道:
“嗬!你来得好急爽呀!”
“知道你准得叫俺!”二愣说,“俺早就来门口等着了!”
“这又叫你愣对了!”永生说,“你去通知,你们民兵负责掩护群众撤退!”
“是!”
“不要敲锣撞钟的,悄悄地组织群众,火速撤离村庄!”
“明白!”
“快!”
“是!”
在梁永生看来,从某个角度讲,每次战斗的胜败,是在战斗之前就基本确定了的。因此,战前的准备,战前的计划,都是极为重要的,这可打不得半点马虎眼。一人心里主意少,众人一凑计千条。作为一个指挥员的任务,首先是能够充分集中大家的智慧。永生基于这种一贯的指导思想,在黄二愣走后,又将大刀队的战士们召集到他的身边,说:
“咱民主民主————仗,咋的个打法?”
因为在大刀队里有这样的习惯,所以永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一场热烈的讨论便开始了。头一个发言的,当然还是小锁柱。他说:
“叫我看,该在村头湾崖上打埋伏————这有三个好处:第一……”
锁柱的对头炮炮筒子把大手一摆:
“你先别一呀二的好不好?不怕把嘴唇磨薄了?”
锁柱仍是一副严肃的神态:
“我需要讲讲自己建议的根据嘛!”
炮筒子还是活泼的口吻:
“用不上那些零碎儿!你打个题头就行了!”
接着,旁人又另提出了主意————
这个说:“在桃树林里打伏击最好!”
那个说:“桃林太年轻,树既稀又小……”
有的说:“队长,你们转移吧,拨给我几个人————”
又有人说:“敌人一百多,拨给你几个人好干啥?”
还有人帮腔道:“这个主意是危险的!”
也有人又反击他:“危险和胜利是邻舍家!不包含危险的胜利是不存在的!”
那个又说话了:“我是请示队长的,你们乱插什么嘴?”
这个可耐不住了:“争论固然好。可是,照这么个争法,争到驴年也争不出名堂来!千锤打锣,一锤定音————队长,你就决定了吧!”
“……”
好一个热闹的讨论会呀!
在这个不拘形式的讨论会上,各种各样的意见,撞击着永生的耳鼓。
可是,尽管人们好像铜盆撞上铁扫帚,谁也不肯让谁,有时直争得脸红脖子粗,梁永生却是稳坐静听,一言不发。
不过,他那一双豁豁亮亮的眼睛,一直在闪射着智慧的光芒。他这副眼光,时而在这个人的脸上打个转儿,时而又和那个人的视线碰个头儿,时而又把帽子往后推一推,低下头去,变成一副沉思的神态瞅开了地皮。叫人猛乍一看,就像他对这讨论会毫无兴趣,目下正在研究脚底下那根草棍儿似的。
其实呢?并不然!凡是了解梁永生的人,心里都很清楚————现在他正在仔细地倾听着人们的发言,咂摸着发言中的每一个字眼儿。而且,对大家正在讨论的问题,他的心里也已经有个谱儿了。
“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这句话,是县委书记方延彬说的。几年来,永生始终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另外,他还从老方那里学来这么个习惯————每当自己想出一个什么方案之后,总是自己再想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推翻它;当他自己实在无法把它推翻时,他就召集一些人来,让人们无拘无束而又认真细致地议论一番。
不自满者受益,不自是者博闻。梁永生所以习惯于用别人的看法和想法来校正自己的主意,不光是因为他具有谦虚谨慎、严肃认真的作风和品德,而且,还是出于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对革命事业的强烈责任感。
现下,梁永生一面听着人们的发言,一面用各种各样的意见来鉴定自己的想法,修正自己的想法,补充自己的想法。
永生的精力竟是这样的充沛————就在这耳也听,眼也看,心也想的当儿,他还能抽出精力来,吩咐杨大虎几句话。
杨大虎走了。
人们在紧张地讨论着。
人们在紧张地思索着。
这时节,小锁柱捅了梁志勇一把,以将他的军的口吻悄声道:“伙计,你瞧,怎么样?这仗是得打不?我揣摸对了吧?这你不服能行?咱就是没有白吃这几年的小米子干饭嘛!”
梁志勇没吭声。
炮筒子听见了。他插进来大声说:
“小锁柱,先别夸口,等真的打上了才有你的理说呢!”
志勇用肘子捣了炮筒子一下,又向正在发言的同志那边一甩头,意思是:别呛咕这些没用的!这是个啥时候?
这时候,讨论会还在热烈地进行着:
“我看,村东的道口上,是个打伏击的好地势。那里,既能够发挥火力射杀敌人,又有利于出击冲锋,还可以急速撤退转移……”
“这个意见好!”
讨论了这大晌,梁永生才开口。可他刚说了个话头,又被猛然闯进来的哨兵唐铁牛给打断了:
“报告队长!敌人已经离村不远了————”
梁永生下意识地摸一下别在腰间的匣枪:
“还有多远?”
“二里多路。”
“从哪来的?”
“从正东。”
永生将一双目光从铁牛的脸上收回来,又朝讨论会上的战士们扫视了一圈儿。他只见,一双又一双的眼珠子,全在盯着他,而且那些期待的眼光好像在说:“队长,快下命令吧!”随后,永生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又将烟袋别在腰里,并就手抽出匣枪,朝战士们一挥臂:
“同志们!跟我来!”
梁永生一声令下,战士们好似脱缰之马,忽呀忽地跑出门去。当大刀队正要出村时,只见有个半截铁塔般的黑小伙子飞步赶来。他手中拿着手榴弹,身后背着大砍刀,来到梁永生的面前没头没脑地说:
“俺也去!”
“干啥去?”
“打仗呗!”
“二愣呀,你这回可没愣到点子上!”梁永生说,“方才我是怎么布置的?不是让你们民兵组织群众撤退吗?”
“全组织好了!一班的民兵专门负责照顾那些家中没有青壮年的烈军属,二班和三班的民兵,负责断后掩护群众。”二愣朝西北一指,“你看————”
梁永生顺着黄二愣的手臂一望,只见扶老携幼的人群,正从一条道沟里向西北方向撤退。
在那些正然疏散撤退的人群中,大都是些老人、孩子和妇女。一些老头子们,有的轰着牲口,有的牵着猪羊,还有的背着小孙子;那些老太太们,有的挟着包袱,有的抱着鸡,还有的提溜着干粮筐子;有些青壮年妇女,不是搀着老人,便是抱着婴儿;少年儿童们,背着书包,拿着木刀,腰里还插着用胶泥做成的手枪……
在平常日子里,人们见天都在准备疏散,应当说对撤离村庄是有充分准备的。可是,每当真的撤出村庄以后,许多人却又觉着有些事并没做好。你看,现在有的人正一边朝前走一边朝后看,显然是心里在牵挂着什么。
梁永生望着人群,又向黄二愣说:
“你也去掩护他们!”
“俺不!俺……”
“你,你什么?”
永生见二愣要发犟,他直瞪着大眼盯着二愣。直到二愣两只怯生生的眼睛在躲闪永生的视线时,永生这才又钉子入木似的说:
“去!执行命令!”
“是!”
黄二愣一来就下了决心,这一回非得死活裹黏梁队长不行,直裹黏到他让参加战斗为止。谁知,这时梁永生一严厉起来,他心里蓦地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情。这种感情压住了他那决心,他的嘴也不由自主地喷出一个“是”来。
感情的强大冲力,使得二愣咔地又来了个立正,扭转身子跨开大步,两条腿穿梭似的飞跑而去。梁永生笑望着黄二愣那高大的背影,高兴地自语着:
“真是一棵好苗子呀!”
大刀队的勇士们出了龙潭街。
又顺着道沟进入了村东道口上的阵地。
永生笑着问一位战士:
“你提议的伏击地点,是不是这个地方?”
那战士笑着点点头。
继而,他们肩并肩地趴在崖坡上,将子弹推上枪膛,将手榴弹的保险盖儿打开,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姿势。这时,战士们谁也不吭气,谁也不吱声,一股严肃紧张的空气在阵地上流动着,阵地,静得像从来没人到过的那深山老林一样。
梁永生将他那钢板似的胸脯紧贴在崖坡上,又用那带着生铁味儿的拳头支着浑圆的下颏。与此同时,他那双久经战阵的好像能穿云破雾的视线,透过灰蒙蒙的雾气死死地盯着远方。
远方的天空,阴阴沉沉。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庄,都被这好像蒙蒙星星的细雨般的雾气覆盖着。
一会儿。敌人的先头部队,在他的视线中显现出来。这时,梁永生的心里,比在深山打猎突然发现了猎物还要高兴。讲实情,目下的敌人,是正以最大的速度风快地前进着。可是,我们大刀队战士们的心情,和他们的领导人梁永生的心情一样,却觉着敌人就像爬行一样,走得太慢了!因为这些小老虎似的战士们,盼望打仗真是如饥似渴,恨不能敌人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近前,好跟他们痛痛快快地拼上一场!
敌我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缩小着。
不多时,敌人的队形,已看得清清楚楚了。
只见,一百多号敌人,摆成一溜长蛇阵,明火执仗,直扑龙潭而来!看敌人的来势,不像要来个包围战,而像是要来个挖心战————顺着街筒子直插街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个中心开花,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梁永生观望着,思索着,觉着石黑采取这种战术是有可能的。第一个根据是:这些天来,石黑见伪军们天天出去跑,天天放空回,光打雷不下雨,一直找不到大刀队,勃然大怒了。于是,他把白眼狼等汉奸头子们,叫到他的队部,大骂三通,狠训一顿,尔后,便亲自带领着他的日本小队,和伪军们一起出发了。这些情况,梁永生通过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都已了解到了。第二个根据是:从前伪军们下乡“讨伐”,都是采取包围战术,而又一直没有奏效。这回石黑来个独出心裁,花样翻新,搞个挖心战,也是有可能的!第三个根据是:敌人人多势众,武器优良,他们凭借这些有利条件也有可能敢于冒险的。第四个根据是:从柴胡店出发突袭龙潭,取捷径而进是不用路过雒家庄、十里铺的。他们既然故意先到雒家庄停留,又转道扑向龙潭,显然是用的声东击西之计。既然先来了个声东击西,继而再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挖心战,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梁永生越想越高兴。因为敌人这样的战法,这样的队形,对我们打伏击太有利了。他心中这样想着,又见战士们也都大喜过望。他们正在紧紧扣住扳机,握着手榴弹,单等队长一声令下,准备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重大杀伤!
时间,在焦急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逝着。
敌人,在雾海里一步一步地向这边靠近着。
又过了一阵。敌人的先头部队,已进入了我们的有效射程。到这时,屏住呼吸的战士们,身子全像僵住了似的,纹丝不动,只是浑身的血液流得更快了。一颗颗鲜红火热的心,也正按照统一的节奏跳动着,就像共着一条血管似的。许是由于太兴奋的缘故吧?这时战士们那颗嘭呀嘭地跳动着的心,几乎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这时节,在战士们的感觉中,时间行进得太慢了,一秒钟比一天还要难熬。他们把仇恨全凝聚在枪口上,心情如饥似渴,脸色憋得通红,两只鼻翅儿扇动着,一对眉毛拧成了一条绳,握枪的手心里都渗出汗来了。
道沟里很静,很静。
静得使人的耳朵里发出了各种各样若有若无的声音。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战士们久久等待的命令,终于发布了:
“撤退!”
这命令,声音很低,很低。战士们有的听见了,有的虽没听见,但也感觉到了。此刻,惊呆了的战士们,大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的领导人————这位发布“撤退”命令的梁永生。
伏击阵地上,笼罩着令人呼吸困难的闷气。
这闷气,掩盖着战士们的失望和不满。
战士们虽然没人说出半句话,可是他们通过自己的眼睛把要说的话告诉给了队长。梁永生向战士们扫视一眼,将人们潜藏在眼神中的不满情绪统统收捡过来以后,再次重申了他的命令:
“顺沟北撤!”
你说战士们该是多着急呀?而且永生也知道,战士们想打仗都要想成病了!但是,目前的境况,不容许他作任何解释,就连发布命令,也只能是简洁的,迅速的。紧接着“顺沟北撤”的命令之后,他又跟上这么一句:
“执行!”
战士们面对着这不符合自己心愿的命令,心里都急坏了!有的像浑身起了风疙瘩,痒得撑不住劲儿,用手搓着大胯。有的在嘟嘟囔囔发牢骚:
“敌人来到眼皮底下了,为啥不让打?真不明白!”
不通归不通;着急归着急;执行命令归执行命令。这就是我们共产党所领导的队伍的特点之一。你瞧!那些揣着失望心理和不满情绪的战士们,这不全都提着枪、猫着腰、一个紧跟一个地向北撤去了吗?
梁永生走在道沟里,眼望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士们。他只见,那些往日里都赛欢老虎儿似的小伙子,如今全噘着个嘴,带着咕咕哝哝的声音从他的身边擦过去。这当儿,他不由得想起了战士们在讨论问题时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的场面,想起了在平时战士们敢于跟他争辩的情景,心里一阵高兴,不由得话在心里说:
“我们的党有了这样既懂得民主又懂得纪律的战士,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战胜?”
梁永生在撤退的过程中,走着走着落在了队伍的后头。他是故意落在后头的。而且每次撤退都是如此,这已成了战士们人人皆知的老习惯。不过,走在队伍后头的,也并不是只有梁永生一个人。在他的身边,左有小胖子,右有唐铁牛。他们,正在保护着自己的领导人。
永生走着走着,忽然一侧身向铁牛低语了几句,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见铁牛点点头“嗯”了一声,飞起双腿朝前跑去了。
一会儿。
队伍在运河岸边的一片枣林中停下来。
梁永生走进枣林,站在一棵大树下。
他的身子挺得笔管条直,两个大拇指头挂在腰间的宽皮带上,显得格外轻松愉快。他那一副笑眯眯的眼光,在这个战士的脸上打了个转儿,又忽地飞到另一个战士的脸上去了。
眼下,平素都美不够的战士们,大都闷闷不乐。他们不吭声,不看队长,相互之间也不交换眼色。有的,背靠树干,枪贴前胸,耷拉着脑瓜子,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嘴噘得能拴住一匹大叫驴;有的,急得用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裳,仿佛他心里正憋得难受,要放开嗓子大喊几声才痛快;有的,脸涨得通红,发紫,好像他随时准备要跟谁打架似的;有的,身子歪在树上,一手撑着地,五根指头全都抠到土里去了;也有的,两个人背靠背坐着,这边这个低着头在研究自己的脚,那边那个仰着脸在给天相面;还有的,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儿,吃着猛劲在地上乱画。他画一阵,用脚抿掉;抿完了,又再重画,一遍一遍又一遍,一直不抬头。
情绪最大的,是这么几个人————
梁志勇。他这个“乐不够”,多咱知道心里别扭是个啥味道?现在坐在锯去了树身子的树墩子上,手里摆弄着一块土坷垃,一掰两半儿,再一掰两半儿,直到掰得掰不着了,他还在掰着。看其气色,他肚子里的气已经满了膛儿,发泄不出来,憋得难受,这时正照着他手里那块土坷垃撒气呢!
赵生水。他一向是爱发表意见的。可是今儿个,好像脱胎变了形。你瞧呀,他把脑瓜子一耷拉,踞踞在一棵枣树底下,一手插进腰中的皮带里,一手捂着额角儿,胳膊肘子支在膝盖上,看他这股执拗劲儿,怕是现在用大钢钎撬也撬不开他的嘴巴了!
小胖子。谁不知道他是个打仗迷?要是今儿打了胜仗回到这里,他肯定还会来上一段顺口溜的。但是现在,他拧着身子,耷拉着眼皮,仿佛他正抓紧这个空间要来上一小觉儿似的。
炮筒子。他伸了个懒腰,又重重地长长地打了个唉声,将手中的枪往身边一扔,然后胳膊一屈垫在头下,仰躺在一个土坡上。
锁柱见他摔枪,凑过来说:
“哎,伙计,怎么摔枪呀?摔坏了咋办?”
炮筒子的脸像块钢板一样,气冲冲地说:
“摔坏了更省心了!”
“这是啥话?”
“不让打仗,它有啥用?”
总之,在这个时候,除了少数人而外,大都有点情绪。那些没有情绪的人们,情况也不一样。有的是,领导叫打就打,叫撤就撤,别的,他没想。比如铁牛,就是这样。现在,铁牛正在锁柱的脊梁上悄悄地画着什么。锁柱,也属于没有情绪的一类。他没情绪,并不是没想。他想的是:“既然队长决定撤,就一定有撤的道理。这道理,究竟是什么呢?”
梁永生先将每一个战士看了个仔仔细细,尔后,这才乐呵呵儿地开了腔:
“同志们!你们生谁的气呀?”
志勇先答了话。他将手中的碎坷垃一摔,绷紧了脸说:
“生谁的气?生你的气!”
看气色,听语气,仿佛他已经忘了现在正在跟谁说话。可是,永生并没因此而生气。为什么?因为现在的梁志勇,在梁永生的心目中,首先是一名革命战士,而后才是他的“儿子”。因此,永生像对待其他战士那样,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又面向大家问道:
“生我的气?是吗?为啥呢?”
永生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
也许因为这个,老大晌没人答话。
后来,还是那个炮筒子实在憋不住劲儿了,他一挺腰坐成个直橛儿,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大腿,吭的一声开了一炮:
“为啥?你右!失掉了战机!”
这炮声一响,小胖子那张数快板的嘴也就劲儿开了腔:
“咱也不知你这当队长的是怎么想的!把俺们领到敌人的鼻子底下去,光让看看不让打,又把俺们领到这里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叫我说,你干脆把俺们领到个什么地方养老去算了!何必这么折腾人哩?这些天来,敌人的‘讨伐队’,像群疯狗似的到处乱窜,走一路抢一路,进一村烧一村,把大家的肺都快气炸了!你准不知道人们的心情吗?叫俺们眼巴巴地瞅着让敌人从刀刃上溜过去,对俺这当兵的来说,真比钝刀子割肉还难受哇!这怎能叫人没意见?……”
小胖子连讽带刺地说着,永生不急不火地听着。就在这时,他的心里是有根的————别看同志的情绪这么大,意见这么多,可是,只要指挥员一声令下,什么样的艰巨任务,他们都会坚决执行!
小胖子那顿牢骚发完了。永生这才笑着说道:
“噢!是对我有意见呐!这好办!路不明,众人踩;理不平,大家摆。有意见那就提嘛!何必生这么大气呢?你瞧,要叫不了解情况的人看看这个场面,准以为我压制民主,才把大家气成这个样子,你们说是不?这可真是有点冤枉啊!”
梁永生这么一说,人们的气消了一半。
不过,消气归消气,意见并不少提。多少年来,梁永生一向是鼓励人们给他提意见的,战士们也一向是敢于给他提意见的。方才,人们全不吱声,是因为都在气头子上。经永生这么一说,人们的气一消,这个一榔头,那个一棒子,意见全上来了。
梁永生一看提意见的人们来劲儿了,就找了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坐下来,悄悄地听着,思索着。当提意见人的视线偶尔向他射来时,他就微微一笑,点点头,意思是:说下去,说下去嘛!
那些提意见的人,谁也不讲究方式,不留面子,丁是丁,卯是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人们这些意见,其说法虽不尽相同,意思都差不离,就是:这一仗该打;撤退,失掉了战机。
这一阵,人们的发言你争我抢,只有唐铁牛坐在一边摆弄坷垃,一言不发。
锁柱戳他一把,悄声说:
“伙计,说呀!”
铁牛看看锁柱,笑笑,又低下头去。
锁柱又戳他一把:
“怎么啦?说呀!”
铁牛再抬头笑笑,又去摆弄坷垃了。
唐铁牛是个闷葫芦。平日里,他三天说不了两句话。可是,这个人的心里,并不是没道道儿。因此,曾有人开他的玩笑说:
“铁牛啊,你是壶里煮饺子,肚儿里有嘴里倒不出来!”
铁牛听了这话,并不吭声,也不还言,只是笑笑。你想啊,这么个性格的唐铁牛,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甭管小锁柱怎么撺掇他,他怎么能肯发言呢?要是他真的大张旗鼓地说上一通,那可就不是唐铁牛了!
在人们发言的过程中,梁永生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悄地听着,一言不插。只是每当人们的发言断了溜儿的时候,他这才从嘴里拔出烟袋,笑吟吟地向会场扫视一眼,然后插上个一言半句的:
“怎么断弦啦?续上续上!”
有时他还点将:
“哎,该着你的啦!”
要不他就将军:
“你刚才没说完嘛!接着说————啊?”
直到人们都说完了,他这才挂着满脸笑意,望着大家问道:
“怎么啦?大家的气都出完啦?”
没谁吱声。
梁永生磕去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带着总结的语气,笑盈盈地说:
“今天咱开的是个‘出气会’,是个不拘形式的‘出气会’。这个‘出气会’,开得挺好。所以说它挺好,主要是好在同志们能够严厉地批评自己的领导人。作为一个头目人儿,不怕无人尊敬,就怕无人批评。因此说,今天同志们批评了我,不管批得是不是全对,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
他缓了口气,将语调一变,又说:
“再说今天的撤退,同志们的表现也很好。它好在:你们能在想不通的情况下,执行了指挥员的命令。有句俗语道:‘只要桨花齐,不怕浪花急。’我所以高兴,还因为:我们这些同志,既敢于根据自己的认识批评领导人,又能听从指挥员的命令。”
永生说到这里伸出两个指头:
“我们有了这两条,就一定能够打胜仗!”
他一字一板地说完这句话,又去装烟了。显然,永生是故意给人们留出一段思索的时间。这时,人们有的在忽闪着大眼思考着什么,有的在交头接耳悄悄议论,还有的向永生提出问题说:
“梁队长,你说说当时为什么要撤退呢?”
梁永生点着烟,抽了一口,自问自答地说:
“今天这场伏击战,我所以突然决定马上撤退,当时是这么想的:我们不能中了敌人的阴谋诡计!这想法对头不对头哩?现在看来,那个撤退得算撤对了!”
对了?根据什么说对了?人们心里都感到迷惑不解。永生望一下战士们的神色,并没顺着听者的心理说下去,而是又从另一个角度说:
“至于你们,想打仗,当然是对的。军人嘛,应当经常保持这样一种情绪————就是想打仗的情绪。可是,别忘了,咱们打的是游击战!游击战游击战嘛,得游到个有利地点再打,游到个有利的时间再打,游到一定的有利条件下再打……”
梁永生讲着讲着,突然收住了话头。然后,他顺着枣树的一个空隙向东南一指,又说:
“同志们!你们看————”
一双双的眼睛,顺着永生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他们方才埋伏的地方,周遭儿出现了许多小黑点儿。那黑点影影绰绰,好像在动。
有人说:“咦!那是些啥?”
有人说:“啥?敌人嘛!”
还有的说:“你看不见?那不,包围圈儿都拉起来了!”
经人们一点划,又一细瞅,全看清了————那一大溜鬼子兵和伪军们,好像一条盘起来的毒蛇似的,拉起了一个很大的包围圈儿,正从四面八方,向大刀队方才埋伏的地点收拢着,收拢着。
在战士们的视线里,那包围圈儿越来越小了。
不一会儿,敌人开始往沟里扔手榴弹了。一团团浓重的黑烟冲天而起,一声声爆炸阵阵传来。小锁柱看了一阵,气恨地说:
“鬼子真刁!看来他早就断定我们要在那儿设埋伏了!”
炮筒子说:
“就是嘛!要不,人家就包围呀?”
小胖子说:
“对呀!他摆成长蛇阵,是为了迷惑咱,怕咱不等他!”
志勇说:
“他摆长蛇阵,是一箭双雕————一是骗咱,叫咱别撤;二是让咱先跟伪军拼,鬼子坐收渔利……”
炮筒子说:
“他跟你说过?”
志勇说:
“方才你没看见?前头净些伪军!”
小胖子说:
“他们在雒家庄打腰站,说不定八成就是故意给咱留个设埋伏的时间哩!……”
锁柱说:
“不光这。这里边还有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诡计哩!他先来了个声东击西的行动,他又断定我们一定会看破他声东击西的诡计,继而又真的来了个声东击西……”
东边的那个战士说:
“咱们的三路情报,都说明敌人肯定要来龙潭。原先,我只认为我们的情报真准确,没想别的。现在看来,那些情报,也许是敌人精心策划后故意透露出来的哩!……”
西边的那个战士又说:
“看来,我们驻在龙潭,敌人也是肯定知道的了!”
另一个战士补充说:
“看这个意思,我们专找鬼子打,敌人也是知道的!”
炮筒子说:
“敌人不是傻瓜!人家就一点不掌握咱的情报?”
小胖子说:
“啥也甭说了,敌人能耐,咱队长更能耐!”
炮筒子又说:“那是自然!要不是队长当机立断撤下来,咱们如今就成了包子馅儿喽!”
众笑。
一位战士凑到炮筒子近前来:
“哎,伙计,多亏你没把枪摔坏吧?要摔坏了……”
他这一揭短,又是一阵轻而且低的笑声。
笑声落下了。锁柱要求永生说:
“队长,方才你是怎么判断出敌人的阴谋的呢?给俺们讲讲吧?”
众口一声:
“对。队长讲讲!”
“我还讲啥?我当时想到的,你们方才不是都讲了吗?”永生说,“我只是有这么个看法————敌人,确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人。可是,我们的战斗计划,又不能建筑在敌人是蠢人的基础上。也就是说,我们在确定一次战斗是打还是不打的时候,在确定如何打法的时候,要把敌人看作是披着虎皮的狐狸,它既吓人,又狡猾……”
梁永生正说着,忽听龙潭村内鸡飞狗咬,人喊马嘶,乱起来了。一忽儿,又见村子的上空,冲起一片烟雾,几幢高房子吐着火舌。这种情况告诉人们:敌人进村了。
接着,村中又传出砸门声,还有敌人的吵骂声,孩子的哭叫声。枣林中的战士们,眼望着烟雾弥漫的龙潭街,心想着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留在村中的、眼下正在遭难的乡亲们,肺都快要气炸了!
锁柱向永生建议说:
“队长!咱打进去吧?”
永生沉思着,没吭声。
志勇急了。他含着泪花来到爹的面前,鲁鲁莽莽地说道:
“要打就打,不打就想别的办法,叫人们呆在这里,眼看着乡亲们遭难,谁受得了哇!”
永生觉着,志勇说的确乎是这么回事。可是,不了解村里的情况,怎么能蛮干呢?
这时,村里突然响起枪来。
人们正惊奇,又见道沟里跑来一个人。
那人越来越近了。永生凝神一望,原来跑来的那个小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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